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秘密森林3

白色現代停在公園門口,沈雨從駕駛位下來,打開後備箱,搬下一張輪椅,挪到前排副駕駛位置,開門,將胡刀刀從車上扶下來,安放在輪椅上。沈雨的額頭上和脖頸上,滲出一層毛茸茸的細汗,折射著陽光,猶如一塊剛剛從泉水裏撈出來的溫潤白玉。

“也就是你,還把我當個人看,”胡刀刀有些歉疚:“每周都要折騰你帶我來散步,還真有點過意不去。”

“別老給自己這種負麵的心理暗示,容易得抑鬱症,多想想美好的事物。”

“比如你……”

“比如我……”

倆人同時大笑起了起來,讚美和被讚美者之間有一種不成文的默契。

“可惜我已經殘廢了,不然我一定帶你離開白川,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春暖花開,周遊世界,”沈雨笑著接道。

他們的友誼起源於五年前的一場車禍,胡刀刀被醉駕的人撞斷了雙腿,在經過痛不欲生的搶救手術之後,苟延殘喘活了下來,隻是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覺。醫生說,他喪失了男性的能力,得在輪椅上了此殘生。心灰意冷的胡刀刀決心自殺,挑來挑去,最後選擇了醫院梧桐樹後那排紅磚樓——小時候他跟隨從事地質勘探工作的父母移居到白川,住的第一套房就是紅磚結構的蘇式建築,父母在礦難中去世之後,他所有的美好記憶就被封存在了紅磚樓裏——選擇同樣風格的建築自殺,既是為了死的悄無聲息,也是為了找回失去的美好。

他挪動著輪椅,在心身醫學科所在的紅磚樓內尋找一個僻靜的雜物間或是廁所,準備用皮帶做扣,吊死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沈雨發現了他,他也看到了沈雨。沈雨穿了一身白大褂走到他跟前,問他要去哪個科室?雖然隻是簡單的裝束,她的美麗依然深深地震撼了他。盡管他已經喪失了男性的能力,但依然不可抑製地產生了衝動。他想靠近她,看著她,跟她說話,他甚至感到有些幸運,正因為失去了性能力,他才能不帶任何私心雜念地欣賞她的美好。他告訴她,他想自殺。她說,我是個心理醫生,我可以幫你。他們的友誼起源於超越了性的愛,具有了世俗之外的純潔性;他們都是失去了家人的孤兒,便把彼此看做短暫依靠的小島;生活中他們又有許多互補性,他是個黑客,能幫她提供許多技術上的支持,而她是醫生,能為他提供大量嗎啡,以解決他因治療神經疼痛而形成的麻醉成癮問題。

“昨天晚上,我又收到了他的禮物,放在客廳中間,這已經是第五件了。”

“這次是什麽?”

“一個瓶起子,”沈雨把平板電腦遞給胡刀刀。

胡刀刀翻動照片,第一章照片上是快遞常用的紙箱子,放置在空****的客廳中間,白色瓷磚上土黃色的紙箱很是顯眼,由於客廳地板上沒有其它物品,隻有一個孤零零的紙箱子,整個畫麵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如同這紙箱不是人間應有之物,而是外星人不小心遺失在地球上的天外來物。另一張照片則是拆開的紙箱,紙箱裏塞著白色泡沫,泡沫中間夾著一個小小的瓶起子,卡通孫悟空造型,老舊的圖案和邊緣破損透露出了上世紀特有的年代質感。

“跟之前的禮物一樣,用的是普通的6號紙箱,網上到處都有賣的。紙箱內外沒有發現指紋,也沒有任何的毛發或者皮屑,瓶起子也擦拭的很幹淨,我甚至能聞到酒精的味道,”沈雨有些傷感:“他還活著,對嗎?”

“他還活著,隻是不敢出來見你,像隻鬼鬼祟祟的老鼠。”

“他隻有苦衷……”

“苦衷?拋棄自己的女兒,消失不見,能有什麽苦衷?”

“我,我不知道,”沈雨沒有告訴過胡刀刀,父親是個連環殺人犯的事實。

“要我說,他準是跟人私奔了,重新組建了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妻子,過著平靜而無聊的生活,現在他上歲數了,老了,突然開始後悔當初拋棄了你,但為了保住現有的家庭,他又不能直接露麵,隻能用偷偷寄禮物的古怪的方式來暗示,他沒有忘了你,他還想念你,”胡刀刀憤憤不平嚷道:“很多不負責任的男人都會這樣,他們這麽做根本不是因為愛,而是想用最小的成本來彌補心裏的罪惡感。更何況,這些禮物沒有一件值錢的,都是些破爛玩意兒,他要真覺得愧對你,為什麽不直接給你一筆錢,或是一套房!”

見胡刀刀口吐飛沫,臉因激動而漲的通紅,沈雨有一種衝動,想把真相告訴他。但很快,她克製住了衝動。我的父親是連環殺人犯!這樣的話從任何一個人口中說出,要麽會被當做荒誕不經的玩笑,要麽會把對方嚇的魂飛魄散。至於父親為什麽寄這些不值錢的玩意兒給她,一定有特殊的意義,隻是她尚未解開這一謎團。

沈雨微笑著,勸胡刀刀消消氣:“你再好好看看這些照片,你眼睛毒,也許能發現點什麽線索,幫我找到我爸爸。”

“但願你永遠找不到他,”雖不情願,但胡刀刀還是仔細端詳起照片來。

沈雨則沉浸在了回憶裏。大學畢業那年,她第一次收到了父親送來的禮物,紙箱裏放著一個鐵皮玩具,還有一張賀卡,卡片上手寫著一行祝福語:“小雨,生日快樂,愛你的爸爸,”她找出父親失蹤之前留下的書信,進行了仔細比對,肉眼看起來似是一人所寫;為了進一步確認她的判斷,通過她的法醫老師聯係到了公安局的文檢專家,幫忙出了一份鑒定,結論跟她所想一致,卡片上的字跡的確出自於父親手筆。收到卡片那年,距離長途車站的告別,已經有十年之久。當她懷著永遠失去父愛的心,開始習慣於獨自生活的時候,他卻以這種突兀的方式重新回到了她的世界裏,打破了她的寧靜。那之後,每年生日她都會收到一份禮物,鐵皮飛機,木偶,文具盒和魔方,現在則是一個瓶起子。她並不知道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麽,而是像個偵探一樣,利用以前在法醫課上學到的技術,用指紋粉,毛刷,放大鏡,魯米諾試劑等工具,試圖解開其中的秘密。

她又回想起十六年前,和父親在長途車站匆匆告別之後所發生的事情。那個警察將一張懸賞公告塞給了她,很肯定地告訴她,這個人是連環殺手,並囑咐她要小心,如果看到一定要打電話舉報。懸賞公告上的畫像,手部燙傷的特征以及案情簡報擊碎了父親在沈雨心中的形象。她震驚不已,不能相信在她心中近乎完美的父親,居然還有另一種身份——連環殺人犯。到家之後,她把他用過的每一件物品,寫過的每一個字,以及每一縷氣息都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沒有找到絲毫邪惡的證據。她看著他和她的合照,從她辦滿月酒,父親抱著她和安定醫院同事的合影,到她上幼兒園爬滑梯,再到上小學,上初中,上高中,上手風琴練習課,父女倆的每一張合影都很完美,試圖找到他是殺人犯的企圖再一次失敗。

她想,也許是警察搞錯了,她應該去告訴他們。在痛苦中掙紮了一晚上,她最終下定決心,按照懸賞公告上的地址來到了刑警隊。就在她準備進去報警的是時候,她見到了夏木。那個八歲少年剛剛跟母親告別完從法醫室裏出來,身旁跟著兩個警察和一個老人。老人和警察低聲交流著,目光卻瞥向夏木。夏木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沒有因為失去母親而流眼淚,隻有可怕的平靜。她卻平靜中讀出了仇恨,不安地躲到了牆角,遠遠地看著。少年上車離開的時候,回頭看著她躲藏的方向,做了個手槍的姿勢,對著空氣射出了一顆子彈。正是這顆不存在的子彈打消了她繼續報案的念頭。那一刻,她想到,如果父親真的是凶手呢?眼前這個孩子的仇恨將會像火山一樣噴湧而出,盡管他隻有八歲,卻會像最凶猛的野獸一樣撲向父親,將他咬死。還有其他受害人,所有的警察,這個城市每一個普通人,都會憎恨她的父親,一個連環殺人犯,他們高喊著,合力將他殺死。而她,將成為出賣父親的叛徒。

她無法想象父親被絞殺時的痛苦,更無法容忍自己背叛父親。

她慌慌張張離開了刑警隊,回到家之後,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她既不願相信父親是連環殺人犯的事實,又不得不設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將麵臨何等艱難的處境。

從警局逃回家的晚上,她抱著父親和她的一張合影,在沙發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她夢到父親帶著她去了一個遊樂場,拉著她的手,坐在旋轉小飛機上飛行,然後飛機突然脫離了軌道,將她高高地拋了出去,她的手從父親的手裏掙脫,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飄向天空。她尖叫著從夢中驚醒,發現懷中的合照不翼而飛。她慌忙從沙發中爬起來,卻看到合照被人擺放在了餐桌上,相框下押著兩封信。她拆開其中一封,看到了父親熟悉的筆跡。

小雨,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的困惑,如果還有機會再見麵,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但現在有幾件事需要你去做,這些事關乎到我的生死。第一,你要把家裏所有關於我的痕跡清除掉,我使用過的牙刷,梳子,刮胡刀,毛巾,我穿過的衣服,襪子,鞋子,我的床單,被罩,水杯以及我看過的書,寫過的字,和所有的照片,包括我們的合照,全部都銷毀,不要因為舍不得而留下任何東西;第二,盡快去安定醫院幫我請假,就說我生病了。利用請假的機會,把我的辦公桌打掃幹淨,用酒精和消毒液清理我的辦公桌,椅子,帶走我使用的每一樣東西,水杯,飯盒,紙,筆,煙灰缸等等;並且要把我的筆記,資料以及醫院檔案室裏的病例全部都設法帶走,找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燒掉,做這些事的時候,不要讓別人發現。第三,完成上述兩件事情之後,拿著第二封信去派出所報案,你要告訴警察,我失蹤了。第二封信裏寫明了失蹤的理由。報案之後,警方會派人來家裏調查取證,你要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如果他們質問家裏為何清理的如此幹淨,你就說是我失蹤之前打掃的,你放學回家,我已經清理痕跡消失不見了。你要配合警方的調查,同時要保持悲傷。將來,會有更多的人問你關於我的失蹤,不管是同學,朋友,鄰居,親戚,居委會的人還是安定醫院的同事來問,你都要保持同樣的悲傷,按照第二封信裏的理由告訴他們,不要讓人看出異常。

看著信的內容,沈雨有些慌張,飛快地拿起了第二個信封,拆開。同樣熟悉的字跡,不同的是這一封書寫的更工整,沒有絲毫塗改,感情色彩也更濃烈。

親愛的小雨:

對不起,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已經離開了白川,跟一個你從未見過的陌生女人。我知道你會恨我一輩子,因為你是那麽的依賴我,不願意失去我。從你還是繈褓裏的嬰兒,我就陪伴著你,十五年來,我們相依為命,從未有過分別。但現在,你已經長大成人,能夠獨立生活了,而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

我知道你一定會拚命的找我,但我已經決心離開你,和另一個女人組建家庭,開始我的新生活。希望你能冷靜地接受這一切,放棄希望,放棄幻想。我把這套房和銀行卡裏的所有存款都留給了你,銀行卡密碼是你的生日,錢省著點用,應該能夠支撐到你念完大學,找到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而我,隻帶走了屬於自己的生活用品,從此之後,你我不再相見,亦不懷念。

小雨,對不起,讓你提前經曆到生活的殘酷,我知道這很自私,但人生就是會有很多不情願又不得不去麵對的事情,希望你能原諒我,過好自己的一生,忘了我的存在。

2001年9月17日

沈海洋手書

信末尾的日期是兩周後,也就意味著,留給沈雨完成第一封信中提及的所有事情的時間是十四天。但,她並沒有立刻意識到這一點,她為這兩封信的內容所震驚,所悲痛。雖然在信裏,父親並沒有提過一個字,沒有承認他殺了人,但要求她清除一切痕跡的事實卻等同於承認了這一切。

父親殺過人。原本飄忽不定,籠罩在真相之上的迷霧,驟然間被風吹散。醜陋的父親和可怕的魔鬼的形象重疊在了一起,清晰地呈現在了她的麵前。過去童話一般美好的生活被切割開,露出了血腥殘暴的一麵。一想到之前的十五年,每一天她都跟一個連環殺手居住在同一屋簷下,他用那雙沾滿了鮮血和剝奪他人生命的手給自己梳頭發,洗衣服,慶祝生日,觸摸她的臉——她就無法克製地幹嘔起來,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著。

該怎麽辦?她絕望地問自己。

那一年,她十五歲。

按照他說的去做,清理關於他的一切痕跡,銷毀證據隱瞞真相,與殺人犯父親同謀,變成他的幫凶。亦或是下定決心,把兩封信全都交給警察,讓他們把他抓住,送進監獄,然後,是一次行刑。槍斃他。行刑意味著永別,生死之隔,不可跨越。

可是,萬一……

沈雨重新打開了第一封信,試圖尋找一個說服自己不去報警的理由。“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的困惑,如果還有機會再見麵,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跳入了她的視線。她像一個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著這句話不放。“如果還有機會再見麵”一句話,表達了一種假定性,父親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已經預計到了她的猶豫和掙紮,並且用假定性的結論來提醒她:如果她去報警,她將永遠失去知道真相的機會。

他為什麽會變成連環殺手?又為什麽要開始殺人?他和這些被害人之間有怎樣的矛盾?他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了惡魔?麵對女兒的時候,他究竟是父親,還是魔鬼?他是如何在她麵前偽裝,隱藏另一種身份的?

如果警察抓住他,將他槍決,一定會拒絕把所有的關於他的事情告訴她。她是殺人犯的女兒,沒有資格知道真相。若想知道真相,她就必須讓他活著,聽他親口說出一切。如果他是魔鬼,也隻能由她來結束他的生命,就像他給予了她生命一樣。

最終,她放棄了報警,下定決心親手揭開父親的真麵目,親手來對他行刑。

她按照父親所留下的第一封信裏所寫的,清理他的痕跡,成為他的幫凶。她把他的梳子,牙刷,刮胡刀,他的床單,被罩,換洗衣物等等生活用品,全都銷毀,並用酒精和消毒液仔細清理所有指紋,毛發和皮屑。另一方麵,她雖然燒毀了所有留有父親筆跡的書籍、書信、筆記、病例檔案及照片。但在燒毀之前,她用數碼相機拍下了裏麵的內容。她將數碼相機藏在了秘密的地方,等警察不再關心這起失蹤案之後,重新帶回家裏,導入電腦。她時常在電腦上翻看他寫下的文字,試圖從中找到他變成惡魔的答案。十年後,白川案徹底冷卻,她才小心翼翼把翻拍留檔的資料重新打印了出來,反反複複在裏麵尋找蛛絲馬跡……

就這樣,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一年,她十五歲,卻蒼老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