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穀純:我的朋友陳白鷺小姐

不管如何,所有的愛恨,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所有,都隨著她的離去而煙消雲散,除了她對我的詛咒。從此以後,沒有人再傷害她,她再也傷害不了任何人,除了我。

她的生命已經了結,而我和她的故事,或許才剛剛開始。

隻是,沒等我做出具體的反擊動作,我就開始厄運連連。

先是我的身份證照片竟然在學校內網的論壇上被曝光了,這導致的結果就是:很多人懷疑我整容了,因為照片上的人不像我。這其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很多人身份證照片都不像自己,或者說,身份證照片就應該不像生活中的自己。可到了我這裏,就變成了整容,甚至很快一篇關於我整容細節的帖子開始在校網上流傳,裏麵繪聲繪色寫著我割了雙眼皮,削了鎖骨,還墊了鼻子,對了,還有每個月打一次瘦臉針。總之,我是百分百人造美女。

很多同學都在帖子下附和:難怪平時看她少言寡語,甚至連笑都不笑,原來臉上都是假的,一笑下巴就掉下來了。

甚至,還有人傳上來一張醜女的照片,說那是我整容之前的模樣。

很多人又立即在照片下留言,說:還真挺像!

我強忍著惡心看了一眼照片,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這明明是鳳姐的照片好不好?就這樣還有人跟著傳謠。這些人到底是有多麽嫌棄天下不亂啊。

我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並非一直以為的那樣活得無公害。

青是受傷,春是成長,有多少人愛你,就有多少人恨你。

這才是剛剛開始,很快關於我年齡造假的謠言又甚囂塵上,說我身份證上的年齡要比真實年齡小兩歲,而且也不是雙魚座,是獅子座。

同樣,很多人都相信,並且起哄:難怪看上去那麽老。

我知道,肯定還沒完。

果然幾天後,關於我家境造假的帖子也出來了,說我根本就不是什麽富二代,我的父母其實就是普通的生意人,而且前兩年還破產了,我就是一個特愛慕虛榮的人,故意裝成白富美。

好吧,我可從來沒有說過我是什麽富二代,也沒有說過我是美女,我所有的形象其實都是別人定義的,我隻不過沒有解釋,也沒有爭辯。可現在他們又來拆穿,仿佛在玩一場刺激的遊戲,至於我這個主角是否願意,並不重要。

或許,這就是我存在的價值吧,當然,也是我的悲哀。

就這樣,我接連被深深中傷。可奇怪的是,我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難受,甚至,我會有點兒莫名其妙的興奮感,或許是因為,我終於覺得自己的生活開始有點兒不一樣了。

更加讓我想不到的是,陳白鷺竟會主動找到我,然後義憤填膺地詛咒:“穀純,是哪個臭不要臉的害你呀?估計她要死全家吧。”

我迷惑了,看著陳白鷺,心想:最大的嫌疑犯難道不應該就是你嗎?

可虎毒不食子,如果真是她,她又怎麽會用那麽惡毒的話語咒罵自己全家呢?

“哈,你懷疑我?”陳白鷺冷笑,“拜托,我像那種背地裏偷偷摸摸做這種缺德事的人嗎?我要是想害你,早就當麵給你一刀。”

她說的也有道理。

可不是她,還會有誰呢?

陳白鷺也好奇:“真想不到你這麽老實,竟然也會得罪人,莫非背地裏也做了什麽不好的勾當?”

“我沒有!”我瞪她,“請你別血口噴人。”

“不好說哦,知人知麵不知心。”

“我真沒有,你討厭!”

“好啦,別小氣了,玩笑也開不起嗎?你最善良、最正直、最完美,好了吧,你就安安心心當你的大小姐吧。”陳白鷺邊說邊翻白眼,嘴裏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麽走開了。

仿佛一場拉鋸戰,我在明、敵在暗,敵攻我守、敵進我退,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謠言還在繼續,隻是頻率慢了很多,而我也繼續隱忍著,我想知道自己的底限在哪裏。

兩個星期後,一則關於“穀純墮過胎,而且是被男人強奸的,並且是被四個男人**,所以孩子的父親都不知道是誰”的謠言浮出水麵,這個看上去更重口味的謠言卻對我傷害最小。因為太誇張了,一聽就知道太假,不光我覺得假,甚至很多傳謠的人都覺得太假,不予理會。

我想這麽爛俗的手法都祭出來了,看來暗地裏那個人真的已經惱羞成怒了。

很好,我仿佛看著勝利的曙光已在眼前閃耀,這是典型的不戰而勝。

可惜我樂觀得太早。對方顯然也在研究總結,發現這種重口味謠言收效甚微,於是又開始回到最初的手法。很快我的期中考試成績被曝光,我隻有48分的數學成績立即成為很多人的笑料。

這次,我有點兒坐不住了。成績不好一直是我最大的心結。是的,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對我的學習提過要求,我在學習上也沒有半點兒熱情和天賦,因此我從小到大成績一直很不好。如果說我的人生有什麽方麵需要自卑的話,那就隻有我的學習成績了。

接著開始傳出我小升初成績很糟糕,如果按正常錄取條件壓根兒進入不了現在的學校,後來我爸爸花錢打點了關係才把我硬送進來的流言。

這還不是最狠的,爆料的人在帖子中還將學校領導上上下下痛罵了一頓,說隻要有錢,可以放棄任何原則,這對其他認真學習的同學是最大的不公和傷害。

好比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次連那些學習好的同學都坐不住了,紛紛發表觀點,指責學校腐敗成性。

學校領導很快找到我,名義上是安慰我調查情況,實際上是批評我,因為我的不自律,給學校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我根本無法辯解。我通過關係才入學這是事實,隻是很少人知道而已。現在好了,我成了掠奪大家利益的蝗蟲,人人可以喊打。

那些天,我的情緒低落極了,我害怕去學校,甚至想過退學,讓爸爸提前將我送出國好了。

我到底沒有想象中那樣堅強。

陳白鷺沒有再找我聊什麽,我卻隱隱約約能夠感覺到她在遠遠看著我,不停冷笑。

如果陷害我的人真不是她,她為什麽要這麽在意和得意?

還是,我現在太敏感了,敏感到連自己唯一的朋友都要懷疑?

我難受,糾結,焦慮。我在空間裏寫著:生活被安排得一成不變,我現在好希望遇見一個溫暖的人,可以從我不堪的生活中路過,將我拯救,帶我走出這流言蜚語的泥沼。

可是,誰會幫我呢?學校裏我根本就不認識幾個人,更別說朋友了。現在看來,認識我的人倒不少,而且大多數都不太友好。

可沒想到,這個人還真很快出現了。

她也是女生,而且應該是個壞女孩,最起碼外表上來看絕對如假包換。我概念中壞女生所有的打扮裝束,她一個人全占齊了。

所以一開始,我真的沒有認為她是那個幫我的人,反而我還以為她就是幕後整我的人呢。

她是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將我截住的。那段時間我獨進獨出,沒有人願意和我這個麻煩不斷的人同行,我也怕連累別人。

因此,她很輕鬆就將我攔了下來。就在我用惶恐的眼神看向她的時候,她竟然笑了。

那一瞬間,竟有著說不出的溫暖和親切,瞬間就將我的不安驅除得一幹二淨。

“穀純,你想不想知道誰造謠陷害你呀?”女生老練地點燃一支煙,好吧,她又加深了我認為她是個壞女生的判斷。

“不想知道。”

“為什麽?”我的回答顯然讓她意外。

“因為,我想我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吧。”

“那你還坐以待斃?還不反擊?任憑她在背後將你搞得身敗名裂?”女生突然著急了,一看就是個急性子。

“我有想過。可是我覺得反擊了又能怎樣,就能證明謠言都是假的嗎?”

“好像不能。”

“既然沒用,那麽就更不能當真,否則你自己認真了,別人就會更當真。”

“好像有道理。”

“何況,對方這樣陷害我,或許就是希望我反擊吧,如果我這麽做,隻會讓她更開心,所以我偏不,這樣其實也是一種反擊,不是嗎?”

“確實有點兒道理,而且這種反擊手段雖然不是最高明的,但一定是最合適的。”女生恍然大悟狀,“畢竟你最了解你自己,更了解那個要陷害你的人。”

我點點頭。

“唉,穀純啊穀純,真不知道你究竟是太簡單了,還是也挺複雜的。”女生又露出溫暖的笑容,“不管如何,你最起碼不是個蠢女人,這樣就很好。”

“謝謝,有些事情如果沒有發生,自己其實都不了解自己的。”很奇怪,我竟然會和這個陌生的女生聊這麽多心裏話。

“這句話我太愛聽了,我們經曆了那麽多麻煩事,不是說就有理由活得糟糕,而是應該活得更好。”女生的眼睛亮了起來,“可是,你真的知道那個陷害你的人是誰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看來你還是不確定,我有個簡單的辦法能夠知道背後元凶!”女生說完不由分說拉著我來到附近一個咖啡館,然後掏出平板電腦,鏈接上咖啡館裏的wifi,點進學校的論壇,找到那些中傷我的謠言帖子。她點擊發帖人的賬號,通過一個IP追蹤軟件鎖定了那個人的IP地址,接著開始搜索,最終找到在同一個IP地址上登錄過的QQ號碼。然後又通過一個QQ密碼破譯軟件登錄上了這個號碼。

ID雖然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但頭像我閉上眼睛也能認識。

當然就是陳白鷺。

這個號應該是她的小號,我想起來陳白鷺曾經對我說過,她至少有100個QQ。我問她要那麽多QQ幹嗎,她說每個QQ都記錄著她不同的心情,每個QQ都是一個不同的自己。

女生手指在鍵盤上飛舞著,很快進入空間,裏麵有很多日記,所有的日記都有一個主題,那就是她有多麽討厭我。

第一篇日誌是兩年前,我們剛剛入學不久,那時候我還根本不認識她,卻已經成為她的頭號假想敵。

日記裏,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是我搶走了她的榮光。因為如果我不存在,她就會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如果不是我,她就會是全校最有錢的女生;如果不是我,她將是全校最受矚目和羨慕的女生……總之,我的存在就是對她最大的傷害。所以她坐立不安,一定要將我除之而後快。

看著這些滑稽可笑卻又極端偏執的文字,仿佛可以看到她歇斯底裏嘶吼的猙獰模樣。

究竟有多恨!

她主動接近我,想先給我洗腦,將我馴化,她教我撒謊,慫恿我去恨,可是我根本不為所動。

她經常奚落嘲諷我,可我總是不以為意,於是她開始抓狂。

她不停問我借錢,想花光我的錢。可是我的錢怎麽都借不完,而且我從來不在乎,這讓她覺得我更可惡。

她還試圖勾引我老爸,從而破壞我的幸福,卻發現我們家彼此信任,固若金湯,這更是她從來都未曾體味到的溫暖和幸福。

究竟有多恨!

總之,她發現不管怎樣都無法改變我,更不要說奴化我。反而在和我的各種比較下相形見絀。於是她隻能用最原始粗暴的方法傷害我,她不停造謠,希望通過謠言將我毀掉。

她多麽希望我能夠抓狂,能夠反擊,可是我連這個都不願意給她。

她用盡全力,卻徒勞無功,還見不了光。

最後一篇日記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從淩亂的文字中可以清楚感受到她已經快崩潰了,但她不會放棄,因為她從來沒有輸過,就算灰飛煙滅她也要將我打敗。

究竟有多恨!

我閉上了眼睛,雖然早就有心理準備,但還是無法接受這**裸的背叛,還有這麽強烈的恨!

原來,一切都是騙局和圈套,我還傻乎乎地以為自己找到了真正的友情。

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我拚命對自己說:不要哭,不要哭。哭就是在乎了,在乎你就輸掉了。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那個女生看著我哭,並沒有勸阻,反而說:“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心情會好很多的。”

我整整哭了一個小時,她就在旁邊靜靜守候了一個小時。

等我不再流淚時,就聽到她幽幽地說:“唉!本打算就這麽算了,現在看你這麽傷心,想不給你報仇都不行了。”

第二天放學後,那個女生直接將陳白鷺給截住了。看來她真的很喜歡用這種最簡單粗暴的方法,不過這次可不是一個人,而是帶了一群人,從外觀上判斷,這些人應該都不是學生,而是社會上的小混混。

這個女生到底什麽來頭,為什麽能有這麽大的勢力?

陳白鷺一開始還裝糊塗,等看到我的時候,反而笑了起來。

“哈,穀純,原來是你叫的人,看來你什麽都知道了。”

我沒有點頭,不點頭就是承認。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真的會不在乎呢,你這樣我簡直太高興了。”除了我,或許沒有第二個人能夠明白陳白鷺話裏的意思。

“少廢話,和她沒關係,人是我叫來的。”那個女生上前,不由分說狠狠抽了陳白鷺一耳光。

陳白鷺白皙的臉上立即浮現出清晰的巴掌印,她發出很奇怪的尖叫聲:“你是誰?為什麽打我!”

“打你是想告訴你,以後少作孽,不要以為每個人都像穀純那樣是個好人,像你這麽惡毒的女人,整死你都不為過。”女生說完後對著陳白鷺的臉又是一記直拳。

鮮血應聲滑落。

陳白鷺突然笑了,她慢慢伸出舌頭舔著嘴唇上的血,仿佛正在吞噬著最美好的食物,眼神中滿是享受。

陳白鷺死死盯著那個女生問:“你到底是誰?”

“聽好了,我叫嚴惜,有種你就來找我報仇。”

“你放心,我一定會的,今天你給我的恥辱,我會十倍來還給你。”陳白鷺的話像銼刀銼在鋼板上,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

“好啊,那我等你,隨時奉陪。”嚴惜用手指在陳白鷺額頭上狠狠戳了兩下,然後拉著我的手走了。

我幾乎是被嚴惜拽走的。我特別想回頭看一眼陳白鷺,我有理由相信此時此刻是報複陳白鷺最好的時刻,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隻要給她一個輕輕的鄙視的笑,就足以將她挫骨揚灰。

可是,我沒有,從始至終我都沒有回頭,哪怕在我行將走遠之際,她突然在我背後瘋狂呼喚我的名字,我都沒有一絲停留。

為了表示感謝,我請嚴惜吃飯。

我問嚴惜想吃什麽,嚴惜想了想,很認真地說:“蛋炒飯。”

我真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她又重複一遍:“我最想吃蛋炒飯。這是我小時候吃過最美味的食物了。”

我說沒問題,我知道東城有一家老字號的揚州飯店,他們家的揚州蛋炒飯堪稱一絕。

很快我們趕到那裏,我點了兩份蛋炒飯,我剛吃兩口,嚴惜就已經將她的那份吃得幹幹淨淨,甚至連掉在桌子上的飯粒兒都撿起來扔到了嘴裏。看著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她吐了吐舌頭,笑了笑,然後不好意思地說:“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蛋炒飯,以後得經常來。”

她的笑容真的很讓我有親切感,讓我覺得麵前的她很真實,灑脫。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一種想主動成為對方朋友的衝動。

我遲疑地問:“嚴惜,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她說:“當然可以啊,我還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呢!”

“可是,我們不是同類。”

“不是同類才好。”

“為什麽?”

“因為這樣才可以互補啊!”

“嗯!”我點頭,感覺自己很幸福,“對了,你為什麽要幫我?”

“因為你太單純,而我太複雜了。”

“這算什麽理由!”

“不是理由的理由,親愛的,不是什麽事情都需要理由的,那樣活得也太累了吧。”

“好吧,那你為什麽會很複雜?”

“哈,一個妓女的女兒,想不複雜都難。”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非常自然,並沒有任何情緒,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

我頓時啞口無言。眼前這個看上去樂觀、爽朗的女孩,故事應該也沒那麽簡單。

“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我搖了搖頭。

“知道為什麽我喜歡你嗎?就是你不好奇,不像其他女生那樣,八卦就是她們的命。”嚴惜用手托著腮幫子,認真打量著我,“不過,即使你不想知道,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告訴你。”

“為什麽?”

“因為我會死掉啊,我不想死了我的故事都沒有留下來,那樣我豈非很可憐!我已經很可憐了,不能再可憐,那樣就真的太可憐了。”她口齒伶俐,明明說著很淒慘的事,卻一點兒沒有悲傷的情緒。

“死,嗬,每個人都會死的。”

“沒錯兒,但我會死得很早,說不定明天,說不定現在。”嚴惜她突然翻著白眼,舌頭吐出來很長,“你不覺得死本來就是一件特別不靠譜的事兒嗎?”

好吧,我發現我已經喜歡上這個姑娘了,因為她真的很灑脫,似乎沒有什麽是她的禁忌,更沒有什麽可以讓她停止想象。

就這樣,我很快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二個好朋友,一個叫嚴惜的壞女孩!

陳白鷺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她從來沒有遭受過那麽直接的羞辱,那對她是近乎致命的打擊。

她很快就糾結了幾個社會上的混混去找嚴惜複仇,我很為嚴惜擔憂。萬萬沒想到的是,嚴惜竟然有著更強大的勢力,甚至那幾個混混最後都紛紛臨陣倒戈,結果是陳白鷺又被狠狠羞辱了一頓。

那一次陳白鷺是將自己的匕首帶過去的,隻是還沒有機會拿出來傷人,匕首就被搶走,很快到了嚴惜手中。

嚴惜用陳白鷺的匕首在她額頭上劃出一道血痕,並且警告她如果膽敢再糾纏報複,她就會讓她毀容。

陳白鷺徹底嚇傻了,她或許什麽都不在乎,但真的很在乎自己的臉。

那一役後,她更知道嚴惜絕對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因為她從嚴惜的眼神中看到了絕望,一種對世間萬物都不在乎的絕望,於是她知道她絕對可以說到做到。

從此以後,陳白鷺真的對我敬而遠之,看到我立即就繞道走開,話都不會說一句,更不要說打擊報複了。

好像她從來不曾在我生命中出現過。

她當然不會閑著,事實上,那天以後陳白鷺性情大變,變得不再掩飾自己,她的性格越來越極端,行為也越來越瘋狂。沒有人能夠忍受她的壞脾氣,原先的幾個跟班都紛紛離開,就連老師都不願意繼續對她語重心長地教導。

她開始曠課,逃學,一連幾個星期消失不見。

後來聽說她成天流連在夜店,醉酒,援交,數次墮胎,甚至吸毒。

沒有人關心她,甚至連她的家人最後都放棄了她。

這個人,算是徹底毀掉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一個多學期,我的生活依然平淡,卻充滿了色彩,主要是因為有了嚴惜這個朋友。我們沒有像很多好朋友那樣非要每天膩歪在一起,事實上我們見麵的次數並不多,但心中都會牽掛彼此,在一起的時候也很快樂。嚴惜很少和我講述那些煩心的事,也不會給我任何壓力,在一起的時候她就負責搞笑,我則負責傻樂。我們之間的氣氛都是其樂融融的,往往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會讓我覺得和她心有靈犀。

我真希望這份友情會堅持一輩子。

新學期開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陳白鷺,她應該是休學了吧,她的座位上很快來了新同學,關於她的傳言也越來越少。這本來就是一個信息豐富的年代,也是一個速忘的年代。

就在我以為自己差不多已經忘記她的時候,她再次出現了。

那天嚴惜正好不在,顯然她是看準了時機。

她化著濃妝,看上去更瘦了,她向我走來,眼神中充滿了期待。

我很害怕,連連後退。

她笑,嘴角閃過一絲淒涼:“放心,我不打你,我來隻是想告訴你,和你成為朋友的日子,是我最高興的時光。”

她來隻是說這個?

“這些天,我一直在反省,也一直在控製自己,本來我不想告訴你這些話,可是我實在控製不住自己,所以我來了,哪怕我覺得自己這樣真的很下賤。”

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的大眼睛裏奪眶而出。

“穀純,我錯了,你能原諒我嗎?我真的好想和你重新做回朋友。”

我真的不確定她究竟是真心,還是在演戲。

我隻能繼續後退。

“可以嗎?求求你了!”

“對不起!”我想起那些不堪的過往,實在沒有勇氣重新開始。

“好吧,看來你真的很恨我,我會離開,從此不再打擾你。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抱下你,就像以前那樣,可以嗎?”她張開雙手,眼神中充滿了渴望。

曾經無數次,她會在和我說話的時候,輕輕擁抱我,甚至會在我臉上親一口。

可是,我真的沒法相信她,麵對這個無比複雜的女人,我不敢有半絲大意。

“對不起,一切都結束了,我們真的回不到過去了!”

“穀純,你真的變了,變得和當年的我一樣狠毒無情。”她的雙手無力垂下,眼神變得黯然無光,“看來我還是自作多情了,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就算我錯了,也有被原諒的權利吧。”

我承認她說的都對,可是我就是沒有勇氣。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是現在我能說的唯一的話。

也是我對她說過最後的話。

她走了,臨走前,她用一種近乎失控的口吻對我說:“穀純,我本來以為自己可以被救贖,可以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是你毀了我。我知道我永遠都成為不了你,所以我一定要讓你內疚,我詛咒你永遠得不到你最想要的幸福。”

拋下這句詛咒,她奔跑著離開,很快消失在我的視野中,再也沒有出現。

我恐懼,委屈,憤怒,最後隻能通過號啕大哭來發泄。那一瞬間,我是那麽希望見到嚴惜,仿佛隻有在她身邊,我才可以獲得安全感。

陳白鷺死了。

兩天後,傳來她自殺的消息,她從一幢高樓的頂樓跳了下來,據說是因為重度憂鬱症。

究竟有多恨!

據說她死的時候,手中還緊握著一隻手鐲,那是我送給她的16歲生日禮物。手鐲內圈上刻著一行字:穀純和白鷺,永遠在一起。

那是我們曾經的友情歲月最美的見證。

她的遺物並不多,其中有一個寫有我名字的娃娃,上麵刺滿了針。

到底是愛還是恨!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迪廳裏,她跪在音箱上對我說:和你做朋友是我最冒險,也是最驕傲的事。

當時我並不明白,現在我似乎懂了。

我寧願相信即使她所有的話都是假的,這句話也一定是真的。

眼淚再次滑落,這一次我為她哭泣。

更多關於陳白鷺的故事在她死後開始傳播開來: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異,後媽一直虐待她,她的童年極其孤僻;12歲那年她曾經遭受過車禍,頭部受過重傷,導致她的性格變得極端甚至暴力;她寫滿了整整17本日記,裏麵提到最多的詞匯就是孤獨。

孤獨貫穿了她的童年,她的少年,她的青春期,她過往所有的歲月。

她說她玩命折騰,和世界死磕,隻是證明自己並不孤獨,證明自己還能引起別人的注意。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這些內容的時候,我突然感到很恐懼。

本質上,我和她並沒有什麽區別。

陳白鷺曾經對我說:穀純,我們是同類,你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你要說的我都明白,我的人生你也都會經曆。

我曾經為這些話而感動流淚,也曾認為這些話都是她故意欺騙我的謊言。

可是現在,我又覺得她說的都對。

我真的了解她嗎?我真的了解我自己嗎?我們的人生之路真的會殊途同歸嗎?

不管如何,所有的愛恨,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憤怒,所有的所有,都隨著她的離去而煙消雲散。

除了她對我的詛咒。

從此以後,沒有人再傷害她,她再也傷害不了任何人。

除了我。

她的生命已經了結,而我和她的故事,或許才剛剛開始。

陳白鷺死後我的人生迎來了第一個低穀,她是有不對之處,但我就一定沒有錯嗎?不管如何她都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卻隻能帶著強烈的內疚繼續活著。

我比她更痛苦。

嚴惜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用各種辦法逗我開心。我很感謝她,但是連她也沒有辦法讓我走出陰霾。

對此我覺得很正常,嚴惜卻不甘心,更不服氣,她甚至將之視為自己的失職和恥辱。她會自責,然後一次又一次嚐試新的方式,尋找新的話題,甚至最後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她其實一直深愛著一個男孩。

這確實是個新鮮事兒,我曾一度懷疑她根本不會去戀愛,她生活中有特別多的哥兒們,卻絕少談及兒女情長,我甚至懷疑過她其實是拉拉,並且一度擔心我們再這樣親密無間下去,會出什麽問題。

我杞人憂天了,因為現在,她終於戀愛了。

嚴惜曾說她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如果有男生直接霸王硬上弓追求她,她一定會打得對方滿地找牙。記得當時我還揶揄說:“你這個人真奇怪啊,追求你也不是什麽壞事呀,為什麽要打人家呢?”然後嚴惜就會很不好意思,晃著腦袋紅著臉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我就打他,讓他知道我的厲害,以後不敢再惹我,哈哈。”

瞧!這就是典型的嚴惜風格,一直在進攻,從來不防守。

然而這次她遇到了對手。嚴惜說對方是一個很帥、很有魅力,對她又特別好的男生。她一次又一次挑釁他、拒絕他,甚至侮辱他,可他一次又一次理解她、包容她、原諒她。她從來就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一個人對她如此之好,好到讓原本不相信愛情的她都開始動搖。

“嚴惜,你能告訴我,戀愛究竟是什麽感覺嗎?”我的心突然劇烈疼痛起來,從小到大,我連一次暗戀都沒有過,更不要說體味戀愛的感覺了,想想我的人生其實挺失敗的。

“幸福吧!”嚴惜很認真想了想,“感覺對未來有希望了。”她認真地說,“穀純你是知道的,我骨子裏根本不相信什麽天長地久,可是這一次,我充滿了期待。”

“真好呀,我祝福你們能夠白頭到老。”

“謝謝,希望可以,雖然我自己還是不相信。”嚴惜歎了口氣,“你現在狀態這麽差,我也沒有辦法幫到你,我就想,或許隻有一場完美的愛情可以拯救你了。”

嗬,愛情,還完美的愛情,太遙遠了,遙遠到我連幻想的興趣都沒有。

“想不想知道我和他是怎麽認識的呀?”嚴惜生怕我剛剛燃起半點的興趣又熄滅,趕緊接著爆料。

“隨便哦,你說我就聽。”

“嗯,我們認識其實真的很狗血,就像電影裏那樣,因為我入學第一天就將一個很可惡的室友打了,後來他替那女孩出頭,騎著一輛‘死飛’來撞我,速度特別快,差點兒沒把我撞死。你想我是什麽脾氣?於是抓住這男生把他胖揍了一頓,哈哈,就這樣,不打不相識,到後來,他就開始瘋狂追求我了……”

那天,嚴惜眉飛色舞、手舞足蹈地給我講述著她那浪漫、美好的初戀。起初我並沒有太在意,可是她的愛情故事真的很精彩也很戲劇化,聽著聽著我的心中就充滿了羨慕。

我平生第一次開始渴望起愛情,我渴望可以被一個人認真去愛,更渴望可以認真去愛一個人,我想那樣我一定會忘掉很多悲傷,會重新快樂起來。

嚴惜說得沒錯,現在,或許隻有一場愛情可以拯救我。

可是,那個人會是誰?他現在在哪個地方,正在做什麽?他又會在什麽時候到來?

還是,他永遠都不會出現?

我多慮了,因為那個人很快就出現在我的生命中。

他叫陳思濃,我初三時的語文老師。

那一年的深秋,他從師範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班。我第一眼看到他時就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以前不太相信所謂眼緣這回事,覺得所有人都差不多,可是嚴惜和陳思濃的出現,讓我開始相信世上真的有一種關係叫緣分。比如看到嚴惜,我會覺得很親切:可看到陳思濃時,我不止有親切,更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好感,仿佛,前世就已見麵。

我相信這種好感是互相的,因為陳思濃很快就表現出對我的好感。

我說過,我自卑的地方就隻有成績,因為成績不夠好,所以我覺得自己在課堂上非常不重要,可以說,毫無存在感。那種老師問題還沒提完,下麵就將手舉起來的同學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學習上我連配角都不是,最多隻是暗中欣賞的看客。

卻沒想到,在陳思濃的課上,我竟然成了主角。

他每堂課都會叫我回答問題,開始我對這個非常不適應,甚至一度會恐懼,可是慢慢我發現陳思濃叫我回答的問題都非常簡單,甚至簡單到不需要過腦子都能答對。起初我以為是巧合,可是很快我就能感受到這一切都是他有意為之,而每當我回答對問題時,他都會不吝盛讚,並報以溫暖微笑。

他的舉動讓我覺得我也是有價值的人,我的存在也很重要,這對一個學生而言,無疑是最大的鼓勵。

甚至,我開始渴望上他的課,而每每他提問的時候,我也不再是低著頭,或者目光遊離,我會有勇氣看著他,舉著手,希望聽到他念我的名字。

他每次都不會讓我失望,仿佛是我倆約定好的諾言,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啊!

就這樣,我的語文成績突飛猛進,初三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語文成績竟然進入了班級前10名,要知道上學期期末我的語文成績還是不及格的,這對我而言無疑天方夜譚。很多人都說我很神奇,但我知道,創造這個神奇的人其實不是我,是陳思濃。

我們的開始,如夢似幻。

好感從第一眼已然滋生,而那種心動的情愫究竟始於何時我不清楚,我隻記得有一天突然得知陳老師病了不能上課時心情是多麽失落,而當鈴聲響起,突然看到陳老師拖著病體出現在講台前時我又是多麽驚喜。我看到陳老師毫不避諱地將最熾熱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我,並且對我微笑,我突然產生一種想法,那就是他今天是為我一人而來的,他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就是希望我能看見他,更希望看到我。

一定是這樣的,這個念頭讓我心慌意亂卻又幸福滿滿。這是前所未有的心動的感覺。整堂課我都沉浸其中,感動不能自拔。

從那天以後,我和陳老師之間的默契更進一層,我對他的愛慕也愈發明確和堅定。

是的,我愛上了我的老師,那一年,我15歲!

我曾打算永遠將這份愛深埋心海,可是命運並不願意接受我的安排。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有一天陳老師沒有按照教科書講課,反而給我們講起了著名的“鳳求凰”。才女卓文君和落魄書生司馬相如的愛情故事經他口舌深情道出,別有一番味道。

他講卓文君的純粹付出,更講司馬相如的不管不顧。兩個人在愛中曆經萬難,執著勇敢,值得讚美和傳頌。

陳老師說,最美的愛情不是你儂我儂,耳鬢廝磨,而是在不可能的土壤上開出真愛的花朵。

陳老師還說,這個世上隻有兩樣事物是自由的:一個是夢想,一個是愛情。

“活著,就要相信夢想;活著,就要勇敢去愛。隻要夢想還在,愛不消失,哪怕身無分文,居無定所,幸福也會如影隨形,不離不棄。反之就算擁有江山天下,遍覽世間繁華,也不過是浮生一夢罷了。”

我第一次聽人如此讚美愛情,仿佛那是世上最美的一件事。

我突然無比渴望成為卓文君,那個為真愛可以打破禁忌、放棄一切的大家閨秀,她的衝動和付出都是值得的,因為司馬相如給了她新的生命,以及真愛的滋味。

我想如果我生活在那個時代,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哪怕“散盡千金,夤夜私奔”,哪怕“脫釧換糧,當壚賣酒”也毫不在乎。

世間萬物和愛情相比,都是浮雲。

然而我有追尋卓文君的勇氣,可陳老師會是我的司馬相如嗎?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重點和難點都是遇見那個對的人。

何況我其實還忽略了故事的結局。動情的女子往往會頭腦發熱,當然這是後話了。

我開始養成一個習慣,下午放學後不直接回家,而是先到學校東北角的教職工宿舍樓轉一圈後再走。

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陳思濃的宿舍在那兒。我並不憧憬能和他不期而遇,我隻是希望某一瞬間,我們可以離得很近。

想到風中有可能傳來他的味道,我就已經很滿足。

我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嚴惜,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秘密。

深秋過後,天氣越來越冷,世間萬物紛紛呈現出肅殺的靜默之美。那天我裹著厚厚的圍巾,低著頭,哈著熱氣,慢吞吞地在教職工宿舍樓前走著,腦中全部是白天課上陳老師的表情,有可愛,有專注,有深情,有帥氣,我可以輕而易舉地想象出這些,然後我不由自主笑出來。

等走到離陳老師宿舍最近的位置時,我閉上了眼睛,深呼吸。

這是我每天都做的動作,雖然隻有短短一秒,卻已必不可少,雖然沒有實質性內容,但猶如儀式一樣重要。

“穀純!”我聽到了無比熟悉的呼喚,課堂上一次又一次念及我名字的聲音,是這麽柔軟。

我趕緊睜開眼睛,前方空無一人,我啞然失笑,原來是幻覺。

“穀純!”溫柔的呼喚再次想起,我笨拙地轉身,陳思濃正站在我身後,對我微笑。

風兒吹起他的頭發和衣角,落葉在他身後飛舞,再遠處是落日黃昏,漫天殘霞。世界靜美如初,仿佛隻剩他和我。

宛如電擊,我感覺天旋地轉、時間停止,心中一萬個想逃,腳下卻沒有絲毫力氣,隻能傻傻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