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受害人2

“請問,徐英平先生在家嗎?”夏木拎著一兜水果,站在門口大聲問。

那是一個堆滿雜物的門口,兩旁的空礦泉水瓶,壓扁的易拉罐和紙箱碼成了小山,將門圍住,讓這個單元樓裏的住宅變成了穴居的山洞。不知何年何月從何處滲進來的水,洇濕了這堆雜物,在底部形成了一片發黑的黴斑,散發著酸腐的味道。門後麵傳來巨大的電視劇對白,即便隔著一道門,依然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屏幕內的矯揉造作。

夏木隻得更加大聲地喊叫,以壓住電視劇的對白:“請問……”

“誰啊,”拖遝的腳步聲緊接著不耐煩的喊聲走來。

“我是警察……”

“媽的,又是誰投訴我了,”電視聲音驟然小了許多,屋內的人打開了門,透過半臉寬的縫隙敵視著夏木:“我年齡大了,耳背,不開大點聲聽不見,是不是樓上那王八蛋投訴的,說我太吵了,還是說我占了公共過道?”

“您誤會了,我不是派出所的,不管投訴的事兒……”

門後的人用更加疑惑的眼神看著他,夏木慌忙拿出了警校的學生證。

“我叫夏木,夏金蘭的兒子,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

“夏金蘭的兒子?”他接過學生證看了看。

夏木點了點頭,印象中的中年人佝僂著腰,頭發全白,老態龍鍾。

“以前您在印刷廠家屬們對麵開了個書報攤,我們家就住對麵的2單元樓。”

“你不是搬走了嗎?我記得,你那時候隻有這麽點。”徐英平比劃了一下。

“八歲,跟我姥爺搬到東北新安林場去了。”

“都這麽大了,”徐英平把學生證遞給夏木,依舊沒有敞開門。

“我現在在白川市刑警隊實習,過來看看您,”夏木晃了晃手中的水果,“能進去說嗎?這都是給您的,拎著怪沉的,我給您放屋裏。”

徐英平見夏木帶著上門禮,這才打開了門,把他讓了進來。

“你媽媽是個好人,以前經常照顧我生意,有時候你們家包了餃子,她還會拿一飯盒讓我嚐嚐,可惜,好人命都不好,就像我一樣,”徐英平一邊說著,一邊調高了電視機音量,重新投入到虛假的世界裏。

夏木側目打量著屋內,這是一套典型的回遷房,麵積很大,但布局和朝向不好,廉價的白瓷磚,廉價的深紅色板材家具,被泡過水的牆壁鼓著一些空包,廉價的玻璃茶幾,輕輕一碰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仿佛隨時都會散架,陽台上同樣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準確的說是待賣的廢品。廢品遮住了窗戶的一部分,令屋內光線黯淡,昏昏沉沉的。牆上掛著一些合影,老夫婦倆的,也有三世同堂,不過,這間屋內卻沒有他人生活的痕跡,透著獨居老人的氣息和淩亂。

“我兒子和兒媳都搬到深圳去了,那邊房價太貴,我賣了兩套房才夠他們付個首付,前兩天還攛掇著讓我賣了這僅剩的一套房,跟他們一家三口過日子,說是要好好孝順我,讓我去海邊養老,呸,還不是惦記我這點棺材本,”電視裏也正在上演類似的劇情,徐英平跟著一塊兒罵起了自己的兒子:“沒出息,啃老族,我才不會上當,我死也要死在我自己的房裏,客死他鄉算怎麽一回事。”

夏木見徐英平隻顧抱怨,隻好強行打斷了他:“我今天來是有件事兒想請您幫忙……”

“我老伴就是被我那不孝的兒子給氣死的,我看我遲早也得被他們氣死。”

夏木拿起遙控器,關掉了電視:“徐伯伯,有件事,我想請您幫個忙。”

“事兒?什麽事兒?”

“我們刑警隊正在查當年那個案子,白川案……”

“該跟警察說的,我都說了,說了十幾二十遍了,嘴都起繭子了。”

“我想讓您幫我打一份通話清單……”

“什麽?”徐英平一臉疑惑地看著夏木。

“當年那個公用電話的通話記錄,您去電信局跟他們申請一下。”

“你一說這個,我想起來了,那電話被你們刑警隊的人給弄壞了,”徐英平一邊嘟囔著,一邊朝背陰麵的次臥走去,夏木見他沒頭沒腦的絮叨,隻好跟了過去。徐英平推開次臥的門,打開了屋內的燈,隻見裏麵同樣滿滿當當堆滿了破爛,爛桌破凳,廢紙片塑料瓶,簡直是個垃圾的海洋,中間留著條狹窄的僅供一人通過的道路。徐英平顫顫巍巍在破爛中翻找著,夏木生怕上麵的紙箱掉下來,砸中他,隻好墊腳伸手,扶著高空的東西。不一會兒,徐英平從裏麵抽出一個紙盒子,吹了吹上麵的灰:“你媽媽出事那天,倆警察拿著小毛刷,沾著黑粉末,在我這電話上刷來刷去……”

“采指紋?”

“對,就是弄指頭上的紋兒,把電話都給弄壞了,”徐英平斤斤計較道:“他們摳完之後,這電話就不能打了,我去找人修也沒修好,人家說電路板燒壞了,修不好,準是那倆警察給我弄壞的。我去跟他們說理,他們還不認賬,也不給我賠,真是倒黴。”

夏木接過紙盒,打開,看到裏麵放著一部老式電話,液晶屏已經碎了,機身和聽筒表麵的塑料也被壓出了裂紋,一碰就要散成零件的樣子。

“沒關係,我給您賠,您看多少錢,我微信轉給您……”

“我沒微信,有錢嗎,給我五十就行,都是熟人,我就不計較了。”

夏木掏出錢包,拿出了兩百塊錢。看到錢,徐英平立即兩眼放光,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拿。夏木卻收回了手,沒讓他得逞:“這錢我可以都給您,不過,您得拿著身份證跟我去一趟電信局,把通話清單打一份。”

“不用去,我現在就給你找……”見到錢之後,徐英平的動作一下子麻溜了許多,隻見他一頭鑽到了垃圾堆裏,如同一隻靈活的耗子一樣蠕動著。片刻,從不知道什麽角落拿出一疊東西,扔給了夏木,**起陳年舊月的灰塵:“公用電話是電信局的人上門給安的,每個月都會送通話清單,你也看見了,我這人不愛扔東西,破破爛爛全都留下了,萬一有啥用呢,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夏木翻開那疊東西,看到上麵一串串的通話記錄,每一條都詳細記錄著通話時長,通話時間以及呼入呼出等基本信息,一陣欣喜。

徐英平則一把抓過兩百塊錢,塞給他一個破塑料帶,生怕他反悔不給錢。

夏木用破塑料帶拎著電話機和通話記錄離開了徐英平家,但並沒有立刻返回警隊,而是去了一趟電腦城,他想在收售手機的小店裏買張不記名的電話卡。將來萬一查到什麽線索,用不記名的卡不容易被反查到,不會暴露他的身份。不過,令他意外的是,電腦城的小商販全都表示,現在都是實名登記,沒有不記名的卡,沒有身份證辦不了,並且用閃爍不安的目光看著他。

“你這樣,沒有人會賣給你卡的,”地上蹲著一個四十歲左右地中海禿頂的大叔,他的手裏拿著紅色的牌子,歪歪扭扭寫著高價回收舊手機舊電腦。

“什麽?”夏木望著周圍,視線裏隻有禿頭大叔一位。

“我說,沒有人會把卡賣給你的,因為他們都知道你的身份,他們怕被抓。你是個警察,對嗎?看你表情,就知道我猜的準沒錯。”

夏木愣了一下,他以為大家都把他當成壞人才警惕,卻沒想到卻是因為暴露身份。

“你從哪兒看出來的……”

“一切,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氣,你目光很堅定,無所畏懼,”說著,禿頭大叔哈哈大笑了起來:“買不記名電話卡的人都是準備幹見不得人的事兒,**,嫖娼,賭博,討債,詐騙,綁票,甚至是買凶殺人,吸毒販毒之類,所以他們總是鬼鬼祟祟,小心翼翼,有時候還帶著口罩和帽子,生怕被別人記住他們的臉,但經驗老練的店主會一眼認出他們,就像對暗號一樣,你看你,說話那麽大聲,問的光明磊落,一點也不掩飾,理直氣壯,哪像個壞人?就差腦門上貼個警徽了,你呀,不光是個警察,而且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手。”

“可以啊,全對,”夏木也跟著大叔哈哈大笑起來:“你有什麽建議?”

“我可以幫你問問,不過,隻能弄到記名的電話卡,”見夏木有些困惑,脫發大叔解釋道:“有很多人在身無分文的時候,會出賣自己的身份信息,換點口糧;這算不上違法,也算不上合法,可以理解為,一個人不小心掉了身份證,被他人撿起來,用做了別的用途……”

“有人會出賣身份信息?”

“對,什麽都可以賣,實名登記的電話卡,微信,QQ號,還可以綁定銀行卡和支付寶,”大叔停頓了片刻,斟酌詞句道:“這些都是我聽人說的,你就當聽個故事,”大叔指了指對麵的一幢高樓,神秘兮兮地繼續:“看見沒有,對麵就是高新技術開發區的火炬樓,三十七層層高,將近一百米,曾經有一人從上麵跳下來了,摔得稀碎,就是因為出賣身份信息……”

“這麽嚴重?”

“他賣的是‘法人’身份,又叫‘做法人’,有些人要做見不得人的生意,比如非法集資,非法騙貸之類,就需要辦一個公司,為了在事發之後洗的一幹二淨,他們就會去市場上買一個沒有違法犯罪記錄的幹淨身份來‘做法人’,一個月隻要付賣身份的人三千塊錢,比販賣人口還便宜。他們用買來的‘法人’身份進行登記,注冊,開戶,申請貸款或者集資,等錢全部轉移到自己手裏之後,就會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見,留下‘法人’來替他們背債,頂罪;跳樓那哥們就是個極品,據說他死的時候,名下有二十幾家公司,遍布全國各地,欠款有上千萬,那二十幾家公司,他連名字都叫不上,活該。”

“難道他不知道,這會害死他嗎?”

“就算知道,他也還是會這麽去做,有的人就是喜歡賭命,這是人的本能。”

夏木眼前忽然浮現起了《神經漫遊者》裏的片段,數據化的社會裏,肉身不再重要,每個人都不過是一串沒有分量的數據,靈魂也不再重要,隻需一個接口,就能輸入輸出。人和人之間,再也沒有麵對麵的交談,沒有身體與身體的碰撞,沒有歡愉的顫栗,沒有擁抱、接吻和**,而是代之以密密麻麻的數據線。黑色的、白色的、銀色的、紅色的、無形的、各種各樣的數據線交織成了一張網,人們被困在網中,生生死死,愛恨離別,無法掙脫。

“考慮的怎麽樣,要號嗎?”脫發大叔把夏木從想象拉回到了現實中。

夏木忙搖了搖頭,盜用別人生命的聯想讓他產生了負罪感。

“還有更簡單的辦法,用虛擬號碼,如果有人倒查,隻會找到一張不存在的照片或是一個來自格陵蘭島的IP地址,不會查到你,”脫發大叔捋了捋地中海上稀疏的頭發,不容置疑地說道:“你得多掏點錢,兩百,怎麽樣?”

“我要虛擬號碼,”夏木掏出兩百塊錢,遞給了脫發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