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受害人4

沈雨曾經在刑警隊實習過一個月,那是八年前的事了,為了得到這次機會,她在私底下了不少功夫,跟負責分配實習的主任和幹事死磨硬泡,最終才由去派出所下片改成了去刑警隊。但她在刑警隊的表現並不起眼,不值一提,就連曾經和她有過短暫共事的法醫室主檢法醫老顧對她都沒有一點印象。因為她在法醫室工作了不到一周,就以身體不適為由調到了內勤上,做起了裝訂卷宗的工作,不過,這一切正是她想要的,或者說事先計劃好的。她利用做內勤的機會,進入了檔案室,查到了白川案的卷宗,並用一台卡片式的相機,分了幾次將卷宗的內容全部翻拍了下來,帶出了刑警隊。唯一對她有印象的人,是當時負責看管檔案室的粗心大意的年輕人。她記得他臉上長滿了粉刺和青春痘,總是帶著一個MP3聽流行歌,上班時百無聊賴,下班之後則一臉亢奮,不停地打電話約姑娘,但總是以失敗告終。為了避免被他懷疑,沈雨答應過他的一次邀約。約會的過程中,他不停地開著低俗的玩笑,企圖展現自己的幽默以贏得她的好感,但她至始至終表現的很禮貌,這讓他感到很無趣。就是在那次無聊的約會中,她第一次聽到了冷小兵的名字。

她不記得他們是因為什麽聊到了冷小兵,隻記得滿臉青春痘的年輕人拍著桌子,似乎很激動,聲稱冷小兵是個瘋子,打過他一拳。她想起來了,是她主動問到了關於白川案的一些問題,口氣隨意,仿佛無意中閑聊到此。他說他不清楚,誰還記得那種永遠破不了的冷案,他隻記得他挨過冷小兵一拳。專案組解散之後,案件的偵辦權由市局重新轉回到刑警支隊,在交接案卷的時候,他不小心把一箱卷宗給打翻了,弄得滿地都是照片和紙張,還粗心大意地踩了一腳。冷小兵突然從人群後衝了過來,一拳把他打翻在地,罵著髒話,惡狠狠地警告他小心點。當時在場有很多人,包括時任刑警隊正副隊長,重案隊隊長,以及幾個曾經參與過此案的老刑警。挨打之後,他大聲喊叫著,向圍觀的人求助,他們卻保持了一致的沉默,那眼神仿佛在說,活該,早就該教訓了。年輕人試圖反擊冷小兵,卻被冷小兵狠狠地按在牆上,他像一塊掛在粘鉤上的抹布一樣可笑。他根本不冷小兵對手,隻是不停地大喊大叫,冷小兵是個瘋子,白川案的凶手就是被他放走的,那個瘋子,一定還在後悔沒有抓到凶手,後悔自己做了傻事。他吵吵嚷嚷,並因為激動而忘記了買單,最後沈雨掏錢請他吃了頓飯。

如果不是上一次肖華軍父子的案子,冷小兵突然出現在她的辦公室裏,她幾乎忘了這個被人稱為瘋子的刑警的存在。那之前,她從未見過冷小兵。她到刑警隊實習的時候,他正好在執行臥底任務,他們之間沒有交集,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上次在醫院見麵之後,她有過一絲擔心,害怕冷小兵去檔案室打聽她的名字,並發現她偷拍卷宗的事兒。如此一來,他就會注意到她,並且推斷出她想找一隻替罪羊替父親脫罪的秘密。當她打聽得知那個滿臉長著青春痘並且狡猾油膩的年輕人已經被開除的時候,頓時鬆了一口氣,唯一能查到她的線索隻有留在檔案室八年前的舊登記冊上的簽名,就像小區門口保安的登記冊一樣,每天都有無數的人留下自己的名字,幾年之後,人名和信息堆積如山,放置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無人問津。沒有特別的原因,沒有人會去翻那些故紙堆,更沒有人會注意到她曾經在刑警隊實習過,包括冷小兵在內。

所以這天下班的時候,當她在醫院停車場第二次見到冷小兵的時候,是一臉的吃驚。

“沈醫生,我等你半天了,你六點下班,對嗎?”冷小兵打招呼。

“你……”她想問他來這兒的目的,但又怕說錯話,驟然停住了。

“有時間嗎?我想跟你聊聊,這是你的車,對嗎?”

沈雨點了點頭,揣測著他的意圖。冷小兵朝她的車走去。而她隻是緊張地抓著皮包。皮包裏放著何偉光的打印照和視頻,她原本打算去找好朋友電腦黑客胡刀刀,讓他幫忙把視頻重新剪輯,轉錄成一段“認罪”的錄音,但現在,隻能硬著頭皮,跟著冷小兵過去。她拿出車鑰匙,按了兩下,打開了車門。冷小兵一言不發,沉著臉,坐到了副駕駛位置,並且搖下車窗,催促她快點,別耽誤時間。

上車之後,他們沒怎麽說話,各自想著接下來要開始的談話,隻有在需要轉向的時候,冷小兵才會提前指指方向,示意她打轉向燈,變道。

“你要帶我去哪兒?”沈雨先打破了沉默。

“到了你就知道了,”冷小兵扭頭看了看沈雨,天色剛剛暗下來,兩旁的路燈漸次點亮,光斑一閃一閃照在沈雨臉上,她的皮膚很白,幾乎能看到血管,這使得她看起來更加脆弱,如同罩在玻璃器皿下的洋娃娃:“你平時,不太加班?”

“幾乎每天都要加班,隻有今天,是個例外……”

“本來想提前給你打個電話的,但是,我沒有你的電話。”

“筆錄裏不是有嗎?”沈雨熟悉做筆錄的流程,清楚地記得她留下了電話。

“我不想從筆錄裏找出一個人的電話,然後打電話給她,那種感覺總是會讓我想到查案子,在找嫌疑人的時候我才會這麽做……”

“嫌疑人?”沈雨晃了一下神,差點闖紅燈。

“你誤會了,正是因為我不想把你當成嫌疑人,所以才會像個冒失鬼一樣,直接來醫院找你,”冷小兵笑著,補充道:“我應該帶份伴手禮給你的。”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但她知道好警察都有這種能力,在無形之中讓你放鬆警惕,不知不覺中吐露出真相。冷小兵正是那種有魔力的好警察,說話語調不高不低,很溫和,她甚至能想象他在審訊的時候,從來不會大吼大叫,隻是平靜地敘述,偶爾開個玩笑,讓你放鬆警惕,然後耐心等待獵物上鉤。

“真羨慕你們,每天在辦公室裏上班,冷了有暖氣,熱了有空調,不像我們,每天都要在外麵跑,環境惡劣就不說了,光是那些屍體……”

沈雨咽了一口唾沫,輕輕扭頭撇了一眼冷小兵。他說到了屍體,是否在暗示她,他已經掌握了她曾經在刑警隊實習,並且偷拍了白川案卷宗的事兒。她判斷不出來,隻能含含糊糊地回應:“我也經常見,醫院停屍房裏有很多遺體。”

“你不說我都忘了,你大學學的是法醫,”冷小兵輕聲道:“後來怎麽改行了?”

沈雨心中咯噔一下,渾身冒汗,幾乎想立刻把車停到一旁,跳車逃走。

“我……”

冷小兵側頭看著她,等待著她的答案。

“女人當法醫不好找對象,所以……”

“所以你現在還是單身?”冷小兵的口吻不是調侃,而是更大的疑惑。

“你對我這麽感興趣,還偷偷調查了我的情感狀況?”沈雨反問。

“隻是直覺,沒有調查,我說過了,你不是我要找的嫌疑人。”

嫌疑人三個字異常刺耳,沈雨默默地看著冷小兵,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些什麽。

“到了……”

“什麽?”

“就那兒,”冷小兵指了指路邊的停車位,不遠處是商場底商的星巴克,由於是晚上,咖啡館裏人不是很多,看起來很冷清:“離得不遠,我們走過去。”

沈雨終於明白冷小兵要帶她去哪兒,對於這裏她自然很熟悉,如同她熟悉白川案的每個案發現場一樣,在尚未拆遷之前,她來這兒拍過很多照片,包括老街區的巷道,路牌,路燈,街邊買菜的小攤,垃圾桶,公共衛生間等等,她把這些照片按照原本的位置關係位置鋪在地上,構成了一張模擬實景的地圖。站在照片所構成的地圖中間,模擬父親的行蹤,穿過街巷,隱秘如貓,尾隨殺人。星巴克所在的位置,正是白川案第二案的現場。

“我晚上睡眠不太好,大半夜喝咖啡……”沈雨想要找個借口拒絕。

“裏麵應該有麵包三明治之類的東西,也有飲料吧,不含咖啡因,”冷小兵撓了撓頭,有些局促:“我隻來過一次,你應該經常來,對這兒很熟悉吧?”沈雨也沒來過,在他父親曾經殺人的地方喝咖啡,對她來說並不輕鬆。看出沈雨有些猶豫,冷小兵試探道:“怎麽?你不想去?”

她想拒絕,但那樣一來就會令她顯得很可疑,如果冷小兵要試探她,她就隻能接受,不能表現出絲毫的軟弱,怯懦,或是想逃走,遊戲才剛剛開始,以後還會有很多同樣的時刻需要她去麵對。如果現在拒絕,等於宣告她的計劃提前失敗了。她不能失敗。她把咖啡館想象成審訊室,想象著他坐在對麵審訊她。

她笑道:“不,我在想你肯定很少請女人吃飯,所以才會大半夜在咖啡館見麵。”

冷小兵笑了笑,沈雨的腔調有點調皮,讓他覺得接下來的話沒那麽難開口。

半個小時後,冷小兵端著一杯熱牛奶巧克力和一杯黑咖啡過來,服務員為她們拿來藍莓芝士蛋糕和加熱的蔬菜雞蛋三明治。沈雨坐在靠窗的位置,風從看不見的窗戶縫隙中滲透進來,讓她感到一絲冰冷。她接過熱牛奶巧克力緊握在雙手中,像捧著一隻熱水袋,或是一隻安靜的貓,溫暖自己。

“今年可真冷,春天來得太晚了,”沈雨喝了一口熱牛奶。

“過了五一,就不會這麽冷了,”冷小兵望著沈雨,暗色調的氛圍裏,她顯得更加透明發白,也許是頂光照射的作用。沈雨嘴唇上掛了一條牛奶胡須,他提醒了她一下,遞給她一張紙,然後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等著他開口。

“我查到了一些事情,”冷小兵小心翼翼地選擇用詞,並且盡量讓語氣顯得舒緩平靜:“這件事跟你有關,所以才想跟你談談,我曾經猶豫過,因為這件事對你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兒,有可能讓你受到傷害,但,我想還是應該讓你知道這些……”沈雨不安地向後靠了靠身子,讓棕色的沙發將她托住,以免身體失去控製。冷小兵看出了她的不安,想要安慰她,隨即他立刻警告自己,不要同情心泛濫。他把手伸到了口袋裏,用力握著警徽,冰冷的金屬遏製住了他的同情心:“我在排查一起舊案件的時候,意外地看到了你的名字,那是個十六年前的失蹤案,你父親沈海洋跟一個女人私奔了,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消息……”

沈雨愣住,她以為冷小兵要問她關於白川案卷宗的事兒,沒想到他卻是為了調查父親的失蹤,這令她更加不安。

“你怎麽會查我爸的案子?很多年都沒人提過了,”她聲音略微顫抖。

“被另一個案子牽扯出來的,這是常有的事兒,一個案子牽扯出另外一個案子,再牽扯出第三個,第四個案子,拔出蘿卜帶出泥,有時候甚至是無窮無盡的,就像在密布著分叉小徑的地圖上尋找出路。”

“難道你已經找到了他?”沈雨緊張地問道。

“沒有,”冷小兵搖了搖頭,“我隻是偶然看到了當年的受案登記表。”

沈雨鬆了一口氣,努力保持著平靜:“所以,你連一點線索都沒有,你隻是看到了報案登記表?想找我核實一下失蹤案的情況?”

“可以這麽說,他的失蹤有一些奇怪,用我們警察的話說,就是疑點頗多,不過,”冷小兵盯著沈雨:“在繼續接下來的談話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你爸爸的右手,有沒有被燒燙傷過?”

這是她最害怕的問題。十六年前看到懸賞公告的時候,她就在擔心。幸好,沒有人問她。父親是個體麵的人,又是個醫生,平日裏總是帶著白手套遮掩右手,他不希望別人注意到他的傷疤,以免給人留下不好的印象。隻有當著她的麵,他才不做掩飾,有時候還會故意說,這是他的榮譽,為了保護女兒而得到的功勳,他很驕傲。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就在她以為永遠也不會有人關心此事的時候,這個問題從一個警察的嘴裏提了出來。

“沒有燒燙傷。”沈雨答道。

“沒有嗎?”冷小兵很詫異:“可醫院的人說,他手上有傷疤。”

“是有傷疤,但不是你說的那種燒燙傷,”這是沈雨十六年前就精心準備好的答案,在私底下練過無數次,就算被刑訊逼供,她也能臉部紅心不跳,一字不差說出以下這段話:“他的手的確被劃傷過,留下了好幾道傷口,他是疤痕體質,傷疤不容易消退,不光右手有,左手和胳膊上也有,但不是燒燙傷。”

冷小兵緊鎖著眉頭,看著她:“你確定?”

“他在安定醫院上班,要照顧很多精神不太正常的人,那些人發起瘋來,可不管你是醫生還是警察,我爸很愛他的工作,為了患者他可以做任何事,他手上的傷疤都是在救護患者的時候,被弄傷的,”沈雨緩緩地說道:“一定是醫院的人記錯了,這麽多年過去了,記憶有點模糊也屬正常,但我是絕對不會弄錯的,我就親眼見過,我爸的手被患者咬傷,流了很多血,還有很多類似的情況,層出不窮。他的右手的確有傷疤,但不是燒燙傷,而是一道道的抓痕,劃痕,還有齒痕,我不會弄錯。”

抓痕,劃痕,齒痕,絕不會讓人的指紋變成一團模糊不清的漿糊。

“你說的這些傷,是在手背還是手掌上?”冷小兵追問道。

沒想到冷小兵會問這麽細,沈雨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隻能支支吾吾想糊弄過去。

“手背上吧……”

“那手掌呢?他的手掌有沒有被燙傷過嗎?掌紋和指紋看得清嗎?”

“嗯……”沈雨本來想說父親的手掌沒有被燙傷過,指紋和掌紋都清清楚楚,但就在脫口而出那一刻,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警方的卷宗裏清楚地寫著嫌疑人的指紋模糊,很可能是由於燒燙傷形成的,如果冷小兵已經確定父親就是嫌疑人,也就意味著他知道父親的手被燒燙傷過。如果冷小兵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她就不能繼續說謊。她跟父親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十五年,不可能連他的手掌有沒有受過燒燙傷都不知道。她若說謊,不僅不會隱瞞父親是凶手這一事實,反而會令她自己也暴露。一旦冷小兵看出她在隱瞞,立刻就會想到她跟父親之間一定有某種聯係,所以她才要故意隱瞞。他甚至可以得出一個大膽的結論,父親根本沒有失蹤,就躲在她身邊。如果她暴露了,冷小兵就會死死盯著他,那她替罪羊的計劃就會陷入僵局,無法繼續下去。她決定承認父親的右手有燙傷的事實。

“怎麽?不記得了嗎?”冷小兵微張著嘴,有些焦急不安。

“他的手掌的確被燙傷過,大概是我十一二歲的時候,我用電爐煮方便麵,不小心燒著了茶幾上的塑料桌布,他為了救我,用手去抓被融化的塑料,那團東西粘在了他手上,怎麽甩也甩不幹淨,就像黏稠的岩漿,他的整個手掌都被燙傷了,不過,手背並沒有受傷,隻是手掌,”沈雨小心翼翼用發生過的事實圓了之前的謊言。她不記在什麽地方看過一句話,說謊的秘訣在於說真話。純粹的謊話很難騙過他人,但夾雜在真話中的謊話,則具有了高於真實和虛構的雙重力量,虛構借助於真實產生了讓人深信不疑的力量,這也許正是演義和故事往往比正史流傳更廣,甚至完全取代真實曆史的原因。沈雨見冷小兵臉上的焦慮消失了,知道他相信了自己的說辭,接著說道:“他很驕傲,因為他保護了我,我也很驕傲,他是我的英雄。”

“你十一二歲?也就是97、98年。”

“98年的聖誕節,下著大雪,那天他加班到很晚,我本來想煮方便麵給他吃,沒想到卻差引起一場大火災,”沈雨眯起眼睛,回憶往事。

“聖誕節,1998年12月25日。”冷小兵暗自盤算著,1998年11月13、14日,連續發生兩起命案之後,專案組成立,並將1991年和1994的兩起殺人案並入白川案。接下來的一年,白川市大部分警察都被卷入了這起連環殺人案,節假日取消,沒日沒夜的加班,而凶手此時正在家中享受著天倫之樂。他仿佛看到,在一個下雪的聖誕節,沈海洋帶著沈雨穿過廣場,穿過街道,穿過人群,走向張燈結彩的商店,他們從警察身邊經過,說笑著,感受著大雪的純潔,而紅藍相間的警燈不過是他們節日快樂的點綴。

“冷隊,你問我這些問題,到底是想幹什麽?”沈雨看著冷小兵。

冷小兵鬆開警徽,把手從口袋裏伸了出來,打開隨身包,從裏麵拿出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紙,遞給了沈雨。他的動作遲緩而慎重,就仿佛他拿著的不是一張紙,而是毀滅世界的核武器。沈雨接過去,手一觸碰到粗糲陳舊的紙,她就明白了冷小兵來找她的原因。正如他說的,他沒有把她當成嫌疑人,而是來告訴她一個壞消息。

他是心情沉重的送信人,她卻是早已不再悲傷的簽收人。他不知道她從時間之河中走來,歲月為她穿上了厚厚的盔甲,而她為了不被他看穿想法,藏好自己的秘密,必須重新回到悲傷的角色中去。他是她的觀眾,她要用最精湛的演技讓他感受到她的痛苦。她打開了紙,看到了懸賞公告的四個字,露出驚訝的表情,就像第一次看到一樣震驚。她抬頭看他,驚訝之中帶著不解。他開始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她繼續表演著,鋪墊細節,滿目都是問號。紙上的每一個字她都爛熟於胸,包括因打印機缺墨而形成的不連貫的字跡,她不需要閱讀就能理解文字的全部意義,她需要的是調動情緒,展現最初看到懸賞公告時的恍惚,最初知道父親是凶手的悲慟。她看到了過去的自己,被少女的痛苦所打動,忍不住縮了縮身子,看起來十分無助。他看著她,宣布父親是連環殺人犯,然後等待著她爆發。她眼中的困惑瞬間轉化為了憤怒和質問,她怪罪眼前這帶來壞消息的人,睜大眼睛瞪著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遲遲不掉下來。他進入了她的情緒世界,理解了她所有的不解,震驚,憤怒,絕望,理解了她的一切。她的悲傷層次豐富,從表到裏,從裏到魂,她為痛苦添加了孤獨的成分,多年尋找父親未果的孤獨鋪墊在悲傷之下,讓她具有了古希臘悲劇般永恒的美感。

“不可能,你弄錯了,他不是,這不是真的,你錯了,”懸賞公告從她指縫中滑落。

“對不起,我,我不應該讓你看這些東西,”他接住了那張紙,愧疚道。

她搖著頭,不斷喃喃自語,眼淚順著玻璃一樣光滑的臉頰滑落下來。

“我知道你不願意相信,可這是事實,你爸的右手有燒燙傷,而且……”

“不,這隻是巧合,你弄錯了”,沒等冷小兵說完,她便打斷了他的話,抹著眼淚,站起身來,茫然地張望著周遭,很快就看到了衛生間。她在想,衝向衛生間的時候,最好不要拿包和手機,人在失心瘋的時候是不會在意這些細節的。她下定了主意,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麵前的桌子,撞倒了一把椅子,推開了迎麵而來的店員,跌跌撞撞衝了出去。店員手中的咖啡被撞翻,桌上的熱牛奶、藍莓蛋糕掉落一地,椅子翻倒在地,叮咣作響。冷小兵被他嚇了一跳,一邊跟店員說對不起,一邊抓過她的包和手機,跟著跑向了衛生間。

衛生間裏傳來嘔吐的聲音,冷小兵拍了拍門:“你沒事吧……”

她沒有回應,隻是用力把食指伸到喉嚨中,幹嘔著。假裝嘔吐的同時,她抬頭打量著掛在門後的值日排班表,上麵陌生人的名字讓她感到親切。她渴望活在陌生人中間,跟排班表上的人成為朋友,她和他們互相不了解,開著庸俗的玩笑,笑的很大聲,但從來不提及心事。拍門聲沒有再響起,但她知道,他還在外麵等著她,為自己的魯莽行為而內疚,為她受到的傷害而悲痛。她成功激發了他的同情心,這使得她由被動變成了占盡上風的主動位置。表麵上她依舊是受害人,實際上她卻是操控局麵的人。悲傷的**部分已經過去,剩下的是綿延不絕的餘燼。她洗了一把臉,抓了抓頭發,並用力揉了揉臉,讓自己看起來更加蒼白。她帶著悲傷過後的沉默和平靜,打開了衛生間的門。他看到她,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的樣子看起來很滑稽,但她不能笑,因為接下來,她要成為他的觀眾,欣賞他的表演,不,是完全真實的情感流露,不是表演。

“你沒事吧?”冷小兵低聲問道。

沈雨搖了搖頭,氣若遊絲地問:“你為什麽那麽肯定,我爸就是殺人犯,光憑他右手上的傷疤?就算他跟通緝令上的嫌疑人特征有點相似,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右手被燙傷的人還有很多,你手裏一定還有別的證據……”

“我不能跟你說太多,我們有紀律……”

“你跑來告訴我,我爸是連環殺手,現在又說,你不能告訴我原因?”沈雨情緒激動,聲音高亢尖銳。服務員在吧台裏張望著,做好隨時過來主持正義的準備,他們大概把冷小兵看成了渣男,眼神裏全都是不屑和鄙夷。沈雨渾身顫抖,繼續嚷嚷:“冷隊,如果你不打算告訴我真相,從一開始就不該來找我。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不能一走了之,你必須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我不管什麽紀律不紀律,我得知道原因,要不然我會發瘋的。”

“你得保證,這件事隻限於你我之間,不能讓第三者知道。”

“我保證,你快說,”她迫不及待地舉手,發誓。

“換個不打烊的地方,今天晚上會很漫長……”

冷小兵轉身朝外走去,沈雨放下了手,看著他的背影,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