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秘密森林5
“微笑生活”老年人心理健康公益活動通常在周一下午舉行,自從媒體宣傳報道之後,醫院方麵也開始對此事重視起來,特意派後勤騰出了一處八十多平米的倉庫做為接待辦公的地方。辦公室位於頂樓,由於老樓屋頂防水處理不到位,每逢下雨就會大麵積滲透,因此,被潮濕侵蝕的牆壁上總是有一片一片白灰掉落。
沈雨和實習護士的工作,除了引導前來谘詢的老人取牌號,等待,就診,另一項工作便是清掃這些不斷剝落的白灰。除了四麵斑駁的牆壁,整個活動室都是按照沈雨最初的設想布置的,吸頂燈和台燈都是中國風的木質框架,暖光燈散發出柔軟明亮的黃色,靠窗位置擺放著一張帶腳榻的木質躺椅,前來就診的人躺在上麵,可以透過窗戶俯瞰醫院附近的街道和店鋪,那裏總是人潮湧動,穿梭來往,帶著濃濃的撲麵而來的生活氣息,讓人感到安心,靠走廊一端的牆角,則擺放著一組裝滿玩具的櫃子,旁邊是一張大桌子,放著一些玩具,繪圖板和一個簡易沙盤。這部分陳設和沈雨辦公室的陳設類似,相比於問卷、量表以及腦波檢測儀器,她更喜歡玩偶之類原始的心理測試工具,讓人們沉浸在遊戲的世界裏,或者拿起筆繪畫,在放鬆的情況下自然地表達內心的某些不安,她則通過沙盤裏搭建的模型世界以及圖畫,來分析他們的精神世界。
今天預約義診的人不多,不鏽鋼長凳上隻有兩三個老人,護士陪在老人身邊,小聲給他們介紹關於公益活動的詳細事宜,並引導他們填寫表格。表格上除了姓名、年齡、出生年月、家庭成員之類的基本信息,最重要的一欄是他們的經曆,從出生到上學,到工作,到婚姻,到子女出生,再到退休等等,所有信息,按年登記,事無巨細,堪稱一份個人資料的百科全書。拿到個人資料後,沈雨會就他們人生的時間線逐一追問,並挑選其中幾個特別的時間點進行詳細詢問,且在備注欄做一些隻有她才能看得懂的標記。
“1991年,你剛剛參加工作嗎?”
“對,我在洗礦車間上班,我21歲……”
“洗礦車間?”
“礦業公司下屬企業,我們是八小時三班倒。”
“你們上班的時候,會打卡登記嗎?”
“那當然,正規著呢,我可是領過全勤獎的人!不信你可以去廠裏查一查。”
老人有些自豪,沈雨臉上卻露出一絲失落,在老人的資料上畫了個紅色的錯號。
送走最後一個老人,已經是下午三點多,沈雨麵前十幾份資料的左上角標注著不同的符號,大多數是紅色錯號,隻有兩份是問號,表示待定。沈雨拿起兩份打了問號的檔案,怔怔地看了片刻,然後打開電腦,調取出他們的病例和視頻資料——醫院規定,所有心理治療都要留下視頻資料,以防出現糾紛的時候找到根源,明確責任。可惜這兩份帶問號的病例並不是她想要找尋的目標。沈雨看著視頻上的老人,將問號改成了紅色錯號。
她打開最下層的抽屜,將改過標記的兩份病例放進去,就在她準備關抽屜上鎖的時候,突然注意到文檔的最底部的一份,左上角畫著一個紅色對號。她伸手抽出了這份文件,照片上貼著張熟悉的一寸照,正是一個月前在爛尾樓跳樓自殺的肖華軍。沈雨愣了一下。肖華軍是她通過義診活動找到的唯一一個符合要求的人,除了右手沒有燒燙傷,他的身高,體型,眼睛,甚至走路姿勢都跟另一個人很接近,她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每周都要留出專門的時間給他治療,一切都準備就緒,隻差製造一個意外讓他的右手燙傷……可惜,現在肖華軍已經不可能再坐在她麵前了,沈雨鬱悶地歎了口氣。
哢噠,哢噠,沈雨按動打火機,點著了肖華軍的登記資料,扔到了鐵皮垃圾桶裏。
就在這時候,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實習護士帶著夏木走了進來。
“沈醫生,這位警察同誌說有事要找你。”
“夏木!”沈雨脫口而出,語氣中帶著驚詫。隨即她才想起,這隻是他們第二次——十六年前刑警隊門口那次碰麵,沈雨躲在牆角看見了夏木,夏木卻沒有看到沈雨。排除那次,這隻是她們第二次見麵。她私底下讓胡刀刀調查夏木,她了解他的過往,她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乃至於下意識地叫聲親切。
“你還記得我,”夏木也有些詫異:“看來,沈醫生記憶力很不錯。”
“我這兒很少有警察來,”沈雨慌忙解釋道,這倒是真的。
夏木把《調查取證通知書》遞過去:“上次調肖騰飛病例的時候,忘了給你補手續,冷隊讓我來問你要個簽名,還得蓋醫院的章。”
“醫院的公章?”
“沒錯,第二聯,卷宗裏要留底。”
“我得去行政幫你蓋,你在這兒等一會兒,不介意吧。”
夏木搖了搖頭,拉過一把椅子,在旁邊坐下,沈雨拿著通知書出去,不一會兒,一個護士進來遞給他一瓶礦泉水,然後開始收拾屋子。夏木感覺護士的目光不時停留在他身上,微微扭頭瞥了一眼。正如他所想,護士沒有必要在此時打掃衛生,隻是為了找個借口盯著他。這是沈雨安排的。從第一次見麵,夏木就對沈雨產生了類似的感覺,她對警察很提防,超出了普通人應有的警覺。
“有熱水嗎?我肚子有點不舒服,想喝熱水暖暖胃。”夏木問護士。
“熱水?”
“最好能來一片阿司匹林,醫院應該很容易能找到阿司匹林吧。”
護士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按照他說的去做了。屋內隻剩下夏木一個人,他打量著屋子裏的陳設,和普通心理谘詢室沒有太大區別。以前上警校的時候,他每半年都要去見一次心理醫生,學校得知他的童年經曆,擔心會留下創傷後應激障礙症之類的心理問題,要求他定期接受檢查。他的表現很正常,每年都會得到一句“該生表現良好”的評語。就在夏木收回目光的時候,突然看到垃圾桶裏那份未燃盡的義診就診登記表,伸手扒拉掉黑色灰燼,撿起了貼有一寸照的殘餘部分,夏木愣住了。他認出了照片上的人,大半個月前,他以一具屍體的形態躺在他麵前,他碰過他的腳踝,也見過他破碎的臉。燃燒掉一角的照片仿佛還有餘溫,在提醒著夏木,在他進來之前,沈雨剛剛燒毀了肖華軍的資料。他記得她說過和肖華軍不熟悉,可是肖華軍分明就參加她負責的“微笑生活”義診,是她的患者。她為什麽要對警察說謊?又為什麽要把他的資料燒毀?醫院銷毀已逝患者的資料,應該有統一的規定,不太可能允許醫生私自銷毀吧?夏木心中頓時升起了濃濃的疑慮。
沈雨拿著蓋好了公章的通知書進來,夏木迅速將肖華軍的照片塞到了口袋裏。
“謝謝,”夏木撕下最後一聯,遞給沈雨:“這一聯留給你的。”
沈雨接過最後一聯:“你們現在辦案挺正規的。”
“程序是正義的蒙眼布……”
“蒙眼不是失明,是自我約束,”沈雨笑了起來:“我以前學法醫的時候,老師天天在課堂上說,唯有能夠證明的真相才是真相,證明不了的……”
“就不是真相?”
“不,證明不了的也可能是真相,隻不過,沒有證據會被隨意曲解。”
“哦?”
“所有被證明的真相都能夠穿透時間和謊言,這就是演繹法的力量,前提保真則結果必然保真,這種結論不會被外界力量所扭曲,更不會因為人而發生改變,但無法證明的真相,則不具有永恒性,謊言就像海洋一樣會不斷的侵蝕它,就像海邊的礁石,幾年,幾十年,也許一開始你還看不到礁石的變化,覺得它們堅不可摧,永恒不變。但隨著時間推移,遲早你會看到另一種景象,失去了原貌,模糊不清的礁石,有的甚至會完全消失不見。”
“消失不見不代表不存在,隻要還有一個人記得,真相就不會消失。”
護士帶著一個老人推門進來,打斷了二人的談話。夏木聽到走廊裏傳來廣播叫號的聲音:“請017號到診室就診,請017號到診室就診”。夏木腦中一陣刺痛,就仿佛有人拿著打蛋器,拚命攪動他的腦漿。究竟是什麽讓他突然這麽難受?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想要抓住彌漫在空氣裏的一縷靈感,但最終還是一無所獲,隻剩下不舒適的感受,盤踞在心裏。那是什麽?他問自己。
“阿司匹林,”沈雨從護士手中接過一片阿司匹林,遞給夏木:“夏警官,我還有幾個患者要接診,如果你想探討哲學,我們可以改天約個時間再聊。”
夏木虛弱地接過阿司匹林,離開了義診辦公室,臨出門前,他看到易拉寶上大大的“微笑生活”關愛老年人心理健康公益組織的logo,大黃色的卡通笑臉,不知怎麽,令夏木想起了白川案受害人臨死前臉上所露出的微笑。
“微笑生活”,為什麽要用這麽一個奇怪的名字,難道喚醒她痛苦的東西,是微笑嗎?
診室門口不鏽鋼長椅上遺落著一張宣傳單,夏木順手撿起來,看著印在上方的黃色笑臉logo,怔怔發著呆。宣傳單底部空白地方,手寫著沈雨的名字和手機號碼。夏木有些詫異。在他的印象裏,一般宣傳單上會留手機號碼的,都是那些急於出售產品的業務員,比如房產中介,辦健身卡的,賣安利的人,他甚至見過把二維碼和手機號碼印到衣服上的業務員,但心理醫生把手機號碼留在宣傳單上,還真不多見。也許是他想多了,這隻是一個普通的辦公室電話,現在很多人都用手機號碼做辦公電話,沒什麽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