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受害人3

臨近下班的時候,一位特殊的患者走進了沈雨的辦公室,既沒有提前預約,也沒有掛號,而是拿著一張名片。沈雨正準備關掉用來記錄整個治療過程的攝像機,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推開了門。沈雨愣了一下,停下了手中關機的動作,看著他。他們的眼神隻交匯了短短的幾秒鍾,他就低下了頭。

“何偉光?我沒記錯你名字吧?”沈雨很驚訝,但那並不是真正的驚訝,而是帶有表演成分,或者說,以驚訝來掩飾內心的某種不安。何偉光點了點頭。沈雨看到他的臉上和脖頸上掛著大粒的汗珠,像是剛剛從汗蒸房裏走出來,在初春時節,汗珠顯得十分突兀。沈雨關心道:“你沒事吧?怎麽出了這麽多汗?是不是生病了?”

“沒事,沒事,我,我是從加油站走過來的……”

“天哪,走過來,得有十幾公裏遠吧。”

“十二公裏,不過我走的很快,正好今天休班,就當鍛煉身體了。”

沈雨抽了兩張濕紙巾,遞給何偉光。何偉光接過濕紙巾擦了擦汗,然後把紙巾扔到了垃圾桶裏。沈雨又抽出一個紙杯,倒了杯水遞給他,何偉光用沒有受過傷的左手接過紙杯喝了兩口,怯生生地放在旁邊的茶幾上。

“你的手恢複怎麽樣?”沈雨問道。

何偉光怯生生從口袋裏掏出了右手,新愈合的皮膚薄如蟬翼,猶如剛出生的嬰兒,他翻過手掌,握了握。手指動作還不太靈活,不知是由於長時間不活動生澀了,還是手筋也被傷害到了。

“我帶你去做個檢查吧,現在離下班還有點時間,動作快點應該來得及,”沈雨往門口走去,何偉光卻站在原地,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沈雨停了下來,扭頭看著他。他又開始冒汗,破舊的衣服和鞋上的灰塵透露出一種窘迫,她頓時明白了他的處境,他不肯打車,也不肯坐公交,徒步走到醫院,不是因為想鍛煉身體,而是為了省一筆微不足道的公交車費。他雖然窮困潦倒,卻依舊體麵。沈雨想了想,轉身回到辦公桌後,打開抽屜拿出“微笑生活”義診的宣傳單和幾張表格遞給了他:“這是由我牽頭組織的一項公益看診活動,專門針對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包括了一部分免費體檢項目,如果你願意,可以填一份表格,以公益看診活動的名義參加體檢。”

“你誤會了,我,我不是為了手而來的,”何偉光握了握拳,看上去除了傷疤,筋骨並沒有太大的問題:“沈醫生,我想讓你幫幫我……”

“嗯?”

“因為,我,我殺人了。”

沈雨愣了一下,一動不動地看著何偉光,揣摩著他這幾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別害怕,我不是真的殺人了,我隻是覺得我殺人了,我心裏老是冒出這種念頭,揮之不去,不僅晚上會做噩夢,就連大白天也會忍不住這麽想,我是個殺人犯……”

“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前幾天,我跟一個女人起了衝突,把她推倒在地,結果她給死了。”

何偉光坐在沙發上,複述了那天在烘培店裏發生的事情。

旁邊沒有關閉的攝像機,發出幾乎不可聞聽的機械聲,是數據寫入硬盤的聲音。

“原來是這樣,”沈雨靜靜地聽他說完:“警察沒有告訴你她的死因嗎?”

“說是猝死,但具體是怎麽猝死的,他們沒跟我說。警察讓我回家等電話,手機保持24小時開機。”

“既然警察讓你走,說明你已經排除嫌疑了,她的死應該與你無關。”

“可是,如果我不推她那一下,她就不會死了,”何偉光痛苦地抱住了頭,身體如同被吸僵屍咬了一口而猛烈晃動著:“如果不是我,她就不會死了。沈醫生,你幫幫我,她現在每天都跟著我,在我身邊讓我償命,我隻要一睜開眼就能看見她,她來找我報仇了……”

“你現在,也能看見她嗎?”

何偉光點了點頭,努力控製住抖動的身體,小心翼翼地看向門口。門被風吹開了一道縫隙,就仿佛真的有人在外麵偷窺。沈雨過去拉開了門,露出了走廊的全部,隻是一條普通的走廊,飄**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和酒精味。

“你看,什麽都沒有。”

“她躲在黑暗中,隻有我能看見,你們看不見的,”何偉光依舊一臉恐懼。

“你可以試著說服她,從黑暗中走出來,讓我看見她。”

“說服她……”

“對,跟她成為朋友,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這樣她就不會傷害你了。”

“我殺了她,她還會跟我成為朋友嗎?”

沈雨點了點頭:“有我幫你,她一定會原諒你的,相信我。”

何偉光半信半疑地看著沈雨。

“你的時間呢?如果要安排看診,什麽時間段合適?”

“我每天都上夜班,夜班工資高點,頭天晚上八點到第二天早上八點,上午一般都在補覺,也就下午有點時間。”

“那就從明天開始,每天下午三點開始治療,五點結束,我會留出專門的時間給你,相信我,你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沈雨在便簽上記下時間:“對了,以後過來你就坐公交過來吧,走路太遠了,來回二十多公裏。”

“可是……”

“費用的事兒不用擔心,”沈雨掏了一百塊錢現金遞給何偉光,然後指了指“微笑活動”的宣傳單,“你先拿著這一百塊錢,回頭把公交車發票給我,公益組織可以報銷,我把票貼好去財務上報銷就行,整個治療不用你掏一分錢,放心吧。不過,在正式開始治療之前,你得把這些表格填一下,明天來的時候,一並帶給我。”

“謝謝你,沈醫生……”何偉光感激地接過了錢和登記表。

“對了,你剛才說給你做筆錄的警察,叫什麽名字,你還記得嗎?”

“記得,年紀大的叫冷小兵,還有一個年輕的,他們叫他小夏……”

“夏木嗎,”沈雨喃喃自語,然後打開抽屜,拿出了一瓶藥,橘色的藥片分裝塑料瓶上沒有貼任何標簽和說明書:“我先幫你拿點安眠藥,今天晚上先睡個好覺,養足精神,記著,一定要睡前服用,一次兩到三片,別吃太多了。”

何偉光抓過藥瓶,不斷地說著謝謝,躬著身,後退著出了沈雨辦公室。

攝像機發出滴滴滴的電量低提示音,沈雨在空辦公室裏張望了半天,才想起在何偉光闖入之前,她正打算關掉攝像機。她走過去,繼續完成她的工作,關機,從攝像機裏拔出了SD卡,然後將卡塞入筆記本電腦的讀卡槽中。桌麵上規則運動的幾何形屏保立刻消失了,彈出了提示登錄的對話框。對話框背景則是她和父親的合影,八歲的小沈雨背著手風琴,一臉委屈地站在爸爸身邊,爸爸則咧嘴大笑,左手摟著她肩膀,右手握著一隻獎杯,高高舉在半空。她的委屈和爸爸的開心相映成趣,讓照片具有了鮮活的氣息,唯一不完美的,是那隻舉起獎杯的右手,手背上的傷疤仿佛一群嗡嗡嗡嗡叫個不停的蒼蠅。

沈雨有些走神,連續兩次輸入都被提示密碼錯誤,她隻好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再次輸入密碼,終於成功登錄。

桌麵右下角彈出了一個對話框,點開之後,SD卡裏的內容便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在了她麵前。她猶豫了一下,點開了日期最近的視頻。

何偉光的臉再次出現在了她的視線裏,他說:“我,我殺人了……”

沈雨按下了暫停鍵,畫麵定格在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上,她將畫麵截屏,調整比例,放大之後,打印了出來。臉從打印機的出紙口掉落,飄在半空。手抓住了臉,平攤在桌上,然後手拿出了一個口罩,戴在了臉上。臉的大部分器官都消失了,隻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麵,隻剩下眼睛的臉失去了作為個體的獨特性,但同時也具有了群體的普遍性。失去個性往往意味著贏得了大眾。沈海洋正有這樣一雙平凡無奇的眼睛,和照片上的這雙一模一樣。

真的要這麽做嗎?沈雨突然感到了一陣恐慌,那天晚上在加油站超市裏第一次見到何偉光的時候,她就很猶豫。她知道自己並非出於什麽單純的善意,幫他清理手上的傷口,並非因為善良。從一開始,她就是惡意的。她給他留下名片,就是希望他能替代父親,成為白川案的凶手。

她的這種惡意究竟起源於何時?是十六年前得知父親是殺人犯的那一刻,還是幾年前收到父親送來的第一份禮物?事情的來龍去脈又一次在她心裏清晰的浮現了起來:最初,她對他充滿了恨,她想去報警,告訴他們真相,但她最終沒有這麽做,她對他的恨是由純粹的愛轉變而來,她無法因為恨而舍棄愛,恨與愛是一個互為依存且無法分割的整體;然後是那兩封信,證明了他的犯罪事實的同時,也讓她產生了新的想法,那就是她必須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她要他親口說出他的犯罪動機,犯罪事實,犯罪過程——這些詞語都是她在上大學念法醫課的時候逐漸學習到的——解開她心中的疑團。然後,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來決定他的命運,就像他不經她的同意把她帶到了這世上一樣。對,惡意從最初就已經出現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女決定親手處決自己的生父——如同俄狄浦斯王的詛咒一樣——深刻地改變了她的命運。這世界上並不存在單純的人,人都是命運的產物。後來她所做的每一個選擇,她的人生軌跡,都是宏大命運的分岔和支流。她以超出本科線五十分的成績考上省會某大學,卻選擇留在本地讀醫學院;她選擇法醫專業,後來才得以到刑警隊實習,得以拿到白川案的卷宗;她放棄了法醫,成為了一名心理醫生,關心老人心理健康,並成立“微笑生活”公益組織,幫肖華軍免費治療,都是為了尋找一個合適的替代品;肖華軍死了,她的計劃本應該終止,可何偉光又出現了,一個比肖華軍更完美的替代品。沒有人看得出,這些毛細血管背後的主動脈和心髒,更沒有人知道沈雨不是沈雨,而是俄狄浦斯。隻有她最清楚,決定命運那一刻來了,她不能猶豫恐慌,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她拿起何偉光的臉的打印圖片,如同接過命運之神遞給她的一柄匕首。她放下那張照片,從抽屜裏找到一個鑷子,捏起何偉光用過的一次性水杯,又走到垃圾桶跟前,將何偉光擦拭過臉的濕紙巾捏出來,裝入一個塑料袋,隻要用一些技巧,就能從上麵提取到何偉光的左手五指指紋以及汗液中的D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