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英雄1

高鐵抵達省城之後,夏木並沒有直接返回學校,而是買了一張前往新安林場的慢車票。距離實習結束還有一周,他想先回林場看看姥爺。一個小時後,他從舊火車站登上了一輛綠皮車,開始了長達28小時的行程。新安是座比白川還要小的城市,小指的是人口少,而非地理麵積。從地圖上看,新安足足有十個白川那麽大,而人口卻隻有不足十萬,僅僅是白川的三分之一。白川因礦業興起,圍繞礦業形成了整個城市,城中到處可見礦業管理局,勞保物資公司,礦工家屬院,礦工電影院之類具有地域特征的單位,而新安卻是一座林業城市,全市百分之八十的區域為保護完好的原始森林,寒溫帶針葉林沿著國境線蔓延,生長,像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色海洋,被森林包裹的新安市遍布各種與林業相關的單位。夏木的姥爺夏援朝就在“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單位上班,不過他的工作地點不在老舊的辦公樓裏,而在位於森林深處的一個護林巡林站。

陸地巡洋艦在一條坑窪不平的林中路開了將近三個小時,終於看到一排圓木修建的房子,屋頂和圍欄也都是圓木,典型的鄂倫春族傳統風格建築。木屋院落不遠掛著一塊鐵皮指示牌,用鐵絲固定在樹幹上,指示牌上有一行用紅色油漆歪歪扭扭刷寫的字“護林巡林站”。夏木開著從租車公司租來的巡洋艦抵達護林站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下午五點多,正趕上了林場的落日。

“是小夏啊,我還說天都快黑了,怎麽還會有人來。”

穿迷彩裝的護林員老周聽到車聲,從木屋裏出來。一條大黑背興奮地撲來撲去。夏木過去揉了揉黑背的腦袋:“鬆果,乖,是不是想我了,鬆果好像比以前胖了點……”

“上歲數了,不愛動,就愛趴在廊簷上曬太陽,連巡林都懶得去呢。”

“林業局會安排新的犬過來嗎?”

“會,快了。”

“那鬆果怎麽辦?”

“跟我一起退休,我給他養老送終,再有半年,我就告老還鄉了。”老周眼神柔和地看著黑背,“到時候你要想看鬆果,就到我家,我在林場邊的村子裏租了個院子,專門收養林場退休的犬,照顧這些老家夥。”

“能這樣退休,也挺幸福的。”夏木若有所思地歎道。

紅日正在鬆林後慢慢地沉下去,細密的針葉如羽毛一般包裹著紅日。

老周對落日已經習以為常,那是他一天分界線:“這次回來,有什麽打算?”

“替我姥爺辦個簡單的葬禮,把他和我媽安葬在一起。”

“你姥爺是烈士,林業局發了一筆撫恤金,你抽空去領一趟。”

夏木臉被落日照的火紅:“他的宿舍還沒有收拾吧?我想去看看。”

“今晚上就住這兒,你也大半年沒有回林場住了,肯定很想念,晚上我熬點白菜大肉燉粉條,再炸個花生米,你陪我喝兩口鹿茸酒,我親手泡的,大補。你念警校,能喝酒嗎?”

“沒關係,隻要沒人去告狀。”

夏木把巡洋艦開到院落裏,打開後備箱拎下行李箱,拎著走進了最左邊的小木屋。

黑背興奮地撲騰著,想要跟著進去,被老周一把拉住:“不要打擾你小夏哥哥,讓他和老夏,單獨待會兒,”黑背支吾了一聲,怏怏不樂地趴在了回廊台階上,頭卻不甘心地望著小木屋,希望夏木來陪它玩。老周坐在黑背身邊抓了抓它耳朵,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去年十月二號,鬆果不知道吃了什麽壞東西,拉肚子拉出了血,老周請假帶它去城裏看病,原本在市區的家中輪休的夏援朝被臨時叫到林場替班。結果,就在那天,出了大事故。兩個盜獵分子闖入林場,想在大雪封山之前,抓一隻黃喉貂,據說買家出了二十萬要貨。盜獵分子沒有開車,背著籠子和口袋,從無人踏足的野路,翻了兩道山梁,在林中躲躲藏藏七八天,才抓到一隻黃喉貂。原路返回的時候,他們卻迷了路,意外撞上了巡林的夏援朝。夏援朝拿出隨身攜帶的雙管散彈獵槍,朝空地開了一槍,以示警告,盜獵分子不肯放棄馬上就要到手的二十萬,抽出砍刀想弄死夏援朝。夏援朝開了第二槍,當場擊斃一名盜獵分子。另一名盜獵分子,則利用夏援朝換子彈的機會,衝過去照著胸口捅了他一刀。老夏當過兵,是個硬漢,即便胸口插著刀,也不肯倒下,眼睛瞪得銅鈴一般大。盜獵分子被這尊怒目金剛給嚇傻了,逃跑的時候一腳踏空,摔下了懸崖。盜獵分子被林場公安救上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醫院的人說他腦神經被血塊擠壓,康複之後會永久失憶。老夏則躺在泥濘中,手中緊握獵槍,斷了氣。老夏死後,林場下了一場大暴雨,黃豆大的雨滴一瓢一瓢地澆向大地,老夏的血和雨一同化成了滋養森林的地下水,如他所願,變成了樹林的一部分。不過,大雨也破壞了案發現場,前來勘查的森林公安和刑警無法查清楚這場慘烈槍戰的所有細節,隻得出“現場發生過激烈的打鬥,一名盜獵分子死於獵槍,另一名意外墜崖,永久性昏迷,護林員夏援朝則因心髒被銳器刺穿,當場斃命”的結論。林場公安通過老周,找到了夏援朝唯一的親人夏木,當他們得知夏木是警校學員時,都流露出了超乎尋常的同情。夏木得知姥爺去世的消息後,並沒有回來辦葬禮,而是留在學校繼續上課。那年冬天放寒假後,夏木也沒有像往年一樣回到林場過年。有人說他母親被人殺了,埋在林子裏,現在他唯一的親人又遭到了不幸,他受到了刺激,不敢麵對過去。有人說他聽到噩耗後打算自殺的,被人發現救了下來,學校害怕他想不開,不讓他離校回家。總之,夏木沒有回林場給夏援朝辦喪事,林業局的人隻好暫時把屍體送到殯儀館,囑托工作人員要照顧好遺體,等夏木回來。

老夏的死,最內疚的人是老周,如果那天他沒有請假,躺在殯儀館的人應該是他。

老周從菜窖裏挖出一塊白菜,一邊撕菜幫子準備熬菜,一邊想該如何告訴夏木真相。

不過,事情並非如老周所預計的那般難以開口,至少在夏木的角度,姥爺的死沒有任何秘密可言。這麽說,並非因為林場的警察通知了校方,而校方又通知了他,並安排專人幫他做心理輔導,而是因為姥爺死的時候,夏木就在身邊。

去年十月一號,學校放了七天假,原本打算留校打工的夏木突然接到了“未經學校批準禁止學生在外進行社會實踐”通知。聽說大二某學弟為了賺生活費,突發奇想,打著“警校生”的招牌開了個私人偵探社,專門調查各種**、離婚案,結果在偷拍男小三和富婆出軌的時候被對方抓了個正著。男小三從他身上搜出了“偵探社”的名片,還覺得挺惡搞,當他看到書包裏的警校學生證的時候,立刻變了張臉,拍下了名片,證件和人,公布到了網上。視頻瞬間引爆全網,警校生想當名偵探的話題熱議不斷,進而牽連了其他學生。禁令之下,夏木隻好改變計劃,返回林場看望姥爺。

十月二號晚上,他回到家裏,姥爺已經提前準備好了他最愛吃的皮凍肉和豬肉大蔥餡餃子,正要下鍋煮餃子的時候,老周的電話來了,他們隻好臨時改變計劃,隨便吃了兩口東西,趕去林場替老周值班。淩晨一點,夏木和姥爺抵達林場小木屋的時候,老周已經帶著鬆果離開,去了寵物醫院,因此老周並不知道同行的人裏還有夏木。

十月三日上午八點,老夏帶著獵槍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在警校養成了晨練習慣的夏木正好跑步回來,便洗了把臉,跟老夏一起出發。上大學之前,夏木經常跟姥爺一起巡林,對此二人早都習以為常。

巡林有固定的路線,通常是圍繞消除火災隱患和保護珍稀動物而自然形成的路線,但現代化的林場多了一項檢修“紅外相機”的工作。紅外相機是林業局為了研究野生動物活動情況而安裝,觀察點都設在比較偏僻,人跡罕至的地方,因此,遇到畫麵模糊,或是相機停止工作的情況,就需要護林員偏離固定路線,前去檢修。那天的事故,與此有關。其中一台拍攝喜馬拉雅貂(俗名黃喉貂)畫麵突然消失,老夏和夏木離開小路,爬了半個小時的山路,終於找到了照相機。他們發現,相機不是出了故障,而是被人為破壞,同時發現地上有淩亂的登山靴足跡,以及新斷裂的樹枝,方便麵殘渣和礦泉水瓶。老夏意識到有盜獵分子闖入,立刻讓夏木用衛星電話聯係林業局,匯報情況,請求增援,然後支棱起耳朵,抽出雙管獵槍,像頭獵豹一樣,掃視周圍。但他們還是慢了一步,沒等電話打通,盜獵分子就從掩體後衝了出來,用鐵棍打暈了他們,搶走了獵槍和電話。

再次醒來,夏木和夏援朝已經被小拇指粗細的繩索反綁在了一起,其中一名盜獵分子正在將一隻剛捕獲的黃喉貂裝入鐵籠,另一名盜獵分子則端著雙管獵槍,看著二人。夏援朝勸他們別犯法,非法盜獵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會判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再加上綁架護林員,起步刑期都是十年,甚至要把牢底坐穿!盜獵分子被夏援朝的話激怒,狠狠地給了他一槍托,說話就要開槍。抓貂的人摁住了他,說:“開槍聲音太大,會被人發現,用刀,”說完,扔給了他一把砍西瓜的長刀。二人從一開始就打算殺人滅口的。盜獵分子讓二人站起來,將他們驅趕到山坡前,打算在坡上下手,這樣殺人之後,屍體自然就會滾落山溝,省的他費事兒搬運屍體。

從地上站起來的瞬間,夏木摸到一塊尖銳的石頭,開始反手磨繩子。夏援朝看了夏木一眼,開始跟盜獵分子搭話拖延時間,說你們抓錯了,那不是黃喉貂,值不了二十萬,真正的黃喉貂體長要更長一些,毛色也更加鮮亮,我是護林員,在這林子裏呆了幾十年了,我不會騙你們,我可以帶你們找到真正的黃喉貂,隻要你們別殺人。盜獵分子被夏援朝糊弄的一愣一愣,眼看就要上當的時候,突然發現揣在夏木口袋裏的學員證,掏出來一看,才明白他們闖了大禍,綁架了一名“準警察”。夏木的身份打消了他們的猶豫,持刀的盜獵分子一刀刺破了夏援朝的心髒。夏木受到刺激,發瘋地掙脫開繩索,撲到盜獵分子身上,搶回了獵槍,並一槍將他打死。抓貂的人見夏木發了瘋,扔掉鐵籠子,瘋狂逃竄,就在這時候,夏木開了第二槍,不過,這一槍打空了,剛彈珠鑲嵌在了樹幹和空地泥土裏。盜獵分子嚇壞了,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夏木走到他跟前,高高地舉起了獵槍,用槍托一下,一下,又一下砸下去,直到他被打得頭破血流,看不清原來的樣子。

再後來,天就陰了,大雨鋪天蓋地襲來,衝刷著血,洗去了廝打的痕跡和足跡。

夏木抱著姥爺的屍體,在大雨中呆了足足有半個小時,直到他感受不到一點他的體溫。在這半個小時裏,他想過報警,坦誠一切,但很快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報了警,警方就會調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雖然他是被迫殺人,可視為正當防衛,但第二個被他打成重傷的盜獵分子,則完全超出了“正當防衛”的範圍,辯方律師一定會抓住這一點,狠狠地咬他一口,就算法官同情,給予輕判,他也將以“防衛過當”的罪名,獲刑三年以內。一旦背了罪名,他就會被警校開除,將來就不可能當警察。不當警察,就沒辦法調查白川案,就不能親手抓住連環殺人犯。想到媽媽臨死前的微笑,夏木最終下定了決心,隱瞞一切。夏木放下姥爺的屍體,鞠了個躬,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走到了奄奄一息的盜獵分子麵前。對方還在發出含混而意義不明的聲音,也許是在求他放過他,但夏木卻已經心冷如鐵。他將他拖到山坡上,推了下去,然後將獵槍上的指紋擦拭幹淨,塞到了姥爺的手裏,製造了一個姥爺跟盜獵分子發生搏鬥,開槍反擊,後又被盜獵分子殺害的假象。

布置完一切後,夏木返回了巡林站,清理了自己曾經出現在此的痕跡,離開了林場。

大雨一直持續到了下午,直到夏木坐上返回警校的長途汽車,仍舊在下。大巴車在雨幕中穿行,離開新安市一百多公裏的時候,天突然放晴了。陽光透過玻璃窗上的水滴,折射出七彩斑斕的光。夏木把手貼在玻璃上,就像抓住了一道彩虹,他知道那是姥爺在跟他說話,姥爺原諒了他不辭而別,希望他能繼續自己的計劃。而那時,警方才剛剛趕到林場,圍繞夏援朝和盜獵分子的屍體以及案發現場周圍的幾棵樹,拉起了警戒帶。

“菜燉好了,酒也備好了,你餓壞了吧,”老周推開了門,喊了夏木一聲。

夏木正在地上鋪睡袋,老周想過來幫忙,但夏木拒絕了。這是一個儀式。2001年,姥爺把他接回林場的時候,護林站的條件還十分簡陋,隻有一間木屋,木屋裏放著一張單人床,以及姥爺的所有生活用品。為了安頓夏木,姥爺跟管理處申請,蓋了一間新的木屋。九月中旬開工,十月底完工。一個多月裏,夏木每天都會撐開睡袋,躺在姥爺單人床旁邊入睡。夢裏,他聞到了刨花,墨線,清漆,鐵釘,以及泥土的味道。那是一種讓他感到安心的味道,鋪在木床邊的睡袋令他回憶起童年的美好時光,他想親手完成。木屋落成後,林場下了一場雪,他和姥爺站在散發著清香的鬆木味的廊簷下,第一次說起了自己將來想做什麽。

“你想報仇?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得先找到凶手,”姥爺意味深長道。

“我想好了,先考上警校,當了警察我就能調查這起案子,才能找到凶手。”

夏木離開白川後的第三天,冷小兵獨自去了一趟市醫院,看望沈雨。病房裏,兩個護士正在勸說沈雨,多住幾天院,反正醫院都會報銷。沈雨卻笑著搖了搖頭,辦理了出院手續。冷小兵進門的時候,沈雨剛剛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這麽快就出院了?你的傷好了嗎?”冷小兵問道。

對於冷小兵的到訪,沈雨有些驚詫,不過她還是很平靜的回答道:“沒什麽大礙了,隻需要隔兩天換一次藥,回家靜養舒服點,醫院給了我半個月假期。”

冷小兵快步過去,幫沈雨拎住了提包,裏麵隻是些毛巾牙刷之類的日用品,如同沈雨的身體一樣,輕飄飄的:“我送你回家吧。你的車還在刑警隊扣著,那可是重要的證據,技術隊得仔仔細細地勘驗取證,查清楚事故的真正原因,過一段時間才能返還給你,而且你車撞得很厲害,修好的話,少說也需要十天半個月。”

“不用麻煩了,你一個重案隊隊長,日理萬機的,”沈雨隻想盡快擺脫冷小兵。

“不忙,一點都不忙,”冷小兵自嘲道:“托你的福,我被停職了,現在是閑人一個。”

沈雨愣住。

“這難道這一切不都在你的計劃之中嗎?”冷小兵望著沈雨。

“冷隊說笑了,我哪有什麽計劃,”沈雨並沒有躲閃他的目光:“我在筆錄裏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冷隊你可是見證人啊,你不會連自己做過的事兒都否認吧?”

“我算什麽見證人,我頂多就是一顆棋子,而且是輸的一方的棄子……”

“輸的一方,你是指刑警隊嗎?”

冷小兵點了點頭。

“你們不是都已經抓住白川案的凶手了嗎,怎麽會是輸的一方。”

“不光抓住了,而且還有足夠的證據給他定罪,看起來,我們應該是贏得一方。”

“你應該高興才對,噩夢終於要結束了。”沈雨笑著說道。

冷小兵想親手撕開沈雨臉上麵具,但,他隻是露出了同樣的微笑。

“走吧,剩下的,我們路上慢慢聊。”

不等沈雨回答,冷小兵便拎著提包朝外走去,沈雨猶豫了一下,最終跟了上去。

車子離開醫院後,並沒有按直線距離奔向沈雨家,而是在城中繞圈。冷小兵故意把車開到了幾個地方,試探沈雨的反應,類似於犯罪分子認罪之後的“指認現場”。

首先經過的是肖華軍和肖騰飛父子“跳樓自殺”的爛尾樓,他從現場撿回來的那束白**已經枯萎衰敗,但仍舊放在桌上,他不允許任何人動。每次看到枯萎的花,它都能想到沈雨親手把肖華軍推下爛尾樓的情景,他想她是內疚的,那或許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殺人,她內心依舊充滿了負罪感,因此才會半夜三更偷偷跑到工地來送一束花。但此時,冷小兵卻無法判斷沈雨的真實想法。車子從爛尾樓旁邊經過,沈雨甚至連頭都沒有回。她始終望著遠方,路的盡頭。路麵中央白色虛線如同一條無盡蔓延的省略號。

然後是榕城家園。工地林立的郊外,高聳的榕城家園如同突兀的闖入者。命案發生之後,周圍的人都在傳說,白川案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就住在附近。受謠言影響,小區內的住戶大量外遷,當初抱著投資心態買房的房東急的直跳腳,有人甚至在小區門口拉起了條幅“榕城家園治安好,租客朋友安心住!”這條掩耳盜鈴的條幅,不僅沒有起到任何正向作用,反而加速了租客的流失。短短幾天,榕城家園就變成了一座逃荒的公寓,小區裏和門口挨挨擠擠排著幾十輛搬家公司的車,等待著急欲逃離的人們。

“冷隊,你好像繞的越來越遠了,”沈雨依舊沒有回頭看。

“怎麽?不喜歡故地重遊的感覺?”

“沒有來過的地方,何談故地重遊。”

她是個說謊的高手,微表情控製精確,反駁的語氣既堅決又果斷。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都要相信她是無辜的了。但當車子在胡刀刀家樓下經過的時候,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眉頭微微皺起。隻是輕輕的一動,冷小兵心裏卻浮現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肖華軍、寧麗和胡刀刀的死都跟沈雨有關,為何她對前兩個現場無動於衷——至少從表麵上他看不出她的破綻,卻對胡刀刀一案露出疑惑的神色?難道說,她並不知道胡刀刀已經被殺?

冷小兵猛然踩下刹車,路麵留下兩條黢黑的痕跡,沈雨回頭看著他,麵露一絲驚慌。

“我有一個搞電腦的朋友住在這個小區,我想帶你認識認識。”

“可是……”

他沒有給她回旋的餘地,徑直下車,走到了副駕駛位置,打開了側門。

沈雨的目光不是驚慌,而是憤怒。下車的時候,她抓過手機,想要找個機會給胡刀刀發個信息或是打個電話,但冷小兵沒有給她這個機會,拿走了她的手機。她幾乎要表現出自己的憤怒,咒罵冷小兵,但她還是克製住了。就算冷小兵讓胡刀刀和她當麵對質,又能得出什麽結論?胡刀刀也隻是一枚棋子,並不知道她的底牌。

“他是個黑客,叫胡刀刀,沈雨,你對這名字有印象嗎?”他給她設了一個圈套。

“黑客嗎?你們警察會跟黑客交朋友嗎?”她試圖繞道而行。

“這麽說,沒聽過胡刀刀這個名字啊?”

沈雨皺了皺眉,沒有回答。冷小兵也沒繼續追問,帶著他走進了樓洞。

案發現場依舊封鎖著,七八條黃白相間的警戒線如同蛛網一樣貼在門框上。冷小兵厭惡地嘖了一聲,他很討厭這種浮誇的貼封條的方式,這一幕總讓他聯想到拙劣的影視劇場景。沈雨看到封條,則露出了驚詫的神情,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門框上。門框上的攝像頭已經被技術隊拆除帶回了實驗室,牆上隻有幾個膨脹螺絲留下的小孔。冷小兵看到沈雨下意識的反應,就知道她經常出入此地,知道門框上曾經裝有監控。

冷小兵伸手撕開封條,用力地推了幾下,虛掩的門吱嘎一聲,開了。

“進來吧……”沈雨不解地看著冷小兵。冷小兵輕描淡寫地說道:“忘了告訴你,我朋友剛剛被人給殺害了,現在正躺在殯儀館的冷櫃裏,脖子上有一條這麽長的口子,他看起來很糟糕,我有很多這樣的朋友,他們都不太愛說話,但也不會拒絕任何人上門做客。”

一切都跟她預想的不一樣,冷小兵沒有讓她和胡刀刀對峙,而是帶她進入了一個犯罪現場,死者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現在卻變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屍體。沈雨感覺到有人把手伸進了她的胃裏,狠狠地攪動著。

“這裏是案發現場,凶手用剪線鉗剪斷了門口監控線路,利用胡刀刀出門查看的機會,溜進了屋內,躲在門口,握著一把裁紙刀,等胡刀刀重新回到屋中的時候,他從背後偷襲了他,一刀切開了他的頸動脈,胡刀刀從輪椅上摔下去。忘了告訴你,胡刀刀是個殘疾人,幾年前出過一次車禍,半身不遂。就在這兒,他在你腳下這片地方斷的氣。”

沈雨猛然向後退了兩步,地麵上的暗紅色如同滾燙的烙鐵。

“按規定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些,但是,我現在已經被停職了,管他呢。”

“你為什麽帶我來這兒?你到底什麽意思。”沈雨想要逃走。

“放心,胡刀刀不是你殺的,你不是嫌疑人,你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沈雨打斷了冷小兵的話,驚訝地瞪大眼睛:“你為什麽懷疑我?”

“因為你是胡刀刀的好朋友,我想你現在不會否認了,五年前,胡刀刀出車禍的時候,是你救了他,把他送到了醫院,住院手續上有你的名字,交警隊的筆錄裏也有你的名字,你的手機裝有反跟蹤軟件,如果我沒猜錯,是胡刀刀幫你裝的。還有一點,胡刀刀生前一直在使用嗎啡,你是醫生,有足夠的手段弄到違禁藥品。”

“我想起來了,我是救過胡刀刀,但,嗎啡……”

“嗎啡不是重點。以你的手段,不會留下線索讓我查到,對嗎。我說了,你不是嫌疑人,你不僅有不在場證明,而且有人幫你作證……”

“什麽?”

“我和夏木都可以幫你作證,胡刀刀遇害的時候,你正好在看守所,是不是很巧。”

沈雨聽到自己的心跳停了一拍,困擾在她心頭一個謎團被凜冽的寒風吹散了。那天,他之所以能夠順利地離開看守所,帶著冰塊和注射器,到榕城家園去殺害寧麗,並不是因為幸運,而是有人把胡刀刀給殺害了,吸引了警方的注意力。審訊被迫中斷,大量警力投入到胡刀刀案中,她才得以從容不迫完成殺人栽贓的一係列行動。之前,她隻看到了事情的表麵,並沒有看到另一麵。現在,冷小兵把她帶到了陰影裏,告訴了她背後的真相。這時候她才明白,她並不是贏的一方,而跟冷小兵一樣,是一枚被人利用的棋子。利用她的人正是沈海洋——她的親生父親。他殺了胡刀刀,給她創造機會,誘導著她,一步步成為和他一樣的人:殺人犯。她又想起了關於邪惡的本質。父親的邪惡來自於內在,生而邪惡;而她則源於後天,為了對抗惡魔,變成了惡魔。屠龍者終究會變成惡龍。

“是沈海洋殺的胡刀刀,對嗎?”冷小兵說出了惡魔的名字。

“他失蹤了,十六年前我就報了警,”她冷冷地回道。

“看起來,你永遠也不會說出沈海洋的下落嘍?”

沈雨沉默地看著冷小兵。不過,冷小兵也不再需要她的答案了,因為他的手機上剛剛收到了支隊長高鵬發來的一條信息:“找到沈海洋了,速回刑警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