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受害人1

上一次來殯儀館已經是三年前,師父被火化的那天。冷小兵站在靈堂外,看著黑壓壓的人群,第一次產生了失重感,就仿佛他參加的不是一場葬禮,而是坐上了一架失控的電梯,不停墜落,深不見底。味道還是熟悉的味道,焦灼而混亂。他皺了皺鼻子,跟著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上有失去了至親或朋友後傷心欲絕的人,大哭和啜泣交替響起。走廊盡頭是存放骨灰盒的地方,暫時寄存和被人遺忘的靈魂混聚在一起,不分你我。工作人員開玩笑說,這裏晚上比較熱鬧。

“鬼都是話嘮,因為鬼話連篇嘛,”工作人員為自己的蹩腳的而開懷大笑,他喜歡熱鬧,也喜歡他的工作,周圍的悲傷與他無關:“你要找誰的骨灰?”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隻知道她是個女孩,1990年被放到這兒的……”

“1990年,那可是老鬼了,那句話說的沒錯,老鬼從來不迷路。”

“什麽……”

“因為老鬼識途啊,”工作人員再次大笑起來,繼續享受他拙劣的玩笑:“瞧瞧,你不是來找她了,表麵上看是你來找她,實際上是她找到了你,我說的對嗎?”

安定醫院的病例不見了,沒有人知道死去的女孩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又是誰把她送到了精神病院,更沒有人來認領她的骨灰。冷小兵手頭目前掌握的線索少的可憐,即便是這樣,他依舊可以做出可靠度極高的推測,女孩的死是整個白川案的起點,而沈海洋很可能就是那個連環殺人犯。首先從時間上來看,在女孩出事之後第二年,發生了韓秀的案子——也就是目前警方所掌握的首案;其次是女孩的死亡方式,涉及到麻醉藥和肌鬆類藥物,實施手術的主刀醫生沈海洋很有可能受到這次醫療事故的刺激,形成了他病態的殺人手法;然後是安定醫院庫房裏丟失的藥物,近水樓台先得月,沈海洋可以輕而易舉拿到別人不太容易得到的作案工具;他是醫生,知道如何妥善而長期地保存麻醉藥;最後是沈海洋失蹤的時間,剛好跟白川案停止的時間相吻合,這絕不是巧合就可以一筆帶過的解釋。

工作人員帶著冷小兵走到了貼有“二室十七架”的骨灰架前,他們沿著一排排骨灰盒搜尋著,最終在最下一層找到女孩的骨灰盒:“這個區域的骨灰都是沒人認領的,殯儀館就是他們最後的歸宿,不過,這幾年孤魂野鬼越來越多了,好多都聯係不到家人,這兒都快放不下了,民政局打算把這些沒人認領的骨灰公葬到一個地方,建公葬牆供人祭奠,這些可憐人,生前就不容易,死了又被人拋棄。有了公葬的墓地,孤魂野鬼們就能聚在一起作伴,熱熱鬧鬧不挺好。”

“你能確定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嗎?”冷小兵蹲在角落,用手機照亮玻璃櫃門,看到裏麵的骨灰盒上並沒有貼任何標簽,不禁有些懷疑。

“登記本上是這麽寫的,”工作人員拿起掛在櫃子前方的冊子翻閱著,久未有人觸碰的冊子上,灰塵飛舞:“1990年12月4日,安定醫院委托保管,女,19歲。”

登記本上沒有記錄女孩的名字和籍貫,不知道是疏忽大意還是被人有意模糊掉了。

冷小兵接過來翻了翻,問工作人員:“殯儀館有沒有留下她的頭發,指甲或是衣物之類的東西?我聽說有些地方,會留下死者身上的一些東西或是遺物,以備將來……”

“做DNA比對?”工作人員麵帶譏笑,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哥們,三十年前哪有人會想到這種事兒,你們警察也不知道現在破案要靠DNA這種高科技吧。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把頭發或是遺物留下,以備將來有人尋找,可以將這些東西取回去,安葬在祖墳旁邊,這是一種風俗,叫附葬,”冷小兵解釋道。

“就算有遺物,也是家屬自己決定和保存的,殯儀館可不管這些閑事兒。”

冷小兵將骨灰盒放回了角落的隔間,拍下登記冊上的信息,離開了殯儀館。臨走的時候,他掏出兩百塊錢遞給工作人員,讓他買束花,放在她身邊,就仿佛這一舉動能給她點安慰,亦或者,他隻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對白川案麻木不仁。

回到辦公室之後,冷小兵打開內網試圖查找女孩身份,1990年去世,19歲,倒推回去,女孩出生於1971年,連個詳細的出生日期都沒有,如果檢索每一個1971年出生,1988年被送到精神病院,1990年冬天死亡的女孩,那將是海量的數據,更何況,七、八十年代的舊數據大部分沒有錄入內網,就算他想查也沒得查。看著空白的電腦屏幕,冷小兵鬱悶地歎了口氣。又是一條斷頭線索。他興匆匆地點燃了一根導火索,最後卻發現那隻是一根導火索而已,後麵並沒有任何可供引爆的東西。

夏木推門進來,把簽過字並且蓋了醫院公章的《調取證物通知書》回執遞了過去。看到沈雨的名字,冷小兵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這條線索是他最後的希望。沈雨對父親不可能一無所知,他手把手把她拉扯大,他們在同一屋簷下共同生活了十五年,就算他隱藏的再好,也不可能完全騙過身邊的人,尤其是他的親生女兒,一定會留下些蛛絲馬跡。隻不過,沈雨可能還沒有意識到她的父親是惡魔,一旦意識到,那些散落在她記憶裏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細節都會重新被挖掘出來,具有新的意義,對警方而言則是至關重要的破案線索。

他沒得選,必須把他查到的線索和最後的推斷告訴沈雨,這是唯一的辦法。沈雨是最了解沈海洋的人,他必須拿到她的口供,依靠她來找到沈海洋。他沒得選。他不斷重複這一想法,想要說服自己。但,他知道這將會是一件何等殘忍的事兒,一旦說出口,就會把沈雨的生活給毀掉。如果沈雨不知情,那她就隻是一個失去了父愛的普通人,一旦知道真相,沈雨就會變成連環殺手的女兒——某種意義上說,她跟他,還有夏木一樣,都是白川案的受害人——做為被害人家屬以及警察的受害人具有道德上的正當性,但做為連環殺手女兒的受害人,卻不具備道德上的正當性。她身體裏流著他的血,而血緣是有情感的。他想象著沈雨得到這個消息後的遭遇,會自責,會內疚,會精神崩塌,若是最後上了法庭,他免不了要勸她出庭作證,指認父親是殺人犯,即便是不公開審理,也會有無孔不入的小道消息傳出去,她是連環殺人犯的後代這一身份將會被更多的人所熟知,被陌生人譴責,被憤怒的人毆打,被當做替罪羊而辱罵,就像那些罪行是由她親手所犯下,應由她承擔全部的罪惡。她的生活會隨著真相的徹底揭開而滿目瘡痍。

他真的沒得選嗎?他真決定告訴她真相,毀掉她的生活嗎?他暗暗問自己。

“你沒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嗎?”夏木敲了敲桌子,提醒他。

“什麽?”冷小兵回過神來,不安地看著夏木。

“那個公用電話的機主徐英平的家庭住址,你不是答應幫我找嗎?”

冷小兵鬆了口氣,昨晚上喝了不少,是夏木送他回的家,他生怕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醉話。還好,沒有:“我現在就幫你問,很快……”冷小兵拿起電話,問了幾個人之後,在便簽上寫下一個地址,撕下來遞給了夏木:“你好好查,我,我等你的好消息。”

冷小兵的語氣有些敷衍,他知道公用電話查下去,隻會是一條新的斷頭路,那些路他都曾經走過。但,在沒有確鑿證據證明沈海洋就是凶手之前,他還不能讓夏木知道沈海洋這條線索。他擔心夏木知道會去立刻去找沈雨,不惜嚴刑逼供,也要讓沈雨說出沈海洋的下落。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必須把他支出去做點無用功,調查徐英平正是最好的辦法。

夏木沒有發覺冷小兵的異常,拿著紙條,離開了辦公室。

關門聲響起之後不久,冷小兵也站起身,離開了辦公室。他打算立刻去見沈雨,就約在萬達廣場的星巴克——那裏曾經是其中一個案發現場——他想用這種方式來刺激自己以堅定“沒得選”的信念。臨出門前,他特意打開櫃子,找出了警帽,從上麵扣下了警徽。他用力握著警徽,以金屬的尖銳和冰冷刺痛自己,以提醒自己不要對沈雨有任何同情心,更不要把她當成受害人家屬。她是掌握重要線索的證人,必須利用她找到白川案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