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秘密森林4

“死者胃裏沒有發現任何食物,隻有一些**,出事之前,她已經有將近二十個小時沒有吃東西了。”

“二十個小時?”冷小兵有一些詫異。

“她在減肥,是營養不良導致的猝死,”老顧把胃部切片和心血提取好,遞給了助理:“帶回去化驗一下,我猜裏麵應該能提取到某種減肥藥的成分。”

“能排除他殺的嫌疑嗎?”站在一旁的城西區刑警大隊大隊長老常問道。

“得等化驗結果,不過,基本可以排除他殺。”

聽到老顧的結論,老常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詳細的屍檢報告什麽時候能出來?”冷小兵問道。

“二十四個小時,”老顧摘掉橡膠手套,開始收收拾箱子。

“沒有那麽多時間了,他們已經扣留那個倒黴的嫌疑人快十八個小時了,”冷小兵扭頭看了看老常,老常點頭確認,冷小兵重新看著老顧,不容置疑地強調道:“五個小時之內,我要拿到屍檢報告。”

“好吧,五個小時,”老顧應了一聲,帶著助理離開了區大隊法醫室。

“接下來,該怎麽辦?”老常望著冷小兵。

“嫌疑人在哪兒?”

“訊問室。”

“帶我去見見他。”

“你想重新審訊他?可是,訊問筆錄裏都有……”

“這張紙上隻寫了他是怎麽把死者推倒在地,可並沒有說,他為什麽會推她。”

“難道不是意外衝突?有意的啊……”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想聽他親口說出原因。”

位於地下一樓的詢問室狹促且昏暗,隻有半截露出地麵的窗戶透進一些天光,被磨得錚亮的水泥地麵折射天光,顯出一種低沉的青色,屋頂一盞低瓦數的白熾燈,不穩定的閃爍著。門是鐵欄杆式的,水泥牆麵冰冷潮濕,有股發黴的味道。這裏的一切都給人一種置身深牢大獄的錯覺。

“這地方可真不錯,”冷小兵忍不住讚歎道,他喜歡這種氣氛昏暗低沉的詢問室。

“你可別笑話我了,”常隊沒聽出冷小兵的誇讚發自肺腑,以為他在嘲笑他:“我打算申請點經費,把這裏重新裝修一下,弄得亮亮堂堂。”

“那會降低你們隊的破案率,千萬別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兒,”冷小兵坦然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然後扭頭看了看夏木,“知道我為什麽喜歡這裏嗎?因為從踏進這條地下通道的第一步,我就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我是犯罪分子的感覺,這裏就如同一座被人遺忘的千年古刹,破舊但肅穆,讓人忍不住想要把心裏的秘密全都說出來。在這裏,不需要用任何手段,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夏木和常大隊長麵麵相覷,不太相信的樣子。但很快,事實就驗證了冷小兵的話。打開問詢室的門,他們看到嫌疑人正坐在那兒不安地喃喃自語著:“我殺人了,我是殺人犯,我殺人了,我是殺人犯……”

詢問筆錄顯示,嫌疑人是一個四十九歲的中年人,但眼前的這個人,看起來至少有五六十歲了。他的右手打著條繃帶,繃帶上不知沾染了什麽東西,看起來髒兮兮的。他的身體瘦弱,像一根長長的被抽高的竹竿,不安地前後抖動著。

冷小兵和常大隊長在嫌疑人對麵坐下,夏木則站在門口看著。

嫌疑人看到他們,眼神迅速地躲閃開,身體則晃動的更加厲害。

“你叫何偉光,對嗎?你是無辜的,我相信你,你沒有殺人。”

冷小兵刻意拖長了每一個音節,削弱了重音,語調也變得柔和溫潤,讓人不禁產生聽遊吟詩人在吟唱的錯覺。夏木忍不住轉頭看向冷小兵,隻見他目光也變了,沒有了往日的冰冷嚴峻,而是充滿了同情和憐憫,白熾燈的暖光塗抹在他麵部和頭頂,削弱了棱角,更增添了幾分遊吟詩人的氣息。每個人都想說出心中的秘密,隻是,他們需要一個理由,我就是他們的理由。他想起冷小兵說過關於審訊的秘密,現在,這一切正如實呈現在麵前。

“你很後悔,也很害怕,甚至覺得羞愧難當,因為你是個善良的人……”

嫌疑人停止了晃動,目光也變得順從,不再閃避,注視著冷小兵。

“你是個善良的人,從來沒想過殺人,你隻是犯了個很小很小的錯誤,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那個錯誤,究竟是什麽?”

“我……”嫌疑人的臉漲的通紅,仿佛在述說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兒:“我,我,我沒錢了,幾個月前我的手被燙傷,丟了工作,我沒有收入,兜裏一分錢都沒有。她們零食店在搞促銷,賣一種新推出的茉莉花口味的點心,現烤出來的味道很好聞,我忍不住進去吃促銷品,連著好幾天都去,結果被她發現了,她當著很多人的麵說我是乞丐,讓我滾出去,可我不是乞丐,我,我隻是餓的不行,我滿腦子都是茉莉花的甜味,我推開她就是為了吃一口東西,我沒想到她會死在我麵前。”

兩個餓肚子的人,一個為了生存,一個為了美麗,釀成了一起命案。這樣的結局讓所有人都覺得意外。冷小兵讓夏木幫他泡了一盒泡麵,放了兩根火腿,端給他吃。何偉光在動叉子之前,低聲說了一句謝謝。饑餓讓他發瘋,逼著他變成一頭野獸,但他依舊保留著最後一縷作為人的羞愧感,他不願意告訴警察他是因為饑餓才變得魯莽,他執意要在吃泡麵之前說一聲謝謝。

饑餓是一種距離現代人極其遙遠的感受。冷小兵在腦海中仔細搜尋著,他辦過的所有案件裏,沒有一起是因為饑餓。究竟是什麽時候饑餓從犯罪動機之中被刪除了,冷小兵感到一陣迷茫。

五個小時後,老顧出具的屍檢報告打消了受害人家屬的疑慮,但他們堅持要求一筆賠償,雖然證據證明推搡和受害人的死亡之間並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但悲劇的源頭畢竟來自於何偉光。在冷小兵的協調下,何偉光答應賠償一筆不算大,但對他來說足夠沉重的賠償金,雙方在刑警大隊辦公室簽下了調解協議。

何偉光離開的時候,冷小兵和夏木跟了出去,主動提出幫他支付賠償金。

身無分文饑腸轆轆的男人卻搖了搖頭,拒絕了他們的好意:“我朋友說有一份加油站的工作,每天現結工資,隻需要用一隻手就能完成,我打算現在就過去上班,這樣晚飯就有著落了,不過,你們能借我兩塊錢嗎?我要去的地方距離有點遠,我怕我走過去,消耗太多體力,會餓昏在路邊,我想坐公交車過去。”

冷小兵找出兩枚硬幣遞給他,看著他上了公交車,消失在城市某處。

“你說,那份加油站的工作,真的存在嗎?”夏木撓了撓頭。

“也許隻是他保住自尊的一個借口,他不希望我們同情他,”冷小兵接著說道:“我喜歡他,我喜歡那種為了自尊而拚命活著的人,總是讓我感覺到生命的力量,但願他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填飽肚子。”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沒有大案發生,刑警隊內一片輕鬆愉悅的氛圍。但對夏木來說,卻忙得不可開交。他將1986年到2017年間發生在白川市所有的未結失蹤案,整理成一份文檔,送到了冷小兵辦公室。

“你真覺得凶手還在持續不斷的作案,隻是我們沒有發現別的受害人?”

“我不確定,但,總比什麽都不做要強,”夏木看著冷小兵,問道:“徐英平,就是我家樓下那個公用電話亭的老板,你找到他的住址了嗎?”

“他搬家了,這個城市到處都在拆遷,他換了好幾個地方……”

“有那麽難?”夏木懷疑冷小兵根本就在找借口,搪塞他。

“內網沒有登記他的現住址,也沒有他的手機號碼和駕駛證,我隻能一個派出所一個派出所打電話問,讓他們在轄區裏打聽,你不相信我?”

“除了相信你,我還有別的選擇嗎?”夏木的口吻明顯透露著不信任,把失蹤案的資料放在冷小兵麵前:“答應我,別把這些資料直接扔到垃圾桶裏,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的推斷,但,至少裝裝樣子,就當是打發時間。”

冷小兵本想解釋說他並沒有敷衍他,他一直在找徐英平的住址,但最終還是歎了口氣,他們之間的裂痕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容易彌合。

“我答應你,我會認認真真地看完,告訴你我找到了什麽。”

“或者一無所獲……”

“別這樣,”冷小兵無奈地苦笑著,從抽屜裏拿出一份一式兩聯的《調查取證通知書》遞給了夏木:“還記得白川市醫院心身醫學科那個叫沈雨的心理醫生嗎?上次我們從她那兒調走了肖華軍兒子的病例,還沒有給她補手續,幫個忙,跑個腿,把取證通知書拿給她,讓她在這一聯上簽個字,蓋醫院的章,要入卷宗,蓋了刑警隊公章的這一聯留給她存底。”

冷小兵把車鑰匙遞給夏木:“會開手動檔嗎?開我的車去。”

夏木點了點頭,接過車鑰匙和取證通知書,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冷小兵翻開了失蹤人員的資料,專注地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