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英雄6

麵包車在老城區行駛了將近一個小時,天色全黑的時候,終於停了下來。冷小兵跟著踩下了刹車,停在了距離兩百米外的陰影裏。不遠處,挖掘機正吃力地揮動著手臂,將一堵堵老牆推倒,灰塵如濃密的霧,遮蔽了原本透亮的夏至之夜,月亮也跟著朦朧了起來,仿佛深睡的美人遲遲不肯睜開眼睛。看不清路,冷小兵隻好摸著黑,順著廢墟,一點點摸過去。走了大約十分鍾,他才看清麵包車前的建築,原來是安定醫院。

昨天下午,老黃押送著最後一輛貨車離開之後,安定醫院就遭到了一輪洗劫,交了過路費的“屠夫”們拆走了鋁合金門窗,鐵大門和鎖頭,院牆上的鐵絲網,以及樓內的所有插線板和能夠拽出來的銅芯電線。現在的安定醫院像是個潰兵,牆壁和屋頂都被撕爛了,到處都是斷頭的線,淒慘破落。第二撥禿鷲要在天亮之後才開始啃噬,到那時,便是十二級颶風刮過的模樣,天上飛的都是廢紙片,地上滾動的都是爛塑料瓶,被推倒的建築坍縮成一團渣,在風中瑟瑟發抖,任人宰割。眼下的建築外觀雖然慘烈,但骨架依舊紮實。冷小兵掏出強光手電照亮路麵,從麵包車延伸出去兩趟足跡,一趟跟在另一趟身後,挨得很近。冷小兵蹲下身用手丈量了足跡,很快就判斷出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沈雨,跟在後麵,步子很碎,另一個是名成年男性,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清瘦,步子很大,趕緊利落,不拖泥帶水,很像他心中連環殺手的足跡。冷小兵拿出手機,想給高鵬打電話,轉念一想,萬一弄錯了讓人笑話,還是親手抓住人,扭送到刑警隊更妥帖。冷小兵收起了電話,重新用手電照亮路麵,往樓內走去。沒走幾步,就發現了異常,地上的足跡由兩趟變成了三趟。他以為自己花了眼,揉了揉眼睛,蹲下身仔細瞧,確定無疑多了一組足跡,又有一人闖入了這場遊戲。第三趟足跡從斜側麵矮牆方向而來,跟在了沈雨和凶手之後。前腳掌重重砸地,又深又重,後腳掌鵝毛過水,又輕又薄。不用想,來人是翻牆而入,跑步前行,比他還著急。

冷小兵起身望向矮牆,牆垛外漆黑一片,夜遊的貓不見一隻,耗子倒是跑的歡快。

冷小兵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鈴聲卻在百米開外響起,看不到發光發亮的手機,鈴聲卻熟悉的不得了。冷小兵覺得脖頸一陣發涼,尾隨進入的第三個人不是耗子,而是隻狼,從林場跑回來的狼崽子。鈴聲響斷,無人接聽,冷小兵拔腳飛奔,又快又靜猶如鐵掌水上漂,當臥底時候練就的跟蹤功夫全都用上了。他得在那個叫夏木的狼崽子吃人之前,把他攔住。不能讓他殺人,一旦夏木動了手,他這一輩子就算完了,二十啷當的小夥子,連女人都沒碰過,人生還沒開始呢。凶手死了,白川案可就真沉了,他一個人爽快了,其他等著沉冤昭雪的受害人家屬可就永遠見不到天日了,包括那個躺在醫院的植物人替罪羊何偉光。他得讓凶手上法庭認罪,這才是一個警察該做的事兒。

破敗不堪的大廈內,沒有一絲燈光,半滿的月光從塵土後跑出來,透過被拆走了門窗的房間,映出一排整齊的菱形光斑,像鋼琴的白鍵一般。冷小兵踩著白鍵,一間屋子一間屋子找,直到三樓才聽到了響動。不是他耳朵靈,而是動靜大。咣當一聲,是槍響了。他脖頸冒汗,額頭起火,腳底板裝了風火輪。他顧不上耍弄輕功,急赤白臉轟隆隆地闖到了三樓中段的檔案室。隻見一個人縮在牆角下,一動不動,另外兩個人正在廝打,是夏木和沈雨。夏木手裏拿著一支短管獵槍,內壓兩顆散彈,現在隻剩下了一發,散彈槍十米之內威力無窮,沈雨身單力薄,螳臂當車一般攔著夏木,口中不斷喊著別開槍,別開槍。不用說,牆根下不動的人自然是嫌疑人——他已經習慣了,在法院沒有宣判之前,把凶手叫做嫌疑人。

眼見沈雨力不能支,被夏木推倒在地,冷小兵猛撲上去,一拳將夏木打翻。獵槍拋落在了地上。夏木發瘋一樣,想從冷小兵肘下掙脫,搶回獵槍。無奈之下,冷小兵隻好一腳將獵槍踢開,一拳打在他腹部。夏木哎喲一聲,喘不上氣,像蝦米一樣狗摟著身子,用力吸溜著。冷小兵順手往後摸手銬,一把抓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早已被停職,是個半失業的落魄警察。隻好一把抽出夏木的褲帶,將他雙手反綁,控製住。

“放開我,冷小兵,放開我……”夏木緩過氣來,撲騰著大喊。

“你給我消停點,”冷小兵嗬斥一聲,走到了沈雨身邊:“你沒事兒吧?”

沈雨嘴角帶血,扶著牆站起來:“沒事兒,你們倆跟蹤我……。”

“我們倆各跟蹤各的,在這兒碰上了。行了,閑話別說,快去看看嫌疑人。”

冷小兵打量了強光手電,沈雨跟著他過去,看到凶手渾身是血,躺在牆根處。

沈雨俯身查看他傷口,又試了試鼻息:“死不了,剛才那一槍打中了肩膀,沒傷及要害。把你衣服脫了,給他捂壓傷口,不能讓他流血過多,我還有話要問呢。”

冷小兵脫下外套,按在了嫌疑人的肩膀上,然後順手摸過了槍,對沈雨晃了晃。

“靠邊站……”

沈雨愣住:“你什麽意思?”

“他要保護凶手,你別忘了,他跟咱倆不一樣,他是個警察,”夏木躺在地上喊道。

“你給我閉嘴,你不是警察嗎?”

“呸,我不是,我說過,從我媽死的那一天起,我就隻想報仇。”

冷小兵沒搭理夏木,望著沈雨:“他是凶手嗎?”

沈雨點了點頭。

冷小兵又問:“你們怎麽聯係上的?”

“發布會一開,他就給我發信息,要跟我見麵,我按照說的方法,在車站等一輛麵包車,這十六年來,他都是這麽跟我單線聯係的。”

“都問清楚了?”

沈雨搖了搖頭:“過程都搞清了,但動機還不知道,大概跟他父母有關係。”

“他還有父母?”

“我猜是他妄想出來的,不過也有可能另有隱情。”

“準是這樣,”夏木在一旁喊道:“你不是一直懷疑現在的首案不是首案嗎?這就對了,他準是殺了他的父母練手……”

“你別亂叫喚,我了解過了,他們村的人說,她媽媽是個瘋子,被人糟蹋生下了他,他從小到大都沒見過他父母,怎麽就突然冒出來……”

冷小兵回頭晃了晃胡山泉,凶手昏迷不醒,他隻好用點下三濫的手段,用指頭按了按他肩膀上的彈孔。胡山泉發出一聲喊痛,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眼前的兩個警察,他可太熟悉了,他們咬了他十六年,現在終於把他咬住了,就像鱷魚咬住了獵物,死都不會鬆口的。

“小警察,老警察,你們倆都來了,”那口氣像是招呼老朋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你為啥要殺人?”冷小兵問道。

“你找了我十六年,就想問我這麽個問題?”胡山泉不太滿意。

“你別跟我扯廢話,就說你為啥要殺人?還把她們都弄成笑臉的模樣。”

“這麽多年你都沒搞明白,你算是白當警察了,”胡山泉抬頭看向窗外,月亮比之前大了好幾倍,仿佛被人硬拉到了屋裏充當了燈泡。沈雨站在月光下,臉上沾著血,嘴角微微上揚,那模樣頓時如雷電劈中了冷小兵。那些死去的人,一瞬間都有了同樣一張臉,一張帶著血和微笑的臉,一張透亮如骨瓷的臉,一張穿白大褂的臉。那些人的眉眼,嘴角,耳廓,額頭合在一起便是眼前的沈雨。若不是沈雨嘴角那一抹血色,他斷然想不到她就是她們的集合體。凶手殺人是為了拚湊出一個沈雨。答案一直明晃晃地呈現在他眼前,隻是他沒有慧眼識珠的本事。

“明白了?”胡山泉問。

冷小兵點了點頭。夏木和沈雨卻是一頭霧水,問明白了什麽?胡山泉一言不發。冷小兵也一言不發,拿出手機給高鵬打電話,讓他趕快帶人來安定醫院。不料電話接通,那邊卻傳來了急吼吼的喊聲。

“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麽事兒?”

“東北新安林場的公安把電話打到了刑警隊,說夏木回林場弄了把獵槍,租了輛車,跑回白川了,他可能會找你麻煩,你小心點。”

冷小兵苦笑,麻煩就在眼前,而且還不小,但他沒有告訴高鵬。

“你給我打電話說啥?”高鵬這才反應過來,是冷小兵打來的電話。

“來一趟安定醫院吧,老城區舊址,我逮著凶手了。”

“逮著了……”

沒等高鵬說完,冷小兵掛斷了電話,重新蹲到了胡山泉身邊,打開了手機錄音。

“現在給你錄口供,說吧,你第一次是咋殺人的?”

“記不得了……”

“別逼我,逼急了我也敢開槍,”冷小兵舉起獵槍,對著凶手的頭。

“你?”凶手輕蔑地一笑:“要能開,十六年前你就開了……”

冷小兵愣住,往事如鬼魂一般附到他體內,他的手又開始顫抖了。

胡山泉目光跳過了冷小兵,看著沈雨和夏木,挪動著身子,靠牆坐直。

“沈雨,你還不知道吧,殺死你爸的人不是我,而是冷小兵。就跟現在一樣,十六年前在夏木家,他用槍指著我的頭,卻不敢開槍,他是個膽小鬼,放走了我。他要是扣下扳機,一槍把我打死,你爸也就不會死了,冷小兵才是你的殺父仇人。還有你,小警察,叫夏木是吧?我也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沈海洋本來可以救你媽媽的。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誰,他了解我,甚至知道我住哪兒,也知道我幹了什麽;他本來可以先打報警電話,通知警察來抓我,那樣一來,你媽媽就不會死了。可他沒有那麽做,他一直等到你媽媽被我殺了,才打報警電話。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報了警,就算警察把我抓了,也沒有證據給我定罪,我遲早會被放出來的。等我放出來,就會找到他算賬,殺了他,還有他心愛的女兒。他為了自保,也為了保護沈雨,故意拖延時間,等到我殺人了才報警。他就是想讓警察在我行凶時抓住我,隻有抓現行才能定死罪,他犧牲了你媽媽的生命來自保。我是殺人惡魔,沈海洋就不是嗎?不是嗎!還有你,冷小兵,你要是開了那一槍,我就不會有機會見到小雨,小雨還跟沈海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呢?可惜了,小雨現在也變成了惡魔,為了替我——不,替沈海洋脫罪,她親手殺了寧麗,一個無辜的二十五歲少女,你們說我是惡魔,要遭報應,你們又何嚐不是惡魔,哪一個身上沒有罪,哪一個不應該被天譴!”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連每個人的呼吸都顯得多餘,心跳也停在了黑暗處。

三人互相看著對方,目露凶光,然後是撕咬。沈雨從包裏拿出了磨了一整夜的刀,刺向冷小兵,而夏木掙脫了皮帶,張牙舞爪撲到了沈雨身上。冷小兵手中的槍在打鬥中掉落在地,凶手悄悄地抓起了槍,對著撕咬成團的三人,靜靜地看著自己用言語布下的鬥獸場。

這撕咬讓他興奮,這仇恨讓他歡呼,每個人的惡都在開花。

凶手握著槍,裏麵隻剩一顆子彈,他在想究竟把誰打死才能讓這個遊戲更好玩。

外麵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四人立刻停住,扭頭看著牆壁。牆上出現了一個大窟窿,拆樓機的怪手穿牆而入,撕開了水泥,腳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樓板出現了冰麵一般的裂紋。冷小兵一把抓住夏木,喊了一句:“快,帶著沈雨走,”說完,便轉身去救胡山泉。可惜,他還是慢了一步,不等逃出去,大廈便開始晃動,搖搖擺擺,如同酒醉之人,摔倒在地。

開拆樓機的人不知道裏麵有人,隻是接到上麵的命令,連夜完成拆遷工作。天亮之前,要把舊城夷為平地,再建起一座新的城池。大鐵臂舞動正歡的時候,幾輛警車呼嘯而至。高鵬從警車跳下來,衝著駕駛室大喊“停下,停下”,急吼吼的,就差鳴槍警告了。司機慌忙停了拆樓機,但是支撐樓的最後一根承重柱斷裂,大廈轟然倒塌,平地騰起一朵蘑菇雲。

紅色的消防車,黃色的救援車,白色的救護車,還有藍白相間的警車,穿城而過綿延數公裏。廢墟旁搭建起了臨時的救援指揮中心,緊急抽調來的武警和消防員成為救援的主力,高鵬則像個犯錯的孩子,手足無措站在一旁。秦副局最後一個趕來,三兩步就到了高鵬身邊,那樣子完全不像剛剛出院的中風患者。

“到底怎麽回事?”秦副局長吐字依然不清晰,但態度卻強硬。

高鵬支支吾吾半天,才說新聞發布會是假的,冷小兵找到了真凶,現在他們一起埋在了廢墟下,也許砸成了一團稀巴爛的肉泥,早已分不清誰是凶手誰是警察。

“你怎麽知道冷小兵找到的就是真凶?”秦副局長吼道:“別又空口無憑啊。”

高鵬一愣,一時啞然,但隨即就讀出了另外一種味道。不管被砸成肉泥的人是不是真凶,白川案都結束了,城市的傷口剛剛愈合,人們的記憶非常短暫,也許,讓躺在病房裏什麽都不知道的植物人何偉光承擔一切,是最好的結局。秦局和高鵬相互看了對方一眼,默不作聲。正在這時候,廢墟裏傳來一聲槍響,火藥味從廢墟縫隙裏飄散出來,混雜著甜甜的血腥味和澀澀的水泥味。

“快,快救人,下麵還有人活著”,高鵬衝救援人員高聲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