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受害人7
聽到沈雨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夏木像見了鬼一樣,差點把手機扔出去,他有點難以置信地摸了摸耳朵,懷疑是不是在半夢半醒中產生了幻聽,就在這時候,沈雨說出了第二句話:“你在哪兒,我想見你。”夏木確定他沒有產生幻聽,電話另一頭的人正是沈雨。他擔心繼續沉默下去,會被對方發現破綻,於是立刻掛斷電話,關閉了手機,拆掉電池和電話卡。機卡分離能保證他的手機不被定位到,卡是虛擬號碼,辦卡的禿頭大叔如果沒有騙他,沿著號碼追查下去,會找到格陵蘭島的一個地址。沈雨暫時不會發現打電話的人是他,他沒有暴露,現在他有足夠的時間,好好地思考一下,接下來該怎麽辦。
半分鍾後,他從口袋裏摸出了另一張用自己身份證實名登記的電話卡,放回手機,裝上電池,打開了手機。開機鈴停歇之後,他打開一個文件夾,找到了自動備份在手機存儲卡裏的通話錄音,點擊播放鍵,喇叭裏傳來“爸爸,是你嗎?”、“你在哪兒,我想見你”,從完整對話中剝落下來的聲音片段,就像法醫實驗室裏存儲的器官切片,或是押在厚書頁裏的樹葉標本,以局部準確無誤地展現出了整體。沒錯,夏木這次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這就是沈雨的聲音。但在判斷聲音為真的時候,他又感覺到什麽地方不太對勁,似乎有什麽東西被遺漏在了遙遠的地方。
是什麽?究竟是什麽?夏木用力抓撓頭發,在記憶裏搜尋著。
忽然,一組音符在他腦海裏響了起來,那是個單調的三音節,叮鈴咚,通過大喇叭傳播出來,那不是段音樂,而是個提示音,像飛機場提醒旅客登機的聲音,但場景不是人潮湧動的候機大廳,而是一條僻靜的走廊,三音節在走廊裏單調地回**著,反複著,“請017號到診室就診,請017號到診室就診”。他終於想起來了,記憶深處那在遙遠的聲音來自於市醫院心身醫學科。五天前,給沈雨送《調查取證通知書》的時候,在“微笑生活”義診辦公室門口聽到的提示就診的叫號聲。記憶為何會把他帶回義診辦公室的聲場之中?難道僅僅是因為眼前和過去的兩個場景中都出現了同一個沈雨嗎?他立刻否定了這一判斷,根據他的經驗,記憶深處殘留的模糊印象通常不來自於某一具體事物,而是關乎本能。義診室門口的叫號聲觸動了他的本能,叮鈴咚,單調的三音符讓他感覺到了恐懼,恐懼的根源則藏在更深的記憶邊緣。他頭疼欲裂,恨不得拿起電鋸切開腦子,在存儲記憶的海馬體裏翻找。
那是什麽?叮鈴咚,那是什麽?叮鈴咚,那是什麽?叮鈴咚。
叮鈴咚的聲音突然從雜亂無章的噪音世界裏分離了出來,變成了一條單獨的音軌,飄**著,尋找著,最終附著在了另外一個聲音上,“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我殺人了……”,那是肖華軍在跳樓自殺之前打110報警電話留下的錄音。叮鈴咚的聲音就藏在這段錄音後麵,最隱秘最黑暗不可見的地方。讓他感到恐懼,頭疼欲裂的正是這段錄音。
報警錄音裏為何會出現醫院的叫號聲?他清楚的記得那天勘察現場的情形,周圍正在拆遷,轟隆隆的聲音由遠及近,彌漫在空氣中。周圍並沒有與醫院叫號聲類似的音源,肖華軍的報警錄音裏不可能出現叮鈴咚。除非有人用事先錄好的肖華軍的聲音剪切了一段求助的的話,偽造了這通報警電話,而這段被剪切過的錄音恰好收錄進了微弱的叮鈴咚聲音。偽造錄音並報警人忽略了這一點,留下這一漏洞。而具備以上所有條件,並能滴水不漏完成這一係列行動的人,隻有沈雨。那通報警電話是沈雨打的,她出現在肖華軍跳樓自殺的現場。肖華軍殺害馬煜的案發現場,那個負責善後的重心在左腳的足跡也屬於沈雨。
夏木終於看清了恐懼的源頭,沈雨,他默念著她的名字。
沈雨振作起精神,拿起手機撥出去,很快,聽筒裏傳來了胡刀刀的聲音。
“這麽晚了,如果你不是寂寞無聊,就是有急事……”
“幫我查一個電話號碼,看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麽線索,比如……”
“地址之類的有用信息,我明白,告訴我號碼。”
“1719382****……”
聽筒裏傳來一陣鍵盤敲擊的聲音,過了片刻,胡刀刀嚷嚷起來。
“看來打電話的人並不想讓你找到他……”
“什麽?”
“這是個虛擬號碼,查不到機主信息,至於IP地址嘛,”胡刀刀發出了一聲咯咯的怪笑:“格陵蘭島,所有偽裝的IP地址都喜歡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因為不會有人傻到買一張船票,跑到冰原上去找人。”
“所以,一無所獲。”
“可以這麽說,不過,”胡刀刀得意洋洋地說:“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有辦法找到機主嗎?”
“我可以試試,這號碼看起來不像是電信詐騙的人用卡池養出來的號,而是有人出售的實體卡,可以正常使用的號碼,我以前在電腦城開店的時候認識很多賣卡的人,他們都有些小把戲,我可以跟他們打聽一下,看看有誰出售過這個號碼,網上購買不太好查,地址有可能是假的,如果是麵對麵購買,那就走大運了,很容易就能找到買卡的人。”
“越快越好,我想……”
“早點見到他,他對你很重要,對嗎?”
“謝謝你……”
胡刀刀又笑了起來:“等我好消息,阿彌陀佛保佑。”
掛斷電話後,沈雨想起放在鞋櫃上那個沒有任何標識的紙箱。通常隻有在生日的時候她才會收到爸爸寄來的禮物,但今天不是她生日,這次禮物寄來的時機很突然,似乎另有意圖。她穿過客廳,來到書房,從抽紙盒裏取出一副新的橡膠手套,戴好之後,走到鞋櫃前,將紙箱從一堆快遞件裏抱出來,拿到了書房。
她先用台燈照亮箱體,反複轉動,發現箱體表麵並沒有什麽明顯的痕跡。裏麵的東西沉甸甸的,比之前送來的任何一個紙箱分量都要重,輕輕晃動,還能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她沒有急於開箱,而是先用手機對著紙箱拍了幾張照,然後過去挪開偽裝成書櫃的暗門,從隱蔽的夾層隔間裏取出一個現場勘查箱。她從裏麵取出指紋刷和指紋粉仔細處理箱體表麵,正如她所預計,上麵除了她和冷小兵的指紋,並無第三者的。她拿了一把裁紙刀,切開了嶄新的膠帶,打開了紙箱。紙箱裏放著幾樣東西,她一一取出來,放在台燈下。
第一件是個鋁製小盒子,約莫有正常文具盒一半大小,邊角為圓頭,鋁盒表麵沒有任何標記或是字跡,隻有一些磕磕碰碰的刮擦痕跡,從磨損程度來看,鋁盒有些年頭了。打開鋁盒,裏麵是支10毫升的一次性注射器,以及兩個裝滿**的小玻璃瓶,瓶身上分別用油性筆寫著“麻醉藥”和“肌鬆藥”的字樣。
第二件是一個鬧鍾,老式鐵皮鬧鍾,金黃色,機身漆皮部分脫落,鬧鈴和表麵玻璃完好,有輕微磨痕,底部不是常見的雙腿支撐,而是個10乘以20厘米的鐵片,如同獎杯的底座,頗有分量,放置地麵上則可以和瓷磚完美貼合。
第三件是一柄匕首,單刃,長度目測在20厘米左右,刀刃剛剛打磨過,異常鋒利,在白色燈光下閃射出刺眼的銀光。握柄為木質,兩端木色較淺,中間顏色較深,類似於被把玩的核桃,經常被人把握所致。
第四件是一個信封,用指紋粉刷處理,同樣沒有指紋之類的痕跡。拆開信封,裏麵是三張照片和一張紙條。照片的主人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長頭發,紮辮子,穿著一身緊身服在跳舞。第二張是下課之後,女孩在舞蹈教室門口和同學揮手告別,看不太清人臉,背景卻十分突出,是夜空下的舞蹈教室,霓虹燈閃爍著“桃桃舞蹈培訓班”。第三張則是一個帶浴缸的衛生間。入口右手為浴缸,浴缸頂端天花板上安裝有浴霸,以及老式的帶扇葉的排風換氣扇,馬桶在中間,梳洗台在入口左手邊,未被拍入畫麵。衛生間的整體布局跟很多酒店的陳設很像,但從沐浴架上擺放的浴鹽,乳液,進口沐浴露以及洗發水來判斷,這應該是照片上女孩的住家——酒店公寓類住宅。照片背麵寫著“榕城家園B區2號樓3-302”,印證了這一判斷。紙條上則詳細列著少女每一天的作息活動規律,精確到半個小時之內。而紅筆圈住的每晚八點半,則是她上完舞蹈課回到家的時間。
第五件則是一個檔案袋,同樣沒有指紋和其它痕跡。拆開檔案袋,裏麵放著而一些讓人頗為費解的東西。一枚螺絲、一把梅花頭改錐、一盤開封的魚線和一小塊白色的泡沫。螺絲頭不是常見的十字型或是一字頭,而是較少見的梅花頭,需要配合那把特殊的螺絲刀才能使用。開封的魚線,向外拉出一小段,端頭打了個活結,打結手法特殊,用力拉緊活結之後,結會自然鬆開,重新變成一條平展的線。白色泡沫有指甲蓋大小,像是從某個泡沫箱上摳下來一塊,輕飄飄的,沒有分量,亦很普通。
這些東西有些讓人費解,尤其是三張照片和檔案袋裏的工具。沈雨將這些東西重新排列了一遍,麻醉藥,肌鬆藥,鬧鍾以及匕首她都很熟悉,在從刑警隊翻拍回來的卷宗裏,多次提到過它們——白川的作案工具。最後兩件則令她摸不著頭腦,尤其是檔案袋裏的幾件工具,更是讓她產生了一種參與密室遊戲的錯覺。她將目光停留在改錐,螺絲,魚線和白色泡沫上,幾番組合都未能解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她撓了撓頭,轉頭看向照片,很快就被三張照片之中的一張吸引住了。她拿起帶浴缸的衛生間的照片,湊在台燈下看,排風扇的鐵篦子邊緣有一個幾乎微不可見的黑點,似乎是一隻蒼蠅不小心入畫,留下的身影,但蒼蠅的邊緣不會是弧線。她伸手觸碰,似乎能透過相紙感受到黑點的質感,邊緣光滑,內部粗糙,向下凹陷,就像月球上的環形山。她的頭腦被環形山喚醒了,靈光一閃而過。為了驗證腦海中的答案,她打開手機,在搜索框裏輸入了排風扇的品牌和型號,很快,一張特寫照出現在了視線裏,她劃動照片,看到了排風扇的左下方的螺絲,赫然便是一個梅花形的螺絲帽。黑點正是卸下螺絲帽之後留下的螺絲孔。沈雨一把抓過螺絲刀,恍然大悟,所有謎團都解開了,她終於明白了眼前這些東西背後的真正意義。
這是父親最後送給她的禮物,也是父親能否回到她身邊的關鍵所在。
沈雨放下螺絲刀,拿起螺絲釘,緊握在手裏,螺絲釘尖銳鋒利的頭紮破了她的手心,疼痛並不如想象中那麽猛烈。她攤開手掌,看到螺絲釘被血染成了紅寶石。她想,那並不是螺絲釘,也不是紅寶石,而是死神給她的通知書,未來她將親手殺掉父親,成為俄狄浦斯。但現在,她得按照自己的方式結束這一切,她拿出電話,撥出了何偉光號碼。
“明天,我們進行最後一次治療,不過這次我想換一個地方,為了能有更好的治療效果,我想在家裏幫你治療,你同意了?太好了,記一下地址……
“榕城家園B區2號樓3-302,明天晚上八點半,我記下了。”
“明天見,晚安!”
掛斷電話,沈雨將所有物品重新裝回紙箱內,穿上外套,拿起車鑰匙,抱著紙箱,離開了家。關門之前,她又站在門口,回頭打量了一眼屋內。一切都跟十六年前的那個早上,父親離開家時的陳設一模一樣。時間仿佛又倒回到了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