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凶手3
冷小兵打著噴嚏,一邊用力摁著密不透氣的鼻子,一邊走進了辦公室。
“有感冒藥嗎?誰有感冒藥,”他衝同事說道,聲音囔囔的。
劉宇拿了一盒藥過來:“你最近這是怎麽了?神出鬼沒不說,還,生病了……”
“生病很奇怪嗎?”冷小兵隨口搭話。
“在你身上就很奇怪,打我來重案隊,就沒見你病過,”劉宇遞給他一杯溫水。
冷小兵有點詫異,就仿佛聽到的是什麽了不起的科學發現。不過,他說的沒錯,他很久沒有生過病了,就連在抓捕行動中受傷,他也隻是去法醫室,讓法醫老顧幫他消消毒,簡單包紮一下。昨天晚上離開沈雨家之後,他就開始感覺有點不對勁兒,但,由於很久沒有生病的經曆,他並未意識到這是感冒的前兆。回家的途中,頭腦像熱熔漿一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他昏昏沉沉地打開了家門,連燈都沒有開,便趴在沙發上睡去。在夢中,他看到沈雨赤身**站在雪地中,他看到她瑟瑟發抖,想要過去抱住她,但她卻抖了抖肩膀,身上的雪不見了,變成了兩隻張開的白色翅膀,他想要留住她,她卻扇動翅膀,飛向了遠方,隻留他一個人在原地。腳下的冰層突然破裂了,他開始下墜,一條晶瑩剔透的冰溝,深不見底,他不斷下墜,然後猛然驚醒。黑暗的房間單調而空洞,沒有生機,寸草不生,他想要掙脫荒涼,但身體卻一陣冷一陣熱地打著擺子,汗水從皮膚下冒出來,又迅速揮發,水帶走了溫度,他的身體冰冷如鐵。他抓過壓在身下的一條毯子,把自己裹進去,但依舊沒法阻止沁入骨髓的寒意。可是他沒有力氣站起來,隻能在手臂張開的範圍內摸索。他不知道自己想找什麽,隻是隱隱約約覺得周圍有東西在召喚他,當他觸碰到玻璃瓶的時候,他才明白,是在找酒。他吃力地擰開了瓶蓋,倒了一口在嘴裏,空空****的身體立刻被疼痛劃開,他感覺他吞下去的不是酒,而是一把匕首。匕首劃破了血管,溫暖的血脫離了心跳,往四麵八方自由蔓延,他被冰冷和溫暖擁簇著,再一次昏昏沉沉進入了夢鄉,繼續不停下墜。
“最近的案子都有什麽新進展?”冷小兵仰頭吞下藥,嘟囔道。
“你是說殺夫案?還是猥褻女性係列案……”
冷小兵點了點頭,示意劉宇全都匯報一下。
“猥褻女性的案子基本上弄清楚了,嫌疑人不是上過PUA課程的小騙子,而是個真正的有錢人,在高新區有一家盈利情況不錯的進出口公司,開瑪莎拉蒂,還有一套別墅,”劉宇把卷宗遞給冷小兵,冷小兵翻開後,看到一些照片,三名受害女性的身體上被人用口紅寫滿了不堪入目的詞語。劉宇接著說:“嫌疑人我們已經監控起來了,但他妻子懷孕了,今天去產檢,我們想等產檢完之後再抓人,他也知道我們要抓他,還專門過去跟跟蹤他的偵查員說,謝謝我們沒有當著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的麵抓他,他不會逃走。”
“動機呢?”照片上的嫌疑人看起來異常嚴肅,跟常見的猥褻婦女的流氓不大相同:“看起來不像是個心理變態的色情狂啊?”
“你猜對了,這不是一起單純的猥褻案,嫌疑人是為了報複……”
“報複?”冷小兵再次盯著照片上那張異常嚴肅的臉:“受害人與他有仇嗎?”
“既有,又沒有,”劉宇故弄玄虛道:“或者說,受害人覺得他是陌生人,但他其實是她們的熟人,老同學,你明白了嗎?”
原來如此,冷小兵終於明白為什麽看到那張嚴肅的臉,會產生看版畫展覽的感覺。
“他整容了?這些受害人都是整容之前侮辱過他的人?”
“沒錯,三名受害人在很久以前侮辱過他,說他是癩蛤蟆,醜八怪,現在他不僅整容成功,做生意賺到了不少錢,妻子也完美無缺,不過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妻子整容的事兒,除了以這一點,他們的婚姻堪稱完美,光看後半段,他算是個人生贏家。”
“但心裏陰影並不會因為成功而消失,而是隱藏了起來,隻需要一個意外就會被激活。”
“意外來了……”
劉宇正要說下去,冷小兵卻抬手製止了他,他想自己搞明白意外是什麽。一個深藏在心裏的報複欲,為何會被突然激活,誘因究竟是什麽?是深睡時候的某個噩夢?是路邊瘋狗的一聲嚎叫?還是神在他耳邊不斷重複的啟示?不,都不是,麵部線條猶如版畫一般的男人在擔憂,因擔憂而凝重,因凝重而嚴肅。
“是因為他妻子懷孕了嗎?”冷小兵恍然大悟:“他在擔心即將出生的孩子會像從前的他一樣醜陋,會被人嘲笑,他擔心妻子知道他不堪的過去,拋棄他,孩子的出現讓他感到恐懼,他不得不做點什麽,讓自己好受點,報複的動機是他的孩子,對嗎?”
劉宇點了點頭,讚歎地看著冷小兵:“你是怎麽一下子就明白的?我想了好幾天。”
也許是因為我也有秘密,害怕被別人知道,冷小兵心想,但並沒有說出口。
“殺夫案呢?申請給她做精神鑒定了嗎?”他問起了下一個案子。
“申請了,但,嫌疑人拒絕簽字,她堅信自己殺了人,應該判死刑,求死欲很強。”
“可她常年被丈夫精神虐待,我們不能視而不見,我們得幫她。”
“首先得她同意才行,她被丈夫洗腦洗了十幾年,早已經被馴化了,就像馬戲團裏的老虎,早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百獸之王,隻想當一隻小貓咪,”劉宇對這個比喻很滿意,琢磨了一會兒又說道:“法醫給她做過檢查,身上沒有傷疤,他丈夫沒有動手打過她,隻是精神虐待。如果她死都不肯承認自己遭到過虐精神待,就算我們想幫忙,也使不上勁兒,法官不會相信看不見的傷痕,我們得證明這一點,不過,這很難。”
“我來想想辦法,也許可以從外麵請一個專業的心理醫生幫她做疏導。”冷小兵腦海裏立刻浮現出沈雨的樣子:“把卷宗複印一份給我,再準備一份保密協議,盡快把請專家協助辦案的手續走完,一會兒送到我辦公室來。”
冷小兵走進辦公室,掛好外套,看到辦公桌上放著一個U盤,那是兩周前他讓技術隊的陳涵幫他分析的錄音。肖華軍跳樓案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劉宇一直在催促他盡快銷案,免得夜長夢多,他卻一直拖著沒簽字。從現有的證據,現場勘查報告和證人證言來看,這案子著實沒有什麽可再挖掘的疑點,隻是一起畏罪自殺的跳樓案,但,他總覺得有根刺卡在喉嚨裏,令他如鯁在喉,吐不出來,咽不下去,可這根刺究竟是什麽,又說不清楚。U盤裏的錄音是肖華軍跳樓前打給110的報警電話,他讓陳涵分出了幾條音軌,想看看還有什麽新的發現。冷小兵將U盤插到電腦上,滑動鼠標點開盤符,想要一探究竟。
就在這時候,夏木闖進了他辦公室,手裏拿著一疊資料,臉漲的通紅,像剛剛吵過架。
“怎麽了?你看起來……”冷小兵不知該怎麽形容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夏木激動地喊著,“我找到了!”
“找到了什麽?”他小心翼翼地問。
“凶手,我找到凶手了!”紙張在夏木手中嘩嘩作響。
“恭喜你,”冷小兵迅速翻動記憶,想弄清楚他說的究竟哪起案件,但他發現,最近並沒有讓夏木參與任何案件:“能告訴我你指的是哪個案子嗎?我感冒了,腦子有點暈。”
夏木一言不發,走到辦公桌前,將一疊資料放到冷小兵麵前,身體前傾,俯視著他。
“白川案,我找到白川案的凶手了,”夏木努力壓抑著激動的情緒,一字一句地宣布。
冷小兵詫異地看著夏木,隨後低下了頭,翻看資料。很快,他就在密密麻麻的電話號碼和一條條刪除線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沈海洋。沈海洋的個人資料下麵就是十六年前那起失蹤案,沈雨的名字正安安靜靜躺在筆錄裏。
冷小兵愣了一下,重新抬起頭:“你是怎麽找到沈海洋的?”
“電話,”夏木快而不亂地跟冷小兵複述著他如何找到公用電話,如何從電話機緩存裏找到一組號碼,如何撥打通了沈雨家的電話,又如何查到沈雨和沈海洋的關係:“凶手當年不是打了兩個電話,而是三個,第三個電話他打到了自己家,電話那頭有一個重要的人在等電話,他十五歲的女兒,沈雨。”
冷小兵恍然大悟,原來昨天晚上從沈雨家離開時聽到的電話鈴聲來自於夏木。冷小兵一心想要找到更確切的證據,找到沈海洋的下落再之後告訴夏木,不想他卻從一條通道,意外地跟他匯合了。宿命感再次爬上了冷小兵的心頭,他想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對他隱瞞,他應該早一點告訴他,他在調查沈雨。
“電話隻響了一下就掛斷了,具體原因不得而知,也許是因為凶手發現自己身上沾著血跡,怕被人發現,他需要簡單偽裝一下。還記得當年在公交車座位下發現的黑色帆布包嗎,裏麵找到了凶手的外套,手套等證物?”
“300路,印刷廠家屬院有停靠站,凶手是坐公交逃走的……”
“沒錯,”夏木翻出一張公交車的照片,其中一個站點被紅筆圈住:“他上公交車坐了12站,然後再長途汽車站下了車,換乘去往郊縣的大巴,離開了白川市。”
“你怎麽能確定他下車的站點?”
“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概率很大,”夏木指著紅筆圈住的站點說:“案發一個小時零五分後,有人在長途汽車站撥出了沈海洋家的電話,這次電話接通了,通話時間36秒,我讓朋友幫忙查過了,不過……”夏木吞吞吐吐。
“我不會問你的朋友是誰,”冷小兵平靜地說道:“你繼續說。”
“我計算過了,從印刷廠家屬院到長途汽車站之間有12站,不堵車的情況,正常行駛四五十分鍾準能到達,一個小時後,沈海洋家電話被人打通,這絕不是巧合,打電話的人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大,”夏木平複了一下心情,緩緩道:“接下來的部分,全都是我的推測,沒有任何依據,你可以當成虛構的故事聽一聽,通話時間隻有短短的36秒,能說些什麽?時間和地點!我覺得沈海洋告訴了沈雨見麵的時間和地點,然後跳上了一輛去往郊縣的大巴,當時警方正在全市範圍內排查右手被燙傷的人,但警力主要集中在市區,幾天後才把範圍擴大到郊縣,沈海洋就是利用這個時間差,跳出了警方的視線,在郊縣某個地方跟他的女兒沈雨見麵,安排好了後麵的事兒——他的失蹤是事先安排好的——然後消失的無影無蹤。”
“你覺得沈雨知道他父親的真實身份嗎?我是說如果你的推斷沒錯。”
“我想,她可能會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兒……”
“哦?”
“當年警方全城搜查凶手,街頭巷尾到處都是懸賞公告,上麵有凶手的基本特征,尤其是身高和右手,她對沈海洋很熟悉,隻要看一眼就明白了警方懸賞的凶手是沈海洋。但,沈雨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按照沈海洋告訴她的步驟,把所有痕跡都清理掉,隱瞞了真相,然後去派出所報了個假案,說父親跟別人私奔了。”
“你意思是,她不僅知道他爸是連環殺手,而且還主動幫他遮掩罪行?”
夏木眉頭緊鎖,沉默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冷小兵猛然愣住,如果事情真如夏木所推測的,沈雨在十六年就知道真相,並幫沈海洋清理痕跡,掩蓋真相。那就意味著連日以來,他和她的對談完完全全是一場謊言。
“不過,這隻是推測……”
“非常合理的推測……”
“也有不合理的,解釋不通的地方,”夏木撓了撓頭,指著通話清單說道:“沈雨一直在給家裏的固定電話繳費,十六年來從來沒有間斷過,但是,這個電話已經多年都沒有人打通過了,我能查到的記錄顯示這五年都沒有人打過這部電話,跟她聯係過,而且……”
夏木拿出手機,播放沈雨的錄音,通過聽筒放出的沈雨的聲音,顯得激動而空無。
“聽起來沈雨一直在等沈海洋的電話?”冷小兵感覺很奇怪。
“這也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我以為沈海洋私底下會跟沈雨保持聯係,畢竟警方這麽多年並沒有懷疑過沈海洋,甚至沒有把他列入嫌疑人的範圍,等避過風頭,沈海洋完全可以重新出現,隨便找個什麽理由回到沈雨身邊。就算,就算沈海洋極其謹慎,一點都不想暴露,那麽,至少,他還是可以偷偷跟沈雨見麵,這並不困難,”夏木接著說道:“但,這通電話給我的感覺卻是沈海洋很多年沒有聯係過沈雨了,沈雨壓根就不知道父親的下落,不知他是死是活,她像被拋棄的孤兒一樣,苦苦等待一線微弱的希望。”
“也許是你想多了,沈雨並不知道她父親做了什麽,隻是單純地以為他跟什麽女人私奔了,她在等他回心轉意,厭惡了情人,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父女最終大團圓。狗血,庸俗但值得向往的完美大結局,”雖然冷小兵並不太相信這些話,但他還是說了出來。
“如果換做別人,我會相信這個故事,但沈雨……”
“你不相信沈雨會這麽單純地等待完美大結局?”
“你用了一個很好的形容詞,單純,所有人看到沈雨的樣子,都會這麽形容她,單純而無辜,但我卻覺得那隻是她給別人的假象,她帶著麵具。”
“麵具之下呢?”
“殘忍而謹慎,她的身體裏流著連環殺人犯的血液,她是個天生的犯罪人。”
“天生犯罪人?”冷小兵皺了皺眉頭,他不記得在哪本書,還是哪部電影上看到過這種說法,犯罪基因決定論,他對此嗤之以鼻:“別開玩笑了,你是個警察,不是拍電視劇的。”
夏木並沒有理會他的嘲笑:“你還記得那天,你讓我去醫院給沈雨送《調查取證通知書》的事兒嗎?”
冷小兵點了點頭,通知書的回執就在他手邊的文件夾裏,上麵還有沈雨的簽字。
“我在她辦公室聽見了她的秘密,連她自己都沒有留意到的破綻,”夏木道。
“說具體點……”
“她是個名聲在外的好醫生,報紙和雜誌上都報道過,所以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慕名而來,取號之後,在門口等待叫號,就診,”冷小兵對著空氣揮了揮手,不明白夏木想說什麽,示意他直接說結論。夏木卻一點都不著急,反問他道:“你知道醫院怎麽叫號嗎?”
“我從來不去醫院,我連人是會生病的這件事都快忘了,”冷小兵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請017號到三診室就診,通常是標準製式的女聲。”
“跟銀行大廳的叫號差不多。”
“沒錯,罐頭聲音,連續不斷地重複幾次,直到下一個人進去就診才停止……”
“沒人應答就換下一個號叫,直至有人進去就診。我不明白,這有什麽奇怪的?”
“如果有人在醫院走廊裏發微信語音,罐頭聲音就會被錄進去,收到信息的人如果聽仔細點,就會發現背景音裏有那種叫號聲,請017號到三診室就診,這就是我在沈雨辦公室裏聽到的聲音,”夏木注視著冷小兵:“肖華軍那通報警電話的錄音裏有同樣的背景音,你明白我意思嗎?如果報警電話是在爛尾樓裏打的,背景音裏怎麽會有醫院的叫號聲?”
“除非是通假警報,”冷小兵說道,夏木點了點頭:“肖華軍在醫院裏,給某個人發語音求救,正好錄到了背景的叫號聲,而收到信息的人又用這段語音,報了假警!”
“這個人就是沈雨,肖華軍曾經發微信語音跟沈雨求救過,而肖華軍跳樓的時候,沈雨就在旁邊,也許就是她把他推下了樓,然後她撿起肖華軍的手機,撥通了110,播放存在她手機裏的語音,替肖華軍投案自首,然後把手機扔下去,啪嗒,偽裝成畏罪自殺!”
卡在冷小兵喉嚨裏的刺一下子被拔了出去,又鹹又腥的血腥味湧出來,布滿他唇齒,他仿佛看到肖華軍站在醫院的走廊裏,驚慌失措地拿著手機,給沈雨發語音求救,“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我殺人了”。一轉頭,沈雨就將肖華軍推下了爛尾樓,然後撿起他的手機,撥打110,播放自己手機裏存儲的求救語音,用肖華軍的聲音報了假警。從他們第一次見麵開始,沈雨就在說謊,馬煜的死,肖華軍的跳樓,沈海洋的失蹤,全都與她有關。沈雨一直在騙他。四周變得無比安靜,連呼吸和心跳聲都不見了,冷小兵站在一片死寂之中。
“你不信?可以把那段報警錄音調出來,仔細聽一下……”
“不用,”冷小兵緩緩地抬起了手:“我已經讓陳涵把音軌都分離了出來。”
冷小兵握住鼠標,點開了“錄音分軌”的文件夾,點下了播放鍵。很快,命名為“背景音三”的音軌傳來了:“請五號患者到三診室就診,請五號患者到三診室就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