I 第五先生/骷髏山/太平湖

我們的生活至少有一個方麵像極了電影。主演陣容由家人和朋友構成。配角由鄰居、同事、老師和日常見麵的熟人來充當。還有其他客串演員:超市裏笑容甜美的收銀員,當地酒館裏友善的酒保,還有你在健身房裏一周三天一起健身的夥伴。然後就是成千上萬的臨時演員——那些人就像水流過篩子一樣從我們的生命裏經過,隻打過一次照麵,然後再不相見。在巴諾書店裏看漫畫小說的少年,你必須側身擠著過去(小聲說句“借過一下”)才能到雜誌專區;旁邊車道上,那個趁著紅燈停車趕緊補一下唇彩的女人;你在路邊餐廳吃個快餐,旁邊那個為小寶寶擦掉臉上雪糕的母親;棒球賽上賣了包花生米給你的小販。

但有時候,有這麽個人,他歸不進上麵任何類別,卻走進了你的生命。這就是打牌時偶爾抽到的大小王,往往在危急關頭才出現。在電影裏,這類角色被稱為“第五先生”或“促變者”。他在電影裏出場的時候,你知道他絕對是編劇有意安排的。但誰是我們生活的編劇?是命運還是巧合?我多麽情願相信是後者。我發自內心出自靈魂都希望是這樣。當我想到查爾斯·雅各布斯——我的“第五先生”、我的“促變者”、我命中的劫,我不願相信他在我生命中的出現跟命運有任何關係。因為這就表示所有這一切——這些恐怖事件——都是命中注定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根本不存在光明,我們對光明的信仰隻是一種愚蠢的妄念。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是活在黑暗之中,像活在地穴裏的動物,或是藏在小丘之中的螞蟻。

而且我們身邊還有別的存在。

在我六歲生日時,克萊爾送了我一套玩具士兵。1962年10月的一個星期天,我正排兵布陣謀劃一場重大戰役。

我來自一個大家庭——四個男孩兒、一個女孩兒——我是家裏最小的一個,總能收到很多禮物。克萊爾送的禮物一直是最棒的。或許因為她是老大,或許因為她是家裏唯一的女孩兒,或者兩方麵原因都有。不過那些年裏所有她送我的寶貝禮物中,那支軍隊是最棒的,完勝其他禮物。有200個綠色塑料士兵,有的持步槍,有的持機槍,有12個士兵焊到了像管子一樣的東西上(她說那些是迫擊炮)。還有8輛卡車和12輛吉普。這套士兵最酷的地方就是那個包裝盒了,那是一個用硬紙殼做的軍用小型手提箱,塗著黃綠色迷彩漆,正麵印著“美國軍方財產”字樣。下麵是克萊爾自己印的:傑米·莫頓,指揮官。

就是我啦。

“我在特裏的一本漫畫書背麵看到的廣告,”等我歡喜地一陣狂叫過後,她說道,“他不讓我把廣告剪下來,因為他就是坨鼻屎——”

“沒錯。”特裏說道,他那時八歲。“我就是鼻屎哥。”他伸出手,將食指和中指分開,捅進自己的鼻孔。

“住手,”媽媽說道,“過生日的時候不許兄弟之間起爭執,勞駕,謝謝。特裏,把手指拿出來。”

“反正,”克萊爾說道,“我把優惠券複印之後寄了回去。我還擔心不能及時寄到,結果真到了。你喜歡我就滿意了。”她親吻了我的太陽穴。她老喜歡親那裏。這麽多年過去,我還能感覺到那溫柔的親吻。

“超愛的!”我把軍用手提箱抱在懷裏說道,“我會永遠愛它!”

當時是早餐過後,那天的早餐是藍莓薄餅和培根,我的最愛。我們幾個過生日的時候都能吃到自己最愛吃的東西,禮物都是早餐之後送,就在廚房裏,一個壁爐,一張長桌子,還有那笨重的洗衣機,壞了又壞。

“傑米說的‘永遠’就是……5天的樣子。”阿康(康拉德的昵稱)說道。他當時10歲,身材修長(後來發福了),那時候就熱衷於理科了。

“說得妙,康拉德。”老爸說。他穿著幹淨的工作服,他的名字——理查德——用金線繡在左胸的口袋上,右胸寫著莫頓燃油。“很了不起。”

“謝謝,老爸。”

“鑒於你這麽能說會道,幫媽媽清理早餐碗碟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明明輪到安迪了!”

“現在不是了。”老爸邊說邊給最後一塊薄餅澆上糖漿,“拿塊抹布去,口才大師。別打碎東西。”

“你把他都寵壞了。”阿康回嘴說,不過還是拿了塊抹布。

康拉德對我“永遠”的說法倒也不完全錯。五天之後,安迪送我的“小小手術台”遊戲就在床底下積灰了(反正身體器官本來就不齊,安迪是在尤裏卡田莊雜物甩賣上花15美分買回來的)。特裏給我買的拚圖也是。阿康送了我一套插膠片看的立體眼鏡,持續的時間稍微長了些,但最終還是進了我的儲物櫃,從此無影無蹤。

爸爸媽媽送了我衣服,因為我的生日在8月末尾,而那一年我該上一年級了。我覺得新衣服新褲子就跟電視信號測試圖一樣無趣,但我還是盡量滿懷熱情地謝了他們。我料想他們肯定一下子就看穿了,對於一個六歲小孩兒來說,熱情不是這麽好裝的……不過說來可悲,這項技能我們大多數人都學得太快。不管怎樣,衣服就在洗衣機裏洗了幾回,掛在院子側麵的晾衣繩上,最後折好放進我的衣櫃裏了。不用說,這些衣服眼不見心不煩,一直擱到9月份才拿出來穿。我記得有件毛衣挺酷的——棕色帶黃條。穿上去的時候我假裝自己是個名叫人肉大黃蜂的超級英雄:壞蛋們,當心我的刺!

不過關於那個裝著士兵的軍用手提箱,阿康倒是說錯了。我一天到晚都在玩那些士兵,通常在前院的邊上,在我們家的草坪和衛理公會路之間的那條狹長的泥沙帶上。衛理公會路那時候其實也就是一條泥土路。除了9號公路和通往山羊山(那裏有個富人的度假村)的雙車道之外,哈洛鎮上那時候所有的路都是泥土路。我記得有好幾次媽媽因為夏天幹燥塵土吹進家門而苦惱。

我和比利·帕克特和阿爾·諾爾斯——兩個我最要好的朋友——一起玩塑料士兵度過了許多個下午,但是查爾斯·雅各布斯第一次出現在我生命中的那天,我是自己一個人。不記得為什麽比利和阿爾沒跟我在一起,不過我確實記得當時自己一個人玩還挺開心的。其一,這樣就無須把士兵分成三隊了;其二——這一點尤為重要——我不用再跟他們爭這次該誰打勝仗了。其實,我覺得我根本就沒有打敗仗的道理,因為這可是我的士兵,還有我的軍用手提箱。

就在我生日剛過不久的一個夏末,我跟媽媽透露了這個想法,她握著我的肩膀,看著我的雙眼,我立刻就知道她要給我講人生大道理了。“傑米,這世上半數問題都來自這種‘這是我的,我說了算’的心態。當你跟朋友們一起玩的時候,士兵是你們大家的。”

“即便我們扮演敵對方?”

“是的。當比利和阿爾回家吃晚飯,你把士兵收進玩具盒之後——”

“是軍用手提箱!”

“對,軍用手提箱。當你把它們收拾好之後,它們又是你的了。待人不善的方式有千萬種,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但我覺得所有不好的行為都源自最根本的自私。孩子,跟我保證你將來不會做個自私的人。”

我做了保證,但我還是不樂意讓比利和阿爾獲勝。

1962年10月的那天,全世界命懸一線,全看那名叫古巴的熱帶一隅,我一個人指揮兩邊打仗,也就是說無論如何我都會贏。平路機早前開過衛理公會路(“弄得石頭到處都是。”我爸老這樣抱怨),四處都是鬆土。我攏了好些土,先是堆成一個小土堆,然後是一個小丘,再後來就是一座大山,幾乎高到我的膝蓋。一開始我想稱之為山羊山,但這樣似乎太沒創意也太無趣了(畢竟真正的山羊山就在12英裏之外)。深思熟慮過後,我決定將它命名為骷髏山。我還試著用手指在上麵戳出幾個像眼睛一樣的山洞,不過土太幹,戳出來的洞老是塌下去。

“好吧,算啦,”我對軍用手提箱裏的塑料士兵們說,“世界如此艱難,哪能全如你願。”這是我爸的口頭禪,家裏有五個孩子要養,他絕對是有理由信奉這句話的。“就假裝這些是山洞吧。”

我把一半兒的部隊部署在骷髏山頂上,勢力強大。我對迫擊炮兵在山上的樣子尤其滿意。這一支是“德國酸菜”。我把美國軍隊安排在草坪的邊緣。吉普車和卡車都歸他們,因為開著車衝上陡坡的陣勢一定很帥。有幾輛會翻車,這個可以肯定,但至少會有幾輛能衝到山頂。然後碾過迫擊炮兵,讓他們尖叫求饒,但決饒不了他們。

“受死吧,”我喊道,拿著最後幾個英勇的美國兵,“希斯莫,下一個就是你!”

我控製著它們保持隊形逐排上前,還發出漫畫書裏機關槍的聲音,就在這時,一個陰影籠罩了戰場。我抬起頭,看到有個人站在那兒。他把午後的太陽擋在身後,留下一個被金色光芒描出的輪廓——一個人形日食。

家裏有事兒在忙,周六下午家裏老有事兒。安迪和阿康在我們家長長的後院裏,跟一幫朋友玩“三人投球六人接”,大叫大笑。克萊爾跟她的幾個朋友在自己房間裏,用她的公主唱片機放唱片:《火車頭》《士兵男孩》《帕利塞茲公園》。車庫裏還有敲敲打打的聲音,特裏和老爸在修那輛1951年的福特老爺車,老爸管它叫“公路火箭”,或叫“那個項目”。有一次我聽他管它叫“那坨屎”,如獲至寶,這個詞我沿用至今。如果你急需改善心情,就找樣東西,罵它是“一坨屎”,通常很管用。

家裏很熱鬧,但那一刻,仿佛一切都靜了下來。我知道這隻是某種記憶失實造成的幻覺(更別提一個手提箱所能承載的黑色聯想),但那段記憶非常深刻。突然後院孩子們的大呼小叫消失了,樓上的唱片停了,車庫裏也沒有敲敲打打了。連一聲鳥叫都沒有。

那個人彎下腰來,西斜的太陽從他肩上刺入我的眼睛,我一時間什麽都看不見,於是舉起手來遮住眼睛。

“對不起,對不起。”他邊說邊挪步一旁,好讓我看他的時候不用正對太陽。他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教會用夾克和一件黑色缺口領襯衫,下身穿著一條藍色牛仔褲,還有一雙磨舊的休閑皮鞋,看上去就像他同時想做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六歲的時候,我把成年人歸入三類:年輕人、大人和老人。這個家夥歸入年輕人。他手撐著膝蓋,以便端詳對戰中的部隊。

“你是誰?”我問道。

“查爾斯·雅各布斯。”這名字似曾相識。他伸出了手。我立刻跟他握了握手,雖然才六歲,我還是有教養的。我們全家的孩子都這樣。爸媽在這方麵是不遺餘力的。

“你的領子上為什麽有個孔?”

“因為我是個牧師。等你以後星期日做禮拜的時候就能看到我了。如果你周四晚上去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的話,也會看到我。”

“我們以前的牧師是拉圖雷先生,”我說道,“不過他死了。”

“我知道。很抱歉。”

“不過沒關係,媽媽說他死前沒受折磨,直接上了天堂。不過他不穿你這種領子。”

“那是因為比爾·拉圖雷是個非神職布道者。也就是說,類似於誌願者。沒有其他人去打理,但他卻一直保持教堂開放。真是個好人。”

“我猜我爸認識你,”我說,“他是教堂的幾個執事之一。他得收集募款,不過是跟其他執事輪流來。”

“分享是好事。”雅各布斯邊說邊在我身旁跪下來。

“你是要禱告嗎?”這讓我有點兒警惕。禱告是在教堂和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裏做的,我的哥哥和姐姐管團契叫周四補習班。雅各布斯先生重新恢複團契的時候,是我參加團契的第一年,也是我讀正規學校第一年。“如果你想找我爸,他正跟特裏在車庫裏。他們正在給‘公路火箭’裝新的離合器。至少我爸是在裝離合器。特裏主要是負責給他遞工具和在一旁看。他八歲,我六歲。我媽可能在房子後廊,看別人在玩‘三人投球六人接’。”

“我們小時候管這叫‘滾拍球’。”他說著露出微笑,笑得很燦爛。我立刻就喜歡上他了。

“真的?”

“嗯,因為接球後得用球拍來擊球。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傑米·莫頓。我六歲。”

“你剛才說過。”

“我從沒見人在我們家院子前麵禱告過。”

“我也沒打算禱告,我隻是想湊近看看你的軍隊。哪邊是俄國人,哪邊是美國人?”

“地麵上的是美國人,沒錯,不過骷髏山上的是‘德國酸菜’。美國人必須搶占山頭。”

“因為山擋住了去路,”雅各布斯說,“骷髏山後麵是通往德國的路。”

“說對了!還有‘德國酸菜’的首領!希斯莫!”

“諸般罪惡的創造者。”他說。

“嗯?”

“沒什麽。介不介意我改口把壞人叫德國人?‘德國酸菜’好像有點兒刻薄。”

“沒關係,隨你叫,‘德國酸菜’就是德國人,德國人就是‘德國酸菜’。我爸也參戰了,不過是最後一年。他在得州修卡車。雅各布斯先生,你參戰了嗎?”

“沒有,我那時太年輕。朝鮮戰爭也沒去。莫頓將軍,美國人準備怎麽拿下山頭?”

“衝鋒啊!”我喊道,“機關槍掃射!砰!吧嗒吧嗒吧嗒!”然後我壓低喉嚨:“嗒哢嗒哢嗒哢!”

“將軍,直接攻擊高地聽上去有點兒危險。要是我的話,就會兵分兩路……就像這樣……”他把一半兒美國人分到了左邊,一半兒分到了右邊。“這就造成了鉗子攻勢,看到沒?”他把拇指和食指捏到一起,“兩麵夾擊。”

“可能是吧。”我說道。我喜歡正麵迎擊——富於血腥場麵——不過雅各布斯先生的提議也很吸引人,比較狡詐。狡詐也是很過癮的。“我想弄一些山洞出來,不過土太幹了。”

“我明白了。”他用手指戳進骷髏山,看著上麵的土坍塌下來把洞埋住。他站起身來,撣掉褲子膝蓋上的泥土。“我有個小男孩兒,估計再過個一兩年,他也會喜歡玩你的士兵。”

“如果他想要的話,現在就可以來玩啊。”我力求做到不自私。“他在哪兒呢?”

“還在波士頓,跟他媽在一起。有好多東西要打包。我猜他們星期三就能到,最遲星期四。不過要說玩具兵,莫裏還小了點兒。他隻會撿起來到處亂扔。”

“他幾歲?”

“才兩歲。”

“我敢打賭他還尿褲子呢!”我叫道,開始笑起來。或許不大禮貌,但我忍不住。小孩兒尿褲子的樣子太搞笑了。

“他確實會,”雅各布斯微笑著說,“不過遲早會好的。你說過你父親在車庫裏?”

“對。”我這會兒想起在哪兒聽過這人的名字了——爸媽在餐桌上,說有個新牧師要從波士頓過來。是不是太年輕了點兒?媽媽這樣問。是的,看薪水就知道了,爸爸回答道,說完咧嘴一笑。他們還談了點兒他的事兒,不過我沒聽。安迪霸著土豆泥不放,他老這樣。

“你試試交叉火力。”他邊說邊往外走。

“哈?”

“鉗子。”他說道,把他的拇指和食指夾到一起。

“噢,對。好的。”

我試了試,效果很不錯。“德國酸菜”全死了。不過戰鬥沒有我想象中那麽慘烈,所以我又試了試正麵攻擊,卡車和吉普在骷髏山的陡坡上滾落,加上“德國酸菜”從後麵墜崖,帶著絕望的慘叫:“啊啊啊啊啊!”

我這邊戰事如火如荼,媽媽、爸爸和雅各布斯先生則坐在前廊,喝著冰茶,聊著教會的事兒——除了我爸擔任執事外,我媽是婦女輔助團的一員。不是老大,不過僅次於老大。她那時候那些花哨的帽子可真值得看看,絕對不下一打。我們那時候好歡樂。

媽媽把我的兄弟姐妹和他們的朋友們叫過來,一起見見這位新牧師。我起身準備過去,不過雅各布斯先生揮手讓我回去,他告訴我媽我們已經見過麵了。“繼續作戰,將軍!”他說道。

於是我繼續作戰。阿康、安迪和他們的朋友們也回去繼續玩了。克萊爾和朋友們回到樓上繼續跳舞(不過媽媽跟她說,把音樂關小點兒,勞駕,謝謝)。莫頓先生、莫頓太太和雅各布斯牧師繼續聊了好一會兒。我記得自己常常驚詫於大人之間居然這麽能聊。感覺好累。

我都記不清了,因為我用好幾種不同方式把骷髏山戰役打了一遍又一遍。最爽的一幕——根據雅各布斯先生的鉗子攻勢改編而來——一部分美國大軍在前方牽製德軍,其餘部隊繞到後方突襲。“發生什麽事情了?”其中一人尖叫道,然後頭部中槍斃命。

我開始有點兒玩膩了,想回屋裏吃塊蛋糕(如果阿康和安迪的朋友們吃完還有剩下的),就在這時,陰影再次籠罩我和我的戰場。我抬頭看見雅各布斯先生,他手裏拿著一杯水。

“這是我從你母親那裏借來的。我給你展示一樣東西好不好?”

“好啊。”

他再次跪下,把水從骷髏山頂往下澆。

“是雷暴雨!”我叫道,開始發出打雷的聲音。

“嗯哼,隨你。還有閃電。看好啦。”他伸出兩根手指,就像惡魔頭上的犄角,然後往打濕的土裏戳。這次洞穴沒有坍塌。“瞧,”他說,“洞穴好啦。”他拿起兩個德國士兵,放了進去。“將軍,要將他們連根拔除,必然是很艱難的,但我相信美軍一定能當此重任。”

“嘿!謝謝!”

“如果再倒下來你就再加點兒水。”

“我會的。”

“打完仗記得把水杯拿回廚房。我可不想剛到哈洛第一天就得罪你媽。”

我跟他保證了,然後伸手一指。“雅各布斯先生,擱那兒。”

他笑著做了,然後朝衛理公會路走去,朝著牧師宅邸走去,他和家人後來在那兒住了三年,一直到他被開除。我看著他走遠,然後注意力又回到骷髏山。

但我還沒開始,又一道陰影籠罩了戰場。這次是我爸。他單膝跪下,很小心沒有壓到任何美國士兵。“嗯,傑米,你怎麽看我們的新牧師?”

“我喜歡他。”

“我也是。你媽也喜歡他。對這份工作來說,他太年輕了,如果他幹得好的話,我們這個教會隻是他的開始,不過我覺得他肯定行。尤其是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年輕人能感召年輕人。”

“看,爸爸,他教了我怎麽挖山洞。隻要把土打濕,弄成泥巴的樣子就行了。”

“不錯。”他撫弄了一下我的頭發,“吃晚飯前你可得好好洗幹淨。”他拿起水杯:“要我幫你拿回屋裏去嗎?”

“好的,勞駕,謝謝。”

他拿起杯子往屋裏走。我回頭看骷髏山,卻發現泥土已經幹了,山洞塌了下來,洞裏的士兵被活埋了。不過我無所謂,反正他們都是壞蛋。

如今,大家對性騷擾敏感過頭,沒有一個頭腦正常的家長敢讓一個六歲的孩子跟一個剛認識的男性走,而且還是自己一個人住(即便隻是短短幾天)的男性。不過我媽就這麽幹了,那是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一下午,而且她完全沒有猶豫。

雅各布斯牧師——媽媽讓我這樣稱呼他,不叫先生——大概在三點差一刻的時候來到衛理公會丘,敲了敲紗門。我正在客廳地上填色,媽媽在看《打電話贏大獎》。她給WCSH電視頻道寄了自己的名字,希望能贏得本月大獎,一台伊萊克斯吸塵器。她知道機會不大,不過她說,希望永“債”。她是在說笑。

“能把你的小兒子借我半小時嗎?”雅各布斯牧師問道,“我的車庫裏有樣東西,我猜他會感興趣的。”

“什麽東西?”我問道,已經站了起來。

“一個驚喜。你可以回來再慢慢告訴你媽。”

“媽,行不?”

“當然可以,”她說,“不過,傑米,你先把上學的衣服換掉。他還得換一會兒,你要不要來杯冰茶,雅各布斯牧師?”

“好的,”他說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改口叫我查理?”

她考慮了一下,然後說:“這恐怕不妥,但我可以叫你查爾斯。”

我換上了牛仔褲和T恤衫,我下樓之後他們還在聊大人的事情,於是我出門去等校車了。阿康、特裏和我在9號公路的一所隻有一間教室的學校上學,隻要從家走1/4英裏就好。不過安迪在聯合中學上學,而克萊爾上學的地方遠在河對岸的蓋茨瀑布高中,她是高一新生。(媽媽讓克萊爾“當好新生,別惹惱先生”——又一個笑話。)校車在衛理公會丘山腳,9號公路和衛理公會路的交叉口放學生下車。

我看著他們下車,然後吃力地爬坡上來——照舊吵個不休,我站在信箱旁都能聽到——雅各布斯牧師出來了。

“準備好了嗎?”他問道,然後牽起我的手,感覺非常自然。

“當然。”我說道。

我們一路下坡,半路遇上安迪和克萊爾。安迪問我要去哪兒。

“去雅各布斯牧師家,”我回答說,“他要給我一個驚喜。”

“好吧,別待太久,”克萊爾說道,“今晚輪到你來布置餐桌。”她瞟了雅各布斯一眼,然後快速轉移目光,仿佛不敢直視。在這一年之內,我的大姐就迷戀上了他,她的所有朋友都這樣。

“我很快就送他回來。”雅各布斯保證說。

我們手牽手走下坡,來到9號公路,往左能到波特蘭,往右可以去到蓋茨瀑布、羅克堡和劉易斯頓。我們停下來看看交通,其實很搞笑,因為9號公路上除了夏天之外基本沒有車經過,然後穿過幹草田和玉米地,玉米的秸稈已經幹枯,在秋日微風中沙沙作響。走了10分鍾,來到牧師宅邸,一座整潔的白房子,裝著黑百葉窗。後麵就是哈洛第一衛理公會教堂,這也很搞笑,因為哈洛並沒有第二衛理公會教堂。

哈洛僅有的另外一家教堂就是示羅教堂。我爸說示羅信徒都多多少少有點兒精神病。他們不坐馬拉的四輪車之類的,成年男子和男孩兒出門都得戴黑帽子。成年女子和女孩兒得穿到腳踝的裙子,戴白帽子。我爸說示羅信徒宣稱知道世界末日來臨,這個預言在某本特別的書裏有記載。我媽說在美國,隻要不傷害他人,誰都有權選擇愛信什麽就信什麽……不過她也沒說我爸講得不對。我們的教堂比示羅的要大,但裝飾很素淡,而且沒有尖頂。以前是有的,不過很久以前,1920年左右,來了一次颶風,把尖頂給刮了下來。

雅各布斯牧師和我沿著牧師宅邸的泥土車道往上走。我看到他的藍色普利茅斯貝爾維迪老爺車後很感興趣,那車酷斃了。“是標準換擋,還是按按鈕就能開的那種?”我問道。

他有點兒吃驚,然後笑了。“是按按鈕的那種,”他說道,“這是我的親家人送的結婚禮物。”

“親家人是什麽,是壞人嗎?”

“我們家的是,”他說著笑了起來,“你喜歡車嗎?”

“我們都喜歡車。”我回答道,我指的是我們家每個人……不過我猜媽媽和克萊爾可能沒那麽喜歡車。女人似乎完全無力理解車這東西有多酷炫。“等‘公路火箭’修好,我爸要去羅克堡賽道賽車。”

“真的?”

“嗯,不是他本人開。我媽說他不能開,太危險了,要讓別人來開。可能是杜安·羅比肖。他跟他爸媽一起經營布朗尼小鋪。他去年在賽道上開9號車,不過引擎起火了。我爸說他正在找其他車開。”

“羅比肖家人去教堂做禮拜嗎?”

“呃……”

“那就是不去。傑米,到車庫來。”

裏麵到處是黑影,黴味撲鼻。我有點兒害怕影子和那股味兒,但雅各布斯毫不在意。他領著我往暗處走,然後停下來,指著前麵。我看到之後深吸了口氣。

雅各布斯笑了一下,是那種暗暗驕傲的竊笑。“傑米,歡迎來到太平湖。”

“哦!”

“我一邊等帕齊(帕特裏夏的昵稱)和莫裏過來,一邊就把這個弄好了。我得收拾收拾家,我也做了好些了,比如修理井泵,不過帕齊不把家具帶過來,我實在沒什麽可以做的。你媽媽和婦女輔助團裏其他人也幹得不錯,把這裏收拾了出來,小朋友。拉圖雷先生住在奧爾島,開車往返,其實這裏自從二戰之後就沒人住過。我真感謝你媽媽,你幫我再謝謝她。”

“好的,放心。”我說道,不過我從來沒把他的第二番感謝送到,因為我其實沒聽清他說了什麽。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張桌子上,那張桌子占據了車庫一半兒的空間。上麵是一片連綿起伏的綠色景觀,把骷髏山完全比了下去。我見過很多這樣的景觀——大多數是在玩具店的窗口——不過它們都有複雜的電動火車在上麵跑。雅各布斯牧師所置的台子上沒有火車,其實這根本不是一張真正的桌子,隻是鋸木架上的幾塊膠合板。膠合板頂上是一個微縮的鄉村郊外,大概有12英尺長,5英尺寬。18英尺高的電纜線從一端斜跨到另一端,台麵被一個湖泊占據,裏麵裝著真正的水,即便在黑暗中也泛著湖藍色。

“我很快就得把它拆了,”他說,“不然沒法兒把車開進車庫。帕齊對這個不感冒。”

他俯身把雙手撐在膝蓋上,凝視著連綿的丘陵、細絲電纜和那個大湖。湖畔有塑料牛羊在吃草(它們的比例相當失調,不過我沒注意,就算注意到也無所謂)。還有很多路燈,這有點兒詭異,因為周邊沒有城市或道路需要照亮。

“我敢打賭你的士兵可以在這裏好好打一場仗,你說是不?”

“沒錯。”我說道。我覺得在這裏完成整個戰役都行。

他點點頭。“不過這是不會發生的,因為在太平湖,大家融洽相處,不準打鬥,就像天堂一樣。等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做起來,我準備把它搬到教堂地下室去。或許你和你的幾個哥哥可以幫我。我覺得孩子們會喜歡的。”

“他們肯定喜歡!”我說完加了句我爸說過的,“那可不,必須的!”

他笑了,拍拍我的肩膀:“想不想見證一個奇跡?”

“好吧。”我說。我其實不太肯定,因為聽上去有點兒嚇人。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沒有停車的車庫裏隻有我們兩個,這塵土飛揚的空屋子聞上去好像已經關閉多年了。通往外麵世界的門還開著,但卻仿佛在千裏之外。我是挺喜歡雅各布斯牧師的,但我開始後悔沒有待在家,繼續在地上填色,看看媽媽能不能贏那台伊萊克斯吸塵器,從而在她跟夏季沙塵無休無止的戰爭中占個上風。

這時雅各布斯牧師緩緩將手掠過太平湖,我立刻忘記了自己有多緊張。臨時桌下麵發出低低的嗡嗡聲響,就像我們家的菲爾科電視預熱時發出的聲音,然後所有的路燈都亮了起來。銀白色的路燈,亮得讓人幾乎不敢看,為綠色的山丘和藍色的湖水投射下魔幻的朦朧光暈。連塑料牛羊看上去都更真實了,可能是因為它們現在有陰影了。

“天哪,你是怎麽做到的?”

他咧嘴笑了。“這把戲不錯吧?‘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不過我不是神,我靠的是電。傑米,電可是了不起的東西。神的這份饋贈,讓我們每次按下開關時都有自以為是神的感覺,你說是不?”

“好像是吧,”我說,“我爺爺阿莫斯還記得沒有電的歲月。”

“很多人都還記得,”他說,“但過不了多久,這些人就都會逝去……到時候,沒有人再會將電看作某種奇跡,沒有人會記得電是何等神秘。我們知道怎麽用電,但知道怎麽用電跟了解什麽是電,這是兩碼事。”

“你是怎麽把燈打開的?”我問道。

他指著桌子後麵一個架子:“看到那個紅色小燈泡了嗎?”

“嗯嗯。”

“這是光電電池。你可以買得到,不過這個是我自己造的。它會射出一種看不見的光束。當我截斷光束的時候,太平湖邊的路燈就會打開。我要是再來一次……像這樣……”他把手在景觀上方揮過,路燈暗淡下來,隻剩下燈芯的殘光,然後就滅了,“看到沒?”

“酷。”我吸了口氣。

“你試試看。”

我伸出手來。起初什麽都沒有發生,後來我踮起腳,手指終於截斷了光束。桌子下麵的嗡鳴又開始了,路燈亮回來了。

“成功啦!”

“那可不,必須的。”他邊說邊撫弄了一下我的頭發。

“嗡嗡聲是怎麽回事?聽著像我們家的電視機。”

“看看桌子下麵。來,我把頂燈開一下,好讓你看清楚點兒。”他打開牆上一個開關,幾個積灰的吊燈泡亮了。燈光去不掉那股黴味兒(我現在還聞到了別的味道,又熱又油的一種),但燈光把陰沉一掃而空。

我彎下腰——在我這個年紀,我用不著怎麽彎也看到了桌子下麵。我看到兩三個四四方方的東西困在了桌板下方。嗡鳴就是從這兒來的,油味兒也是。

“電池,”他說道,“也是我自己做的。擺弄電是我的愛好。還有其他小玩意兒。”他像孩子一樣咧嘴笑著。“我喜歡小玩意兒,把我太太都逼瘋了。”

“我的愛好是打‘德國酸菜’,”我說,想起他說這個講法有點兒刻薄,“我是說,德國人。”

“人人都需要一項愛好,”他說,“每個人也需要一兩個奇跡,隻為了證明人生不隻是從搖籃到墳墓的漫長跋涉。想不想再看一個奇跡,傑米?”

“當然!”

角落裏還有一張桌子,上麵全是工具、剪斷的電線、三四個被肢解的晶體管收音機(就像克萊爾和安迪有過的那種),以及商店裏買來的常規2號電池和1號電池。還有一個小木匣子。雅各布斯拿起匣子,單膝跪地以便跟我在同一高度,他把匣子打開,取出一個白袍小人。“你知道這是誰嗎?”

我知道,因為這家夥長得跟我的熒光床頭燈幾乎一模一樣。“耶穌,背著背包的耶穌。”

“這可不是一般的背包,這是個電池包。看好了。”他撥開背包的頂蓋,跟主體相接的鉸鏈不過繡花針粗細。我看到裏麵有兩個閃亮的10美分硬幣,上麵有細小的焊接點。“也是我做的,因為商店裏買不到這麽小或這麽強的。我相信我可以申請到專利,也許有朝一日我會的,不過……”他搖了搖頭,“還是算了。”

他把背包合上,然後把耶穌放到太平湖景觀上。“你看到水有多藍了吧。”他說。

“對!是我見過最藍的湖!”

他點點頭:“你可能會說,這本身就是個奇跡……不過再仔細看一眼。”

“啊?”

“其實隻是油漆而已。傑米,有時候我會沉思,在我睡不著的時候,為什麽一點點油漆就能讓淺淺的水看上去變深。”

去想這種事兒未免有點兒傻,不過我什麽都沒說。然後他啪嗒一下把耶穌放到湖旁。

“我準備在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上用它——我們管這叫教具——不過我先給你預覽一下好不好?”

“好。”

“《馬太福音》第14章是這麽說的。傑米,你會接受上帝聖言的教導嗎?”

“當然,我覺得是。”我回答說,又開始感到不安。

“我知道你會的,”他說,“因為小時候學東西印象最深。好,我們開始,聽好了。‘耶穌隨即催門徒上船’——就是命令他們——‘先渡到那邊去,等他叫眾人散開。散了眾人以後,他就獨自上山去禱告——’傑米,你禱告嗎?”

“對啊,每晚都禱告。”

“好孩子。好,繼續說故事。‘到了晚上,隻有他一人在那裏。那時,船在海中,因風不順,被浪搖撼。夜裏四更天,耶穌在海麵上走,往門徒那裏去。門徒看見他在海麵上走,就驚慌了,說:是個鬼怪!便害怕,喊叫起來。耶穌連忙對他們說:你們放心,是我,不要怕!’故事就這樣,願上帝保佑他的聖言。不錯吧?”

“算是吧。‘說’是指他對他們說?對不?”

“沒錯。想不想看耶穌在太平湖上走?”

“好哇!當然!”

他伸手到耶穌的白袍下麵,然後那個小人就開始走起來。到達太平湖後,它沒有沉下去,而是平靜地繼續徐行,在水麵上滑動。大概20秒後,它到達另一端。那邊有座小山,它努力往上爬,但我看得出它會翻倒。雅各布斯牧師在它翻倒之前把它拿起來。他摸到耶穌的袍子下麵,關掉開關。

“呃……”他微笑著,但不是開心那種笑,他的一個嘴角向下。“是也不是。”

“什麽意思?”

“看到他入水的地方了嗎?”

“怎麽……”

“你摸摸看,看看你能摸到什麽。小心別碰到電線,因為真的有電流通過。不大,但碰到的話足以讓你有觸電的感覺,尤其你的手還是濕的。”

我伸手下去,但非常小心。我覺得他不會跟我玩惡作劇——特裏和阿康有時候會——但我跟一個陌生人在一個陌生地方,我還是不敢肯定。水看起來深,其實是水底刷了藍漆,加上路燈在水麵反光造成的錯覺。我的手指隻下到第一個指節。

“你沒摸對,”雅各布斯牧師說,“往右一點兒。你分得清左右不?”

我能。媽媽教過我的:右手邊就是你寫字的那邊。當然這句話對克萊爾和阿康不靈,爸爸管他們叫左撇子。

我挪了挪手,在水裏麵摸到了什麽東西。是金屬的,還有槽。“我好像找到了。”我告訴雅各布斯牧師。

“我也這麽覺得。你摸到的是耶穌走路的軌道。”

“這是個魔術把戲!”我說道。我在《埃德·沙利文秀》上見過魔術師,阿康還有一盒魔術道具,是他的生日禮物,不過除了浮球和消失的雞蛋外,其他道具都丟了。

“沒錯。”

“好像耶穌踩水走到船上一樣!”

“有時候是,”他說,“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他看上去很傷心和疏遠,我又感到有點兒害怕,但也為他難過。不過我完全不知道他難過什麽,他車庫裏有太平湖這麽棒的模型世界,還有什麽好難過的。

“這實在是個很精彩的把戲。”我說道,我拍拍他肩膀。

他回過神來,朝我咧嘴一笑。“你說得對,”他說道,“我覺得我大概是想念我的妻子和兒子了。傑米,我覺得這就是我要把你從你媽那兒借過來的原因。不過我現在得把你還回去了。”

當我們回到9號公路時,他再次牽起我的手,雖然兩邊都沒有車,但我們還是這樣手牽手一直走上衛理公會路。我不介意,我喜歡牽著他的手。我知道他是為我好。

雅各布斯太太和莫裏幾天後到了。莫裏隻是個穿著尿片的小不點兒,但雅各布斯太太好漂亮。周六那天,就是雅各布斯牧師在我們教堂登上講道台的前一天,特裏、阿康和我幫他把太平湖搬到了教堂地下室,衛理公會青少年團契每周四晚會在那裏開。水抽幹之後,湖泊之淺和穿過湖底的那道槽都非常明顯。

雅各布斯牧師讓特裏和阿康發誓保密,因為他不希望這個幻象在小家夥麵前拆穿(顯得我好像是大人一樣,這種感覺讓我很得意)。他們同意了,我不認為他們之中有人泄密,不過教堂地下室的光比牧師宅邸車庫裏明亮多了,隻要你湊近去看,就能發現太平湖隻是一個很寬的水窪,連有槽軌道都能看見。到了聖誕節,人人都知道了。

我想過因為這事兒跟他吵一架,但他比我壯,而且是我的朋友。何況他說的也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