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凶手1

晚上十點多,沈雨開車離開了地下車庫,當車子經過減速帶的時候,她聽到後車座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透過後視鏡,看到後排座位突兀地放著一套快遞小哥常穿的藍色衝鋒衣,旁邊是兩個大泡沫箱,箱體上印有生鮮配送公司的廣告“美味生鮮,一小時送達”。嘩啦聲正來自於此。但她沒有停車檢查,因為她已經猜出泡沫箱裏麵裝的是什麽東西。如果是她,也會選擇同樣的工具。想到此處,她突然覺得不寒而栗。“她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這一想法,證明了邪惡並非來自於外在力量的引導,而是源於內在,流淌於血液之中,繼承了父輩的基因。

在得知父親身份後,她花了很多時間來研究邪惡,包括上醫學院,讀法醫和心理學,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為了弄清楚邪惡的本質。父親的邪惡究竟是一種先天的本能,還是某種心理創傷導致欲望被扭曲而釋放出的惡毒?亦或是先天和後天相互作用的結果?原始人麵臨人與人的殺戮,由於沒有道德和法律的介入,單純的將之視為一種生存戰爭,殺人者意味著生存上的勝利,可以得到更多的物資,獎勵以及繁衍後代的機會,而被殺則意味著喪失生存資格,肉體被消滅。非洲某部落的吃人風俗,人類的每一次戰爭,都在重複同樣邏輯,優勝略汰法則永遠刻在了人類的共同基因裏。盡管法律和道德已經深度介入世俗生活,但並沒有徹底將人的本性改變。殺戮欲被壓抑在最隱秘最陰暗的角落,蟄伏於內心的野獸從未消失過。科學家在人類基因中發現的MAOA,即所謂的戰士基因,充分證明了人的好戰和殺戮可能是先天的,來自於不可磨滅的遺傳基因,而且這類人占到人群總數的30%——這是一個非常高的比例。沈雨曾在專門做基因測序的機構做過檢查,結果顯示她的體內含有戰士基因,這種基因遺傳自上一代——父母雙方的X染色體。擁有戰士基因的人更好鬥,更善於偽裝,更容易操弄別人,也更暴力。但是,擁有暴力基因的人並不一定就會實施暴力,內在的野性可能轉化為多種結果,比如藝術家,團體領袖,激進的科學家,成功的創業者等等,有的研究者甚至誇張地表示,藝術家和連環殺人犯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不同的隻是變態的最終展現形式。具有暴力基因的人是否會付諸實施,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後天環境的塑造和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暴力並非完全的貶義詞,某些時刻甚至是一種崇高的,勇敢的,令人讚揚的能力。可以想象,在末世來臨,人類重回原始的情況下,那些具有超強殺戮能力的人,會立刻成為人們仰慕和依賴的對象,隻有他們才能維持一個族群的生存和繁衍,當人類被降格為動物的時候,暴力便成為了褒義詞。

但邪惡不同,邪惡是個純粹的貶義詞。暴力不等同於邪惡,隻有當邪惡是通過暴力手段得以實施的時候,暴力才是貶義詞,比如像父親這樣的連環殺人犯,在沒有任何動機,沒有絲毫生存危機的前提下,所展開的殺戮。邪惡的本質在於毫無同情心——這不是一個精確的定義,而是一種概括性的描述。跟大多數人認知不同,邪惡並不一定會以最極端最暴力最血腥的方式呈現,而是以最常見的方式滲透於我們生活的方方麵麵,瑣碎細節之中。比如一場正常的對話,有人會以不斷質問的方式,引導——實質是一種逼迫就範——對方來認同自己的觀點,直至被問一方在某一瞬間方寸大論,無力反駁,情緒低落,倍感羞辱,隻想盡快說出對方想要的答案以結束無休止被質問。質問式的對話背後潛藏的情緒是對被問一方否定,引發對方的不滿,懷疑,羞辱,失望等情緒。這種對話一開始就是邪惡的,發問方狡猾地站在了操縱地位,對被問一方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將之視為一件可以被任意玩弄的玩具。發問方毫不在意他人的感受,踐踏他人尊嚴,不斷的以“我對你很失望”的潛台詞來誘導被問一方承認失敗,摧毀他的信心,其目的則隻是為了贏得談話的勝利——哪怕這種勝利無關利益,無關輸贏,哪怕隻是一部電影是否好看一種感受是否有意義之類極其主觀的討論。質問式的對話本質上是邪惡的。類似的情景已經遍布生活的方方麵麵,上級對下級羞辱,丈夫對妻子的貶低,父母對孩子的否定,無處不在的PUA,控製術,洗腦術,冷暴力,精神虐待等等,很多人甚至已經將這種邪惡視為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一段不那麽令人心情舒暢的小節拍。這種普遍的容忍也正說明,邪惡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令人無從反抗,邪惡已被納入世俗生活,我們既無法逃離,也無力辨認。

而另一種容易辨認的,典型的,觸犯法律的,借由殺戮和傷害所表現出來的邪惡,則令人不寒而栗。比如連環殺人,雖然其核心本質依然是缺乏同情心,犯罪者不對任何人,或是任何生命產生感情,亦不會對其殺戮行為有絲毫的內疚情緒。由於結果呈現出的過度殘暴,突破了人類的想象力,人們便將實施這類邪惡的人稱之為惡魔。人類無法理解殘暴背後的動機和邏輯,隻能以一種經典的比喻來表達對此類未知事物的看法。“惡魔”的歸類法顯示出了人們對於極度邪惡的一般認知方法:以傳說的方式將真實發生的邪惡排除在生活在外。注意,是排除,而非理解——沒有人能理解一個連環殺手,即便是一個常年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的警察或是犯罪心理學家亦無法理解,他們隻是掌握了抓捕惡魔的方法——修建一道牆,躲在高牆之後,通過揣測和謠言來獲得認知,同時將危險排除在正常生活之外。

可是,這種極度邪惡真的無法理解嗎?沈雨心中隱隱浮現出並非如此的答案。

沈雨的車在舞蹈教室樓下沒有監控的地方等了幾分鍾,隻見一群學員說笑著從教室裏出來。沈雨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對照了一下,很快就鎖定了那個叫寧麗的女孩。她對她一無所知,也沒有恨意,她第一次見到她,甚至覺得她長得很可愛,跟人打招呼的動作如同歡快跳躍的小鹿。但她立刻壓抑住了這種帶有同情心的想法,目光重新變得冰冷起來。她不再是一隻可愛的小鹿,而是一個即將成為獵物的目標。獵物跟同伴告別之後,上了一輛出租車,沈雨發動車,沒有開大燈,躲藏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尾隨其後。車後座,兩隻大泡沫箱依舊在嘩啦作響。捕獵工具完好,獵物就在前方。用工具和獵物來描述,讓沈雨感到了一絲冰冷,同時也更無動於衷。

榕城家園位於新城邊緣一片剛剛開發的區域,行人和住戶稀少,路兩旁是連綴成片的工地,大多數樓隻蓋了一半,有的則剛剛挖出地基。路燈被工地的灰塵遮蔽,散發出煤油燈一一般微弱朦朧的光。出租車在小區北麵的門停住,寧麗從車上下來,走進了小區。沈雨把車停在一處壞了的路燈下,隱藏在黑暗中,觀察著北門。那是條消防通道,沒有裝攝像頭,門口停著一輛搬家公司的車,裝卸工正在將一塊巨大的鏡子小心翼翼從車廂裏抬下來。沈雨抬頭,看到306室的燈亮了,獵物從裏麵打開了窗戶,趴在窗台上抽煙。沈雨覺得有些詫異,獵物看起來並不像會抽煙的樣子,照片背後記錄的細節特征也沒有提及這一點,她很快就被她抽煙的動作給迷住了,目標熟練地彈著煙灰,夾煙的手臂輕佻地舞動,仿佛在舞台上跳一支舞,煙霧包裹著她,賦予了她舞者的神秘力量。她稚嫩的長相與老練的抽煙動作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反差,給人一種肉身和內在脫節的感覺,內在渴望著死亡,肉身則是沉重負擔。目標將煙頭摁滅在窗戶外沿上,火星子在空氣中飄**,很快被黑夜吞噬。目標關上了窗戶,拉上了窗簾,回到屋內。沈雨連忙收起了雜亂的念頭,從後排抓過了衝鋒衣。

她帶著手套,穿著藍色衝鋒衣,肩上背著一隻生鮮箱,手上拎著一隻,快步經過消防通道,閃身進入小區。門口的裝卸工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麵不容分神的大鏡子上,並未留意到沈雨,但,即便他們全神貫注地去看,也隻會得出另一個結論,那是個營養不良的高中生,輟學之後艱難討生,被兩隻重重的送貨箱壓得步履蹣跚。寬大的衝鋒衣將沈雨包裹的嚴嚴實實,絲毫看不出任何女性特征,清瘦的身軀和臉都淹沒在了藍色的衣服裏,仿佛她也變成了藍色大海裏的一滴水。微不足道。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單元樓內沒有監控,牆壁用三合板包裹,以防業主裝修的時候把牆磕碰壞,電梯也同樣被板材包裹著,沈雨沒有上電梯,而是推開一旁的消防通道,走了進去。樓梯下方的“緊急出口”散發著微弱的綠光,沈雨帶著兩隻泡沫箱,氣喘籲籲朝樓上爬去。兩隻泡沫箱加起來重量大約有三四十斤,一個壯年勞力都感到吃力。瘦弱的沈雨隻能爬一層樓梯便停下,站在原地休息片刻,她小聲喘息,沒有伸手觸碰欄杆,也沒有靠在牆上。氣息均勻之後,便繼續帶著兩隻泡沫箱向上走,重複四次之後,終於到了獵物所在樓層。

打開消防通道的門,沈雨聽到目標所在的306室內傳來微弱噪音,她把泡沫箱放在旁邊,從背包裏拿出注射器,收住呼吸貼牆而立。她聽清了聲音,那不是噪音,而是一首搖滾樂,兩個男人操著她聽不懂的方言在大喊大叫,手風琴和吉他聲裏偶爾夾雜兩句古怪的的南方方言:“靚仔,你有沒有港幣”。就在這時候,306室的門開了,一道黃光從屋裏探出了頭,在地上畫下一個不規則的四邊形,目標拎著一袋垃圾站在門口,但她並沒有留意暗處,而是隨手將垃圾放在門邊,轉身進去。垃圾袋重心不穩,散落了一地,目標懊惱地嘟噥了一聲,沒有關門,返回去拿笤帚和簸箕。沈雨順門縫快步跟進去,衝鋒衣摩擦的聲音被男人唱歌的聲音的掩蓋,“你有沒有港幣,你有沒有美元”,男人開心地喊著。沈雨想,這大概是一首有關換外匯的歌,真古怪,為什麽會有人唱換外匯的歌?目前在她前麵,沒有注意到身後的一場。她快步走到她身後,抬起手,將針刺入了她的脖子。

目標輕輕地哼了一聲,沒來得及轉身看清身後的人,就軟趴趴地靠在牆上,順牆跌坐在地上。沈雨鬆了一口氣,她既不想讓對方看到她的臉,也不想看到目標的臉。人和人,麵對麵的場麵,讓她感到不適。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黑色塑料袋,套在目標的頭上,這樣就最大限度地消除了她作為人的特征。她隻是目標,隻是獵物,隻是一個黑色塑料袋,或者即將被拋棄的廢品。唱歌的男人還在開心地喊著:“靚仔,我認得你,有沒有美金啊”,她想問目標這是哪裏的方言,可她已經無法再開口說話。沈雨歎了一口氣,轉身到門口,將兩隻泡沫箱逐一搬進屋內,關上了門。歌曲裏的男人換了個腔調,依舊是難懂的方言,隻能靠著腔調和個別詞語猜測,這首歌講的是兩個男人騎著自行車,牽著一頭豬,在城市裏亂逛的故事。她想關掉音樂,卻發現目標的手機是密碼鎖,播放音樂的軟件隱藏在後台,必須用密碼解鎖之後才能關閉。她隻好放棄了關閉音樂的想法,在男人開心的歌聲裏,繼續她的行動。她取出一支空注射器,將肌鬆藥吸入,然後抬起目標左手,將第二針刺入其左手靜脈,把滿滿一管**注入她的身體。

……

我踏駕腳車牽頭豬

有人在播種 有人在收割 我在打哈欠

我踏駕腳車牽頭豬

農村唔像農村 城市不像城市 海豐公園隻建一個門

我踏駕腳車牽頭豬

……

唉,朋友,你莫問我

有沒有搭過海豐的公共汽車

我經常看到它,載著空氣

從“聯安路口”到“雲嶺”

唉,朋友,你莫問我

有沒聽過,海豐汽車、摩托車的噪聲

路口那個耳聾的,都被震怕了

……

她的手沾滿了水,那是由冰塊化成的水,溫度很低,讓她想到了雪山。大開間的窗戶全都開了,空調也被調到了最低溫。呼嘯而來的寒冷,不住地催促著她動手。她裹了裹身上的衝鋒衣,回過神來。她從上衣口袋裏掏出那把梅花頭的改錐,抬頭看了看。屋頂排風扇的鐵篦子靜悄悄的,當扇葉開始轉動的時候,一定是轟隆隆作響,可惜她不能等到那一刻,隻能想象那席卷一切的轟隆聲,猶如一列穿過大雪的火車,疾馳向死亡。她從客廳裏搬來一把椅子,放在鐵篦子下,然後站了上去。鐵篦子上的一枚螺絲已經被拆除,剩下的則都將由她來拆除。這時候,她注意到她的手在顫抖,她的身體並沒有因男人吟唱著開心的歌而放鬆,也沒有因為黑塑料袋包裹目標的臉而真的麻木。行刑的恐懼仍舊支配著她的身體。她想停下來,但事情進展到這一步,已經沒有退路。她必須以劊子手的決心,打開鐵篦子,將魚線的一頭穿入扇葉中。

風扇葉片上落滿了灰,她將魚線輕輕穿過縫隙,用另一隻手拉扯住線頭,繞著扇葉打了一個死結。扇葉上的灰塵被擦掉了一部分,如果有人仔細查看,將會發現那抹痕跡,跟宣紙上的暈開的墨跡一樣美麗,點綴著死亡,注解著謀殺。她輕輕拉動魚線,確定死結不會鬆開,然後將一大塊冰,塞入葉片與葉片之間,又將鐵篦子重新安裝好,擰動一顆一顆梅花螺絲,恢複了排風扇的原貌。

做完這一切,她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有條不紊的行動讓她重新恢複了信心。

隻剩下最後三步,她在心中默念著。倒數第三步,將魚線的活結一端套在花灑的熱水龍頭上。倒數第二步,將泡沫箱裏的冰塊倒入浴缸。最後一步,輕輕割開她手腕皮膚。

她像課堂上擔心隨時會被提問的小學生,不斷重複要點,三二一,一二三……

她將泡沫箱端起來,嘩啦嘩啦,冰塊從高空落入浴缸。目標在浴缸裏一動不動,仿佛在平原上遭遇到了可怕的冰雹,不知該躲往何處。很快,她的身體就被埋在了冰塊之下,隻剩下黑色塑料袋罩著的頭部漂浮在冰麵之上。她把手放入冰塊之中,摩挲著。冰水透過乳膠手套,輕輕地舔舐著她的手指,這次她沒有了初次觸碰到冰塊時候的刺痛感,而是一種更強烈的灼燒,火燒一樣,成片成片的疼痛。唱歌的男人換了曲子,這次他們更加高興了,幾乎要喊破了嗓子,“綠蒼蒼蒼蒼蒼,嗨,哎……”。她掏出了匕首,劃開了手腕。血從目標的身體裏湧出來,由於心跳尚未停止,血是噴湧的姿態,用力衝刷著冰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讓人聯想到冰層下活躍的魚,她不得不費了點力氣,按著這條魚,以免它過度活躍,跳出冰麵。她忍著成片灼燒的疼痛。嗨,哎,綠蒼蒼,她聽著歡快的強調。大約過了幾分鍾,心髒的跳動弱了,血也失去了活力,變成了汩汩流動的小溪。她終於可以將手從冰塊下抽出來,灼燒和冰冷的感受卻長久地留在她的體內,令她心跳紊亂。

她深呼吸了幾口,起身走到浴室門口,按下了排風扇的開關。哢啦,排風扇的扇葉被冰塊阻擋,發出輕微的響動之後,安靜了下來,像是一台偃旗息鼓的發動機,等待著再次被人點燃。很好,一切都像事先計劃好的那樣,沒有出絲毫的差錯。她推開玻璃門,準備走出浴室,然後她想起了最後一件事情,回身走到目標麵前,扯掉了她頭上的塑料袋。這個塑料袋不能留在現場,她必須帶走。這個不得不的動作,讓她最終還是看清楚了她的臉。

少女的臉上帶著微笑,眼睛睜的很大,猶如滿月,嘴巴在輕輕抖動著,但那不是來在於意識,而是瀕死前的呼吸。她的疼痛被關閉在了笑臉之後無法表述,瀕死前的恐懼隻能經由呼吸道的出口——嘴唇,得以傳達。沈雨看到少女張開了嘴,無聲地喊叫著,她的喊聲和男人的歌聲混合在浴室裏。“十年流水東啊,十年流水西,啦啦啦啦”。痛苦和快樂攪拌在了一起。沈雨被這一幕所吸引,一動不動站在浴缸前。那一刻她終於明白,純粹的邪惡裏混雜著歌謠和家園。蘊含於血液中的邪惡攫取了她,讓她忘了自己是個殺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