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所不在意的,是整個家族的過分在意

“哈哈哈,多謝各位抬愛,不過本王我要 參加的是校草選舉,校花還是讓給別人吧!我 先提個名:鄭秋顏!”

“最具鄉土氣息的校花嗎?”

“你們好討厭!人家隻是窮了點兒而已, 少看不起人了!”

“就是!鄭秋顏也算是個灰姑娘了!”

“別亂講,灰姑娘是個貴族啊,同誌們!”

1

五月一過半,時間就幵始飛跑起來,校園裏儼然分成了兩個部分,初 三和高三的學生忙得連水都不敢多喝,唯恐下課要跑著去上廁所,而剩下 的人則慢悠悠地享受著複習階段來臨前的那一段閑散的時光。

上半年的節假曰就這樣過完了,緊接著就是高考、中考,以及其他亂 七八糟的考試。

這緊張的氛圍頓時讓聶曉裳也不敢放肆了,她每天乖乖地坐在教室裏 茫然地聽老師講課,而其他同學都正襟危坐,唯恐錯過一句話,或者黑板 上的一個字。

她之所以這麽閑,主要還是因為漫畫停止更新了。

她簽約的網站未經她許可就把《萬惡之源》授權給了子公司的一個手 機軟件,而那個軟件在業內卻是飽受惡評,抄襲、拖欠稿費、點擊量造 假……幾乎每個漫畫家都避之不及,聶曉裳的照片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首頁推 薦上,猶如為網站代言了一般。

聶曉裳打電話給負責自己漫畫的編輯,才被告之,她簽約的合同裏竟 然寫著根本不需她的授權就可以隨便用的條款。

與此同時,那個軟件上另一部剛幵始連載的漫畫則被讀者發現抄襲 《萬惡之源》的分鏡,所謂分鏡就是指漫畫在格子裏呈現的方式,人物在 左側還是右側,鏡頭是俯視還是仰視……全都是有講究的。

聶曉裳為了設計那些分鏡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卻有足足十幾個畫麵 被人照搬了過去,有網友投訴,軟件方卻不予置評;聶曉裳自己打電話過 去,對方卻說:“你們畫來畫去不就是這幾個形式嗎?隻是有點兒像而 已,怎麽能算抄呢?”

聶曉裳知道那部漫畫跟她同屬一家公司,即便不至於厚此薄彼,但也 不會為了她而內訌。

聶曉裳氣不過,思來想去決定直接狀告對方,可是跑了幾個律師事務所都沒有人肯接她的案子,所有人都告訴她這一類官司很難打,白紙黑字 的小說官司都很少能打贏,何況是人物造型完全不同的漫畫,再說就算打 贏了,她也得不到什麽好處,最多是漫畫下架而已,而她自己卻不得不賠 上少則半年、多則幾年的時間和精力。

回到學校的時候,聶曉裳早已汗流泱背,烈曰突如其來,空氣又格外 悶熱,一絲風都沒有。

出租車在學校門口停了下來,保安要求她出示學生證才可以幵門,聶 曉裳翻了半天也沒有翻到,氣不過,隔著門跟保安大吵了一架,吵到一半 突然覺得心力交瘁,莫名其妙地就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適逢下課,於是幾百個人都看到了聶曉裳在學校門口崩潰的場景,最 後是賴文昌出麵,她才總算回到學校,一走進宿舍她就鑽進了洗手間洗 澡,洗到一半,眼淚又汩汩地流了出來……就這樣,聶曉裳停止了漫畫的更新,表麵是說中考在即,真實原因大 家也都明白,一個接一個地在群裏安慰聶曉裳,聶曉裳覺得累,索性就把 手機關上了。

也是到了這個時候,她才認真地思考起她的漫畫“事業”來。她還以 為她會這麽一帆風順下去呢,誰知道她擁有的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倘若 她有足夠的能力,誰敢這樣欺負她?

別人不就是因為她還是個中學生才這麽猖狂的嗎?

想到這裏,聶曉裳幵始猶豫了,無論多言之鑿鑿,可是退學說到底都 是件大事。

如今這世上隻有初中文憑的人又有幾個呢?

然而升學……她再努力,又能好到什麽程度呢?更何況現在也來不及 了……聶曉裳第一次發覺,未來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簡單,甚至可能,比 她想象中難上百倍。

她卻失去了力氣往前衝了,整個人都垮了,累了。

2

而鄭秋顏的生活卻跟她截然相反。

明禮中學的夏季校服是短袖襯衫和長褲,學校準許隻穿校服上衣,於 是女生們都絞盡腦汁在下裝上下功夫。

鄭秋顏從家鄉帶來的都是秋冬衣物,想去買,卻不知道該去哪裏買, 問聶曉裳,聶曉裳幹脆把自己的舊衣服一股腦地丟給了她。

她的那些衣服到底是精挑細選過的,花紋華麗的裙子、真絲長褲…… 即便是最簡單的短褲都有些亮眼的細節。

到底是人靠衣裝,鄭秋顏一換上,整個人就不一樣了。

所有人都大感意外,鄭秋顏就這樣在初中部出名了,當她走過校園的 時候,所有的男生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那在曰光下發紅的蓬鬆的頭發,以 及天然的紅唇。

她始終呆呆的,看起來就不像那些深知自己漂亮的女生一樣張揚,如 小花一樣令人憐愛。

隻可惜她皮膚不太好,手臂上全是蚊蟲叮咬的疤痕,聶曉裳讓她試了 一大堆護膚品都沒有消除,鄭秋顏則每每拒絕:“不用了,不礙事的。” “讓你塗你就塗!哪兒那麽多廢話? ”聶曉裳例行發火。

她喜歡打扮鄭秋顏,覺得長相漂亮的女孩子就應該花枝招展,原本還 唯恐孟紅偉會不高興,沒想到孟紅偉見到了,也輕柔地說了一句:“挺好 看的。”

那是百感交集的目光,有驕傲,也有驚訝;有憐惜,也有讚許……那 樣的目光還是讓聶曉裳感動了,聶曉裳呆了一下,忍不住問:“孟老師, 我能跟你聊聊嗎?”

孟紅偉轉過頭來,似乎有些意外,就連鄭秋顏都一臉訝異,但片刻之 後孟紅偉還是同意了,說:“好啊。”

這好像還是聶曉裳第一次跟孟紅偉單獨相處,兩個人走在操場上,籃 球場和足球場上都是放學後滯留的學生,孟紅偉始終蹙眉望著他們,她走路速度很快,聶曉裳自詡也算是走路快的了,但跟在孟紅偉身後還是有些 吃力。她主動問:“孟老師,你知道我在畫漫畫嗎?”

孟紅偉點了點頭,說:“聽說過。”

“你覺得我以後都畫漫畫,不上學了……行嗎?”

她聲音很低,甚至有些拘謹,可是一雙眼睛明晃晃的,期盼似的看著 孟紅偉,像是在尋求看不到的光一般。孟紅偉呆了一下,才問:“你跟你 父母聊過了嗎?”

“我父母去世了。”

“哦。”

聶曉裳低著頭,有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找錯了人,她之所以先來問孟 紅偉,不外是因為孟紅偉是她在學校裏最敬重的人。

幾個月前孟紅偉罵家長的視頻在網上瘋狂傳播之後就有不少人幵始喜 歡孟紅偉了,聶曉裳喜歡她,卻比他們早很多。

當然了,她是老土,是迂腐,可是她身上有種別人沒有的堅持——想 想看,這麽多年來隻堅持一件事,又有幾個人能做到?

也許在當下這個時代這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優點,但一想到孟紅偉, 聶曉裳心裏還是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像沉睡的猛獸一樣微微睜幵了眼。

逆境中堅持,這不是大部分漫畫在歌頌的品德嗎?

孟紅偉過了很久才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畫漫畫是什麽意思,不過我 聽人說了,你能賺到錢,能賺很多。好多人都以為念書隻是為了找一個好 工作,但其實不是這樣的,念書是為了讓大家成為一個更優秀的人。什麽 是更優秀的人呢?很簡單,當遇到困難的時候,擁有戰勝困難的底氣和能 力。一個人在校園裏待十多年,思考問題的方法和沒有念過書的人是不一 樣的,而這些才是知識帶給人的力量。”

聶曉裳訝異地抬頭,看到她淺淡的側臉,而她的身後是晴朗的天氣裏 才會有的緋紅色的晚霞,大地被各種淺淺淡淡的粉、紫、藍覆蓋,美得不 切實際,她依舊認真地說:“我知道你們都討厭念書,但等你們將來長大了就會知道,其實念書已經是人生裏最簡單的事了。一個人的眼界啊,最 終還是由內心的詩書氣度決定的,要不然怎麽會有土豪這個詞呢?”

聽到最後一句話,聶曉裳笑了,她說:“您還知道土豪啊?”

“語文不就是研究詞語的嗎?”孟紅偉答得理所當然,然後說,“語 言跟知識一樣是有生命力的,很多詞匯會跟著時代一起淘汰,繼而會有新 的代替。以前大家窮,富豪就是富豪,沒有什麽區別,現在大家都富了, 對教養和文化有了追求,才有了土豪這個詞,我覺得挺好的。”

聶曉裳恍然大悟,突然覺得的確是這麽回事,她沉思了一會兒才說: “可是隻剩最後一個月了,我成績很差……”

孟紅偉轉過頭來,訝異地說:“成績好壞又不會影響你的生活,不是 嗎?”

聶曉裳呆了一下,總算是聽懂了,她不追求成績,就沒必要像其他人 一樣為了成績而奮鬥,隻要能留在明禮不就行了嗎?找賴文昌幫幫忙的 話,肯定有辦法的吧?

想到這裏,她對著孟紅偉深深地鞠了個躬,由衷地說:“謝謝您!” 孟紅偉隻是點了點頭,就走了。她還真是個特立獨行的人,永遠不會 客套,說些場麵話,扮演師生親如一家。

可是這樣的孟紅偉對聶曉裳來說,卻是再好不過了。

3

“孟老師就是這點厲害,三言兩語就能讓人換個方向看問題,我跟你 說哦,其實好多老師遇到什麽大問題都會跑去問問孟老師的意見。”柔老 師照例興致勃勃的,邊吃著點心邊道,“姚老師當初就是被孟老師勸回來 的!”

“怎麽勸的? ”聶曉裳問。關於半年前姚緒然來學校時引起的種種風 波她也有所耳聞,隻是那陣子她忙著出版單行本的事,根本不知道細節。

柔老師繪聲繪色地說:“說是勸,但姚老師說他被罵了一通,孟老師一見他就說失敗了就跑算什麽,失敗了不應該再試試嗎?平時姚老師就怕 孟老師,被罵得一句話也不敢回,隻說考慮考慮。”

想象到那一幕,聶曉裳笑出了聲。

柔老師也跟著笑,笑完了才說:“其實我也覺得你退學不好,這麽小 就不跟同齡人接觸,很容易’走火入魔’的呀!我幫你打聽過了,你申請 特招生應該還是沒問題的,去跟賴主任說說好話,讓他幫幫你。”

好像一旦下定了什麽決心之後,生活就突然變得簡單了一些。

在中考前的最後一段時間,聶曉裳終於投身到了學習之中,隻不過她 學的不是功課,而是她感興趣的那些知識,快遞一箱箱送過來,裏麵都是 科普書籍,如果不用算題的話,無論是物理還是化學,頓時都變得有趣了 許多,聶曉裳一本本地看著,光是得知紐約的自由女神像之所以是綠色, 是因為氧化的緣故都雀躍了許多,恨不得到處跟人宣講。

中考臨近,聶曉裳也乖巧了很多,不再逃課了,倒是搞得賴文昌不適 應了。他主動來查看聶曉裳的近況,聶曉裳考慮到自己這個時候再說升學 有點兒出爾反爾,誰知道柔老師早就跟賴文昌打過招呼了,賴文昌把一張 申請表遞給她道:“學校有幾個藝術特招生名額,雖然之前沒有靠畫漫畫 進來的,不過有出版讀物肯定是加分項,你自己看著填,我會給你寫推薦 語的。”

“這算不算以公謀私啊? ”聶曉裳故意問。

誰知道賴文昌卻突然就發了火,道:“你給我閉嘴!”

“搞什麽?幹嗎衝我發火?”

賴文昌沒有回答,看了她一會兒就走了,也是那一刻聶曉裳才突然頓 悟,賴文昌當然明白那是以公謀私,這樣合不合規矩聶曉裳不知道,但風 言風語肯定是少不了的。

然而即便如此,賴文昌還是選擇了幫她,她真傻,怎麽會賣弄這種機 靈呢?

忽然之間她覺得對賴文昌有所虧欠,思索再三,還是趁最後一個星期臨時抱佛腳地背起公式來。

然後中考就結束了,整整三天的考試,有一半的題目聶曉裳都看不 懂,但她還是盡量把卷子填滿了。

了結了這件事之後,就好像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一般,無論結果如 何,她都不在乎了,睡了一整天之後,她幵始收拾行李,整整兩年的住宿 生涯,東西比她想象之中還要多,收拾了一會兒她就放棄了,幹脆隻帶 了電腦和手繪板。鄭秋顏一直靜靜地望著她,等她收拾完了才囁嚅著說: “我有件事……想要問你……”

“嗯?”

聶曉裳邊對著鏡子梳頭,邊在心裏琢磨著暑假去染個什麽顏色的頭發 好。鄭秋顏遲疑著,始終沒有幵口。對此聶曉裳早已見怪不怪了,頭也不 回地問:“關於蘇研鑫的?”

鄭秋顏頓時麵色通紅,聶曉裳對著鏡子笑了一下,道:“有什麽好害 羞的啊?快點兒說吧!”

“他帶我去了那家咖啡館……”

一瞬間聶曉裳的八卦之魂就燃燒了起來,她丟下梳子大叫:“哇!然 後呢?然後呢?”

“不是你想的那樣……”鄭秋顏慌亂地擺著手解釋說,“那個…… 暑假我不回家,想出去打工,蘇研鑫就……那家咖啡館裏都是外國人, 有個外教在裏麵給學生補習功課,蘇研鑫說我去幫忙的話還可以免了學 費……”

“什麽嘛,就這樣啊? ”聶曉裳頓時覺得索然無味,想了一會兒才又 說,“不過也挺好的,你啊,還是要接觸一下社會才行,如今光有大學文 憑也不行的,你連電腦都不會用,將來能找到什麽好工作啊!”

“那你是同意了?”

“我同意不同意有什麽關係啊?你自己想去才是最重要的。”聶曉裳 回頭拍了拍她的臉,又把收拾好的一個包裹放了下來,道,“你要是出去打工也不能穿校服吧?這些衣服你先拿去穿好了。好了,我得回去了,有 什麽事給我打電話。”

“嗯。”鄭秋顏依然是拘謹地看著她,雙手絞在一起,更顯得嬌小。 聶曉裳內心還是有些歡喜,朝夕相處了兩個月,她們兩個人總算有點 兒情義在了。

似乎也不能怪她,她終究隻是個初來乍到的小女孩兒,孤身一人麵對 著這過於複雜的校園。

其實也不用說她了,許多初一新生剛來明禮中學都有些不知所措,它 實在太大、太繁華、太耀眼,幾乎每個角落都寫滿了名校風采。

聶曉裳穿過鋼琴室、舞蹈室、繪畫室、展覽室,之後再穿過籃球場、 足球場、乒乓球場。

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天之驕子才有的驕傲和矜持,盲目的自信讓 他們看起來幾乎就是會發光的。

而聶曉裳的初中生涯就這樣結束了,往後是不是還能留在明禮中學, 她也說不準,隻是在離幵的時候,心裏才頓生不舍,把整個學校看了又 看,才轉身離幵。

4

家裏早就準備好迎接她了,照例又是一大桌子菜,聶曉裳一進門四位 老人就齊齊擁上來,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拎包的拎包,遞毛巾的遞 毛巾,一個接一個責怪道:“大熱天的,你爺爺要去接你都不讓,這麽大 老遠的……”

“行了,你少說幾句,曉裳大了,自己懂事也是好的。”

“還不許人說幾句了?”

聶曉裳趕緊掐斷了話題,高舉雙手叫道:“都別吵!讓我好好休息幾 天!”

“沒吵沒吵!我們就是隨便說說!”

依舊是四張諂媚的笑臉,皺紋橫生,辛苦得令人心酸。聶曉裳歎口氣 道:“既然中考都結束了,不如咱們出去吃頓飯吧,把舅舅和舅媽還有大 伯他們都叫上。小舅媽是不是有寶寶了?男的女的?”

“這回是龍鳳胎,你小舅舅都快高興死了!前一陣子孩子滿月酒還想 叫上你呢,你不是正在中考嗎?我們就說回頭補上。”

“那大伯呢?什麽時候回國?”

“要到下個月呢,要不然咱們就下個月聚一下?”外婆望向奶奶,奶 奶立即站起來說:“哎喲!你大伯母的爸媽好像下個月也要過來,我得趕 緊打個電話……”

聶曉裳心滿意足地看著這一切,她知道老人家隻是想有點兒事情忙, 最好是為了她,現在有了事情做,他們的精力就能分散出去了,一時半會 兒也不會折磨她了。

而他們又樂在其中,有什麽不好的呢?

父母的結婚照依舊掛在牆上,聶曉裳抬頭望了那兩個人許久,才在心 裏說:“沒有你們,我也會過得很好。甚至,更好。”

始終是有怨氣的,隻是,聶曉裳假裝不知道罷了。

5

同學群裏也沒有閑著,總算畢業了,大家都商量著要出去玩,謝師宴 和聚餐一個接著一個,除了本班的還有外班的,聶曉裳是名人,自然少不 了這樣的邀請。

她心血**地買了一套一次性染發材料,每天換著發色,又買了一大 堆衣服,整整玩了半個月才消停。

回過神的時候,別的年級也已經放假了。想到鄭秋顏,聶曉裳忍不住 跑去她上班的地方看了看,那是一家很清幽的咖啡館,隱藏在一個高檔公 寓的深處,老板大抵是個歐洲人,無論是金發還是碧眼都格外純正,老板 娘則是看起來很好相處的中國人,正耐心地教鄭秋顏操作咖啡機。

聶曉裳推門進去,摘掉太陽鏡,見到她,鄭秋顏眼睛都亮了,問: “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聶曉裳微笑,環顧四周,才發現蘇研鑫正坐在角落裏 看書。

不遠處一大群成年人在跟著外教學英文,鄭秋顏則忙著端茶倒水。這 是近來很流行的英語角,由外教小規模地授課,並租借咖啡館的地方,再 分成茶水費。

一下子麵臨這麽多客人,普通的咖啡館根本忙不過來,所以總是在招 聘兼職人員,鄭秋顏在這裏幫忙,也算是半個兼職了,似乎沒什麽不妥 的。

看到蘇研鑫,聶曉裳想也不想就走了過去,拉幵椅子在他對麵坐下, 蘇研鑫依舊是沒什麽表情,隻是微微抬了抬眉毛。

“好地方啊,怎麽找到的?”聶曉裳望著咖啡館裏擺著的老板的收藏 品,都是精美的瓷器,老外還真是永遠都會為這些東西著迷。

“老板是我小學時候的老師。”蘇研鑫道,“剛好缺人手。”

除了那一桌英語角的人之外,店內的客人不算多,都彬彬有禮。

聶曉裳看著鄭秋顏用生澀的英文跟大家交流,她穿的是聶曉裳最喜歡 的裙子之一,一條果綠色的波點裙,裙擺很大,有種浪漫的孩子氣。這樣 的裙子穿在鄭秋顏身上異常甜美,再加上她那張時髦而不自知的麵孔,看 得出店裏的客人都很喜歡她。

不久後她又端著一杯咖啡送到聶曉裳麵前,高興地說:“這是我自己 做的,我請你喝!”

“不錯嘛,如今都能請我的客了!”聶曉裳打趣說,鄭秋顏還是滿麵 通紅,但似乎樂觀了許多。她不經意地看了蘇研鑫一眼才走幵,蘇研鑫的 注意力依舊放在書上,直到鄭秋顏離幵才抬起頭來。

聶曉裳笑了,故意問他:“鄭秋顏是不是很漂亮?”

蘇研鑫隻是微微抬眼望向她,漆黑的瞳仁裏照舊像黎明來臨前的夜,隻有一絲曙光,有點兒涼。

可是他還是牽了牽嘴角,象征性地笑了。

聶曉裳滿意了,起身,把一張百元大鈔塞進了店門口的小費箱裏,然 後走了。

這才是青春該有的樣子,是屬於夏天的,炙熱的,甜的,卻又簡單 的。

一兩個雅致的背景,避幵的眉目接觸,以及偶爾浮現的笑容。街頭到 處都是三三兩兩的學生,他們穿著漂亮的衣服,手拉著手,一掃往曰的拘 謹和壓抑,在曰光下說著話,大聲地笑著。

電影院、KTV、商場裏……城市恢複了它特有的喧囂,坐在出租車裏 向外望著的時候,聶曉裳不禁想,其實這才是鄭秋顏應該體會的曰常,而 不是那個十平方米不到的宿舍,不是整曰埋頭苦做功課,或是半夜裏在被 窩裏哭泣。

出租車在一家酒店門外停下,聶曉裳要赴的,是另一個約。好在她所 有的親戚都很爭氣,家宴都比旁人高級,包間裏坐滿了她叫得出來或是叫 不出來的親戚。

父母去世後多虧了他們,聶曉裳才能順利過渡,但如今她大了,走動 便也少了。

她一進門,家中的女眷就集體迎了過來,表妹小姑地叫,唯獨大伯, 臉色鐵青地叫:“你那頭發是怎麽回事?”

“染著玩的,一洗就掉色了。”聶曉裳笑眯眯地抓著頭發,一點兒都 不以為意。

大伯卻不放過她,說:“小小年紀淨搞這些烏七八糟的!你們自己看 看都把她寵成什麽樣了?”

伯母立刻勸道:“小孩子打扮一下,有什麽好生氣的。咱們一家難得聚會,快坐下來吃飯。”

聶曉裳不服氣地站在桌前,幾個表姐都不敢說話,剛出生的嬰兒則啼 哭起來。爺爺忽然也生氣了,對著大伯喝道:“有你這樣跟長輩說話的 嗎?曉裳的爸媽去了,我這個爺爺還不能寵了?”

“都十六歲了,又不是十二三歲!這麽寵著有什麽好處?連個高中都 考不上,我聶家什麽時候丟過這種人?”

“你給我閉嘴! ”奶奶叫著,忽然兩行清淚就掉下來了。大伯這才收 斂了一點兒,卻還是說:“媽,你光哭有什麽用?她這麽大了,總得有人 管著她,不然將來闖了什麽禍誰擔得起?你看到她畫的那些畫了嗎?那是 小孩子畫的東西嗎?”

聶曉裳轉頭奪門而去。

7

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任何人的家裏隻要扯上上下三代,總免不了 有那麽幾個曲折的故事。

聶曉裳的大伯是家中長子,在某大型集團擔任要職,若不如此,自己 的父母怎麽可能有底氣去搞科研?他有權有勢,是一家之主,爺爺也早就 讓了賢。

聶曉裳的父母去世之後,家裏幾乎隻靠他一個人撐著,可是他也擔得 起這樣的重責,一雙兒女,乃至小舅舅那邊的晚輩,各個都出挑伶俐,聰 明乖巧,唯獨聶曉裳。

聶曉裳自己也知道她是家裏最不爭氣的那一個,成績不行,鋼琴舞蹈 也沒有一個擅長的。

聶家也算是半個書香門第了,三代名校大學生,兩個博士生,隻有 她,是個連及格都做不到的人。

或許念書也講究遺傳基因的吧?好死不死的,聶曉裳成了那個基因鏈 的例外。

也或者是她故意的吧?從小,長輩們就總是誇父母念書好,時間久 了,聶曉裳就產生了逆反心理。

不希望變成他們那樣的人的願望比什麽都強烈,幹辛萬苦才找到一個 可供發揮的特長,卻總是被人鄙夷、詆毀、痛斥。

她已經受夠了這些冷言冷語。

手機不停地響著,是外婆打過來的。思來想去,聶曉裳還是狠心掛斷 了,關了手機鑽進一輛出租車裏。

無處可去,她隻好回學校。

此刻家裏肯定吵翻天了,可是一想到爺爺也不讚成她現在的生活,她 還是決定任由他們吵下去。

暑假裏的校園是寂靜的,一彎新月隱在樹枝後麵,偌大的操場如無人 之境,隻有風,時而事不關己地經過,像是在嘲諷整個人間似的。

聶曉裳走到女生宿舍,還未進去,就聽到裏麵傳來啜泣聲。她呆了一 下,推幵門,看到鄭秋顏正雙手背後站在孟紅偉前麵,身上還穿著白天的 那條裙子,可是在宿舍的燈光下卻黯淡了許多。她光著腳,腳背上都是蚊 蟲叮咬的痕跡,眼淚一串串地落下,沾濕了衣裳。

“怎麽了,這是?”

聶曉裳關上門,跟大部分人一樣,孟紅偉先盯著她的頭發看了一會 兒,才淡淡地說:“不關你的事。”

鄭秋顏抬頭,委屈又難過地看著聶曉裳,聶曉裳不管不顧地把她擋在 身後,問:“是穿衣服的事還是去咖啡館的事?都放假了,讓她出去見識 見識有什麽不好的?”

孟紅偉望著聶曉裳,聶曉裳知道,她對自己是有好感的,不為別的, 隻為她照顧了鄭秋顏。

可是那點兒好感並不足以讓她對聶曉裳改觀,在孟紅偉眼裏,恐怕聶 曉裳也是那些嬌生慣養、弱不禁風的孩子之一。她說:“你們覺得那是見 識,對她來說卻是浪費時間。她成績在我們學校都算不上是最好的,將來高考時又怎麽殺過全軍萬馬?”

“才一個學期,你急什麽呢?還有三四年的時間,她總能趕上來的。 再說了,她不過十三四歲,每天就知道學習有什麽意思?等她將來長大 後,就不能有點兒值得回憶的事情嗎?她又不是出去玩,是在學習,也是 在賺錢!你說是在供養她,可是她連飯都吃不飽,衣服也不舍得買,這麽 苦下去給誰看呢?都二^一世紀了,貧困生也該有點兒喘氣的機會吧?”

一隻小小的手在背後握住了聶曉裳,聶曉裳緊緊地握住那幾根瘦骨嶙 峋的指頭,第一次發覺,為了鄭秋顏,她願意去對抗孟紅偉。這可憐的孩 子,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麽叫青春,孟紅偉也許覺得這不重要,聶曉裳 卻覺得,這是一個女孩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時光。鄭秋顏本該享受那些欣 賞的目光,因為這些東西才是她將來高考時不至於變成佟瑤的東西,它們 會陪伴著鄭秋顏度過那些焦灼的深夜,在做功課到頭昏眼花的時候,還能 揚起嘴角,微笑一下。

可是孟紅偉的眼神還是讓聶曉裳刺痛了一下,那是一種憂鬱得令人心 碎的眼神。聶曉裳此生都沒有再看到過比那更深邃的眼神,烏黑、黯淡、 絕望。那個時候聶曉裳知道當初莊浩然說出那番話後孟紅偉為什麽不發一 言了,因為此時此刻,聶曉裳所說的,跟莊浩然所說的,又有什麽區別 呢?

孟紅偉抿緊了嘴唇,靜靜地看了聶曉裳幾秒,才站起來走了。

“老師……”鄭秋顏想要跟上去,聶曉裳卻把她拉住了,說:“你別 去。”

而就在孟紅偉經過走廊的時候,一雙鬼魅般的眼睛忽然從一扇門內出 現,她靜靜地看著孟紅偉,旋即,就把門緊緊地關上了。

進入明禮中學後,孟紅偉才發現自己的想象力多麽貧瘠。她似乎永遠 也搞不淸楚城市裏的孩子生活究竟有多豐富。原本以為放學後不用做家 務,跟朋友一起出去玩,看看電影已經很幸福了,誰知道他們還有各種各 樣的夏令營,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旅行,以及各種各樣的愛好。

當鄭秋顏跟自己打聽聶曉裳是怎麽賺錢的時候,孟紅偉不好意思地跟 她說,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

倒是柔老師主動介紹過,說:“現在在網上看東西都是要花錢的,比 如連載小說什麽的,開頭不要錢,但想要繼續看下去就得收費了,看完覺 得很好的話,也可以主動給作者打賞、讚助、送禮物什麽的。"孟紅偉聽完,也隻能點點頭罷了。

她常常能見到聶曉裳,因為她實在是個太醒目的人。孟紅偉也不太確 定她的頭發是不是染過、眉毛是不是修過、衣服是不是特意搭配過,總而 言之,她看起來永遠都精致漂亮、意氣風發的樣子。

任何人都很難忽視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在人群中永遠是焦點,仿佛會 發光似的。

可是出乎孟紅偉意料的是,她本質上似乎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子。

鄭秋顏特意把聶曉裳送給自己的那些護膚品和小玩意兒拿了出來,孟 紅偉不認得,卻也明白價值不菲。

有時候她覺得鄭秋顏享受一下這些精致的東西沒什麽不好,有時候又 覺得,萬一她沉迷其中就功虧一簣了。

所以她才忍不住批評了鄭秋顏,想讓她離聶曉裳遠一點兒,她害怕鄭 秋顏一旦夢醒了,知道自己跟聶曉裳的差距究竟有多大,卻無法再回歸那 樸素的生活時會有多崩潰。

她害怕鄭秋顏把最寶貴的青春期都花在嫉妒、羨慕,以及對命運的恨像她姐姐那樣,或者像佟瑤,以及其他幾個她帶過的學生那樣。 可是當她看到聶曉裳維護鄭秋顏的時候,她又有些徘徊了。

也許,聶曉裳真的能給她帶來一些不一樣的命運呢?

她很想跟聶曉裳說一句謝謝。

隻是思來想去,她還是決定什麽都不說,就像她生活裏的其他事情一 樣,隻有不說的時候,她才覺得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