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英雄2

一開始高鵬並沒有打算調查沈海洋的失蹤案,拿到沈雨的口供以及她電腦裏存儲的何偉光的治療視頻之後,專案組的人全都按捺不住興奮之情,開始不分晝夜地加班,準備起訴何偉光的材料。提前介入專案組工作的兩名檢察官也同樣興奮,事無巨細地核對警方移交的每一份證物,指導監督每一步辦案程序。白川案能在他們手上告破,不僅關乎集體榮譽,更關乎每個人的前途。畢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用動員,人人鬥誌昂揚,誓將白川係列殺人案辦成鐵案。機器一旦全馬力開動,專案組的負責人高鵬反倒成了插不上手的閑人。閑下來之後,高鵬才想起冷小兵在病房門口跟他說的話。

高鵬給法醫老顧打了個電話,讓他從被撞毀的車裏采集沈雨的血樣,送到DNA實驗室化驗,然後又親自給市局打了份報告,申請在全國DNA數據庫裏進行親子關係比對。他之所以這麽做,倒不是因為相信了冷小兵的判斷——沈海洋可能才是白川案的凶手,而是因為這是件錦上添花的事兒。白川案告破是公安局應盡的職責,老百姓不罵街就算是表揚,但破大案的同時,捎帶手找到了對警方來說很重要的證人沈雨失散多年的父親,可就不一樣了。案子輕,情意重,舉手之勞便能大大扭轉刑警隊的形象,這麽多年,潑在白川市刑警隊身上的髒水,將一掃而盡,畢竟人人都愛大團圓結局。這麽一想,高鵬心裏多了幾分得意,他很佩服自己的謀略,用一個小小手段就扭轉了刑警隊多年以來的被動局麵。

不過,比對結果卻出乎意料,既不是他所設想的大團圓,也不是冷小兵設想的真凶。

冷小兵開車返回刑警隊,看到高鵬拿著一個棕色的檔案袋,獨自站在門口,疑惑地看著四周,仿佛空氣裏有什麽成分不明的物質需要鑒定。他很詫異,跟高鵬共事將近二十年,從未見過這種表情。他想下車問個究竟,高鵬卻快步過來上了副駕駛位。

“去澤縣殯儀館,”高鵬說道。

“殯儀館嗎?”冷小兵以為自己聽錯了。

“沈雨的父親沈海洋在殯儀館……”

“什麽,殯儀館?”

高鵬點了點頭。

“我猜他不是在殯儀館工作,而是一具躺著吹冷氣的屍體。”

“是一具白骨,”高鵬打開檔案袋,把剛剛拿到的DNA比對結果遞了過去,上麵寫著一行字:兩份DNA位點吻合,親權指數大於99.99%。這意味著百分之百的肯定:“準確的說,是一具死亡時間超過十五年的白骨……”

這下輪到冷小兵困惑了:“這麽說,沈海洋已經死了超過十五年了!”

“如果沒猜錯,是十六年,澤縣刑警大隊的人說,他的顱骨嚴重骨折,骨裂痕像蜘蛛網一樣密布,應該是被某種鈍器連續擊打形成的,而且,舌骨也斷裂了……”

“沈海洋不是失蹤了,而是被人謀殺了。”冷小兵驚詫道。

“八九不離十,我已讓讓老顧帶隊先過去了,重新驗一下屍,”高鵬回頭望著冷小兵,聲音凝滯:“還有一點,縣大隊的人還在白骨周圍找到了一支10毫升的一次性注射器。”

“什麽……”

“針頭已經被腐蝕沒了,變成了土壤的一部分,不過塑料很難降解,保存完好。”

“注射器裏提取到什麽藥物成分嗎?”

“目前還不清楚,”高鵬看了看表:“也許等我們趕到殯儀館,化驗結果就出來了。”

“白骨是在哪兒發現的?”

“澤縣石橋下,河道清淤的時候發現的。”

那座石橋,冷小兵有印象,石橋下是一條臭氣熏天的排汙渠,城市生活汙水和工業廢水將河水染成了醬油色,腐敗的廚餘垃圾養育流浪狗和肥碩的老鼠。兩年前,冷小兵和劉宇抓一個再逃犯,慌不擇路的殺人犯從橋上跳了下去,他們倆就站在橋上,靜靜地看著他橫穿黑水。凶犯不是摩西,沒有劈開紅海逃生的能力,十分鍾後,在一群瘋犬的圍攻中,尖叫著向岸上的警察投降。他寧可被槍斃也不願暴屍爛泥溝,成為惡犬和老鼠的口糧。現在,這條臭水溝成了沈海洋的墓地,埋葬了沈雨的希望。不知道她得知消息後,會是什麽表情。

“你在想什麽?”高鵬問話,打斷了冷小兵的思緒。

“沒什麽……”

“你的判斷是錯的,沈海洋不僅不是個連環殺手,而且很有可能也是被凶手給殺害的,”高鵬繼續說道,“現在你總該承認何偉光是真凶了了吧?”

“注射器的檢測結果還沒出來呢。”

“嘴還真硬。”

“就算沈海洋是被凶手給殺了,我也依舊堅持我的判斷,凶手不是何偉光,另有其人。”

“證據呢?”

“沒有……”

“至少得有個理由吧。”

“何偉光欠我兩塊錢。”

高鵬像看著一個胡言亂語的神經病一樣,看著冷小兵。

“我跟夏木放何偉光走的時候,打算給他湊點錢,幫他出賠償金——他可是身無分文的人,差點餓暈在路邊——可他卻拒絕了我們的好意,隻要了兩塊錢坐公交用。”

“所以,他是個要麵子的人。”

“這跟麵子無關,而是尊嚴。”冷小兵有些激動地替昏迷不醒的何偉光辯解道:“上次在大隊審訊室,我幫他泡了一盒泡麵,加了一根火腿腸,他雖然餓的快要發瘋了,也沒有狼吞虎咽,而是客客氣氣地衝我們說了聲謝謝,一口一口把泡麵吃完,連湯都沒有灑出一滴,你能想象到,這樣的人會去殺人,一個把尊嚴看成珍寶的人,會毫無留情的殺戮,享受剝奪其他生命的快樂嗎?”

高鵬沉默地看著冷小兵,他的理由雖然聽起來很荒唐,但卻有一定的說服力。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會找到證據證明我的想法,”冷小兵回應了他的沉默。

澤縣刑警大隊的解剖室設在殯儀館的一樓把角,這樣的安排省卻了保存和交接屍體的麻煩,白川市公安係統得到啟發後,跟民政局協議合作,在全市範圍內推廣這一做法。不過,遭到了很多老刑警的抵觸,隔三差五跑一趟殯儀館,可不是什麽值得慶祝的事兒。

“高隊,冷隊,這邊請,”接應他們的是一名女刑警,紮著簡單的馬尾辮。

“什麽時候發現白骨的?”冷小兵問道。

“半年前發現的,咱們縣石橋段是市青山綠水工程最後一段清淤路線,半年前工人在橋下施工的時候,發現了白骨,打110報了警。”

“半年前?”冷小兵皺了皺眉,語氣中多了些質問:“為什麽當時不上報支隊。”

“一開始我們以為不是案件,隻是一起意外事故,所以就沒有上報。”

“事故?”

“白骨是被挖掘機挖出來,倒在渣土車裏的時候,被司機師傅發現的,他正在一旁檢查胎壓,一個骷髏頭從天而降,中了頭彩。派出所的人先來的,由於屍骨被挖掘機的鐵拳和履帶狠狠地碾壓過,所以他們看到顱骨上的骨裂線,以為是挖掘機弄的。而且……”

“什麽?”

“石橋這地方有點邪門,曾經發生過多起跳河自殺的事件,所以……”

“派出所上報給大隊,大隊的人認為這是一起很久之前發生的自殺事件。”

女警怯生生地點了點頭:“我們按照正常的流程,從鈣化嚴重的白骨裏提取了DNA,放到失蹤人口數據庫裏進行了比對,沒有找到匹配項,這事兒就擱置了。直到昨天,顧法醫給我們打電話問,我們才知道……”

如果不是冷小兵請求高鵬比對沈雨DNA,也許這具白骨還躺在殯儀館無人問津呢。

說話間,三人走進了解剖室,老顧和助理圍繞著聚光燈,站在不鏽鋼解剖台前。

銀色金屬台上擺放著一具完整的人骨,被淤泥掩蓋多年,骨頭表麵發黑,如同大火中燒焦的遺跡。法醫們經過三個小時的努力,拚出了沈海洋的樣子。男,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死亡時年齡為35到40之間,死因為機械性窒息合並機械性損傷導致的顱骨粉碎性骨裂,死亡時間15到20年,無法精確判斷。

“能確定……”

不等冷小兵說完,老顧飛快地點了點頭:“實驗室做了二次化驗,就是沈海洋。”

冷小兵撥開圍觀人群,走到了不鏽鋼前部,看著他的臉。顱骨上兩個黑洞洞眼睛,仿佛兩眼深邃不見底的礦坑,凝視著冷小兵,他問他,我究竟是怎麽死的?

“注射器化驗結果出來了嗎?”

“出來了,”老顧脫掉橡膠手套,把手機遞給高鵬,上麵有剛剛發來的毒理檢驗報告。

“肌鬆藥……”老顧點了點頭,高鵬又對著冷小兵重複道:“果然是肌鬆藥。”

你是被連環殺手殺害的,在你死去之後,連環殺手出現在了你女兒沈雨的生活中,取代了你,成為了她的父親,並且一步步誘導著沈雨去殺人,他欺騙她的靈魂,扭曲她的心靈,把她培養成了惡魔。現在,她的身體裏流著的已經不是你的血,而是連環殺手的。白骨咕嚕嚕地滾動著,撞擊不鏽鋼台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痛苦令他不能瞑目。連環殺手不僅剝奪了他的生命,還剝奪了女兒的靈魂。父親想要跳下解剖台,衝出停屍間,想要回到女兒身邊,做個好樣的父親,跟凶手一決勝負,救回迷途的女兒。冷小兵按住了他。他把手放在他破碎的枕骨上,超度他備受折磨的亡魂。骨裂細紋如同冰麵的裂痕一樣,刺痛,寒冷。

“放心,我會幫你的,”白骨安靜了下來,冷小兵轉頭看著老顧:“能做顱骨複原嗎?”

老顧點了點頭:“得把他帶回支隊做複原,縣大隊的條件不具備。”

“我來吧,”冷小兵抱起沈海洋,將他身體的每一部分裝入白色證物箱。

辦完手續,貼上標簽之後,沈海洋連同所有證物被移送到下一個中轉站。

顱骨複原需要至少24小時,冷小兵和高鵬沒有跟隨法醫返回警隊,而是拿了幾張照片,來到了澤縣石橋。原本想看看案發現場,不過,結果卻令他們失望。清淤工作完成之後,石橋下的河道進行了徹底的改造,工程推進的比火箭升天還快。現如今,這裏已經變成了一個清水環繞,綠草嚶嚶的公園,周圍聳立著幾棟剛剛開盤的新樓,既沒有謀殺的氣息,也沒有汙水的臭味。身著白襯衣的售樓人員正帶著客戶在公園裏轉悠,一邊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入住之後的景象:周圍沒有高層建築,視線一覽無餘,可以遠眺森林公園,出門跨過一條馬路就是石橋公園,我市新建的最漂亮的沿河公園,市青山綠水工程的重點段,入住之後,每天都可以帶著孩子散步,沿河可以一直走到市中心,盡享天倫之樂。

冷小兵和高鵬苦笑,隻好對著照片,努力在腦海中還原著案發現場。

“也許再過幾年,人們會把白川案忘得幹幹淨淨,時間會治愈這座城市,”高鵬感慨。

“現在你總該相信我的推斷了吧?”冷小兵問。

高鵬看著他。

“何偉光家裏和身上找到的所有證物裏,都沒有關於沈海洋的。因為陷害他的人不知道沈海洋死了,更不知道他也是被凶手殺死的,栽贓的時候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高鵬陷入了沉思之中,正在這時候,高鵬的手機響起,他到一旁接電話。冷小兵從石橋旁的小徑下去,一邊在腦海中想象著沈海洋被連環殺手殺害的整個過程,一邊推測導致這一幕發生的前因後果。

縣大隊發現的證物裏有一張十六年前的舊長途汽車票,由於車票放在錢包內側的防水層裏,被意外地保留了下來。已經褪色發白的舊車票經過化學藥劑的浸泡,呈現出了真實麵目。2001年9月2日,從白川市長途汽車站到澤縣,發車時間為13:30,票價為10元。白川市區到澤縣的距離大約有20公裏,當時沒有高速也沒有二級路,冷小兵印象裏,隻有一條破破爛爛的鄉道,20公裏走鄉道耗時需要一個小時左右。澤縣車站距離發現白骨的石橋,中間隻隔著一片小樹林,穿林而過,也就十分鍾。如果沈海洋在澤縣車站下車後沒有停留,那麽他的遇害時間基本上可以鎖定在下午三點左右。之前,夏木調查時候,發現過一條重要的線索,凶手在12:05離開夏木家之後,用樓下的公用電話給沈雨打過一個電話,但隻響了一聲便掛斷;然後在13:10分的時候,凶手又從白川市長途汽車站第二次撥打沈雨家的號碼,這次電話接通了,通話時長36秒——36秒隻夠約定時間和地點,關於這一點,夏木的判斷沒錯。但是,警方從夏木家樓下公用電話上采集到的指紋卻不是凶手的,而是沈海洋的。為什麽會這樣?冷小兵突然弄清楚了當時發生了什麽:沈海洋先跟蹤凶手,來到了印刷廠家屬院,第一次拿起公用電話,提醒夏金蘭小心,但夏金蘭誤以為這通電話來自於正在追求她的男人,忽略了其中的危險;不得已的情況下,沈海洋第二次打通了刑警隊電話報警,冷小兵和李嵐接到電話後出警,但他們晚了一步,不僅沒能阻止凶手殺害夏金蘭,反而因為冷小兵的軟弱和疏忽,導致凶手逃走;這一點,是沈海洋沒有想到的。冷小兵推斷,沈海洋的第三個沒有接通的電話,原本是想給沈雨報平安的,但沒想到從夏木家走出來的人不是警察,而是凶手。沈海洋意識到出了大問題,被迫掛斷電話,跟隨凶手上了300路公交車。在公交車上發生了什麽,不得而知,可以推測的是,凶手在公交車上發現了自己被跟蹤,並且認出了沈海洋,於是決定動手除了他。凶手在長途汽車站買了一張前往澤縣的車票,把沈海洋引誘(或挾持)到石橋,將其殺害,並拋屍。至於為什麽是澤縣石橋,不得而知。但冷小兵心裏隱隱浮現了一個可怕的答案,沈海洋尾隨凶手,打電話報警,都說明他顯然知道他是個殺人犯,而且不隻殺了一個人。那麽,既然沈海洋意識到了危險,就不可能在長途汽車站打電話給女兒,要他到石橋匯合,這顯然會讓沈雨也卷入到危險之中。隻有一個合理解釋,那就是在長途汽車站打電話的人不是沈海洋,而是凶手。凶手故意把沈雨騙到了澤縣石橋,沈雨的出現讓沈海洋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為了保護女兒,他決定跟凶手拚命,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醫生哪裏是經驗豐富的連環殺人犯的對手。沈海洋付出了生命,也沒能阻止凶手傷害沈雨。他更加想不到,凶手沒有傷害沈雨,而是將她變成了魔鬼。

沈雨將凶手錯認為親生父親,顯然是被誤導了。可是凶手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沈雨,卻要把她變成和他一樣的殺人犯?凶手和沈海洋究竟有怎樣的深仇大恨,以至於肉體毀滅不足以表達這種憤怒,而要殺人誅心。冷小兵腦海裏突然浮現起了殯儀館裏那個死於沈海洋手術刀下的無名女孩,無人認領的骨灰盒,也許她是解開所有秘密的關鍵。沈海洋毀了那個女孩,而對女孩很重要的某個人也用同樣的方法,毀了沈海洋,把沈雨變成個瘋子,殺人犯。殯儀館,解開秘密的關鍵在殯儀館那個女孩的身份。

“你需要幾天時間?”高鵬從石橋上下來,到冷小兵身邊問。

“什麽?”

“你不是說凶手不是何偉光,也不是沈海洋,而是另有其人嗎?”見冷小兵點了點頭,高鵬繼續說道:“給你幾天時間,你能找到他?並且找到證據?”

“你相信我的判斷了?”

“不信,但我願意給你點時間,畢竟這是白川案,起訴之前應該再慎重點。”

“起訴?”冷小兵驚詫地看著高鵬。

高鵬晃了晃手機:“剛剛專案組的人給我打電話,說已經準備好了起訴何偉光的材料,市局打算先開個新聞發布會,向社會各界通報白川案的進展情況。”

“所以,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最遲後天中午,給我一個人名或是地址,不然,這件事到此為止。”

沒等冷小兵回答,高鵬給出了最後期限。到此為止意味著什麽,他們都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