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受害人6
一路上沈雨都在打擺子,如同突然患上了重感冒。冷小兵擔心她是不是真的病了,但直到她走進老舊的單元樓,獨自消失在黑漆漆的門洞裏,也沒有說出一個關心的字眼。為什麽不能直接給她一個擁抱,或是問一句你是不是很難過?理由當然有很多,而且很正當。比如,他們本就不是親密的戀人關係,而是警察和證人,對話開始之前他們就以各自的身份為抵押做了不得越界的約定,否則對話內容將不再有客觀公正的法律效力。再比如,雖然他們同是某種意義上的“受害人”,但她畢竟是凶手的女兒,而他的目標卻是親手將凶手抓住,送上刑場槍決。他的勝利意味著她將永遠失去父愛,他終將成為她的殺父仇人,而她必得憎恨於他。又比如,他不能讓同情心泛濫,蒙蔽了雙眼,那樣將無法看清真相。比如……
他猛然將車停在一家24小時營業藥店門口想,比如,她真的生病了呢?
五分鍾後,他從藥店裏出來,拿著幾盒感冒藥和一支體溫計,返了回去。
當沈雨看到冷小兵氣喘籲籲,有些狼狽地站在她麵前的時候,有一絲感動。但很快,她便克製住了感動。令她回到冷靜中的,是放在門口的紙箱子。六號紙箱,跟之前收到的所有禮物用的外包裝箱一模一樣,貼著一條嶄新的透明寬膠帶,上麵既沒有貼快遞單,也沒有曾經被使用過而殘留的舊膠帶痕跡,或是任何文字和圖案,她猜,也不會有指紋。
紙箱裏究竟是什麽?一件舊玩具?一張落款為“愛你的父親”的賀卡?
“快遞嗎?我幫你拿,”見沈雨正在包裏取鑰匙,冷小兵主動抱過了紙箱,打量著表麵空無一物的紙箱,好奇地問道:“現在快遞都不貼郵單了嗎?”
“是閃送,寄件信息都在閃送人員的手機裏,用驗證碼收貨,”她忙掩飾道。
冷小兵晃動一下紙箱,裏麵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音,似乎是幾件東西在碰撞。沈雨打開了門,弄亮了廊燈,從他手中接過包裹,放在入口處的鞋櫃上。櫃上還放著另外幾個沒來得及拆的包裹,父親的六號紙箱放在其中,顯得非常普通,不值一提。
“我擔心你感冒了,買了點藥給你,”冷小兵掏出體溫計和感冒藥,看沈雨驚訝的樣子,頓時明白了:“你家裏什麽都有,你看我這記性,我都忘了你是個醫生……”
“還是要謝謝你,”沈雨迫不及待地想要送走冷小兵,關上門,拆開紙箱,看看裏麵究竟是什麽東西,但冷小兵卻門口站著,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你想進來待會兒嗎?你看起來可真糟糕。”
“我隻是有點累了,想坐下歇會兒”,他的聲音充滿了疲倦。
他像一個長途跋涉的人,孤身一人走了很久,路邊既沒有可供休憩的驛站,也沒有星火點點的村莊,他放棄了尋找同伴的想法,將長路當做同伴,目力所及的範圍內,長路是沒有盡頭的。也許這是一條環形道路,也許我正走在曾經走過的路上,我無數次經過起點又回到起點卻無從知曉,他眺望著無盡的路喃喃自語。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撿起了路邊的小石頭,擺放成各種各樣的形狀,三角形,箭頭形,或是小小的石塔,這樣就能判斷自己是否在一個無盡的環形世界裏打轉,但很快就發現這樣的努力是徒勞的,因為他的記憶開始出現了模糊,拋在身後的標記隱晦而閃爍,變成了他不熟悉的事物。他繼續往前走,標記在腦海中模糊,再次相遇的時候,他已經不太確定這是否是他留下的符號,像,又不像,是,又不是。他俯下身看,伸手觸摸,想通過觸摸來喚醒沉睡的記憶,但卻抓了個空,因為標記並不在腳下,而是浮在頭頂,無法觸及的半空中。他感到很恐懼,終於弄清了腳下的路,一條盤旋向下的環形道路,就如同虐狗案發生的一號礦坑一樣,他既沒有走在一條直路上,也沒有走在單調的環路上,而是一條不斷向下卻永不重疊的環路,他不會再回到起點,但也無法抵達終點,而是不斷的盤旋,緩慢的下墜。他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既沒有同路人,也沒有後來人,隻有他和他的過去,未來同路,他和他的影子作伴,影子和他一同困在了環形牢籠裏。
“進來吧,我給你倒杯熱水,”沈雨把拖鞋遞給冷小兵,然後拿了兩個杯子,走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廚房裏便傳來了洗杯子和燒水的聲音。
客廳裏隻剩下冷小兵和他的影子。影子代表著他曾經來過這裏,站在同樣的位置,觀察過這個屋子。那是五天前的晚上,他和沈雨離開星巴克咖啡館之後,提議去她家裏聊,她顯得很猶豫,他以為她在擔心一個單身女人帶一個單身男人回家會惹來鄰居的非議,她卻說“那裏已經不是我家,而是犯罪現場,是你把我家變成了犯罪現場”,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裏閃爍著剔透的珍珠。就是從那一刻起,他忘記了不應該同情心泛濫這一重要原則。
沈雨家的陳設跟十六年前父親失蹤時候一模一樣,家具,沙發,床,書桌都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連位置都沒有挪動,桌布、沙發墊和腳墊也都已經褪了色,舊而幹淨的布料散發著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沙發旁邊的茶幾上擺著一部老氣的固定電話,紅色,那個年代的電話總是紅色,鑲有一塊貼了膜的液晶屏,膜的一角卷起,昭示著它的古老。整個房間呈現出典型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複古氣息,讓他感覺很熟悉,仿佛他的童年也在此度過。唯有最新款的平板電腦,電器和路由器提示著這是2017年。打量著眼前所熟悉的一切,冷小兵耳邊又一次響起了沈雨的話,這裏不是她的家,而是最原始的犯罪現場。凶手在這裏呼吸,睡覺,吃飯,刷牙,生活,凶手在這裏選擇目標,製定計劃,準備凶器,摩拳擦掌,同時也在這裏養育女兒,陪她遊戲,為她誦讀,教她彈琴;前一秒他在廚房洗手池洗去手上的鮮血,下一秒便能烹飪最鮮美的豆腐燉鯽魚;他把美食端上餐桌,一邊吃飯一邊和女兒討論著新聞裏播報的惡性殺人案;他提醒女兒一定要小心壞人,盡量不要一個人走夜路,留心身後尾隨的人,不要被殺人犯盯上;他說的輕描淡寫,就仿佛電視裏正在播報的案件與他無關……
“你查到我爸的下落了嗎?”沈雨端著兩杯冒熱氣的水過來。
冷小兵搖了搖頭,接過了其中一杯水喝了一口。水沒有想象中那麽滾燙,而是一杯調和過的溫水,飄著柚子皮和蜂蜜。他喝了一口,甜蜜的溫暖立刻滑入了體內。他想要說點什麽,但,最終也沒說話。他發現自己無法將凶手從這個空間裏抹去,隻好生硬地換了個話題:“你為什麽不把家裏的陳設改變一下,換上新的家具?”
“我在等他回家,盡管希望渺茫,”她喝了一口水,坐在了沙發上。
“那麽,現在呢?”
“你是想知道,等一個殺人犯父親回家的感覺嗎?”
“別誤會,”冷小兵感受到了她的敵意:“我隻是想關心你。”
“我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還像從以前一樣,”沈雨指的從前是冷小兵在咖啡館告訴她壞消息之前。冷小兵點了點頭,表示明白或是讚同。沈雨接著說道:“現在,我必須不斷地告訴自己他是個連環殺人犯,他是個可怕的惡魔,隻有強迫自己接受這一事實,我才能跟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但,這一做法讓我深感罪惡,出賣親生父親的想法盤旋在我的腦海裏,讓我不得安寧,我總是夢見,自己親手將父親送上刑場,親手扣動扳機槍決了他。而槍響之後,躺在血泊中的人卻是我。”
“現實中的壓力以扭曲變形的方式在夢境中釋放出來了……”
“弗洛伊德不是個科學家,而是個詩人,詩人的說法總是最準確的,盡管很多心理學家把他的學說視為譫妄之詞,但,不可否認,荒誕不經的夢才是真實的,麵對父親是惡魔這一事實,我想做的並不是抓住他,而是自殺,這樣一來,我就能夠徹徹底底的逃避,不用在殺害生父和除掉惡魔之間不斷掙紮。”
“你不會真的想自殺吧?”冷小兵扭頭看了看窗戶,又不安地看她。
“不會,至少今天晚上不會,”她喝光了蜂蜜柚子水,臉色微微發紅:“現在我隻想好好的睡一覺,我累了。”
“那麽,明天再見。”他也喝光了水,把空杯子放在茶幾上。
就在告別那一刻,沙發旁的固定電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鈴聲尖銳刺耳,仿佛剛出生的嬰兒發出第一聲啼哭,嘶聲力竭宣告著新生命的誕生。
沈雨的臉驟然由微紅變成了煞白,冷小兵立即覺察出了她強烈的不安。
“出什麽事兒了?”
“可能是醫院的電話,我手機沒電關機了,”沈雨手機放在桌上充電。
“心理醫生也要出夜間急診嗎?”
“偶爾會,不過不常見……”
“你快去接電話,不用送我,”冷小兵視線越過她肩膀,看著鈴鈴作響的電話。
“沒關係,如果真有急事,他們一定還會再打過來,我先送你出去……”
沈雨把冷小兵送到了門口,樓道裏的聲控燈早已經壞了,無論咳嗽還是拍手,都無法令它正常工作。冷小兵拿出手機,打開了手電,照亮樓梯,小心翼翼跨過樓梯拐角平台上的雜物,消失在了黑暗中。最後一點光亮被黑夜吞噬之後,關門聲響了起來。
咣當,哢噠,寂靜無聲。
冷小兵關閉了手電,任由黑暗將他吞沒,他看見了漂浮在頭頂的影子,正和他做著同樣的動作,將呼吸調整到微弱不可見,摸著落滿灰塵的欄杆,跨過障礙物,悄無聲息地返回樓上,站在了沈雨家門口。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黑暗之中,化作黑暗的一部分,直到確定電話鈴聲停止之後,再也沒有響起來,他才動了動身子。通常隻有在抓捕最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的時候,他才會像獵豹一樣靜止,屏住呼吸,張開全身毛孔,等待著生死一瞬間的來臨。但這次,沒有任何危險征兆,他的身體卻發出了最高級別的警報。他覺得有些古怪,也許是關於影子和無盡環形道路的想象影響了他的判斷,也許是因為擔心沈雨要夜間出診太辛苦。太多慮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擺脫了影子,躡手躡腳下樓,悄無聲息地離開。古怪的電話鈴聲依舊沒能讓他警醒並想起那條最重要的原則:不要對任何人抱有同情心——同情心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它會讓人喪失冷靜,看不清事實,放大主觀情緒,讓人隻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一麵,忽略了不願意看到的事實,而真相往往就藏在人不情願麵對的陰暗中。
看到樓下車燈亮起,冷小兵開車離開,沈雨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用雙手支撐窗沿,以避免雙腿發軟,癱倒在地。幾分鍾前,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她差一點就當場崩潰。她對冷小兵說可能是醫院打來的電話,無疑一句拙劣的謊言,如果冷小兵去調通話記錄,就會發現這個號碼已經十幾年沒被人撥通過,也沒有任何呼出記錄,但卻依然保持著正常的繳費記錄,十幾年如一日未曾中斷,就連電信局的員工看到這份通話記錄,都會心生疑惑,難道機主忘了取消自動付費?每個月都被扣款而不自知?經年累月亦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就這麽白白浪費了?可惜,他們麻木而機械,每天敷衍了事地混日子,抱持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對這筆白來的收入默不作聲,自然也不會關心背後所蘊藏的秘密。
這個從未被人使用過的號碼是一件信物,留下信物的人是沈海洋,接收信物的人是沈雨。沈雨永遠記得失蹤之前他對她說過的話,“爸爸一定會回來的,你要相信,我不會拋棄你,小雨,你是爸爸活在這世界上唯一的理由,爸爸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不管付出多少代價,我都會回到你身邊,記住,我愛你”。
為了再聽爸爸說一遍我愛你,沈雨保留了這個號碼,耐心等待,一等就是十六年。
除了沈海洋和她,沒有人知道電話是信物,所以當鈴聲突然響起的時候,沈雨的心立刻跳到了嗓子,她覺得冷小兵看穿她的秘密,她正赤身**站在他麵前,他用勘查犯罪現場的目光勘查著她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的**,小腹,肚臍,四肢,以及顫栗的腳踝。她因突然**在他麵前而感到羞恥,並因羞恥漲紅了臉。她擔心冷小兵推開她,闖過去,拿起電話,對著沈海洋宣布:你這個殺人犯,你被捕了!她驚恐,但驚恐很快轉化為了憤怒,像瞎眼的俄狄浦斯一樣咒罵命運,呼號不公,想象著無數人圍觀她,嘲笑她,唾棄她,說她是一個卑賤的,身體裏流著殺人犯血液的肮髒鬼,冷小兵就在人群中,跟著他們一起大聲嘲笑,他看過她赤身**的樣子,並且對所有人宣城,她的身體來自於殺人犯,她有一副同樣罪惡的軀體。她很憤怒,但並沒有因憤怒而失去理智,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變成了力量,支撐著她尋找到了一條道路,她舉著憤怒的火把,一步步涉過黑暗,直至他消失不見。
她走到紅色電話機跟前,翻出了來電顯示上的陌生號碼,激動地按下了回撥鍵。
嘟嘟嘟的聲音響起,過了幾秒鍾,電話接通了,但對方始終沒有說話。
“爸爸,是你嗎……”沈雨打破了沉默。
對方依舊沉默著,粗重的呼吸聲像是從地表下麵傳來,空氣微微震動,猶如蛐蛐的觸角在攪動黑暗。沈雨覺得他一定是剛從什麽地方爬起來,也許是一座深山的洞穴,那裏堆滿了壓縮餅幹以及礦泉水,還有一堆取暖用的篝火。
“你在哪兒?我想見你,”沈雨急切地追問,電話卻突然掛斷。
沈雨感到一陣心慌,急忙切斷嘟嘟聲,按下了重撥鍵。
對麵傳來了冰冷的忙音:“您撥叫的電話已經關機,請稍後再撥。”
黑暗沒有被憤怒之火驅散,反而更加濃密了。
她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握著聽筒,像個雕塑。
她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