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學霸的世界,我不懂

“不是,據說莊浩然的父母非要送他去美 國,他不想去,懇求父母別送他走。”

“啊!為什麽不想去?我想出國留學我父 母都不同意!”

“他的小跟班說,莊浩然覺得自己在美國 估計一周都活不下來,你們知道他英文有多差 嗎?他都高中畢業了,連一般過去時和過去完 成時都分不清!”

“我也分不清

“我也分不清

1

當聶曉裳揪著莊浩然走進病房的時候,鄭秋顏正趴在孟紅偉的病床前 呢喃。

為了做手術,孟紅偉半邊頭發都被剃光了,剩下的半邊垂在肩頭,很 像新潮的年輕人才會剪的陰陽頭,有種說不出的煞氣。

她恢複得不錯,但依然曰漸憔悴,手術後的前幾天持續性的嘔吐和頭 痛,讓她連覺也沒有睡好,黑眼圈如同濃墨重彩地畫上去的一般,人也跟 著蒼老了。

可是她依然是淡然的,摸著鄭秋顏的頭發道:“這不是好了嗎?不要 因為這種事哭……”

看到這個樣子的孟紅偉,連莊浩然也呆住了,聶曉裳用力地推了他一 把喝道:“快點兒!道歉!”

見到有人進來,鄭秋顏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就跑出去了。莊浩然依舊怔 怔的,望著孟紅偉跌倒時擦破皮的額頭,好半天才問:“你沒事吧?”

“你怎麽來了? ”孟紅偉很是意外。

“我看到你的曰記了……”莊浩然低著頭,難得地站直了身體,有些 愧疚地說,“沒想到我的事情你都記得,老師,我錯了,我對不起你。”

孟紅偉將目光轉向聶曉裳,聶曉裳解釋道:“那天我跟賴主任一起去 你家裏幫你取衣服……”

說到一半,她也不說了。

到最後她也沒能把孟紅偉的衣服拿過來,而是去商場裏買了新的,都 是款式很樸素,但料子很好的貼身衣物。

她也不懂成熟的女性喜歡什麽樣的,隻不過挑了些最簡單的罷了,然 而那些衣服迄今都還擺在孟紅偉的床頭,連標簽都沒有拆掉,她身上依舊 穿著病號服,又看了聶曉裳一會兒才垂下眼簾對莊浩然說:“沒什麽好道 歉的,你也沒說錯……你們是該好好享受生活。”

莊浩然呆住,下一秒突然委屈起來:“那你為什麽不理我啊?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委屈死了!我不過就是頂撞了你一次!你整整兩年沒理我!兩年!"

“你小聲點兒!”聶曉裳凶巴巴地大叫,莊浩然頓時又萎靡起來,孟 紅偉似是被吵得頭痛,輕輕地吸了一口氣,發出“噝噝”的聲音。

“你沒事兒吧?要叫護士嗎?”聶曉裳緊張了起來。

孟紅偉隻是擺了擺手,又緩了一會兒才抬頭看著莊浩然,好久後才 說:“正因為你沒說錯,我才難過。你們什麽都懂,什麽都明白,我根本 沒什麽好教你們的……我都不知道你們這些大道理是從哪兒看來的,各個 口齒伶俐,可是什麽都不肯做……你們那麽聰明,卻連寫作業那麽簡單的 小事都做不好,是我太傻,以為環境足夠好的話,你們將來都會成為了不 起的人,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可是你們連基本的憐憫都沒有……”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悲哀的氛圍彌漫在病房裏,和藥 物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有種難以言說的苦澀。

她幾乎就是無助地說:“而我又能做什麽呢?我的見識還沒有一個初中生多,我還能說什麽?”

聶曉裳和莊浩然都呆呆地看著她,正好護士走進來量體溫,看到兩個 人,護士笑眯眯地說:“這也是您的學生呀?當老師真好,這麽多人來看 您!”

孟紅偉苦笑了一下,對兩個人說:“你們回去吧。”

聶曉裳轉身朝外走,過了會兒才發現莊浩然依舊在病房裏,她走過去 扯了扯他的袖子,抬頭才發現莊浩然在哭。

呆了一秒後她才用力拉著他走出來,錯愕地望著那兩行眼淚,說: “不至於吧你,被孟老師感動了?”

“不是,我是因為別的事難過"

對於莊浩然的近況聶曉裳也有所耳聞,問:“留學?”

莊浩然這才點了點頭。

聶曉裳頓時火冒三丈,大叫道:“你哭有什麽用啊?就不知道想個辦法嗎?”

“我能想到什麽辦法啊?”

莊浩然委屈巴巴的,全然沒有“少爺團”時期的風采。

就這麽一個人居然也能將學校搞得雞犬不寧?

聶曉裳簡直就是鄙夷的,但看到他那張白皙的臉,還是於心不忍,拉著莊浩然說:“走!我帶你去找賴主任!”

賴文昌一家住在一個有些年頭的小區裏,房子不大,卻十分幹淨。

來幵門的是賴星辰,她穿著明黃色的印著卡通圖案的家居服,戴著圓 框的眼鏡,照例梳著雙馬尾,見到聶曉裳,激動地撲進她懷裏,叫道:“你怎麽來啦?”

“你爸呢?我們有事兒找他。”

“買菜去啦! ”賴星辰拉著聶曉裳的手瞪瞪瞪朝裏麵跑,在一個櫃子 前停了下來:“喏,這就是那顆鑽石!”

聶曉裳看到那塊灰色的石頭,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塊石頭就擺在客庁正中央的位置,她找了半天,才找到鑽石所在的 位置,隔著縫隙看不真切,再加上沒有切割,全然沒有寶石該有的光澤, 倒像是一隻小蟲似的。

而擺在鑽石旁邊的,還有許多別的石頭,賴星辰主動介紹說:“這是 大理石,這是玄武岩,這是石英,這是雲母……”

“誰來了? ”臥室門打幵,賴伯母款款走出來,她換了新發型,一頭 大波浪,更顯得旖旎。

莊浩然瞠目結舌地看著她,聶曉裳笑了半天,才俯身招呼:“師母 好!”

“別叫我師母,都被你們叫老了!星辰,去給哥哥姐姐倒杯果汁!都 站在這裏幹什麽呀?快坐!文昌一會兒就回來了。”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說明了來意,賴星辰趴在媽媽懷裏認真地聽著,碩 大的眼睛眨巴著,煞是可愛。

末了才說:“哥哥,你也太嬌氣了,怎麽能因為這種事哭呢?”

師母大人驕傲地望了望賴星辰,伸手摸著她的臉。

那個小小的動作還是讓聶曉裳難過了一下,她側過頭去望著窗外,暮 色將至,夕陽漸沉。

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夏天似乎格外的長。

等了好久賴文昌才回來,他滿頭大汗,手裏提著蔬菜和肉,見到來 客,也很驚訝。

賴星辰解釋了之後他才恢複原本的神色,說:“正好我買了魚,莊浩 然,你進來幫忙。”

莊浩然愣了一下,囁嚅著:“我……我不會……”

“不會就學!過來!”

莊浩然這才木木地跟進廚房。

但誰又能想得到他買了條活魚呢?不久後廚房裏就傳來了莊浩然的慘 叫聲:“媽呀,它咬我!”

“淨睜著眼說瞎話!魚怎麽咬人?”

“好多血!”

“你不是要繼承火鍋店的嗎?沒見過血是怎麽的?”

“我的手被魚鱗割破了!”

“你給我閉嘴!”

廚房外的三名女性始終笑眯眯的,賴星辰趴在沙發上晃著腿,眯起眼 睛說:“莊浩然乃萬惡之源!”

“呸!他也配?”聶曉裳不客氣地笑了,可是忽然間,也覺得莊浩然 有些可愛了。

3

但到最後賴文昌也沒有答應要幫忙,回去的路上他才說,賴文昌的想 法跟莊浩然父母是一樣的,出去曆練曆練,總比待在家裏好。

兩個人揉著肚子往外走,賴文昌的廚藝相當好,害得他們都吃了兩三 碗飯。

也是到賴家參觀了之後聶曉裳才知道,不僅是洗衣做飯,什麽拖地掃 地、倒垃圾之類的,全都是賴文昌在做。

他在家裏當真是一點兒地位都沒有,飯桌上賴氏母女你一句我一句地 吐槽著賴文昌,比電視劇還要精彩。賴文昌唯唯諾諾,點頭哈腰,可是在 不經意間,還是一臉幸福地望著她們母女倆。那個時候聶曉裳相信賴文昌 是幸福的,他是個簡單的人,簡單到覺得人生就應該是柴米油鹽、萬家燈 火這樣的東西。

“去一趟也是好的,旁的不說,英語起碼會進步,你家是做餐飲業 的,你學一學也沒壞處,中餐如今這麽受歡迎,將來有能力了,把自己家 的火鍋店幵到全球豈不是件驕傲的事?”

“當初讓你好好念書你不肯,現在留下來又有什麽用?複讀也是來不 及了,以你的性格也看不上技術院校。真給你一家餐庁你又能幹什麽?連 殺條魚都大呼小叫的,就這樣你還能領導員工?”

賴文昌就是這麽一句一句說服莊浩然的,說到最後,連莊浩然都覺得 自己的人生無藥可救了。他一路上都垂頭喪氣的,問聶曉裳:“我是不是 特別失敗啊?”

聶曉裳不客氣地說:“是啊!不是早說了你就是個廢物嗎?”

“那我怎麽辦?”

“努力從垃圾堆裏爬出來咯!”

莊浩然半晌都沒有說話,聶曉裳還以為他傷心了呢,一轉頭,卻發現 他是真的在思考什麽,那雙漂亮的眼睛難得不再空無一物,夜色中他竟然 有那麽一絲深沉的氣質。他想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說:“我隻是沒想到……沒想到我這麽快就要成一個大人了,我還以為我可以再玩幾年的。”

這句感慨一下子就戳進聶曉裳的心裏去了,是啊!誰也不會想到成長 會來得這麽迅疾,當中學生涯一結束,“生存”這個沉重的命題就會以具 象的麵貌鋪天蓋地而來,打得他們措手不及、眼冒金星。

可是好像無論怎樣,長大都會來臨的,無論是成績好也罷,不好也 罷,有一技之長也罷,沒有也罷……最終他們都不得不邁入成年人的世界裏,在這世上尋求一個立足之 地,然後望著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

也許隻有地核深處的那些石頭才是永恒的、敦厚的、質樸的,看著人 類從一個時代走向另一個時代,彈指間,幾千年也就過去了。

想到這裏,聶曉裳也忍不住為莊浩然出謀劃策,問:“你就沒什麽理 想嗎?”

莊浩然想了半天,才有些激動地說:“我小時候想當個太空員!”

聽到這句話,聶曉裳忍不住笑了,莊浩然卻出奇地認真,說:“你別 笑啊,當時我真的是這麽想的。我喜歡玩遊戲,你知道吧?以前有個在太 空中打蟲子的遊戲,你知道太空其實是真空,不應該有聲音對不對?當時 我就覺得那款遊戲設計得不合理,那些槍啊炮啊的怎麽能發出聲音呢?再 說太空也沒有空氣,按理說火藥不應該燃燒,還有,你知道小行星其實是 燃燒的岩石嗎?既然本身就在燃燒,為什麽還會爆炸?”

聶曉裳怎麽能想到他忽然就像抽風了一樣叨叨不停呢?她知道他喜歡 遊戲,卻沒有想到是這麽認真地在喜歡遊戲,電競……她其實搞不懂那是 個什麽東西,但也聽說了打遊戲如今也是個正兒八經的競技比賽,她聽著 莊浩然絮絮叨叨突然有了主意,忍不住打斷莊浩然道:“那不是正好嗎? 美國不是電子遊戲最發達的國家嗎?”

莊浩然呆了一秒,忽然就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大叫起來:“對 啊!"4

暑假過半的時候孟紅偉總算出院了,賴文昌最終還是給孟紅偉申請了 一間教工宿舍,那幢樓就在明禮中學東麵,一幢白色的小樓,房子麵積不 大,卻窗明幾淨,應有的設施倶全。

大家都怕她依舊那麽節省,在她搬進去之前就都把必備的生活用品買 齊了,廚房裏堆滿簇新的鍋碗瓢盆,衣櫃裏則掛滿了體麵的衣服。

至於那些課本和曰記,也都如數搬過來了,被擺在嶄新的書櫃上。

聶曉裳從包中掏出那個記錄了莊浩然他們那一屆學生的本子,撫摸了 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放在那堆本子中央。

忽然之間她有點兒嫉妒順順,因為她很想知道,如果孟紅偉是她的老 師的話,會怎麽評價她呢?

如果當初孟紅偉是自己的班主任,那麽現在的聶曉裳會有什麽不同 嗎?

當然,這些如果是不會有答案的。

搬家那天許多人都來了,柔老師跟順順正忙著在廚房做飯,姚緒然則 帶領著幾個男生在外麵擺弄洗衣機的水管。

據說孟紅偉出事的時候他正在外麵度假,一聽說這件事就趕回來了。 他曬黑了一些,一看到聶曉裳,姚緒然就怪叫起來,聶曉裳不得不安慰 他:“你放心,我現在沒畫漫畫。”

“怎麽?”

“沒什麽。”聶曉裳不想回答。

門鈴響起,賴文昌和鄭秋顏一左一右地扶著孟紅偉進來,看到裏麵那 麽多人,孟紅偉多少呆了一下。

柔老師笑眯眯地走出來道:“回來得正好,我們剛煮好湯,你要不要 先喝一碗?”

“黃新恒,空調是不是沒幵啊?怎麽這麽熱?”

“來,喝茶先,賴主任,您也辛苦啦!”

“房間布置得怎麽樣?窗簾是我親自挑的!是不是還不錯? ”順順還 是一蹦一跳的。

恐怕這麽熱鬧的場景在孟紅偉的教師生涯並不容易見到,她望著滿屋 子的人,表情還是一貫的淡然,可是濕潤的眼睛卻出賣了她的內心。

聶曉裳不無驕傲地想,可能孟紅偉自己都還不知道,將來,這樣的場 景會一再地出現的,這是她應得的。

而等到人都走光了,她才有機會跟孟紅偉單獨相處,她刻意留到最 後,在午飯結束後主動扶著孟紅偉進臥室,柔老師和鄭秋顏都在廚房裏洗 碗,臥室門關上,四下裏就隻剩下不遠處校園裏傳來的蟬鳴。聶曉裳幵了 空調,替她蓋好了被子,才找了把椅子在她床前坐下來,小聲說:“您真 的打算就這樣放過佟瑤嗎?”

孟紅偉呆了一下,道:“你都知道了?”

“猜到的,除了她,還有誰會值得你這麽護著,傷那麽重還不讓報聶曉裳側對著她,能看到一點點後腦勺的縫合線。手術後她一直不敢 仔細看那條線,此刻卻忍不住了,低聲說:“這樣的人念再多書又有什麽 用?人都像傻了一樣!”

孟紅偉卻淡淡地說:“我當初臨近高考時,也跟傻子差不多,你們都 沒有經曆過,所以不會明白她內心有多絕望,那麽多年都搭進來了,在 學校裏不過是跟全校的同學競爭,在省重點也不過是跟全省的優秀學生 競爭,可是高考卻要跟全國的孩子競爭。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參加高考 嗎?幾千萬。那幾千萬的學生裏包括了每天有人接送、每天在補習班裏做 更難題目的學生,也包括了天賦異稟,隨便寫寫卷子就能拿第一的天才學 生……佟瑤她不是很聰明的人,考不上好學校,她這輩子就真的完蛋了, 她家裏條件連秋顏都不如,秋顏家裏好歹父母齊全,佟瑤家裏就剩一個奶 奶,眼睛還失明了,要不是她奶奶當初跪在我麵前求我,說實話我不見得 會帶佟瑤出來。”

聶曉裳呆了一下,卻更氣憤了,道:“那她還這麽對你!”

“她是著急,高考成績沒考好,如今家也不能回、城市裏也待不下 去,拿我撒氣也是應該的,畢竟是我帶她出來的。”

“你幵什麽玩笑,哪有這樣撒氣的? ”聶曉裳捏緊拳頭站了起來,廚 房的流水聲傳了進來,她才壓低了一點兒聲音,“孟老師,我知道你心 好,但你對她未免也好得過分了!”

“你不懂,如果她今年沒考上,我是要讓她複讀的!打老師這種事 萬一傳出去她會被學校幵除的,那才是真完蛋了!她拚了六年,你明不明 白?這六年她連一次好覺都沒有睡過,連做夢都在背課文!如果被幵除, 這些苦就全都白吃了啊!”

空調聲“嗡嗡”地響著,雖然他們特意買了靜音空調,可是在寂靜無 聲的時候,那些聲音還是傳進了聶曉裳的耳朵裏。

她望著孟紅偉那張因為激動而通紅的臉,捏緊的拳頭不知不覺就鬆幵 來,她說:“我可能真的不懂,可是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孟老師你是真 的傻……真的,你簡直沒救了。”

這時候鄭秋顏突然推門進來,問:“你們倆怎麽了?在吵什麽?”

聶曉裳看向她那稚嫩的臉龐,孟紅偉也望著她,笑著說:“沒什麽, 我們沒吵架。”

“哦,我們要走了,就不打擾你午睡了,我下午再來看你!”

“去吧。”

也隻有在麵對鄭秋顏的時候,她的語氣才格外柔軟;而鄭秋顏也隻有 在麵對孟紅偉的時候,才能百分之百地信任和依戀。那是超越了母女情誼 的感情,望著她們,聶曉裳竟然有一絲嫉妒。

孟紅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聶曉裳瞬間就明白了,她之所以保護 佟瑤,其實是為著以後的那些孩子:比如鄭秋顏,比如明年出現的山區學 生,以及後年出現的山區學生.....這件事一旦傳出去,連帶著鄭秋顏在學 校裏都沒法抬頭。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名字,叫作“孟紅偉的孩子”。

倘若四年之後,當鄭秋顏的高考來臨時,她也跟著發瘋,聶曉裳會不 會寬容她呢?

望著鄭秋顏的側臉,聶曉裳知道,她會的。

因為她知道鄭秋顏這條路是怎麽過來的,知道成績是如何一步步將人 逼瘋的,知道她曾經是個多可愛的孩子。

5

可是鄭秋顏終究不是佟瑤,她有她的運氣和宿命。

陪著鄭秋顏一起回宿舍的時候,她們看到了蘇研鑫。他正站在女生宿 舍門口,懷裏是一大摞參考書。恐怕對別人來說這樣的禮物都是災難,對 鄭秋顏來說卻是甘露,她一看到蘇研鑫就幾大步走過去,末了才想起聶曉 裳還在,又轉過頭來羞澀地望著她。聶曉裳對她笑了一下,就走進了宿舍 樓。

就讓他們兩個人單獨聊會兒天吧,兩個都不愛說話的人,到底是怎麽 交流的呢?聶曉裳又想起順順的那句話了:學霸之間的惺惺相惜。

經過佟瑤的宿舍時聶曉裳聽到了裏麵傳來的動靜,咚、咚、咚。

正是炎夏,又是午後,那樣的聲音猶如戰鼓一般有節奏地響著。自從 孟紅偉被襲擊之後,聶曉裳就安排鄭秋顏住進了順順家,她怕佟瑤會連帶 著鄭秋顏一起恨。

但現在孟紅偉都出院了,恐怕她也不會再發瘋了。聶曉裳思索再三, 才鼓足勇氣敲了敲門。

門並沒有關,聶曉裳輕輕用力,門就打幵了。

迎接她的是讓人毛骨悚然的畫麵,宿舍裏滿牆都貼著考卷,做錯的題 目都用紅筆勾出來了,如同鮮血一般觸目驚心。地上則到處都是撕碎的紙 片,有教科書,也有試卷。

而佟瑤就跪在正中央,一遍遍地用腦袋砸著水泥地麵,咚、咚、 咚聶曉裳的汗毛一瞬間就豎起來了,大叫一聲:“你在幹什麽?”

佟瑤卻如同沒有聽到似的,依舊用頭砸著地麵,地上有一絲不易覺察 的血跡,聶曉裳幾乎是尖叫著走過去扶起她,這才聽到她的耳語:“孟老 師,我對不起你。孟老師,我對不起你。孟老師,我對不起你……”

被聶曉裳的尖叫聲吸引來的蘇研鑫和鄭秋顏狂奔到門口,一看到裏麵 的場景,頓時也都呆住了。蘇研鑫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聶曉裳連忙製 止:“別叫救護車!打給俞老師!”

俞慧文是學校裏的校醫兼心理輔導老師,她三十歲出頭,幾年前才結 婚,剛有了孩子。相比老師或者醫生,她更像一個女探險家,一頭亂發, 永遠風塵仆仆的樣子,即便是在夏天也穿著戶外運動褲和登山鞋,看到這 個場景也不緊張,她蹲下來摸了摸佟瑤的額頭就回頭衝蘇研鑫道:“小帥 哥,過來幫我把她帶到醫務室。”

俞慧文有一項特異功能,那就是,但凡見過的學生,她都記得對方的 名字,還清楚地知道對方身上的每一處小病小傷。

上個學期,有一天聶曉裳得了急性腸胃炎,俞慧文從此就記住了有關 聶曉裳的一切。醫務室的門好久都沒有打幵過了,她匆匆換了床單才讓蘇 研鑫把佟瑤放下來,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一分鍾不到她就給佟瑤打好了針,並處理了額頭上的傷口,還能抽出 空來調戲一下蘇研鑫:“身體不錯嘛,從來都沒見過你,哪個班的?”

即便是冰山一樣的蘇研鑫,麵對熱情似火的俞慧文也啞然了,聶曉裳 主動說:“孟紅偉班上的,這個也是孟紅偉的學生,叫鄭秋顏。”

“金童玉女! ”俞慧文吹了聲口哨,又看向聶曉裳:“過暑假呢,你 怎麽在這兒?”

聶曉裳湊過去小聲把孟紅偉被襲擊的事說了,俞慧文才一怔,朝聶曉 裳使了個眼色,問:“她? ”

聶曉裳點了點頭。

而**的佟瑤還在喃喃著:“孟老師,我對不起你。孟老師,我對不起你……”

兩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滑落,再討厭她,看到此情此景,聶曉裳也討厭 不起來了。

這時鄭秋顏卻小聲說:"那個……剛才我在宿舍裏發現了這個……”

她將一個信封遞了過來,信封上印著一個知名高校的校徽和地址,聶 曉裳打幵,從裏麵抽出薄薄一張紙,隻看了一眼就尖叫起來:“孟紅偉還 說她高考考得不好!這還考得不好!你們這些學霸都有病吧?”

她氣惱地丟下那張紙就朝外走,那張錄取通知書晃悠悠地落在地上, 看到那上麵印著的大學名字,蘇研鑫和鄭秋顏都呆住了。隻有俞慧文又吹 了一個悠長的口哨,道:“酷! ”

直到收到那張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佟瑤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她是在三年前認識孟紅偉的,中考前的那段時間,佟瑤思索著未來該 怎麽辦。

好像無論能不能考上重點高中,她的學業似乎都不得不中斷了。但是 在考試前夕,班主任忽然介紹了孟紅偉跟她認識,告訴她,如果達到了某 個分數線,孟紅偉就可以帶她去明禮中學念書,免學費和住宿費,並會支 付她的生活費。

有必要的話,奶奶的生活費也可以一起出了。

明禮。那是佟瑤想都不敢想的學校,雖然錄取分數線比一中略低一點 兒,卻是所很出名的好學校。

“我看過你的成績和作業了,覺得你是一名很有希望的學生,想要把 名額給你。”孟紅偉當時是這麽說的。

佟瑤隻思索了一秒就答應了孟紅偉,因為她知道自己一旦錯過,就不 會再有別的機會了。

後來她不負眾望地考出了一個好分數,孟紅偉則兌現了她的承諾,將 她帶到明禮中學,安排她住校,並承擔了奶奶的生活費。她是很感激孟紅 偉的,也很敬重孟紅偉,可是,那些感激和敬重並不能抵消她的焦慮和苦 楚。

比如原本年級第二的自己,到了高中就隻能在年級前二十的位置徘 徊。

比如當別人一個知識點沒有消化,回頭去找家教或者補習班,她卻隻 能厚著臉皮去纏著老師問。

比如當高三到來,學校裏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商量著去哪裏留學,自 己卻隻能拚命地做題她不是恨孟紅偉,但孟紅偉的的確確逼得她毫無選擇——曾經她還能 選擇失敗,這三年之後,她卻連失敗的資格都沒有了。

沒有人知道成功對佟瑤來說意味著什麽,就像沒有人知道,高考結束 後,在分數出來之前的那段時間,她是怎麽一遍遍去回憶那些卷子、題目 究竟有沒有做錯,有沒有被扣分的。

就是在回憶的時候,佟瑤發現她那根繃了三年的細細的弦,終於斷 了。

“你別內疚了,你隻是病了,不是你的錯,孟老師會原諒你的。”醫 務室的老師這樣一遍遍地安慰著佟瑤,佟瑤卻覺得,希望孟老師能永遠不 要原諒自己,不要再對像自己這樣的人那麽好了。

把那些好都用在自己身上吧,孟老師,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