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秘密森林6
正如冷小兵曾經說過的,失蹤案是世界上最奇怪的案件,一團迷霧纏繞著另一團迷霧,你想穿過虛無縹緲找尋到一點有分量的線索,結果卻隻會得到更多虛無問號。冷小兵用力地捏了捏眉頭,痛苦地看著手上的列表和電腦屏幕上的卷宗。
“冷哥,肖華軍跳樓的案子你還沒有簽字啊?”劉宇闖了進來。
“什麽?”冷小兵回過神來。
“肖華軍跳樓案啊,高隊剛問了,人都自殺半個月了,得抓緊時間銷案。”
玻璃瓶裏的白**開的正豔,通常冷小兵養不活任何植物,包括最好養的仙人掌都會被他活活養死。算命的說他是火命,克木,注定養不活什麽花花草草。可偏偏從犯罪現場帶回來的花依舊盛開不敗。
“我還要再想一想……”
“想什麽?”
“我不確定,也許是一片迷霧森林。”
劉宇不太明白冷小兵想說什麽,但對他的古怪早習以為常:“待會兒大家去吃火鍋,兄弟們好久沒有聚餐了,老顧,陳涵,還有技術隊的其他人都去,正好這兩天沒案子,放鬆一下,等忙起來又不知道啥時候能聚了,你來不來?”
“我去了,你們吃不盡興,”冷小兵想了想:“老規矩,單我買,人不去。”
劉宇笑了起來:“就喜歡你這一點,那,我們就不管你了……”
“給夏木打個電話,叫他一塊去,正好你帶他跟大家熟悉熟悉。”
劉宇應了一聲,一邊給夏木打電話,一邊離開了辦公室,
冷小兵打開抽屜,拿出了虐狗殺人案的卷宗翻看,很快,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再次浮上了心頭。卷宗裏夾著一張紙,上麵寫著沈雨的名字。不管是馬煜在森林公園被人殺害,還是肖華軍父子的跳樓自殺,看起來似乎都跟沈雨無關,但他卻執著地抓著這張紙不肯鬆手。他閉上眼睛,不怎麽費力就想起了沈雨的樣子,那張單純的,幹淨的,不帶一絲煙火氣的臉。他登陸內網,輸入沈雨的名字,很快電腦上出現了她的個人資料,同他腦海裏的沈雨一樣,資料簡單幹淨,沒有什麽值得注意的細節,甚至連違章記錄都沒有。他歎了口氣,合上了卷宗,關掉了網頁,準備在銷案報告上簽字,就在落筆那一瞬間,夏木所整理的失蹤案名單上的一個人名突然跳入了他的視線:沈海洋。
沈海洋,很常見的名字,在寒武紀時代,白川曾經是大海。白川人引以為傲的地質博物館的牆上,還寫著兩行大字“白川是大海,歡迎你再來。”白川人喜歡把外來的客人想象為來自於海邊的人,也喜歡在給孩子起名的時候使用跟大海有關的字眼。海洋,常見的名字,白川每一百個人裏,就有兩三個人叫這個名字。不同尋常的是他的姓和失蹤時間:2001年9月17日。
冷小兵重新打開了內網,登陸上去,輸入沈海洋的名字,很快一份十六年前的《受案登記表》出現在了屏幕上,冷小兵向下滑動鼠標,看到了案件的關鍵信息。
報案人:沈雨
接報時間:2001年9月18日
接報地點:城關派出所
接報民警:關小明、常素新
簡要案情:2001年9月18日上午10點,報案人沈雨到城關派出所報案,稱其父沈海洋於2001年9月16日在家中留下一封告別信,信件中提及沈海洋與一名女性私奔,該女性身份不詳,經派出所民警現場勘查,家中有關沈海洋物品均已被帶走,確認失蹤。
冷小兵猛然愣住,沒想到沈雨會以這種方式再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2001年9月2日,白川案最後一案發生,此後凶手停止作案,人間蒸發。
2001年9月16日,白川案最後一案發生後的第十四天,沈海洋失蹤。
而失蹤者的女兒沈雨,十六年後,再次牽扯到一起殺人案和兩起自殺事件中。
這一切都隻是巧合嗎?
網頁上除了一份簡單的受案登記表,既沒有立案表也沒有後續調查資料,根據他多年的辦案經驗,要麽是該失蹤案沒有達到立案標準,警方不予立案,要麽就是失蹤者在報案之後很快找到了人,或是自行返回家中,報案人沒有繼續追究。冷小兵拿起電話,撥出了當年負責接報警的民警——現任派出所所長老關以及區刑警大隊大隊長老常的電話,約他們在城關派出所碰頭。
半個小時後,老關、老常和冷小兵來到了城關派出所一間空會議室。
未多寒暄,冷小兵調出了那份《受案登記表》,給老關和老常看。
“這案子我有印象,”關所撓了撓頭,“沈雨,對,沒錯,就是這個案子。”
“失蹤的沈海洋,找到了嗎?”冷小兵問。
“沒找到,肯定沒找到。”
“為什麽沒有立案調查?”
關所看了看登記表:“這不是寫的很清楚嗎?沈海洋跟人私奔了,拋棄了親生閨女。”
“沒錯,如果不是被侵害的失蹤案,沒法立案,”老常附和道。
“老冷,你怎麽突然會對十六年前的失蹤案感興趣?”
“有大案子?”老常跟道:“難不成找到了什麽無名屍骨?跟沈海洋的信息相符?”
“你們都記得什麽?好好回憶回憶,”冷小兵沒解釋原因,打開了錄音筆。
老常和老關麵麵相覷看了看對方,最終還是老關先開了口。
“報案的那個小女孩,叫沈雨,我記得當時她也就十幾歲吧……”
“十五歲,剛上高一,”老常補充道。
“高一啊,她看起來可比實際年齡要小,像個初中生。”
“不會弄錯的,咱倆去她家調查的時候,我專門問過,她給我看了學生證。”
老關點了點頭,繼續對冷小兵說道:“我倆那時候是搭檔,老常負責現場勘查,我負責問話,那天正好趕上我倆值班。沈雨來派出所報案之後,我給所長打了個報告,就跟老常帶著勘察箱出勤了。”
“一分鍾都沒耽誤,十六號失蹤,十八號還沒回來,都不見兩天了……”
“他那會兒剛有女兒,特別見不得這種小女孩來報案的事兒。”
“我女兒現在跟當年的沈雨差不多一般大了,”老常得意地笑著,掏出了錢包,讓二人看女兒的照片:“真不敢想,要是有一天我不見了,她該怎麽活下去。扯遠了,扯遠了,老關,你接著說,我補充……”
“我倆跟著沈雨去到她家後,就發現,”老關陷入了長長的停頓,仿佛被某種力量捂住了嘴,片刻後才說道:“她家裏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冷小兵不太明白地問道。
老關和老常同時用力點了點頭,動作整齊劃一。
“不光是字麵意義上的什麽都沒有,”老常用一種尖銳,甚至略帶驚恐的語調說:“屋子裏除了帶不走的家具,電器,燈泡等東西,剩下所有能被帶走的東西都被沈海洋帶走了,不僅如此,地板,廚房,衛生間,各個犄角旮旯都擦拭的幹幹淨淨,我連一枚指紋,一根頭發,一塊指甲碎片都沒有采集到!”
“什麽!”冷小兵親不自禁地喊出了聲。
老關和老常再次用力地點了點頭,猶如上了發條的玩具。
“沒有,什麽都沒有,不光家裏沒有發現,她爸工作單位也沒有……”
“沈海洋在安定醫院上班,是個心理醫生,”冷小兵回想起雜誌報道上曾經提及這一點,看著老關。老關繼續說道:“我跟老常去醫院調查,他們說他已經請假倆星期了,以為他生病了,當他們得知沈海洋跟人私奔的消息的時候,一個個瞪大眼睛,驚訝的不得了。他們沒有人相信沈海洋會拋棄女兒跟人私奔,據說沈雨出生的時候,她媽媽就難產死了,是沈海洋一把屎一把尿把閨女帶大的,十五年啊,父女倆人相依為命,怎麽會突然就變成個渣男,跟人私奔?老來**了?”
“更離譜的是,醫院裏所有他使用過的東西,同樣沒有采集到任何指紋,毛發,甚至連他的病例,他的工作筆記和書都不見了,不光找不到痕跡,連一個字都沒有找到!”
“沒錯,醫院的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請假之後他們就沒有見過沈海洋。”
“除非,這段時間,沈海洋偷偷溜進醫院,把自己的痕跡清理了,把有關他的東西都拿走了,就像變魔術一樣,不過,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私奔就私奔,何必要把自己的所有痕跡和東西都清理的幹幹淨淨。”
老關和老常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相互看了看對方,仍舊一臉不可思議,仿佛那他們走進了一個巨大的黑暗迷宮,至今仍沒有找到出口。
“除非……”冷小兵說著,抬起了頭,意味深長地看老關和老常。
三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老警察,不用說明,也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清理痕跡是一種典型的反偵查行為,痕跡清理的越徹底,說明一個人的反偵查能力越強。沈海洋的失蹤絕不是簡單的跟人私奔,至少透露出兩個重要的信息,第一,沈海洋具有很強的反偵查能力,熟悉警方辦案流程,知道該如何應對;第二,沈海洋很可能犯下了什麽不可告人的大案,為了避免被警察發現,才故意選擇失蹤的方式,藏匿了起來。
“你們調查過沈海洋嗎?他身上有沒有別的案子?”冷小兵問道。
老關和老常搖了搖頭,老常說道:“我們走訪過所有認識沈海洋的人,他的同事,老同學,街坊鄰居,還有沈雨的老師,他們都說沈海洋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從來不會跟人起衝突,沒有不良嗜好,沒有債務糾紛,也沒聽說有情人,也沒有什麽未破的案件能跟他扯上關係,從走訪情況來看,沈海洋這個人很幹淨……”
“也許是陌生人,他傷害的是陌生人呢?”
“也許吧,但沒有證據證明他犯過罪,也許他真是跟人私奔了。”
“他的手呢?右手有沒有傷疤?”
“這倒沒注意,他也不是嫌疑人,我們也沒問過這些細節。”
“都過了十六年,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記得。”
“你可以去問問沈雨,她女兒總不會忘了吧。”
沈雨會給出一個怎樣的答案?冷小兵又想起了她那張不染煙火清冷孤單的臉。
“後來呢?”冷小兵追問道:“這案子為什麽沒有繼續查下去?”
“一個人刻意要躲起來,怎麽找?那可是01年,又不像現在,到處都是攝像頭,又是什麽大數據,那時候,隻要辦一個假身份證,基本上就可以消失的無影無終,這你也清楚,”老常歎了口氣,接著說道:“更何況,那段時間正是白川案鬧的最凶的時候,全市百分之九十五的警力都被抽調去排查白川案了,根本沒有多餘的警力調查這個不起眼的失蹤案,隻能掛著,聽天由命了。”
“人至今沒找到,沈雨就沒來派出所問過嗎?”冷小兵問。
“頭兩年還經常來,後來,就沒見過了……”老關發出一聲歎息,“她家就住通惠苑,他爸還算有點良心,走得時候給她留了一套房和所有的存款。”
“報案登記表上提到,有一封告別信,我怎麽沒看到。”
“返還給沈雨了,她說那是她爸留給她唯一的紀念物。”
“那封信上同樣沒有指紋,我懷疑他寫信的時候帶著手套,”老常補充道。
沒有指紋也就意味著即便是在某個案件裏發現了可疑的指紋,也會因為沒有對比項,而無法確對方是否是涉案嫌疑人。破案不是找人,而是找證據。這句話再次回響在了冷小兵的心頭,同時浮現的還有白川案卷宗裏那兩枚殘缺的指紋,隻能用來排除不能用來認定。也就是說,就算沈雨承認沈海洋的右手有燒燙傷,或者別的證人能夠證明這一點,他也不能因此做出比對,將沈海洋認定為白川案的嫌疑人。
更何況,那個女人,那個叫沈雨的女人,是絕不會跟他說實話的。
該死,冷小兵心裏暗暗地罵了一句髒話。
距刑警隊不遠的湖南路某重慶火鍋店,大家正吃的熱火朝天,一陣冷風卷了進來。
包廂的門猛然被推開,冷小兵像個失了魂的人,跟在送毛肚的店員身後進來。重案隊的人,包括夏木,法醫老顧和痕檢員陳涵等,看到冷小兵,全都愣了一下。在眾人的印象中,冷小兵幾乎不參加任何聚會,包括去年重案隊破獲轟動全國的618人口拐賣大案,榮獲集體一等功的慶功晚宴,冷小兵都沒有參加。
“老冷,你怎麽來了,”副隊長劉宇站起身來,其餘人不自覺地跟著站了起來。
冷隊,冷哥,頭兒,等各種稱呼,悉悉索索響起。
“一個個都別這麽客氣,這是飯局,不是案情分析會,”劉宇調侃著,試圖緩解尷尬的氣氛:“你坐哪兒,挨著咱們的警花陳涵,還是?”
“還是讓冷隊挨著顧老師吧,他們倆熟,”陳涵恨不得躲到八丈外。
“看看你這人緣,人家小姑娘見你,跟見瘟神一樣,活該你一輩子打光棍,”在座的人裏,隻有老顧不怵冷小兵。陳涵則一臉通紅,想要解釋,但最終沒說話。老顧拉過一把凳子,讓冷小兵坐自己旁邊:“也就我這個整天跟死者打交道的人,不嫌棄你,坐吧,老冷。”
冷小兵卻沒理會老顧,徑直走到了夏木旁邊,挨著他坐了下來。
“還是咱們的高材生有魅力啊,”老顧也不介意,問服務員要了付新碗筷。
“出什麽事兒了?”夏木接過碗筷,放在冷小兵麵前,疑惑地看著他。
冷小兵抬頭看著夏木,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半個小時前,他離開城關派出所之後,去了一趟安定醫院。他亮出警證,聲明這隻是一次非正式的走訪,了解一起十六年前的失蹤案。他原本以為,時間會把記憶磨滅,年代久遠的真相早已經殘如碎片,無法複原。可沒想到,當他說出沈海洋的名字的時候,值班的老護士竟然吃驚地喊出了聲,並且叫來了另外幾個值夜加班的人。她們七嘴八舌地描述著,議論著,那情景讓冷小兵想到大媽在廣場上討論八卦的場麵,亦或是網友追熱搜時候津津樂道口若懸河的一幕。參與討論的人,有幾個曾經和沈海洋共過事,新來的雖然沒有見過沈海洋,但也多耳聞過這起離奇的失蹤案。原本默默無聞的好男人,失蹤之後,成為了人們討論的焦點,各種各樣的傳聞,一直在單位流傳了十幾年,至今仍在不同人的口中,散播著不同的版本。
“我呀早就看出沈海洋不是個好東西,他老婆的死他脫不了關係。”
“我聽說,他是個變態,性侵他女兒,被他女兒給誤殺了,不知道埋在什麽地方,根本就不是失蹤案,而是謀殺……”
“幸虧我當時沒答應,他還追求過我呢。”
“別吹牛了,他會追求你?我看你是自作多情,見一個男人都覺得他們對你有意思。”
“警察同誌,你們是不是查到了什麽?沈海洋到底為什麽會失蹤啊?”
“你們找到沈海洋了嗎?他是不是犯什麽事兒了?”
“你在寫什麽?我們就是隨口說說,胡說八道,當不得真的。”
熱衷八卦和謠言的人,終於注意到坐在角落拿著錄音筆和記錄本的警察,看到他在筆記本上時不時地寫兩筆,暗自擔憂了起來,紛紛為剛才的言論開脫。
“這隻是非正式的走訪,你們可以敞開了說,不會被當成證據的。”
“說,你想讓我們說什麽……”眾人停下了議論,看著冷小兵。
“他的右手,是不是被燒傷過?有一大片肉眼可見的傷疤?”
眾人麵麵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冷小兵望著那個說沈海洋曾經追求過她的女護士:“你呢?他追求過你?”
“還沒發展到牽手那一步,就被我拒絕了,”女護士又羞赧又急迫地解釋:“我可是個正經人,怎麽會和那種人混在一起。”
“這麽說,沒有人記得他的右手是否受過傷嘍?”眾人齊刷刷地搖了搖頭,他們關心的隻是八卦和流言蜚語,對真相一無所知。也沈海洋在生活中刻意隱藏被燙傷的手,不想讓別人關注到他的缺陷。冷小兵有些失望,看了看筆記本上的問題,不抱希望地問道:“你們醫院會用肌鬆類藥物和麻醉藥嗎?”
沉默,短暫而有意味的沉默。片刻後,一個年級頗大的人張了張嘴。
冷小兵看出他有話想說,看著他。不過,他卻低下了頭,緊緊地握著衣角。
“沒有問題了,你們可以走了,”眾人紛紛起身準備散去,冷小兵叫住了那個年紀頗大的人,“你叫老黃,對嗎?”老人不安地點了點頭,冷小兵收起記錄本,說道:“老黃,幫我個忙,我想在醫院裏隨便逛一逛,如果不忙,可以帶我走走,順便我介紹一下醫院的情況,你在這兒上班時間最長,我猜的對嗎?”
老黃又點了點頭。眾人散去之後,他帶著冷小兵離開了辦公室。
“你不是來調查沈海洋失蹤案的,而是來查藥物失竊案的,對嗎?”
他們在黑漆漆的走廊裏穿行,黑暗給他們營造了一種私密感。
“我不能跟你說我在查什麽,我們有規定,不能和外人談論案情,不過,我可以保證你說每一個字,我都不會告訴別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馬上要退休了,如果能順利拿到退休金,孩子和老婆都會很高興。”
“你會的,我對天發誓,”冷小兵抬手做了個宣誓的動作,贏得了對方的信任。
“三十年前,我剛到醫院上班,負責給主刀醫生打下,”老人見冷小兵有些迷茫,補充道:“你以為精神病院不會做手術,對嗎?那是你的誤解,現在治療精神類疾病,主要用談話療法,精神分析配合一些口服類藥物,以前可不是這樣,那時候醫生會給患者做開顱手術,做手術自然就要用到麻醉藥和肌鬆類藥物,切除患者的腦神經,還會用電擊療法,放血療法等等,聽起來有點殘忍?其實都是從西方學過來的一些所謂的先進技術,結果可想而知,切除腦神經雖然讓那些狂躁的病人安靜了下來,但同時,也讓他們喪失了人的一些特征,比如不再有同情心,羞恥感,失去辨識能力,甚至不認得他們的家人,不會哭也不會笑,永遠麵無表情。家屬希望看到被治愈的家人可不是行屍走肉,醫院卻堅稱手術是成功的,他們隻管有沒有精神疾病,不管是不是連好的那部分也一並被切除了。但,手術的爭議一直很大,直到後來,發生了一起嚴重的醫療事故,一個精神分裂患者在手術的時候意外死亡,手術治療才被徹底禁止了。”
“但那些做手術用的藥,卻依舊能在醫院倉庫裏找到……”
“你說的沒錯,手術禁止了,那些藥就堆放在庫房裏,後來我去庫房盤點的時候,發現那裏存放的藥跟台賬上的數字對不上。我知道那些藥是被人偷走了,因為有明顯的翻動的痕跡,灰塵上還有手印,我記得很清楚。但我沒有把這件事上報給醫院,我害怕上報之後會牽連自己,我是看庫房的,現在裏麵的東西少了,院領導會讓我承擔責任,說不準還讓我賠錢呢。我可不想當替罪羊,在單位混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那些藥永遠也不會再派上用場,遲早會報廢。於是,我就悄悄做了報廢處理,抹平了台賬,隱瞞了這件事。”
冷小兵恍然大悟,當年專案組的人跟他一樣,隻顧盯著正常的醫院和生產藥廠調查,卻忽略了安定醫院這條線索。
“那些藥還在庫房擱著嗎?能帶我去看看嗎?”
“早都沒了,老庫房是毛坯牆,被大雨衝塌了,現在是一片操場。”
當年的案發現場變成了咖啡館,唯一可能的線索則變成了一片操場。
真相被時間之水衝刷,終將消失不見……
“還記得你發現藥品失竊的時間嗎?”
“我是1996年被調到庫房的,那之前就丟了不少,具體數量我不太清楚,在我發現失竊之後,又丟了一些,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盒麻醉藥,三盒肌鬆藥,量不大……”
“那些藥有保質期嗎?”
“有,一般麻醉類藥物保質期是三年,不過……”
“什麽?”
“從藥效角度看,放五六年的麻醉類藥物也能起作用,保存的好,十來年也沒問題。”
“十幾年!”
老黃點了點頭。
“那起醫療事故,究竟是怎麽回事?”
“術中清醒……”
“術中清醒!”冷小兵驚呼道。開顱手術的時候,發生術中清醒,也就意味著,患者是被活活的疼死的,而且死的時候腦顱還開著。那是一幅怎樣可怕的畫麵。隨即他又想到更可怕的一幕,肌鬆藥會讓死者臉上帶著微笑,也就意味,死者腦顱開著,臉上帶著笑容,身體一動不動,被活活的疼死了。冷小兵用力咽了口唾沫,臉色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下如同幽靈。
“看來你明白怎麽回事。”
冷小兵點了點頭,克製住情緒:“後來是怎麽處理的?患者家屬沒來鬧事嗎?”
“死的是個孤兒。”
“孤兒?”
“對,1988年被送到安定醫院,手術的時候隻有二十歲左右,她沒有家人,究竟是誰把她送到這兒的,也不是很清楚,”老人有些內疚,默哀道:“我隻知道她的遺體被人火化了,骨灰寄存在殯儀館,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找到。”
“出事時間呢?”
“1990年冬天,我記得那天下了場大雪。”
“那起醫療事故的病例還能找到嗎?”
老黃攤了攤手:“沈海洋失蹤之後,病例就跟著他一起消失不見了。”
“你是說……”
“沈海洋是那起醫療事故的主刀醫生,他當時二十五歲,她女兒沈雨五歲,我知道的就這麽多了,”老黃轉身離開,消失在黑暗之中。
冷小兵呆立在那兒,看著遠處門廊上的一點微光,那大概是一盞三十瓦的燈泡,很久沒有人擦拭過了,落滿了灰塵,一團黑色飛蟲,圍繞著燈泡飛來飛去,想在寒夜裏尋找到一絲溫暖。“祝你好運”,老人的聲音從不知名的角落傳來,這讓他想起三年前師父得絕症的時候,師娘哄師父吃藥時候的聲音。
“到底怎麽回事?你臉色很難看。”
“祝你好運……”
“什麽?”見冷小兵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夏木疑惑地撓了撓頭。
“我是說,還沒有正式歡迎你加入刑警隊,借這個機會,祝你好運。”
冷小兵端起一杯酒,敲了敲桌子,眾人也跟著他,端著杯,給夏木敬酒。
祝你好運?這不是他來找夏木的目的,他暗暗罵了自己一句。自從師父去世之後,他就關上了通往外麵世界的最後一道門,隻有他知道,門後麵藏著他的軟弱和狼狽。他靠在門上,呈現出一幅堅不可摧的英勇的模樣,沒人知道,他其實隻是想守住門後麵的秘密。夏木的到來,輕易攻破了他的城池,**,毫無保留。他的身後不再是門,不再是殿堂,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那個人跟他共享同一個秘密,卸下他的麵具,讓他有了無盡的傾訴欲。
他來找夏木,是想把他在安定醫院查到的所有線索告訴他嗎?他們苦苦追尋了十六年的凶手終於出現了,他叫沈海洋,具備作案條件和動機,停止作案的時間也跟沈雨上報的失蹤案相吻合,然後呢?然後是一片空白,他既無法描述他的特征和長相,也沒有他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證據,他找到的不是凶手,而是一個無法驗證的假設,一個比虛無更加虛無的答案。
告訴夏木一個虛無的真相,隻會讓他徒增憤怒,無處發泄的憤怒會把他的人生毀掉。也許有一天,他會找到凶手,等那時候,再告訴他發生了什麽,那才是最好的時機。如果永遠找不到,就應該讓夏木遠離這一切,隻留他一個人在沒有出口的絕路上狂奔,因為那是他本就應得的懲罰。
幾杯酒下肚,場麵漸漸熱烈了起來,火鍋帶來的熱鬧讓人打破了尷尬,熱絡起來。
世俗的溫暖具有極大的吸引力,看著大家互相調侃著,議論著生活和工作中的瑣事,他突然明白他來這兒的真正目的,並非為了告訴夏木他找到了什麽線索,更不是為了跟他探討分析案情,而是為了找到一點溫暖。說話的溫暖,吃飯的溫暖,喝酒的溫暖,人群的溫暖。這熱火朝天的溫暖場麵,讓他暫時忘卻了在絕路上狂奔的孤獨。他想起最後一次,在病床前送別師父的時候,他趴在他耳邊小聲說,我騙了你,當年我本來可以一槍打死凶手的,但我害怕了,我是個膽小鬼。他這麽做,不隻是為了懺悔,更是為了傾訴,對一個將死的人說出自己的秘密。
“我知道你是個膽小鬼,但我沒有告訴過別人;膽小鬼都有好運氣,祝你好運。”
師父努力微笑著,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永遠地閉上了眼,告別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