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英雄4
老城區到處都是斷壁殘垣,鋼筋從水泥中露出,如同折斷的白骨刺破了皮肉,白森森觸目驚心。拾荒的人分成了三類,一撥人是開著貨車,最不濟也是一輛腳蹬三輪,浩浩****將水泥啃噬,將鋼筋,鋁合金門窗,舊家電,大宗廢紙,等等一切可以賣錢的東西整車整車拉走,他們是有組織的屠夫,交了過路費,大刀闊斧地劫掠死去的城市;另一撥人則是禿鷹,不隸屬於任何組織,也不服從管理,在屠夫之後啃噬城市的腐肉,雖然沒有整塊的肉可供享用,但依舊能用堅硬無比的喙來飽腹,吃它個滿嘴流油膘肥體重;剩下的一群人則是螞蟻,他們的組成複雜,有的是喪失勞動能力的老人,有的是人生失去航向的流浪漢,有的則是不願搬離家園的舊住戶,目的也不盡相同,大部分苟延殘喘,極少數是堂吉訶德。螞蟻抱成了團,又相互陌生。在已經被屠夫和禿鷹反複翻卷過的地麵上,尋找著零星的“寶貝”,比如一個鐵皮的文具盒,一雙鞋底磨平但鞋麵尚完好的舊鞋子,被人拋棄的髒娃娃,或是未開封的過期零食。
安定醫院拆遷的最後日期馬上就要到了,老黃在送貨單上簽字,搬家公司的大卡車拉走了最後一車東西後,他便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裏,像一個即將失去記憶的阿茲海默症患者,凝望著過去。他在這裏工作了快四十年,所有的回憶都跟眼前的三棟綜合樓以及後麵的一排平房密不可分。現在,這些承載了他一生故事的建築將被拆除,他感覺拆掉的不是樓,而是身體的某些部分。想到回憶將沒有安生之地,他便歎息了起來。為了掩蓋失落,他從角落找到了一把破掃帚,開始清掃院落。不遠處有很多雙眼睛,屠夫,禿鷹,螞蟻都已經嗅到了獵物即將倒下的氣息,集結成了軍團。一場期待已久的死亡,一場蓄謀已久的狂歡。老黃感受到了吃人的目光,掃地的動作也變得遲緩,慌亂。
“黃老師,”有人門口喊了他一聲。
“小雨,”老黃扭頭,看到了沈雨站在院門口。
“我聽說你出了車禍?沒事兒吧?”
“沒事兒,”沈雨已經預感到,再問下去,老黃肯定會打聽白川案的消息,而她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何偉光和白川案,迅速換了話題:“我想請您幫我個忙。”
“幫忙?”
“回憶一個人。”
“回憶一個人?”
沈雨從斜挎包裏拿出了一張臨時的工作證,紅色塑料封皮,年代久遠,塑料已經不再柔和,摸起來像是硬硬的鐵皮。工作證裏的鋼筆字被水浸泡過,已經看不清具體的內容,隻剩下一坨一坨藍盈盈的墨色,以及幾個完整卻無法拚湊出任何信息的字。證件上貼著張黑白一寸照,照片上的人看起來很年輕,十八九,二十出頭。老黃眉頭不解地凝成了疙瘩。
“這東西哪兒來的?”
“在我爸的遺物裏發現的。”
“遺物?你爸他……”
沈雨點了點頭:“公安局的人找到了他的屍骨,通知我去認屍了。”
老黃愣住,同情地看著沈雨,並誤以為臨時工作證是遺物的一部分,認真地回憶起來。
沈雨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工作證是十六年前她在清理父親物品的時候,在他辦公桌的抽屜角落找到的。當時她並沒有在意,隻是順手放到了檔案袋裏。直到冷小兵把她帶到法醫室,告訴她沈海洋是被凶手殺掉的時候,才想起了這個細節。離開刑警隊回到家之後,她翻出了工作證,將上麵殘留的字跟凶手留給她的兩封信,賀卡上的祝福語以及榕城家園的信息進行了比對,證明出自同一個人之手。這個人跟父親的交集頗多,不僅能模仿他的字跡,而且還在安定醫院工作過。沈雨對父親身邊的人非常了解,但她仔細記憶,愣是沒想起一寸照上的人是誰。她沒有見過他,也從未聽父親提起過他,他像一個若有若無的影子,卻藏在父親辦公桌的抽屜裏。工作證上的姓名和籍貫已經模糊,隻有年齡一欄,露出半個“8”字,看起來應該是18歲,或是28歲。
“我想起來了,是他,”老黃想了半天終於響起來,打斷了沈雨的思緒。
“他是誰?”
“胡山泉,對,沒錯,他叫胡山泉,是你爸最好的朋友……”
“我從來沒聽我爸提起過這個名字,你沒記錯吧?”沈雨眼睛裏蒙著一層疑雲。
“不會記錯的,你出生那一年,胡山泉離開了醫院,走的時候,他們倆還打了一架,”老黃扭頭看著院落前花壇,花木都已經移走,隻剩下一堆磚頭和泥巴:“就在這兒,應該說不是打了一架,而是你爸按著胡山泉打,把他打得頭破血流,好多人過來拉架都拉不開,你爸有點發瘋了,一邊打還一邊說,滾蛋,永遠也別讓我看到你,滾蛋……”
“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會打架嗎?”
老黃搖了搖頭:“沒人知道,胡山泉離開安定醫院之後,再也沒有回來過,你爸也不許任何人提起胡山泉的名字,很快這件事就翻篇了,現在你爸也去世了,大概隻有胡山泉才知道他們鬧掰的前因後果吧。”
胡山泉,沈雨默念著凶手的名字,這個魔咒從她出生那一天就開始發揮作用。
“您剛才說,胡山泉和我爸是好朋友?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說來話長,”老黃緩緩道:“胡山泉是1981年被人送到安定醫院的,哦,我剛才沒說明白,胡山泉其實並不是安定醫院的醫生,而是個病人。”
“患者嗎?我看過我爸的所有病例……”老黃愣了一下,他記得沈海洋治療過的所有病例都已經不翼而飛了。沈雨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補充道:“我爸以前經常讓我看病例,他想把我也培養成心理醫生,我不記得有胡山泉這麽個人。”
“你記得沒錯,準確的說胡山泉不是病人,而是一個疑似病人。他是被人送到安定醫院做精神鑒定的,臨時工作證是你爸後來跟醫院申請,幫他辦的。”
“哦?”
“對,他是被村委會和派出所的人送來的,原因跟他姥爺和姥姥的死有關,”老黃指了指那排平房:“他剛來醫院的時候,就住在後麵的平房裏,那屋子後來被當成了雜物間,一直沒動過,你想去看看嗎?”沈雨點了點頭,老黃帶著沈雨朝綜合樓後麵走去:“胡山泉是個孤兒,據說他媽媽腦子就不太正常,不知道被誰給禍害了,生下了他。孩子出生之後,胡山泉的母親就走丟了。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事兒,那時候不像現在,村裏走丟個瘋子,也不是什麽大事兒,根本沒人費工夫去找。媽媽走丟之後,胡山泉就跟著姥姥和姥爺長大,一直到1981年,二老因為煤煙中毒去死,他成了孤兒,他們把他送到了安定醫院,沒記錯的話,那年他十四歲。”
“為什麽要把一個孤兒送到安定醫院?不是應該送到孤兒院之類的地方嗎?”
“因為他跟姥姥,姥爺的屍體在同一個屋簷下,住了十幾天。”老黃停頓了一下,看到沈雨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家住在村外後山,很少跟村裏人來往,一個上山采藥的人經過的時候,看到胡山泉坐在院門口,吃一碗長了毛的飯,這才發現不對勁兒,進到屋裏一看,老兩口的屍體都已經腐爛長蛆了。采藥的人趕緊跑到村委會報案,那時候隻有村委會才有電話。村長和主任帶著派出所人到了胡山泉家,一看那場麵,當時就都吐了,唉,能想象到那是多麽可怕的一幕,就算是恐怖電影裏也不敢這麽演。”
沈雨不自覺地帶入了胡山泉的視角,仿佛看到自己站在山腳下的破院落裏。
“你知道胡山泉看到大家都吐了,幹出什麽事兒了嗎?”沈雨搖了搖頭,老黃嘴角不自然地**著:“他笑了,笑的還很大聲,就仿佛那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兒。你說正常人誰會是這種反應?所以他們才把他送到了安定醫院,請醫生做鑒定,看他是不是有病。”
“你父親當時衛校畢業剛分到我們單位,給一個姓劉的老醫生當助手。劉老是精神病學方麵的權威,村裏還有當地派出所,都希望劉老能出一份證明。”
“證明什麽?”
“證明他有精神病,”平房就在不遠處,低矮破舊,比鐵籠子大不了多少:“說白了,村裏人都怕他,不想看見他,想讓他永遠關在精神病院。派出所那邊跟村民澄清過,胡山泉的姥姥、姥爺是被煤煙死的,可是沒有人信,都說是胡山泉用蕎麥皮枕頭悶死了二老,還有更玄乎的傳言,說他之所以跟兩具屍體呆了十五天,都沒有被餓死,就是因為他吃……”老黃沒有再說下去。平房門上掛了一把生鏽的鎖頭,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打開過,就連醫院搬走都遺忘了這裏。老黃從地上摸了一塊轉頭,準備砸開鎖頭:“劉老了解過情況後,也主張將胡山泉當做精神異常的人收院治療,畢竟,能跟兩具屍體在一起呆那麽久,誰都會覺得他不正常。但是你爸不同意,他說胡山泉沒有病。”
哢噠,鎖頭被砸開,掉落在了地上,**起了一圈小小的灰塵。吱嘎,門被推開。
光從外麵灑進來,不足十五平米的小屋內堆滿了垃圾,如同胡山泉的人生寫照。
“我爸收留了他?”沈雨驚詫,走進了屋內。
“你爸是個善良的人,也是個有理想的醫生。他堅持認為,胡山泉之所以對屍體無動於衷,隻是因為沒有人告訴他死亡意味著什麽。胡山泉是帶著恥辱和偏見來到這個世上的,他媽是瘋子,又被人強奸,老兩口是那種很保守的人,覺得胡山泉比瘟疫還可怕,讓他們胡家丟盡了臉。所以他們禁止胡山泉到村裏去走動,禁止他跟別的小朋友玩兒,也不讓他讀書,從小就沒有人給過他一點溫暖,沒人關心過他的死活,他僅僅,僅僅隻是活著而已。”
小屋角落放著一張鐵架的上下鋪床,床腳擺著一張黃色課桌。沈雨過去,手輕輕掠過桌麵,厚厚的灰塵下露出了一些刀刻的字跡。人,口,手,一,十,百……全都是初學漢字時練習的字和偏旁部首。拉開抽屜,裏麵放著一本新華字典,綠色塑料封皮,書頁打卷,邊緣發黑,每一頁都翻過很多遍。字典下是一遝作業本,沈雨越往後翻,心跳的越快。因為他看到了凶手字跡演變的全過程,一開始是生澀斷續的筆畫,如同一根根火柴搭建起的字,然後筆畫開始變得流暢,不再局限於簡單的字,開始出現諸如“瑣碎”、“歡喜”、“心力交瘁”之類意義複雜的詞語,再後麵是一些完整的句子,段落,以及完整的日記。日記裏所寫都是一些生活日常,看不出任何血腥暴力的潛在跡象。凶手在記日記時所用的筆跡,已經跟沈海洋的一模一樣。從這個變化過程,可以推斷,胡山泉一開始並不會寫字,在沈海洋的幫助下,一點點學會了寫字。胡山泉很自然地開始模仿沈海洋的字跡,經過幾年的練習,最終變的和沈海洋字跡一模一樣。這就是為什麽沈雨看到後來那些信和賀卡的時候,沒有發現的原因。繼續往後翻筆記本,卻是一片空白,凶手突然中斷了記錄。中斷處有幾張紙被撕掉了,內容不詳,縫隙裏殘留著紙的根部。
“你爸幫胡山泉安排了住處,從家裏拿來了洗臉盆,暖壺,床單被罩,換洗衣服,還教他認字讀書,那時候你爸還沒搞對象,也沒結婚,你還沒出生,他幾乎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留給了胡山泉,有四五年,他們兩個人形影不離,關係好的很。”
“胡山泉呢?有什麽不太對勁兒的地方嗎?”
“不太對勁兒?你是指?”
“比如,對血腥暴力的東西感興趣嗎?捉弄別人?或是虐待小動物之類?”
“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麽事兒?”
“以前醫院附近有很多流浪狗和流浪貓,我這個人喜歡小動物,平時沒事兒就把食堂的剩菜剩飯打包,放到空地上喂喂野貓野狗,可是自從胡山泉來了之後,這些貓貓狗狗就不見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誰把他們抱回家領養了,後來我才發現……”
“發現什麽?”沈雨已經聞到了殘暴的味道。
“它們全都被人給殺了,扔在垃圾堆裏,有的腦袋被割下來了,拔毛剃光,腦袋上開了個口,有的肚子被劃開,腸子,五髒全都被掏空了,”時隔十幾年提起來,老黃依舊一臉的驚悚:“我懷疑是被胡山泉給殺了。”
“有什麽依據嗎?”
“有,那些貓貓狗狗之所以被殺,不是被虐待,而是有人偷拿醫院的工具下的手,我仔細查過,傷口都很整齊,一看就是開顱手鋸和手術刀弄的。我偷偷摸摸在醫院裏查過,結果發現,胡山泉的書包裏裝著手術刀和手鋸,上麵有血跡,還沾著貓狗的毛。”
不合年齡的尿床,縱火,虐殺小動物,很多連環殺手都具有以上三要素。
“你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嗎?”
“我私下找你爸聊過,他也去問過胡山泉,胡山泉倒是沒有否認,他說他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他以後想當醫生,偷偷地拿貓和狗練手,這麽扯淡的話,我是一點都不信,醫院大多數人跟我的看法一樣,堅持認為胡山泉有病,隻有你爸相信了他的話,不僅相信,還認真的考慮了他的說法,”老黃頓了頓,接著道:“你還記得綜合樓三樓的小圖書館嗎?”
“檔案館旁邊那個……”
“前幾天搬家的時候,我發現了一箱東西,你想去看看嗎?”
老黃神神秘秘地說,沈雨點了點頭,二人一前一後離開了平房。
三棟綜合樓中間的一棟是安定醫院的行政樓,除了一樓留作藥房和診室外,二樓三樓全都是辦公室,通往二樓的樓梯拐角焊了一道鐵門,上麵掛著“辦公區,閑人免進”的牌子。不過現在都已經拆除,隻留那塊破牌匾,被扔在角落,踩滿鞋印。三樓除了辦公室,還留了一半的地方用作檔案室以及職工休息區,小圖書館則位於休息區和檔案室中間,三間房大小,立著幾排鐵架書櫃和陳列雜誌和報紙的木架。門口設了一個專供管理員使用的位置,說是“專座”,其實不過一桌一椅,背後一個置物櫃而已,前麵一張長條桌而已。管理員不僅負責圖書的整理,借閱,歸還等工作,同時兼職檔案室的工作。除了學校和家,這裏曾經是沈雨最熟悉的地方。不過現在,圖書館已是空空****,隻留下一些廢紙片,以及牆壁和地麵上的陳年舊月的灰痕。
“就這個……”老黃從角落抱過一個紙箱子,放在沈雨麵前地上。
沈雨蹲下身子,打開紙箱,看到麵堆滿了舊的借書卡,不禁有些驚喜。長方形的舊借書卡,一麵寫著書名,編號,作者,出版社一類的基本信息,另一麵則是一列列的表格,表格分為三欄,分別是借書人,借出時間和歸還時間。沈雨隨手翻動借書卡,很快就在多張卡片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很久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了,真是懷念啊,”沈雨感慨道,以前隻要來醫院,父親就會讓她到小圖書館寫作業,等他下班。作業對她而言不是負擔,讓她感興趣的是這些大部頭。每次離開的時候,她都會外借一本書。每當管理員看到她要讀《夢的解析》、《自卑與超越》、《剖析惡魔》、《榮格自傳》之類大部頭的時候,都會露出吃驚的神情。她喜歡她吃驚的樣子,那讓她產生了超越同齡人的優越感。
“幾年前,醫院推行信息化,圖書和檔案全都電子化了,這些舊借書卡拆下來之後,就一直擱在角落,搬家的時候才發現,被人遺忘了。”
“是啊,很多事兒都被人遺忘了,變化太快了,”沈雨突然想起,老黃帶她來這兒的目的不是為了敘舊感懷,而是要告訴他一些秘密:“您帶我看這些?”
老黃沒言語,一手紮到紙箱裏翻動,變魔術一樣掏出一疊用牛皮筋捆紮整齊的借書卡。
沈雨接過來,拆開,一張張翻動,借書卡上的人名猶如鋼琴的黑白鍵一樣被人按動著,黑鍵是胡山泉,白鍵是沈雨。她們的名字頻繁出現在同一張借書卡上。
“胡山泉看了很多醫學,心理學方麵的書,那些書後來你也都看過。”
原來早在她出生之前,命運之手便已經開始彈奏這曲邪惡的交響樂。
“這些東西,能送給我嗎?”
老黃點了點頭,沈雨抱著裝滿秘密的紙箱,離開了安定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