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秘密森林2

回家之後,夏木沒有急於打開裝滿資料的收納箱,投入到往事之中,而是來到廚房,打開冰箱,倒了一大杯冰牛奶,慢慢地吞咽下去。在腸胃把牛奶溫熱之前,他還有幾分鍾時間放空,這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一切都是緩慢的,身體能量尚未啟動,腦子也處於低溫狀態,他行動緩慢,猶如一隻海龜,在沙灘上漫步。

他癱軟在沙發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擺放在茶幾上的收納箱,覺得自己變成了魔術師,馬上要在空無一物的收納箱裏,變出一個大活人:那個人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體型削瘦,也許現在變成了大胖子,右手有明顯的燒燙傷,指紋都被毀壞了,年齡不太精確,隻能劃定在四十五到六十歲之間;他的聲音有些冰冷,說一口地道的白川話,從口音可以判斷是當地人;他的眼睛也很普通,既不大也不小,既不明亮也不渾濁,沒什麽突出特征;他善於跟蹤尾隨,走路姿態輕盈,如同一隻貓;虐殺獵物能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滿足感,每一次他都會留在現場看著目標慢慢失血而死亡,但他對她們的身體不感興趣,沒有出現過性侵害的特征,也許他那方麵有問題,無法實施性侵,所以才會通過虐殺女性的方式來宣泄欲望;盡管他有一米七五的身高,比每一個受害人都要高出許多,但他仍舊喜歡用背後偷襲的方法製服目標,這說明他是一個缺乏信心的人,這種不自信往往形成於童年時期;很多連環殺人犯的童年都充滿了不幸,遭到父母虐待,被家人遺棄,或是天生的性格孤僻,無法融入社會。童年創傷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消失,往往會伴隨人一生,但結局卻各不相同。若將黑暗視為一種養分,有的人培育出的是惡之花,有的則是善之花。究竟是什麽力量讓受過同樣的創傷的人變成了善惡涇渭分明的兩種人,卻顯得神秘莫測。

夏木用手肘支撐著身體,努力從沙發塌陷所形成的漩渦中脫身。他打開了箱子,拿出了卷宗,一張張照片和一份份屍檢報告,如同鋒利的刀,將他腦海中好不容易捏合出來的嫌疑犯畫像切得稀碎。事實上,除了那兩枚殘缺的無法永遠指認的指紋,以及那些被他奪走生命卻依然保持微笑的屍體,凶手什麽都沒留下。夏木感到了一陣絕望,目光再次停留在了受害人臨死前的笑臉上,這微笑究竟意味著什麽?難道僅僅是肌鬆藥的副作用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凶手用麻藥足以控製受害人,肌鬆藥是完全多餘的手段,多餘就意味著反常,變態。變態背後藏著的又是什麽?一個渴望從死亡中得到快樂,並且要求受害人能跟他一同狂歡的扭曲靈魂?可這一切又是如何形成的?

問題嵌套著問題,形成了一個無底黑洞,幽暗深邃的世界將他吸了進去,盡頭則是他的母親。負罪感再次湧上心頭,他從脖頸上取下用鏈子串著的戒指,細細地摩挲著,回憶著那天所發生的的一切。母親接到了電話,急匆匆地離開家,臨走前將裝有戒指的絨麵盒子藏在了抽屜深處,不希望被他發現,然而,那隻是掩耳盜鈴。他發現了戒指,知道了母親的秘密,他懷著恨意幻想著母親嫁人,他被拋棄的一幕。他帶著滿心的恨意,迎接了母親的死亡。

不,這裏麵有一個問題。他猛然睜開了眼睛,看著那枚戒指,思索著。

深夜十一點,夏木獨自來到了位於江陽路的小吃街。街道上行人寥寥,隻有幾家賣熱食的羊雜店和砂鍋米線店人頭攢動,火爐上熱氣騰騰的砂鍋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吸引著晝伏夜出的老饕們,以及深夜加班的年輕人。其中一家名為“福旺”的砂鍋店生意最好,門口排起了小小的隊伍,等待著店主的召喚。夏木過去,跟在隊伍後麵,靜靜地等待著。五分鍾後,他得到了一個席位。

“快坐,快坐,這是菜單,砂鍋,小籠包,還有羊雜湯……”男老板麻溜地收碗筷抹桌子,邊把一張塑封過的菜單遞給了夏木。

“精品羊雜湯,小籠包,加個鹵香幹,”夏木抬頭看了看男老板。

眼前的這個男人四十來歲,一米八的大個子,頭發已經謝頂,動作倒是極其麻利,一邊衝廚房報上桌號和點單內容,一邊已經將桌子打掃的幹幹淨淨,並順手將一對情侶塞到了夏木對麵。

“天兒太冷了,拚個桌,你不介意吧?”男老板問夏木。

夏木搖了搖頭,情侶在他對麵坐下,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麽。之後的一個多小時,男老板一直在忙碌,就仿佛一台上緊了弦的機器人,收碗筷,抹桌子,點單,送吃的,加油添醋,忙到腳後跟打轉。夏木對麵的情侶走了,換成了一個穿白襯衣和黑皮鞋的房產中介,然後又換成了一個等外賣單的快遞小哥,最後是一個濃妝豔抹的準備上夜班的女人。女人看著夏木,露出一絲挑逗的笑容,似乎是在跟他打招呼,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了句“真想睡個懶覺”,夏木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報之以笑容。女人擦了擦嘴,留下一張沾滿口紅的餐巾紙,慵懶地離開了。午夜十二點,店裏的生意終於冷清了下來,夜歸的人和上夜班的人分別進入了各自的正常生活軌道中,砂鍋店如同正常世界通向魔法世界的門,人們經過這道門,便進入了另一種秩序。砂鍋店男老板的動作終於慢了下來,以0.5倍速打掃著最後的髒碗筷。

“買單,”夏木衝他喊道。

男老板見最後一桌客人要離開,輕吐了一口氣,。

“一份精品,一籠包子,還有香幹,一共二十二,微信還是支付寶……”

夏木掏出張五十,遞了過去,老板笑了笑,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零錢找給他。

“現在用現金的人還真不多見了,你好像在這兒呆了很久。”

夏木接過找零,頓道:“對,一個多小時,因為我在等你……”

男老板愣了一下,扭頭看了看四周,人在不安的時候,總是會四下張望。

“別害怕,我不是壞人,隻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夏木掏出了那枚戒指,給男老板看:“你還記得這枚戒指嗎?”

男老板的臉色明顯沉了一下,夏木立刻從中讀出了慌亂,膽怯,害怕。

“我是夏金蘭的兒子,你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

“夏木,那時候你隻有八歲,”女主人正在弄電動車,拉卷閘門,準備關門歇業,男人不安地看了看廚房方向,回頭說道:“去外麵抽根煙吧,我老婆不喜歡我在店裏抽煙。”

夏木點了點頭。男人過去跟女人耳語了幾句,走出了砂鍋店。

午夜十二點,寒冷之中帶著一絲溫暖,春天即將來臨的味道。

“我記得那件事之後,你就離開了白川,”男人點了根煙,“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你怎麽會找到這兒來?”

“半個月前,我現在是警察了,”夏木低聲說道。

“警察,你是為了你媽媽的案子嗎?可我什麽都不知道,你媽媽遇害之後,刑警隊的人找過我很多次,他們懷疑是我幹的,我已經詳細地交代過了,我有不在場證明,不是我幹的,”男人急切地辯解著,語速快如炒豆:“而且我也受到了懲罰,就因為警察不斷的盤查我,醫院的人居然把我當成了連環殺手,院長和人事處都找我談了話,說我給醫院惹了很多麻煩,我隻是和你媽媽談戀愛,誰知道她會出事,唉,我最終隻能辭職,你看,我這雙手本來應該拿手術刀的,現在卻隻能端砂鍋,洗盤子,我丟了工作,我才是受害人!”

“我知道,我看過筆錄了,”夏木對男人的控訴有些厭惡,他不明白當年母親怎麽會喜歡這種自私的人,也許,生活真的會把人變的麵目可憎吧:“你不是受害人,你隻是有點倒黴,但,至少你還活著……”

男人感受到了對方的敵意,想要反駁,但迫於他的警察身份,隻好退回沉默之中。

“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問完我就離開,以後再也不會找你麻煩。”

“什麽?”

“案發那天上午十一點左右,你是不是往我們家打過電話?”見男人陷入了回憶,夏木補充道:“用的是我們家樓下的公用電話,你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帶著帽子。”

“你弄錯了,那天上午我在單位上班,而且我討厭黑色。”

第二天一大早,沒到上班時間,夏木就來到辦公室,堵住了冷小兵。

“你們搞錯了,凶手不是打了一個電話,而是兩個!”夏木大聲喊道。

冷小兵正在吃包子,差點被他這聲吼給嚇的噎住:“你在說什麽?”

“我媽遇害那天,2001年9月2日上午,凶手不光打過報警電話,還給我們家打了一個電話,而你們在排查的時候,漏掉了這條線索,”夏木把一份舊通話記錄扔給冷小兵,質問道,“這麽重要的線索,怎麽會漏掉?”

“我沒有參與那次調查,”當時他肩膀和頭受傷,正在醫院養病,大概一個月後,才正式回到刑警隊複職:“你是怎麽知道這通電話是凶手打的?”

“我親耳聽見了,我媽接電話的時候,我就趴在次臥門縫上偷聽,我還以為是打電話的是她男朋友,昨天晚上,我找到了那個男人,他說他在單位上班,案發前上午十一點,根本沒有給我媽媽打過電話。”

“不是他,也不代表就是凶手,也許是別人……”

“我不光聽見,我還看見了,我站在窗戶邊,看到了他!”

昨天晚上,離開砂鍋店回家的路上,夏木一直在回憶那天所發生的一切。他記得他站在窗戶邊,準備扔掉那枚戒指,他記得媽媽從門洞裏出來,那個男人立刻從公用電話旁邊離開,跟上了她。他想,就是從那一刻起,媽媽成為了獵物,而他,卻自顧沉浸在妒忌和恨意之中,毫無覺察。如果他早一點發現那個人是凶手,就可以及時阻止悲劇的發生。而現在,隨著迷霧一層一層地撥開,他不僅看到了真相,更看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誤。

“你不早點說,”冷小兵不知道夏木在想什麽,隻覺得他神情有些古怪:“不過,就算你查到凶手打了兩個電話,又能說明什麽?”

“說明你們的調查不夠仔細,一定還有更多的線索被遺漏掉了。”

夏木聲音尖銳而高亢,如同剛剛被人欺負的孩子,大聲地向家長告狀。

“行了,別這樣,”冷小兵柔聲道:“如果你隻是想挑刺,找到警方調查上的問題,我可以幫你,我當年沒有開槍,放走了凶手,我就是最大的問題,可是如果你想找到凶手,想破案,這條線索的價值並沒有那麽大。”

正說著,冷小兵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了電話:“喂,老常……”

“出了點事兒,小榮藥房死了個人,”聽筒裏傳來城西區刑警大隊大隊長老常的聲音,冷小兵皺了皺眉,老常連忙說道,“別擔心,不是命案,是猝死。兩個人起了點衝突,一個推了另外一個一把,被推的人倒在地上猝死。周圍的人原本可以通過心肺複蘇對她進行搶救,可惜,沒有人有過這方麵的訓練和經驗,等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已經沒救了。”

“既然不是命案,你們大隊處理就行了……”

“處理了,屍檢報告也出了,問題是死者的家屬不認,他們覺得裏頭有貓膩,還指責我們瀆職,我實在沒辦法了,隻能請你出馬,你是白川第一神探,又是支隊重案隊的頭兒,你說的話有權威性,他們肯定能信。”

“調解糾紛,你還真是把我們重案隊當成居委會的人使喚了。”

“哪兒敢啊,幫幫忙,高隊那邊我打過招呼了,他也同意由你出麵調解此事了。”

“行,我這就帶人過去,你先穩住受害人家屬。”

掛斷電話之後,冷小兵給法醫老顧打了個電話,跟他簡要說明情況,讓他先帶人過去給死者做個屍檢。撂下電話,看到夏木還在那兒戳著,如同一根定海神針,陰沉著臉。

“你打算就這樣一直站著示威嗎?痛快點,告訴我你的想法。”

“我想重新調查那部公用電話上打過的所有電話,也許凶手還打過其他的電話,被你們忽略了,我想搞清楚凶手為什麽要打那兩通電話?”

“那可是十六年前的通話記錄,我懷疑電信局不會保留那些陳舊的數據,而且,要調通話記錄得隊裏批準,高隊知道我們在查白川案,肯定不會同意,更不會簽字批準我們去電信局調數據的,說不定還會把我們臭罵一頓,讓我們寫檢討深刻反省。這是生活,不是影視劇,咱們不能大搖大擺地走進電信局,亮出警證,要求他們配合,我們得有手續,”冷小兵見夏木一臉倔強,隻好妥協道:“不過,可以想想辦法,走走偏門……”

“什麽辦法?”

“找找機主,說服他去打印通話記錄,這不算違規,也不用走手續。”

“我認得公用電話亭的老板,他叫徐英平,但我不知他現在住哪兒……”

冷小兵鬆了一口氣:“知道名字就好辦,回頭我把徐英平的地址找出來,你去問問,不過現在,咱們得去一趟城關大隊,處理一起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