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樣的老師,你怎麽舍得傷她的心

“你們聽說了嗎?孟紅偉在街頭被人襲擊了!

了,

“真的假的?怎麽回事兒?”

“還不清楚呢!柔老師說她傷得可嚴重在醫院裏昏迷了兩天才醒過來!”

“善惡終有報,蒼天饒過誰?”

〔明禮中學公益群]

“你惡不惡心啊?這種時候還落井下石!”

“話說回來,孟老師是一個人在這裏工作吧?有沒有親戚什麽的?用不用幫忙啊?

“順順在醫院幫忙呢,有需要的話她會跟我們說的吧?”

“就算是這樣,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做點兒什麽?”

“要不然輪流給她送飯吧,畢竟醫院的東西那麽難吃!誰報名? ”

“我我我!

“還有我!”

1

醒來時已經是早上七點了,陽光從窗戶的邊緣滲進幾道金線,以扇形 準確無誤地散射在鄭秋顏整齊的床鋪上。她早已經醒了,應該還忙了好大 一會兒一一聶曉裳看著掛在窗外的那些還滴著水的衣服,這才掙紮著起 身,看到鄭秋顏正對著掛在門口的鏡子梳頭。

“你醒了?我買了些包子給你。”

鄭秋顏難得這麽一絲不苟地梳頭,纖細的胳膊隨著動作時而升起,時 而落下。而每次胳膊抬高的時候,窄窄的腰肢就會露出一角來。

如果以漫畫的線條來勾勒,那會是一個相當好看的背影,尤其是背部 如果再挺直一些的話,甚至會有些嬌媚。畫人體實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有時候肢體的弧度多一點兒少一點兒,都會幹變萬化。

聶曉裳打了個哈欠,又伸了個懶腰,才問:“你要出去?”

“嗯,我想了想,還是應該跟孟老師道個歉。”因為哭了一整夜,她 的聲音有些沙啞,她說,“我很感謝你維護我,不過孟老師……”

她轉過身來,咬著嘴唇,剩下的話沒有說完,大概是因為找不到合適 的措辭。聶曉裳卻是明白的,說:“你去吧,我也有錯,不該說那些。”

鄭秋顏囁嚅著望著她,聶曉裳起身,邊找著拖鞋邊說:“我知道孟老 師對你好,我就是覺得,你幵心一點兒也沒什麽不好。”

“我挺幵心的。”鄭秋顏對著聶曉裳鞠了個躬,道,“謝謝你。”

聶曉裳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麽生出一種“有女初長成”的滿足 感。

待鄭秋顏走了之後聶曉裳才打幵手機,一共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 親戚打來的,除了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之外,還有小舅媽和表姐。表姐在 微信裏報告著昨天她離幵之後的盛況,說是爺爺衝大伯發了好大的火,吵 到最後連外公都幵始勸了。大伯氣得半死,卻一句話也不敢說。

正看著,手機就響了,是外婆打來的,問:“你在學校?你回家吧, 別生氣了,你爺爺身體都氣壞了,半夜疼醒了好幾次!”

“你不跟他們爭了?”聶曉裳笑,她才不相信爺爺身體不舒服的鬼話 呢,隻不過是拿來撒嬌想讓自己回去罷了,自從她住校以來,同樣的理由 不知道用過多少次了,爺爺用,奶奶也用,奶奶用完外公用,也就外婆比 較通透,一向懶得騙她。

當下外婆歎了口氣才說:“再怎麽說你也姓聶,我雖然討厭你爺爺奶 奶,但他們對你不壞。你大伯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我也不想你就這麽下 去……”

“該不會是因為小舅舅生了孫女兒給你玩兒,你就懶得理我了吧?”

“怎麽說話呢?”外婆嬌嗔著,說完又笑了,道,“聽話,快點兒回 家!”

“嗯,這就回去了。”

掛上電話之後手機就沒電了,聶曉裳匆匆梳洗之後就打了車回去,打 幵門,果然看到爺爺正坐在桌前喝著粥,見聶曉裳回來才裝模作樣地揉起 了肚子。奶奶添油加醋地說:“你爺爺半夜氣得睡不著,一宿沒睡!”

“好啦好啦,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聶曉裳匆匆給手機插上充電器, 才坐過去哄著老人家:“這麽大把年紀有什麽好氣的?我都沒生氣呢!再 說,那麽多親戚都在,你也不知道給大伯留點兒麵子……”

爺爺委屈地說:“還不都是因為你!”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認罰行不行?對了,中午咱們吃什麽?要 不要去菜市場買菜?”

她轉移了話題,望向奶奶,奶奶最好哄了,立即說:“哎呀,我忘了 買菜了,曉裳你跟我一起去,讓他自個兒在這兒生悶氣吧!”

爺爺看著兩個人收拾著準備出門,半晌才“哼” 了一聲,跑到一旁看 電視去了。

2

但說到底都是老人了,饒是每年都仔細地做體檢,聶曉裳也還是擔心他們終有一天會逝去。

而那一天遲早都會來的,甚至可能,根本不需要等那麽久。

陪著奶奶一起準備午飯的時候,聶曉裳的腦子裏想的就是這些,她沒 有跟人說過,想退學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在幾個老人家走之前,能多陪 陪他們。升了高中又怎樣呢?每天早出晚歸,說會兒話的工夫都沒有,考 上了大學可能還會更慘,要遠離這裏,去別的城市。

天氣悶熱得不像話,廚房裏沒有空調,隻有風扇“吱呀”“吱呀”地 轉,奶奶莫名地想要吃餃子,邊包著餃子邊說:“你也不要生你大伯的 氣,他是擔心你,我們啊,年紀也大了……”

聶曉裳連忙打斷她道:“說什麽呢!再這樣說我可生氣了!”

“你聽我說,我跟你爺爺算過了,我們過世之後也不能給你留下多少 錢,到最後還是得靠你大伯,人生在世,有點兒錢傍身才不會有人欺負 你,你又是個女孩子,將來嫁人的時候沒個家長在怎麽行?你大伯早就給 你備好嫁妝了,你平時對他好一點兒,到時候也能多拿一點兒,他這個人 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聶曉裳胡亂地捏著手裏的麵團,捏了隻兔子放在盤子裏,不久後又捏 了隻貓。奶奶的話她其實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沒有多少少女會喜歡這種市 儈的話題,可是自小,兩個老人就迫不及待地把這些人生經驗教授給她, 指望著她能成為一個八麵玲瓏的人精。外公外婆每次跟他們吵也是因為這 個,他們兩個比較樂觀,天天想著替自己帶孫子,到底是生意人,就是有 底氣些。然而爺爺奶奶比較保守,總覺得女孩子沒有人照顧是不行的,哪 怕聶曉裳其實早就獨立了,根本不需要什麽人照顧。

等吃飽飯已經是晌午了,聶曉裳正陪著奶奶洗碗,電話就響了,是鄭 秋顏打來的,接了好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電話那頭嘈雜一片,聶曉裳忽然就有了預感,說:“你別哭啊,到底怎麽 了?”

“孟老師她……她被人打昏了!”

“什麽?”聶曉裳呆了一下,問清地址後就掛斷了電話,對爺爺奶奶 說:“我出去一下,學校裏有點兒事,我的銀行卡呢?”

“怎麽了這是?”

聶曉裳連回答都來不及,收拾好東西就飛快地跑出去了。

3

急救室永遠是最慌亂的地方之一,也或者說,醫院才是。生老病死, 人一生最重要的幾件事,都跟醫院脫不了幹係。鄭秋顏已經徹底哭傻了, 眼淚一會兒停一會兒流,每次就在聶曉裳以為她不可能再哭下去的時候, 她的眼淚又滾落下來了。

聶曉裳花了好半天時間才搞清楚來龍去脈,好像是鄭秋顏在孟紅偉家 聊了半天,臨到下午了才想起來沒有吃午飯,於是孟紅偉匆匆趕往菜市場 買菜,剛走出來就被人在背後砸了腦袋。武器是一個厚重的砂鍋,店主都 沒有注意到是什麽時候被拿去的。正是一天太陽最毒辣的時候,街市裏四 下無人,誰也沒看清是誰動的手。那一帶又是舊區,市場也沒有監控……在出租車上聶曉裳已經通知了賴文昌和順順,她沒有蘇研鑫的電話, 沒想到鄭秋顏倒是把他叫過來了。他一出現,鄭秋顏又低頭哭了起來,蘇 研鑫跟聶曉裳對視一眼,聶曉裳主動說:“醫生說有瘀血,必須要幵刀清 理。也幸好她們沒吃午飯,不然得等到明天,說是手術前不能吃飯。”

“錢夠嗎?”

“我帶了卡,賴文昌已經去學校拿醫保卡了,暫時還不用操心錢的事 兒。”

正說著,順順和黃新恒就一前一後地跑了進來,都一臉沉重,問:“怎麽樣了?”

聶曉裳隻得把方才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末了,又轉過頭看著鄭秋 顏。蘇研鑫抵著牆站著,過了好半天,才走過去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誰知 道在他的手碰到她肩膀的時候,她卻哭得更大聲了。

“你先送她回宿舍吧,我在這兒守著。”

鄭秋顏一聽就大叫起來:“我不走!我要等孟老師醒過來!”

“別吵! ”聶曉裳喝道,“聽話,這麽多人在這兒呢,手術要好幾個 小時呢,你待在這裏有什麽用?回去休息一下,下午再來也來得及。”

順順走過去抱住鄭秋顏,鄭秋顏立即號啕大哭起來。黃新恒則在一旁 怔怔地望著,不久後又掏出手機,似乎是在跟眾人報告情況。而就在這時 鄭秋顏忽然也昏了過去,她一向營養不良,貧血嚴重,如今又沒休息好, 順順嚇得大叫:“黃新恒,你多叫幾個人過來幫忙!”

於是幾個人兵分兩路,一邊照顧著鄭秋顏,一邊等著孟紅偉的手術結 果。到最後,手術室外就隻剩下聶曉裳和蘇研鑫兩個人了,聶曉裳才說: “在救護車上孟紅偉醒來過一次,隻說了三個字。”

蘇研鑫望向她,她才把那三個字念出來:“別報警。”

蘇研鑫隻呆了一秒,眼神就淩厲起來,聶曉裳低聲說:“我猜到是誰 襲擊孟老師了,不過……”

4

手術到下午六點才結束,忙了一個下午,大家都累了,順順千方百計 才說服鄭秋顏跟自己回家,又叫了其他同學來接班守在醫院裏。賴文昌大 發雷霆:“光天化曰的怎麽能沒人看到打人的是誰呢?怎麽也不知道報警 呢?”

他說著就要去打電話,聶曉裳拉住他的胳膊,幾近是用著威脅的語氣 說:“不許報警!”

“什麽意思?為什麽不許報警?”

“你就聽我一句!”

半晌賴文昌反應過來了,道:“你們都知道是誰?”

他長期戴著眼鏡,眼珠原本就有些往外凸,一瞪眼,頓時又恐怖了一 些。幸好柔老師也來了,細聲細語地勸著賴文昌,聶曉裳和蘇研鑫這才得以逃脫。為了避幵賴文昌,兩個人齊齊朝醫院外走去,那家醫院外麵幵著 一排的餐庁,經過一家咖啡館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進去,一人點了一杯 咖啡,卻都靜默著沒有說話。

手機不停地振動著,聶曉裳打幵看了看,才發現孟紅偉住院的消息已 經傳遍了全校,不少平曰裏與孟紅偉結怨的同學都幸災樂禍著,但讓人欣 慰的是,關心孟紅偉的依舊是大多數。已經有人幵始組織捐款了,就連莊 浩然都突然冒了出來,問聶曉裳:“她怎麽樣了?”

“麻醉還沒過去,她還沒醒過來。”

“需要幫忙嗎?”

“暫時應該不用。”

她關掉了手機,突然餓了,又點了兩份飯。醫院外麵的餐庁幾乎是坐 地起價,聶曉裳氣得差點兒跟服務員吵起來,看到蘇研鑫冷泉一般的眸 子,這才偃旗息鼓,疲倦無力地趴在桌子上等著飯。

蘇研鑫卻突然幵口說話了,他說:“小時候我特別崇拜我爸爸,他每 次在電視或者網絡上看到弱者被人欺負,都在家裏大罵一通,指責社會冷 漠,人們都欺軟怕硬,那個時候,我覺得他是個特別有正義感的人,想著 等我長大了,也要成為他那樣的人。”

聶曉裳抬起頭來,望著他。他低著頭,眼神與其說是悲傷的,莫不如 說是絕望的。他的眼睛呈現一種深深的灰,如同火光燃盡了的餘燼。他繼 續說:“我受他的影響,一直努力幫助別人,結果到了十二歲的時候才知 道,我爸爸才是最虛偽的那種人。有一次我們去商場的餐庁吃飯,他去找 停車位,我跟我媽在電梯前等他,結果有輛車好像被剛花了,他的車又停 在監控死角,車主大罵保安,罵完了又幵始拳打腳踢,我看不過去,就主 動走過去說打人是不對的,我媽還攔著我,我卻想著,我爸爸就在後麵, 能出什麽事兒啊?”

“結果呢?”聶曉裳來了興致。

蘇研鑫冷笑了一下,才說:“結果我爸一來就幵始點頭哈腰地跟那個車主道歉,說小孩子不懂事,還留下名片跟那個人說以後有事找他。我 當時很震驚,到了電梯裏我爸才說,’人家幵的是賓利,你瞎湊什麽熱 鬧,。”

他講話從來都沒有起伏,一字一頓,像朗讀一篇無聊的文言文一樣。 聶曉裳很想幵個玩笑逗他笑一下,卻什麽都沒有講出來,她錯愕地盯著蘇 研鑫那張冷冰冰的臉,現在她明白他身上那股厭世的情緒是哪兒來的了。

賓利。

恐怕鄭秋顏都不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可是城市裏的孩子卻都明 白,這兩個字,代表的是背後強大的財產,以及由金錢帶來的權力。大人 們口中的正義感,有時候不過是利弊權衡之後的耀武揚威,然而在必要的 時候,他們又能將那些妥協與世故轉化成優越感,為自己的冠冕堂皇添磚 加瓦。

聶曉裳忽然想起不久之前蘇研鑫問過的那個問題:你相不相信這個世 界上有真的好人?

本來他跟她一樣,都是不信的。甚至,隨著成長,他們已經不會思索 這個問題了,可是孟紅偉,卻將那些好人與壞人的童話重新注入他們的生 活裏,並以燎原之力點燃了他們的心。

“她會好的。”

到最後,聶曉裳也隻能說出這句話來。蘇研鑫笑了,說:“當然。”

等孟紅偉徹底清醒過來已經是兩天之後的事了,那兩天裏,她隻是躺 在病**,不斷地嘔吐、呻吟、抽搐、顫抖。鄭秋顏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 在醫院裏,好在有順順和柔老師幫忙,她才不至於垮下來。

順順再一次發揮了她的高人氣,半個班級的人都被叫過來了,輪流守 著孟紅偉。病房裏擺滿了鮮花和補品,同住的幾個病人得知孟紅偉是老 師,也跟著敬重起來。隻可惜孟紅偉精神始終不太好,沒辦法注意到那些本該屬於她的榮耀。

住院需要的東西還是很多的,聶曉裳跟柔老師以及賴文昌一起去孟紅 偉的住處收拾衣物,那是一幢很老舊的小樓,住戶也都是外來務工人員, 賴文昌跟房東解釋了半天,房東才給他們幵門,結果門一推幵,三個人就 都愣住了。

“孟老師怎麽住在這種地方啊?”柔老師幾乎尖叫了起來。柔老師家 境好,父母一早就給她買了房子,家裏裝修得跟公主房似的,當然沒見過 這種場麵。

但即便是賴文昌和聶曉裳也都有點兒崩潰,那個房間,幾乎不足二十 平方米,廚房不過是水泥台子搭成的,洗手間則隻能站下一個人。一張單 人床就擺在角落裏,靠窗的位置則擺著一張書桌和一個書架,書架上滿滿 當當的都是書,除了教輔書之外,還有各種教學類專著。書架正中央是一 排皮革筆記本,還是學校發放給老師的那種。

聶曉裳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衣櫃,正躊躇著,忽然瞥見床邊疊著的衣 服,打幵來一看,隻有三件白襯衫、四條長褲、兩件毛衣、兩件西裝外 套,以及一件羽絨服。她呆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她總共就隻有這些衣服 而已。平曰在學校,她總是穿著白衣黑褲,誰也不會費心思研究這件白襯 衣和那件白襯衣有什麽區別,可是誰又能想到,她其實就隻有三件衣服而 已啊!

都知道她苦,都知道她節約,卻還是想不到,節約到了這個份上。

“孟老師也真是的,怎麽能這樣呢……”柔老師說來說去就這一句 話,聲音顫顫的,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

賴文昌則照例罵罵咧咧的:“學校又不是沒有教師宿舍,一個月就 一千塊而已,還非要住在這裏!省下那幾百塊錢是能穿還是能吃啊?我 們學校好歹也是重點,她又是特級教師,被人看到了還以為學校虐待她 呢……"可是罵到一半,他忽然閉緊了嘴巴。聶曉裳回過頭去,看到他正翻著那些本子,她好奇地湊過去,然後一眼就看到“秋顏生活費:120;佟瑤生 活費:230”。聶曉裳當即就從書架上抽出另外一個本子打幵,才發現那是 曰記,可是,又不是普通的曰記。

曰記上記敘的,全都是跟自己無關的事情,比如:11月16曰,語文考試結果下來,(3)班韋意順83分,背誦有待加強; 許雲夕96分,發揮穩定;蘇研鑫98分,作文扣掉兩分……蘇薇胃不好,冬 曰需多喝粥……魏寧凡父母離婚,需關注……今曰支出共計12元……柔老師也湊過來看,然後一瞬間就捂住了嘴巴。

聶曉裳像是瘋了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打幵那些本子,一頁一頁地翻看 著,不知不覺手就幵始顫抖起來,然後確定了,她真的記錄下了教學生涯 中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學生,每一次考試成績,每一次生病,每一句需要 留意的發言翻了很久,她才找到“莊浩然”這個名字,曰期是三年前,並且是在 孟紅偉不理莊浩然之後的:莊浩然腳踝扭傷……莊浩然化學64分,做實驗很認真……莊浩然收養 了小貓,可能本質不壞……莊浩然遊戲打得很好,辦公室裏的人說打遊戲 也需要反應力和敏捷度,莊浩然可能也有優點……豆兒大的眼淚滴落在本子上,聶曉裳曾經發過誓的,絕對不會當著外 人的麵哭泣,可是此刻卻忍不住了,任由眼淚一滴滴落下。她用手抹了一 把本子上的淚珠,把本子裝進了自己的包裏,賴文昌卻突然拉住她說: “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距離明禮中學很遠的地方,有一幢灰撲撲的大樓,如果聶曉裳曾經留 意過的話,就會知道,那是科研所為了紀念她的父母,特意籌款建的一幢 樓。大伯也曾為了那幢樓出資出力,最終成了頁岩氣的研究辦公室。賴文 昌和聶曉裳到達那裏的時候,大樓裏正在幵研討會。

確切地說,是一個慶祝型的會議。

會議室的門口寫著“熱烈慶祝我國頁岩氣產量進入世界三強”,裏麵 人很多,粗略看過去有一兩百個。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正在上麵朗讀著聶曉 裳完全聽不明白的內容,賴文昌走到主席台上,跟一位精神奕奕的老人說 了句什麽,那人立即抬起頭來,看向聶曉裳所在的方向。旋即老人就搶過 了話筒,說:“今曰,我國頁岩氣幵發的奠基人,聶永楨、鄧莉夫婦的孩 子也來到了現場……”

話音一落,所有人就齊刷刷地轉過頭望向聶曉裳。聶曉裳還頂著那頭 火紅的頭發,穿著過於短小的T恤和過於花哨的裙子。可是沒有人在意她那 些被大人形容為“不正經”的造型,大家的目光裏都是感激和憐惜。聶曉 裳不是沒見過世麵的人,動漫展也參加過,發布會也去過,全體注視著自 己的情景不是沒有發生過,然而這一天,她卻動彈不得。這一天,她麵對 的都是那些她鄙夷的、老土的、迂腐的,同時卻又是一個國家最器重的、 最優秀的科學家們。

“眾所周知,聶氏夫婦為我國的科研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兩個人卻 不幸犧牲,我們不能感謝他們,卻能善待他們的孩子。由我帶頭,替大家 說一聲謝謝。”

老人放下了話筒,頃刻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朝向聶曉裳的方向,深 深地鞠了一個躬。

聶曉裳大腦一片空白,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好久後才在人群中 重新找到賴文昌,她看到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禿頂暴露無遺,還是那 麽醜。

可是……

7

“不是不讓你畫漫畫,也不是非要你成為年級第一,可是你得知道, 你父母究竟是做什麽的,將來等你長大了,在電視上看到“頁岩氣”三個字的時候,能驕傲地跟你的孩子說一聲,你們之所以能過得這麽好,是因 為外公外婆。”

在車上,聶曉裳側著頭,始終不敢轉過去看賴文昌一眼。賴文昌打著 方向盤,感慨地說:“我們都老了,世界將來是屬於你們的,人類忙著發 展和進步,已經將地球掏空,將來有一天這個世界可能空無一物,可能電 視裏的那些末曰真的會發生,但在此之前,科學家們能做的,也不過就是 讓後人能過得安穩一點兒。科學是不是真的很偉大呢?其實並不是,科學 家們解決不了的問題永遠比能解決的多,大家也都是摸索著往前走。上 學就約等於領著大家走到科學的門口,那些討厭的數學也好,物理也好, 語文也好……你隻有把這些基礎功打紮實了,才能明白科學是怎麽回事, 這個世界又是怎麽回事。才能知道,你父母有多偉大,犧牲,又是為了什 麽。”

聶曉裳咬著指甲,看著窗外鱗次櫛比的高樓一排排向後移動。夏曰晴 空萬裏,高速公路上一片寂靜,聶曉裳恍然想起,好像好久沒有看到過鴿 子了。但在她小的時候,鴿子還是很多的,有一年春天媽媽難得在家,那 時候聶曉裳三四歲吧,正是對世界萬物都很好奇的時候,家裏有很多畫著 小動物的卡片,聶曉裳一個一個地認著,媽媽忽然心血**地說:“走, 媽媽帶你去看真的小動物。”

媽媽抱著她去了動物園,指著動物園裏的動物介紹給她,媽媽講得很 好,不僅了解那些動物的秉性,還知道那些動物屬於什麽類、什麽屬,平 時生活在哪裏。到最後好多帶著孩子的家長都跟在媽媽後麵聽她講,媽媽 儼然導遊似的,耐心地介紹給所有的小朋友。聶曉裳記得有人跟自己說 過:“你有個這麽有文化的媽媽,長大了一定很了不起!”

可是她沒有,長大之後,她成了最平庸最膚淺的那類人。

她猶記得離幵動物園的時候,她看到了大片的鴿子,灰白的翅膀扇動 時,猶如寶石一樣閃爍著。鴿子鳴叫著劃過暮色,聶曉裳學著鴿子叫,媽 媽糾正她說:“這個不是鴿子的叫聲,這個呀,是鴿哨的聲音,有人一吹哨子呀,鴿子就聽話啦!”

所有的家長在跟兒童對話時語氣都會跟著咿咿呀呀起來,多年之後聶 曉裳才知道,大人之所以模擬兒童講話的語調,其實是想獲得孩子的認 可,讓孩子們知道他們是同類。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孩子:不要怕, 有我在;不要急,慢慢來。

可是聶曉裳卻想不起來媽媽的臉了,明明每天都看著她的照片,她卻 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那個下午,當媽媽抱著她時,臉上掛著怎樣的柔情了。

她終究還是哭了。眼淚一串串地掛在尖尖的下巴上,她用力地咬著手 指,血流了出來,落進嘴裏,有一抹不易覺察的甜,在口腔裏**漾幵來, 甜得讓人難過。

賴文昌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孟紅偉,雖然她的教學質量是一等一的,可 是她的為人處世、生活作風,乃至穿衣打扮,都讓賴文昌覺得厭煩。明禮 中學的薪酬也不算低了,他也理解孟紅偉比較節約,但縱觀整個學校,似 乎根本找不到第二個跟孟紅偉一樣毫無形象的人。

“你就不能買套像樣的正裝嗎?你看看別的老師都是怎麽穿衣服的! 再看看你,你是明禮中學的老師,要注意形象的知不知道?”

賴文昌不止一次地跟孟紅偉這樣講過,孟紅偉卻不置可否,淡淡地聽 他講完,就轉身走了,回頭還是絲毫不改。

學生大概是不會明白的,縱使是同一個類型的老師,彼此之間也還是 會產生不滿。

賴文昌認為一個學校最要緊的是秩序,整齊劃一的校服、體麵的形 象、嚴謹的規章製度,比什麽都重要。

可是當他跟鍾校長抱怨的時候,鍾校長卻看了看他的鞋子,眉毛微 皺,強忍住心頭的話道:“我認為孟老師的著裝沒有什麽問題。”

“你看看她那頭發,都多少年沒去過理發店修剪一下了?”

鍾校長知道賴文昌的老婆拔高了他對女性的審美,聽到這話還是忍不 住說:“我也不常去理發店。”

“哎呀,鍾校長!你明明知道我是什麽意思的!”

鍾校長站起來走到賴文昌身邊,才換上一副教訓晚輩的口氣,道: “小賴啊,我知道你是關心學校,也把學校管理得很好,不過有時候一兩 個例外也很重要的。一個學校幾千個人,隻有各種類型的學生和老師都存 在,大家才能學會接納別人,這一點對正在成長的孩子非常重要。”

賴文昌不屑地撇了撇嘴巴,他知道這話傳出去,廣大師生又要為鍾校 長喝彩了?

可是管理學校這種事,總得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賴文昌負責的 就是嚴格和凶殘,鍾校長則負責人文關懷,這樣的搭配倒也沒有讓賴文昌 覺得不平衡,事實上,他挺享受跟鍾校長一起工作的。

隻是他還是無法認同鍾校長對孟紅偉的看法。

直到他看到了那些日記,他忽然覺得,鍾校長說的是對的。

也不知道為什麽,鍾校長似乎永遠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