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男孩看見野玫瑰

他 以 清 苦 洗滌 自 己, 以憂鬱 浸泡 自 己, 以 克 製 懲 罰 自 己, 以疏 離麻 醉 自 己,似 刀割,火燎,煆燒,然 後 完 成青 春的 一場修煉。

巴黎的春天一向是著名的,一月過去,陽光就開始變暖了,金燦燦的陽光 輕柔地拂過大地,沉寂了一個冬天的植物紛紛冒出頭來,綠的葉,粉的花,其 實天氣還有些涼,但街頭的行人卻多了起來。無數人都飛來這浪漫之都過情人 節,政府也很配合地在情人節發行心形郵票,香檳和玫瑰也跟著突破銷售額, 一對對戀人在街頭攢動,連空氣中都充滿甜蜜的氣息。

然而這個春天對顧爾來說卻是苦澀的,她幾乎每天都裹緊了風衣在大街小 巷盲目地走著,看著一個又一個行人,有時候以為看到他了,一走近,才發現 並不是他。沒有人像他,也沒有人能夠取代他,有一天經過他們當初遇見的路 口,顧爾才驚慌失措地發覺,她已經想象不到一個沒有他的巴黎。也不知道從 什麽時候起,她已經習慣了心的角落裏有這麽一個人,哪怕隻是偶然想起,也 還是有片刻的叮咚。

他的玫瑰則肆無忌憚地開放著,樓上的老太太把花照料得很好,她拍著顧 爾的肩膀道:“別著急,他會回來的,這些都是他的心血。”

玫瑰的名字總是很好聽的,他養著的那些,分別叫作龍沙寶石、奧斯汀、 自由精神、以瑪利亞修女……其實他是個發自骨子裏的浪漫之人,隻是他運氣沒那麽好,隻能把那些風 花雪月收藏在這一眼就望得到盡頭的小院子裏。而那個空****的房間裏還擺著 他的畫和他自己做的家具,簡簡單單的桌椅,上麵還留著咖啡漬,仿佛他昨天 才走,又仿佛他一早就知道這一切都留不住,所以連衣服和書本都少得可憐, 隻剩下雪白的牆壁,宛如修道士的房間,空曠得有種聖潔的氣息。

顧爾輕輕撫摸著一個碟子破碎的一角,內心如同荒漠一般幹涸。那麽多人 都在找他,可奇怪的是,沒有人能找到他。你到底去哪裏了呢?顧爾委屈地 想,怎麽能這樣就消失了呢?

“會不會去國外了?”伊莎貝拉問。

“不會的。”顧爾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底氣,堅定地說, “他就在巴黎,如1

果不在的話我會知道的。”

眾人都神色異常地看著她,因為著急,幾乎所有認識顧爾的人也都開始幫 忙尋找許佑言,朱麗葉、蔡洋川、伊莎貝拉……布魯諾有些感慨地說:“那麽 好看的男孩子,有人見到的話一定會認出來的。”

朱麗葉沒有說話,隻是擔心地看著顧爾,片刻才給蔡洋川使了個眼色,蔡 洋川輕輕搖了搖頭,才道:“模特圈呢?那個圈子有沒有人知道?”

“我已經拜托埃維拉幫我打聽了,但是埃維拉說沒有人見過他。”顧爾低 聲道,她的眼神黯淡,早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明亮快樂的小鴿子,而像一隻灰撲 撲的麻雀。

“還有別的什麽人嗎? ”朱麗葉輕柔地說, “他不是認識很多人嗎?導遊 之類的?”

“我不知道。”顧爾忽然疲倦地捂住臉道, “沒有人能說清楚他究竟認識多少人,這些年來他一直像個野孩子一樣到處亂逛,根本沒有人管過他,我連 他是怎麽活下來的都不知道……”

她嗚咽著,像隻受傷的小動物,朱麗葉連忙摟住她的肩膀道: “別怕,我 們會找到他的,巴黎能有多大?他現在隻是難過而已,等他想明白了自己會出 現的……”

遠處傳來巴黎聖母院著名的鍾聲,顧爾抬頭看了一眼那尖尖的頂,才像是 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站起來就朝塞納河跑去。

“你去哪裏?”朱麗葉在身後大叫。

“監獄!”顧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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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聖母院的旁邊,其實有一幢很出名、遊客卻少得多的景點,叫作巴 黎古監獄,名字雖然恐怖,卻是一幢貨真價實的王宮。那是巴黎最古老的王 宮,在盧浮宮建立之前,曆代的王都住在那裏。13世紀王室搬至盧浮宮,那裏才被改成了國家監獄,顧爾小時候學到這一章的時候簡直想不明白,哪有用王 宮改成監獄的?

可是那裏卻是巴黎最重要的建築之一,法蘭西最後一個王後在那裏被囚禁 過,它見證了史詩般的君主製終結的過程,最後變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景點。 顧爾在奔跑的時候才想起他曾經說過,煩惱的時候,隨便做點兒什麽,然後等 警察來追。

他一直喜歡那種充滿禁錮的地方,因為他覺得自己有罪,所以給自己行了 刑,將自己囚禁在孤獨冰冷的精神世界裏,在小酒館外淋雨也是,冒著風險塗 鴉也是,租住在小小的房子裏也是……他以清苦洗滌自己,以憂鬱浸泡自己, 以克製懲罰自己,以疏離麻醉自己,似刀割、火燎、煆燒,然後完成青春的一 場修煉。

可是許佑言,你是無辜的啊,來到這個世上從來都不是你的錯,從來沒有人苛責過你,甚至沒有人厭惡過你,你那麽聰明,怎麽會想不明白這一點呢?

連接著塞納河左岸與巴黎聖母院的那座橋叫新橋,穿過新橋,巴黎聖母院 所在的地方,其實是一座島,名為西岱島。古監獄就在西岱島的入口處,行人 聚集在那裏等著進入巴黎聖母院,完全忽視了旁邊那座精巧的哥特式宮殿。顧 爾匆匆跑過去,買了票才鑽進古監獄,裏麵是典型的哥特式拱門,空氣中沉 澱著幾個世紀以來的苦楚和罪孽,顧爾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名工作人員,問: “這裏是不是有一個華人男孩在工作?”

“他在裏麵打掃衛生。”那人指了個方向。

顧爾掉頭就往後麵跑。

其實古監獄對外開放的部分少得可憐,但顧爾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在工作 人員的叫喊聲中穿過一排又一排的小房間,那裏,曾經是關押犯人的地方。龐 大的宮殿裏寂靜得有些可怕,隻有腳步聲在高高的穹頂上回響。而那些不對外 開放的地方,如今是國會會議室,一般人根本進不去。許佑言就讀的學校是國 家級軍校,一畢業就享有軍銜,他大可以打著實習的名頭躲在這小小的島上, 永生永世都不出去。

顧爾推開了一個又一個標示著“禁止入內”的牌子,終於推開了一扇大 門,陽光頃刻間就灑了下來,那裏是一個小小的花園,許佑言就站在那裏,穿 著很簡樸的粗布衣衫,正清掃著院子裏的塵埃。聽到開門聲他才抬頭,還是那 雙漆黑的眼睛,裏麵卻有種說不出的寧靜。

幾名工作人員走過來拉住了顧爾,顧爾邊被他們拖著往後走邊大叫: “許 佑言!你渾蛋!”

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的眼淚忽然就流了下來,想到那些在尋找他的、為他 擔憂的日子,委屈頓時布滿了心頭。為什麽不跟她說一聲呢?哪怕隻是想一個 人待一陣子,打一聲招呼又能怎樣呢?她把自己的信任全部交給了他,他卻沒 有回饋同樣的信任,依舊像一個人那樣,不聲不響地走得遠遠的,躲在角落 裏,靜默地等待天亮。

可是等他追出來之後,那些怨懟又消失殆盡了,他憔悴得不成樣子,像那個躲在巴黎聖母院的怪人卡西莫多,一早就埋葬了自己。他跟工作人員解釋了 半天他們才鬆開顧爾,看到她眼淚的一瞬間,他的眼眶忽然也跟著濕了,囁嚅 道:“對不起……”

“你先給趙太太打個電話,她在找你。”顧爾凝望著他說, “她知道發生 了什麽事情,是來幫你的。”

她看到許佑言的身體震動了一下,嘴唇發白,如同受驚的小鹿。於是她馬 上就原諒他了,她走過去主動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說:“這一次我們都會幫你 的,請你不要拒絕,也不要害怕。”

滾燙的眼淚落在她的脖頸間,她小心翼翼地拍著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地呢 喃著:“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回去的路上顧爾才發覺人的一生原來是那麽漫長,小時候要學走路,學說 話,漸漸學會了害怕,學會了難過,好不容易長大一點兒,學會了逃避,而後3

又要學會麵對……學會了愛,學會了恨,再學會原諒,恍然間,半生也就過去 了。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這些“學會”中獲得什麽,有一些人,可能在某 個步驟卡住了之後,就再也無法前行了。

她原諒他,也憐惜他,同樣的命運,是她運氣好,遇到過那麽多愛她並保 護她的人,而他沒有,所以等到終於有的時候,他還沒有機會習慣。

快到家的時候顧爾才看到蔡洋川在等她,他就坐在畫廊前的台階上,一副 氣定神閑的樣子,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整個人都融進了暮色裏。看到顧爾走 近,他才仰起臉微笑了一下,問:“找到了?”

顧爾點點頭,疲倦地在他旁邊坐下,蔡洋川同情似的看著她,伸手把她的 亂發別在耳後。顧爾忍不住把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忽然開口說:“你也許不 知道,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嫉妒你,嫉妒你可以兩三句話就交代清楚自己的身 世,‘我叫蔡洋川,才來巴黎不久,我父母在巴黎工作……’”

這是顧爾剛與他認識時他的自我介紹,在那個輔導班裏,他一臉的明亮, 簡單,磊落,而作為輔導員的顧爾卻隻能說一句“我叫顧爾, 自小在巴黎長 大”,至於為什麽在巴黎長大,父母又是何種職業,她從來都沒有說過。有時 大家會無聊地問起,沒有什麽惡意,隻是好奇罷了,她能做的卻隻有笑著避開 這些話題。

顧爾道: “沒有人知道,每次有人問起,我的心就會刺痛一下。其實大家 也沒有問錯什麽,誰不想跟身家清白、家境相當的人找共同話題呢?我們活在 這個世界上,總免不了要被這些現實的話題束縛,你是誰?你從哪裏來?這些 背景定義了我們,並從中分門別類,人人都可以用幾句話就說清楚自己的一 生,唯獨我,卻始終不知道怎麽介紹自己……”

蔡洋川怔了一會兒,才說: “我從來都不知道你一直在意這一點,我以為 你早就有了一整套應對辦法。”

“我是有,但那是不一樣的。”顧爾苦澀地說, “我隻是自己心虛,每認 識一個人,就開始惶惶地等待那一刻的到來,等著大家問起,再等著整理好恰 當的表情回答。這些年來我一直以為隻有自己一個人是這樣過的,可是認識了許佑言之後我才知道,並不是隻有我在為這些問題發愁,一想到這個世界上還 有另外一個人在跟我經曆同樣的尷尬與忐忑,我就覺得自己並不孤單了。”

她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可是蔡洋川聽懂了,他沉默著,好半天才伸手拍 了拍她的肩膀。她溫和地說:“我一直覺得,是老天不想讓我一個人受苦,才 安排我認識他的,因為麵對他的時候我什麽都不用解釋,他也並不問起,我們 每次見麵都沒有聊過正事,隻是一味地唱歌、跳舞、笑,那麽開心。”

一直想,能遇到一個人,根本不需要問你是誰,隻要走過來問一聲:你好 嗎?你能否跟我一起跳舞?願意跟我一起去玩嗎?天涯海角願意去嗎?原本以 為那樣的人不會出現,可是他出現了。顧爾清楚地記得,當初他是問:“你要 不要去看我的機器人?”而不是問:“你是誰?”

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誰,也不在乎她從哪裏來,卻願意帶她去那片小小的玫 瑰園。她也記得他踏著風雪而來的那個夜晚,隻是為了讓她開心,便走了那麽遠。她記得那夜的笑聲,以及蘋果酒的香氣,記得他們相處的每一個瞬間…… 因為那些瞬間,她將永生永世感激他,因為知道自己的快樂對別人能有所意 味,就足夠她振奮起來,繼續麵對那千瘡百孔的人生。他是小王子,而她是被 照料得很好的玫瑰。如今他隕落了,玫瑰也要堅強起來,學著去照料小王子才 行。

想到這裏,她忽然更堅定了,抬頭看著天邊的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才 轉過頭對蔡洋川說:“不管怎樣,謝謝你。”

蔡洋川隻是沉默地聽著,然後又回了她一個明亮的笑容道: “不管怎麽 說,你都是我的小姐姐,隻要你開心,別的都不重要。”

顧爾看著他乖巧的臉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道: “你也是個大男 孩了呢!”

“而我願你永遠都可以做小女孩。”他幾乎是寵溺般地俯身,拉起她的 手響亮地吻了一下。顧爾還是笑,笑著笑著,心裏卻又難過起來。

這就是她最介意的事情,無論什麽時候,過去了多久,提到家事,她的心 依然會痛。為什麽她喜歡笑?因為那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跟張如故,總得有那 麽一個人要快樂一點兒,否則兩個人都那麽苦澀,日子又該怎麽過下去呢?隻 有她開心了,張如故肩上的重擔才會輕一點兒,周圍的人,才會對她更溫和一 點兒。

沒有人會喜歡跟一個成天哭喪著臉的人做朋友的,許佑言也深深明白這一 點,於是跟顧爾一樣,都假裝活潑快樂一點兒,讓自己往那個名為“正常人” 的方向去靠攏,時間久了,連他們自己也分不清楚那快樂裏有多少是真,又有 多少是假。

然後有一天他裝得累了。終於就不再會笑了。

找到許佑言之後顧爾就通知了趙太太,趙太太很快就來了,隻看了他一 眼,就決定接他回自己家住。趙宅在遠郊的一幢大別墅裏麵,為了能陪著他, 顧爾不得不翻出了自己的自行車,每天騎很長的路去看望他。天氣暖和了一 些,他卻始終是憂鬱的。趙太太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他說清楚那個下午發生 的事,他媽媽召他去酒店裏,勒令他出庭做證,他拒絕,她便朝他扔東西……從小就是這樣,她不高興的時候會一直打他,而他所能做的,不外就是躲 起來而已。他說:“小時候我很怕她,一闖了禍就喜歡躲在衣櫃裏……其實現 在也是,出事之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躲在沒有人的地方,根本不知道你們在擔 心我……一直以來沒有人幫過我什麽,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其實很多事情是可 以找人商量的……”

那天也是這樣,他退到了陽台上,她跟了出來,高跟鞋的鞋跟太尖,踩到 了瓷磚之間的縫隙,整個人就朝外跌去。

巴黎那些高級酒店的陽台一向是很矮的,為的是讓客人能探出頭去觀賞那 些著名的風景。電影裏時常都有那樣的畫麵,男女相擁在一起,半個身子都斜 出去,觀眾隻覺得浪漫,卻鮮少有人注意到有多危險。等許佑言伸手拉她的時4

候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墜了下去,血紅色的高跟鞋就在一邊……趙太太難過地看著他,他目光空洞,像是回憶到了那一幕,忽然之間又不 說話了。

顧爾在他旁邊坐下來,也不說話,隻是把腦袋靠在他的肩上,他像是受驚 了一般,轉過頭看到是顧爾,才又平靜了一些。

其實趙太太跟顧爾都知道他需要去看心理醫生,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麽,兩 個人都沒有提起過。趙家的屋子外麵有一條長得離譜的門廊,有時候他會一直 坐在那裏發呆,趙太太說:“他小時候就一直坐在那個位置,他媽媽在旁邊的 工作室跟國鬆吵架,別說是那個位置,其實連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顧爾難過地看著她,也不知道該同情誰的樣子,趙太太卻說: “我是一個 老式的女人,隻知道相夫教子,國鬆是藝術家,秉性不羈一些也不會有人怪罪 他,他們吵架的時候我總是捂著耳朵,然後有一天才發覺,他的動作跟我是一模一樣的……”

顧爾一下子就哽咽了,她望著趙太太,趙太太則望著許佑言,目光也是閃 爍的,說:“你說好笑不好笑?我那個時候才發覺,我心裏在想什麽,隻有那 個孩子才懂。”

幸福,顧爾有時候覺得發明這個詞的人真是罪該萬死,這世上明明沒有太 多這種東西,那人卻用一個詞給了大家一個遙不可及的幻覺,讓人們發現自己 的生活有多可悲。當夢破碎之後,沒有人關心夜深人靜裏那些碎片的叮咚聲, 吵得人心神不寧。

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那種惶恐呢?那種無論世界多大,卻不知道自己可以去 哪裏的無助。睜大了眼睛看著漆黑的夜裏塵埃飄落,一顆心七上八下,想不明 白自己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的。

顧爾為什麽知道?因為很多的日子裏,她也是這樣度過的,聽著外麵的風 聲,心裏想,將來會到哪裏去?什麽時候才能長大,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到時候她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個女兒,然後把自己這些年裏欠缺的全部給她,哪 怕把她寵成一個壞脾氣的討厭鬼,也不想讓她寂寞一秒。

這些期待就像一把刀紮在心裏,時間越久,就紮得越深,所謂的煎熬,在 很多時候,不外是因為找到了那把刀,卻來不及拔出來。

就是在等待著許佑言能鼓起勇氣去麵對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媽媽先醒了。 醫院裏打電話過來,趙太太不便出現,就派了車子送顧爾跟許佑言一起過去。 他們一走進去就瞥見她正望著門口。在病**躺了太久,她的麵孔是浮腫的, 目光也有些呆滯,像是根本看不清進來的人,隻是追著他們的身影轉動似的。 許佑言和顧爾都呆在那裏,根本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

醫生有些沉重地解釋說: “她的大腦前額葉有些受損,一時半會兒沒辦法 恢複了……”

顧爾沒聽懂那個單詞,回過頭問許佑言:“什麽東西受損?”

許佑言沒有說話,嘴唇卻顫抖起來,醫生看了他一眼才對顧爾說: “就是 控製語言的那片區域,當然,可能隻是暫時的……”

顧爾想了好久才猛地抬起頭來:“你的意思是說,她不會說話了?”

醫生沒有回答,隻是拍了拍許佑言的肩膀。顧爾又朝病**看了一眼,隻 覺得汗毛都快豎起來了,她的眼珠一直在轉動,似乎聽懂了醫生的話,卻沒有 辦法表達,隻好焦急地四下看著。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許佑言身上,顧爾拉了 拉他的袖子他才走過去,拉住他媽媽的手,半跪在地毯上,小聲說:“媽媽, 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們不打這個官司了,好不好?現在我可以賺錢了,我們不 要再這麽彼此折磨下去了……”

她卻像是沒聽到似的,一直瞪著他,過了好久才把目光移到了顧爾身上, 顧爾左手捏著右手,忽然就明白了許佑言為什麽怕她。即便失去了語言能力, 她的眼神還是沒有任何可以商榷的餘地,冷漠得讓人不寒而栗。許佑言把臉埋 進她的手心,像是哭了,她卻不耐煩地閉上了眼睛,無動於衷地躺在那裏。

律師稍後就到了,他的經驗比這兩個孩子豐富,一進去就說: “‘是’就5

眨一次眼,‘否’就眨兩次眼,你能聽明白嗎?”

許佑言站起來後退了幾步,看著她一直注視著律師,然後眨了一次眼。

律師問:“是不是趙霖然推了你?”

顧爾看到她凝視了許佑言一會兒,然後,眨了一次眼。

顧爾呆在了那裏,許佑言則想也不想就跑了出去,不用問,顧爾也知道他 的心裏悲哀到什麽程度。明明一個人證就站在這裏,她還是毫不猶豫選擇了撒 謊。到底為什麽?是不想讓趙家人好過,還是純粹為了錢?也許她一生的追求 就是能風風光光地勝利一次,無論自己是不是還有機會享受。當初遇到趙國鬆 的時候她在想什麽?知道那是她此生最大的一個機會嗎?她有沒有猶豫過哪怕 那麽一秒?有沒有想過,其實她的人生,還有別的選擇?

當著律師的麵,顧爾終於還是忍不住走上去說: “你知不知道現在他有多 難過?知不知道在法庭撒謊是要坐牢的?當然,你一輩子都不會離開這家醫院 了,沒有人會強迫你為自己的謊言負責,可是你卻親手把他推進了地獄裏,讓 他永生永世都不會逃脫了。”

顧爾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聲音卻比想象中輕柔很多。她麵無表情地瞪著 她,顧爾知道,其實這樣的話已經有很多人對她說過了,也許更難聽的都有, 可是她根本就不在意,因為她根本就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然而許佑言卻是一個無辜的孩子,溫柔如月,深邃如海,塵世在這裏不具 備任何意義,他是誤闖入森林的人,在樹影與荊棘之間迷了路,困守在一個名 為孤獨的國度,踟躕著,徘徊著,掙紮過,絕望過,悲傷過,窒息過。然後他 的母親,還要在最後一刻,澆滅他所有的希望,終於讓他下定決心脫離她。

在趙宅裏,他口齒清晰地講清楚了當天發生的一切,他是如何走到陽台上 的,她又是如何跌倒的,聽到樓下的驚呼聲時他是如何拉開了門,趁人不注意 從酒店匆匆離開的。當然那時候他並不知道,之所以沒有人注意到他,是因為6

趙霖然就在樓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就不知道打電話叫救護車嗎? ”趙霖然猛地站了起來,怒氣衝衝地 罵道。

趙太太卻斜了他一眼,威嚴地說:“休得無禮!”

隻一句話,趙霖然就泄氣地坐了下來,怒目瞪著許佑言。

趙氏一家雖然一輩子生活在巴黎,卻一直保留著中國的傳統,長輩說話, 晚輩隻有聽的分兒,沒有插嘴的分兒。寬闊的廳堂內還擺著一座二十世紀的大 鍾,明代的茶幾上焚著香,趙太太的身後則是一扇用金線繡著的大屏風,上麵 的圖案是百鳥朝鳳,華麗得令一向崇尚繁複的法國人都自歎弗如。那個紐約來 的律師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目瞪口呆地打量著桌子上的一碗一碟,唯恐會打 破似的,連動作都比往常謹慎很多。

過了半晌他才說: “一碼歸一碼,既然你願意證實這件事與趙先生無關,那麽故意傷人罪的案子我可以撤訴,不過遺囑案你媽媽還是有資格代你起訴 的……”

“我不能做主嗎? ”許佑言問, “我是直係親屬,為什麽沒有權利放 棄?”

“呃……你媽媽手頭有足夠的文件證明你思維不清晰……”那律師也十 分為難,意味深長地說,“她有醫生開具的證明,說明你童年陰影過深,有精 神疾病,不具備在大事上做決定的能力,所以她依然擁有對你的監護權。”

話音一落,整個房間都靜悄悄的,連趙霖然都瞠目結舌,為了錢不惜證明 兒子有精神病的人這世界上又有幾個呢?

那律師也擦著額頭的汗,望著房間裏呆滯的幾個人,提議道: “我建議你 們協商吧,不然這樣拖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就算第一輪官司她沒有打贏,她 還是會繼續上訴的,除非她撐不下去了……”

說到這裏,他敏感地看了許佑言一眼,但許佑言已經處在了崩潰邊緣,目 光呆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個時候趙太太終於坐不住了,當機立斷地說: “一共分成五份,她,我,三個孩子各一份。霖然,你不要爭了,我再也不想見到她,隻要能擺脫她,我寧可流落街頭!”

趙太太的一對子女大概是第一次見到媽媽發這麽大的火,都震驚地看著 她。顧爾有點兒聽不下去了,轉過頭望著窗外,隻見外麵陽光和煦,照著院子 裏整整齊齊的草坪和鬱金香,她捂著臉,深深飲泣。十七年來第一次發現人生 可以這麽荒誕,令她幾乎開始懷疑人生。

律師對這個提議卻一點兒都不意外,聽到趙太太這樣說之後便從公文包內 掏出一個文件夾說:“以下是我當事人的要求……”

“請交給我的律師。”趙太太丟下這句話,就上樓去了。她大女兒一直陪 在母親左右,臨走前還記得跟大家點一點頭,教養好得令人嫉妒。許佑言則始 終沒有發話,目光空洞地坐在角落裏沉默不語,趙霖然對著那遝紙看了一陣就 大叫起來:“你開什麽玩笑?這裏是我們家祖宅!”

瞬間所有人都抬起頭來,顧爾看到趙霖然走到許佑言麵前,將那遝紙扔了過去,說:“你們拆散了我一個家還不夠嗎?還要拆散這個家?”

顧爾唯恐他會傷害許佑言,勇敢地擋在了他麵前,誰知道趙霖然的聲音一 下子就委屈起來,他說:“你以為我這些年又過的是什麽日子?家裏上上下下 全靠媽媽一個人打理,我上大學的時候爸爸還以為是念中學,連畢業典禮都沒 有來參加……誰又能比誰過得好一點兒?你們想要錢我們都認了,可是你們要 這幢房子幹什麽……”

說到一半,他的嘴唇顫抖起來,顧爾知道,他其實不是在罵許佑言,他隻 是想找個地方發泄,那麽多年的怨懟與恨,終於還是在他父親去世後一股腦地 倒了出來。顧爾想起她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戴著一頂紅色的帽子和雪白的手 套,聽從張如故的囑咐老老實實向趙老爺子行了禮,老爺子很開心的樣子,照 國內的風俗給了顧爾一個大紅包。顧爾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長輩,到現在 才知道他的好,全都給了外人,對至親,卻沒有過一絲一毫的溫暖。如趙太太 所說,他是個藝術家,再過乖張詭異都沒有人計較,滿腦子都是創作,作品勝 過一切。但一個人的精力終究是有限的,顧此失彼,於是他身後能留下的,除 了名譽,就再無其他了。

趙家的大女兒忽然又下樓來,拉住趙霖然說: “哥哥,媽媽讓你不要爭, 家可以重新建,犯不著跟外人發火。”

她歉意地看了看顧爾和許佑言一眼,那一眼卻讓顧爾更難受了。兩邊律師 也震撼於她的風度,靜了半天才繼續商討,趙霖然摔門而去,到最後房間裏僅 剩下他們這些“外人”。等律師離開後已經是傍晚,紅霞照在那華麗的屏風 上,金黃的鳳凰便被染成了赤紅。許佑言始終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宛如一 尊雕塑,顧爾蹲了下來,望著他小聲問:“你還好嗎?”

他很艱難地牽動了一下嘴角,伸手撫摸她的頭發,她伏在他的膝頭,有太 多話想說,可是到最後什麽都沒有說,隻能沉默著。

這時候趙太太終於再次下來了,她一下樓,許佑言就恭恭敬敬地站了起 來,對趙太太,他始終是充滿敬意的,哪怕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還是咬牙堅 持著。趙太太卻還是一如既往地溫柔,對他說:“你去吧,這是你應得的,你 並沒有欠我什麽,也不要為你媽媽的事情難過,你還年輕,不像我,哪裏都去 不了了。去好好地過你的日子,不要為我們浪費生命,這些年你苦也吃過了, 罪也受過了,別再懲罰自己了,該自由了。”

一陣狂風吹過,將門廊的紗窗撞得“哐哐”響,如同歲月一樣將所有的一 切打進網裏,任由它們彼此撞擊撕裂,最後搖一搖,全是粉身碎骨的痛。許佑 言把臉埋進趙太太的手心,終究還是哭了,顧爾望著屏風上如血的鳳凰,心裏 想,可是怎樣才能自由呢?怎樣才能逃脫那張不由意誌力控製的大網?

據說鳳凰每五百年就要背負塵世的不快與恨投身於火,重生,以換取世間 寧靜祥和,周而複始,從而永生。可凡人都不是鳳凰,當大火降臨,迎接我們 的,從來都是怕。

就這樣,那樁遺產案終於結束了,照趙太太的意思分為五份,雖然每個人 隻有五分之一,數目還是大得驚人。交完了遺產稅之後許佑言就把自己那些全7

部轉送給了趙太太,趙太太不肯,兩個人就這麽推辭著,最後擱置著,誰也不 想去管。

那幢大房子終於還是留下了,可是誰也不想去住,就這樣變成了趙國鬆的 博物館。顧爾最後一次去的時候發現院子裏的鬱金香都被人拔光了,隻留下滿 目瘡痍。趙太太正帶著人搬家,一對兒女簇擁在她兩側,她還是高貴的。顧爾 朝她走了過去,她直起身子溫和地望著她,頭發還是一絲不亂。她問:“那孩 子還好嗎?”

顧爾搖了搖頭,趙太太便把手搭在她身上,說:“給他一點兒時間。”

工人抬著那扇屏風小心翼翼地放到卡車上,鳳凰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寂寞的 影子。趙太太把一個相框遞給她,她看了一眼,便呆住了:“這是……”

“你父母。”她笑著說, “我也是前幾日才找到的,都不知道什麽時候寄 過來的。”

照片已經很舊了,邊角都變成了黃色,可是照片裏的人卻是年輕的,一對 俏麗的男女,仿佛是在威尼斯的歎息橋上,顧爾的媽媽穿著白裙,戴著草帽, 依偎在爸爸身旁,笑靨如花。身後是淺藍色的天空,一大片鴿子振翅飛翔,顧 爾看得心潮澎湃,連聲說:“謝謝!太謝謝您了!”

“案子就快有結果了吧?”趙太太問。

“就這幾天了。”

“耐心等一等吧,他們會來找你的。”趙太太輕柔地說。

“嗯!”顧爾恭敬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