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待明日,山高水長

如 果 一 定 要 難 過,一 定 要 經 曆那些孤寂落寞,才能長大成人,至少在最後,她並不是一個人。

開學的日子終於再次來臨,假期的最後幾天,顧爾才發覺作業還沒有做 完,於是買了一大堆方便麵堆在家裏趕作業。那天她邊煮著麵邊做著功課,敲 門聲忽然響起,鍋裏的水剛燒開,顧爾有點兒走不開,大喊了一聲:“稍等一 下!”

誰知道門卻被人從外麵打開了。

顧爾愣了一下,盯著門口看著,下一秒她的尖叫聲就響徹了整個樓道, 引得好幾戶人家都探出頭來觀望,顧爾卻不管不顧地衝過去大叫著: “嘉珍 姐!”

畢嘉珍隻瞪了她一眼就閃開了,顧爾的擁抱落了空,不死心地重新張開雙 臂,畢嘉珍則撲向了灶台,不可思議地尖叫著:“我的天!你怎麽連個麵都不 會煮?”

顧爾隻是一味地笑,像個孩子一樣伸手抱住她的腰,隻可惜她太高了,要 低頭才能把腦袋埋在她的發間。她貪婪地嗅著畢嘉珍身上的香水味,畢嘉珍一 向樸素,唯有在香水上絲毫不含糊,用的都是最講究的那些。此刻那些香水剛 好帶一點兒陳舊的餘味,美得恰到好處。顧爾陶醉其中,畢嘉珍卻一把推開她 道:“走開走開,我還要做飯呢!”

她穿著一件寬鬆的毛衣,邊燉牛肉邊說: “還想著下了飛機能跑到你這裏 吃頓熱飯,誰知道跟狗窩一樣!整個假期你都是靠餅幹活下來的嗎?我當初怎 麽教你的?”

顧爾卻跟傻了一樣不停地笑,半天才發現她的行李箱還在門口,於是急忙 提進自己的房間裏,說:“我不管,今晚你要跟我一起睡,哪裏都不許去,我 下樓買瓶香檳!”

她抓起錢包出去,一來一回,之前賺的錢就少了大半,但她一點兒都不在 意,拆掉了錫紙之後琢磨了半天,才發現自己連香檳都不會開。畢嘉珍白了她 一眼才接過去,手腳麻利地推開蓋子,“嘭”的一聲,甜絲絲的芬芳就傳了出1

來。顧爾邊去櫥櫃拿杯子邊問:“你怎麽回來了?”

“我也要上學的呀,你媽媽得知我先回來就讓我來看看你,我心裏還想 著你好歹這麽大的人了,家裏一兩個月沒人能有什麽問題?誰知道你居然能差 點兒餓死在家裏?”講到這裏,畢嘉珍又問,“作業寫完了嗎?”

顧爾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又笑嘻嘻地看著畢嘉珍倒香檳,她細長的手指 晃了一下,顧爾才發現她手上那枚戒指,再次尖叫起來:“天哪!張如故向你 求婚啦?”

提到這個話題,畢嘉珍才羞澀地笑了一下,旋即又抱怨道: “什麽呀,是 你媽媽做的主。如故跑到我們家裏來,連道歉都不會講,每天站在我家樓下, 像神經病一樣!後來是你媽媽親自押著他進門的!別看你媽媽不會講話,光是 坐在那裏就把我們家人嚇了一跳,我父母還以為她是明星呢!還記得你媽媽之 前要給我的那枚戒指嗎?當時她就脫了下來,說代如故做這個主,你也見過那 枚戒指,鑽石那麽大,我父母快嚇死了!”

也就是講到這些的時候她的語氣才亢奮了一些,顧爾一邊聽一邊咯咯地 笑,差點兒從椅子上跌了下來。畢嘉珍把燉好的牛肉盛了出來,才又盯著手上 的戒指看了一會兒,道:“我不敢收她那枚戒指,太華麗了,到了初七才匆匆 去商場買了新的,你都不知道當時有多好笑,我跟如故兩個人身上加起來隻有 四千塊,本來看中了一枚六千塊的,死活湊不夠,隻好買了現在的這一枚。”

“幹嗎不給我打電話?我現在手頭也是有點兒錢的!”顧爾叫了起來。

畢嘉珍白了她一眼才說: “又不是沒有錢,法國的卡在國內不能用而 已。”

顧爾恍然大悟,但隨即又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天哪!你們要結婚了?”

“八字還沒一撇呢,我父母說等我畢業了再說! ”畢嘉珍慢悠悠地啜了一 口酒,語氣卻還是怨懟的,道,“本來都不想嫁了,在一起那麽多年,說分手 就分手,又是因為那樣的理由,真是心都碎了。我又不是沒手沒腳,哪裏需要 他照顧?他那個人,真是老土得要死,總想著要一個人養活全家人,神經!”

顧爾拉著她的手搖晃著說:“你就算舍得他也不能舍得我呀!”

畢嘉珍頓時笑了,捏了捏她的鼻子說:“厚臉皮!”

顧爾卻還是不肯鬆開她,像跟屁蟲一樣,她走到哪裏,顧爾跟到哪裏;她 吃東西,她就看著她吃,最後畢嘉珍快要抓狂了,叫道:“你再這樣看著我信 不信我今天就走?”

顧爾這才低下頭去吃飯,吃到一半,又傻乎乎地笑了起來,畢嘉珍歎了口 氣,佯裝無奈,可是一轉頭,也跟著笑了。

就這樣,一個臨時組成的家,終於也真的成了一個家。幾個毫無血緣關係 的人,在巴黎這樣一個地方漸漸成了名正言順的親人。所謂苦盡甘來,大抵就 是這個意思。

而許佑言的母親卻在那時候去世了,開顱手術一向危險,她生命力再強, 也架不住腦袋一次次被人打開。就像是一直等待著那一刻一樣,遺產分好沒多 久,她就心甘情願地閉上了眼睛。趙國鬆曾經畫過一張她的肖像,小小的,隻 有手掌般大小,這些年她一直帶在身邊,等她下葬的時候,許佑言把那張小畫 也扔了進去,然後看著它們一起被埋進了土裏。

巴黎的公墓其實也是一道風景,王爾德、喬伊斯、普魯斯特……無數文藝 青年都如同朝拜一般來探望這些輝煌過的人,並留下他們所有的仰慕和眷戀。

許佑言的媽媽當然不會葬在這些著名的公墓裏,她在郊區的另一個小公 墓,那是一個晴天,墓地特有的肅穆和靜謐也沒有辦法阻擋人們欣賞陽光的步 伐。顧爾特意換上了一身黑衣來參加葬禮,小小的墓碑旁邊隻有他們兩個人。 牧師正念著那句著名的句子:“我雖然穿過死亡的幽穀,也不必害怕,因為你 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杆,都安慰著我……”

麵前是一座小小的墓碑,上麵隻寫著她的名字和生辰,簡單得像是沒有存 在過一般。顧爾把一束白色的雛菊放在墓碑前,然後才回到許佑言身旁,問: “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

2

“好好睡一覺。”他平靜地說。

顧爾挽著他的手臂,兩個人安靜地往前走著,墓園裏到處都是青銅天使雕 像,幾個小孩子正在遠處玩捉迷藏,夏日臨近,幾隻蝴蝶嬉戲著經過,在草叢 間稍作停留,就飛走了。顧爾有時候很討厭那種雨過天晴後的天氣,空氣潔淨 得像是在炫耀一樣。許佑言穿著模特時期的黑色正裝,雖然身材還在,氣質卻 變了很多。他比以往沉默了很多,像是對什麽都不再在意了,不再笑,也不再 有朝氣。

可是這樣也好,顧爾想,至少不用假裝什麽了。

“她年輕時其實過得有點兒苦,為了念書欠了很多貸款,畢業後總是在 為貸款發愁。”許佑言忽然說, “當初懷著我的時候還在做翻譯,挺著大肚 子,什麽都要自己來,國內對非婚懷孕看得很重的,我出生後她想把我送到外 婆那裏,自己去找工作,可是我外婆不肯接納我們,她拉著我,站在門口一直說‘那你讓我怎麽辦?他也是你的外孫’。”

顧爾耐心地聽著,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 “那時候我們很窮,她送不起我 去托兒所,就隻好把我鎖在家裏,上完班又去餐廳兼職,到了晚上才打包一點 兒剩飯回來,賺的永遠都不夠花,房租、水電費、食物、衣服,我又快到了要 上學的年紀……所以其實我能理解她為什麽一定要到法國來,不然的話,我們 母子兩個隻能抱著一起死了。

“當初來法國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會在這裏待這麽久,我還以為待幾天就 回去的,連行李都沒怎麽收拾,當時我們乘火車南下,窗外的樹木逐漸變得鬱 鬱蔥蔥,綠得嚇人。到深圳的時候下著大雨,我媽媽拉著我排隊過關,兩個人 都濕淋淋的,第一次乘坐飛機,連安全帶都不會扣,飛機起飛的時候心裏很害 怕,總覺得會掉下去。”

顧爾閉上眼睛,心中像是有一片海岸,潮水一層層地湧上來,再落下去。 幾隻小鳥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叫著,樹影婆娑,世界靜得不像話。

“剛到巴黎的時候我還不會說法語,一步也不敢離開她,她拿了錢就去 逛街,什麽都買最貴的,像發泄一樣,商場裏很多人,有時候我們不知不覺就走散了,我哪裏也不敢去,站在原地等她,保安會過來問我話,然後帶我去廣 播室,她被打斷之後會很生氣,一直罵我為什麽那麽笨,工作人員就會震驚地 看著她,大概是不明白她怎麽會那麽歇斯底裏……可是我知道,她心裏是苦 的,隻能用購物麻醉自己。她恨這個世界,恨大家為什麽都那麽快樂,恨命運 沒有給她一個更好的人生……”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顧爾忽然忍不住說: “我在想,要是那個時候你認識 我就好了,雖然那時候我過得也不太好,可是我們很會窮開心,那時候如故哥 哥也是要工作,不知道我一個人該怎麽辦,就去電影院打工,要了很多的電影 票,讓我在影院裏看電影,你知道法國的新浪潮一向不知所雲,看得悶死人, 我隻好睡大覺,醒來時看到銀幕上接吻,一個人咯咯笑半天,像傻子一樣!”

想到那個時候,顧爾忍不住又笑了,說: “當時家裏真的有好多電影票, 都是沒人看的那種!要是那個時候認識你的話我就可以分給你一半了,不騙你,那些電影太無聊了,我真不懂怎麽就有人花錢看這種電影!”

她的聲音像汽水一樣充滿元氣,因為激動,所以有些發顫。她是真的在 想,如果那個時候他們認識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把她的快樂分給他一半 了,雖然她也沒有多少,可是,她願意與他分享。她不知道她在說這些的時候 是多麽神采飛揚,整張臉都是亮晶晶的,像在發光一樣。陽光照在她雀躍的臉 上,讓她看起來像透明的一樣。可是那炙熱的生命力還是穿透了許佑言,明知 道不可能,他還是感動了,第一次有一種想要爬起來的欲望,就像是被她拉扯 著爬出了洞穴,看到了一個更為繁盛的,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

然而她卻激動得停不下來了,聲音忽然之間就變成了嗚咽,她說: “真 的,那個時候我們要是認識就好了,我知道有很多很便宜的餐廳,東西都很好 吃,店鋪關門之前麵包隻要幾角錢,還可以問店主要一些奶油塗上,可好吃 了!”

許佑言伸手抱住了她,雙手輕輕按住她的腦袋,小聲說: “噓——現在也 不晚,你知道嗎?能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

“可是你為什麽不能早一點兒出現呢?你知不知道那時候,我以為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是孤孤單單的,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遇到一個像我這樣的 人……”

她哭了。

許佑言低下頭去,把下巴埋在她的發間,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說: “不 會的,再也不會了。”

3

然而什麽時候才是好的時候呢?

三歲那年,當顧爾被張如故抱著從飛機上走下來,睡眼惺忪地望著周圍人 來人往的時候,五歲的許佑言正被媽媽拖著從另一個出口走出來。他們從香港 轉機,跟著旅行團,導遊舉著喇叭鬧哄哄地介紹著戴高樂機場,小小的許佑言站在人群之中,沒有看到旁邊走過去的,那個跟他一樣彷徨的女孩。

十歲,張如故第一次帶顧爾去趙國鬆家裏那天,十二歲的許佑言正低著頭 走在媽媽的身後,聽她不停地數落:“你為什麽不叫他爸爸?連聲招呼都不會 打,你是死人嗎?”

十三歲那年,他從住宿製學校出來,茫然地望著周圍的街道的時候,十一 歲的顧爾正在馬路的另一端,那天她約好了跟朱麗葉一起看電影,兩個人手挽 著手朝電影院走去的時候,許佑言已經拐向另一條街了。

十四歲,許佑言學會了拉小提琴,跟著小酒館裏的那些人練習的時候, 十二歲的顧爾從那扇窗前經過,略微遲疑了一下,但很快就跑開了,因為那一 天是張如故的畫廊開張的日子,她特意去買了很多鮮花,想送給張如故當開業 禮物。

十六歲,許佑言第一次知道自己可以進入最好的大學時,內心是激動的, 很想找個人分享,卻不知道可以告訴誰。顧爾則對著功課發愁,數學題不知道 為什麽總是做不對。很想買的那條裙子就掛在櫥窗裏,為此存了很久的錢,等 終於決定去買下它的時候,那條裙子已經被賣出去了。

十八歲,許佑言終於收到了心儀的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等待開學的時候他 總算找到了房子,正式開始一個人生活,其實他是惶恐的,可是他知道,將來 會好的。而十六歲的顧爾已經開了一個博客,下定決心把那些穿衣打扮的經驗 介紹給別人。她就在塞納河邊拍照,風吹動她半長不短的頭發,蔡洋川不滿地 叫道:“逆光!明天再來拍好不好?”

有那麽多次,他們在馬路上擦肩而過,巴黎太過耀眼,以至於他們沒有多 往前走一步,看到彼此的臉,那一樣的黑色眼睛與頭發啊,是他們最初而永恒 的地方。有時候她會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個個子很高的人,有時候他會聽到她咯 咯的笑聲;有時候一場大雨同時淋濕了他們兩個人,有時候他們抬頭看到的 是同一朵像鯨魚一樣的雲;有時候他會無端地回頭,試圖找到一個跟他一樣的 人,有時候她會在路邊坐著,想象著什麽時候,會有一個人微笑著走過來對她 說“你好”。

然後終於有一天他們相遇了,當他拚命地往前跑的時候,她正哼著歌看著 她車筐裏的那條項鏈。“嘭”的一聲,他們都眼冒金星,看到彼此的時候,卻 都愣了。

“喂!”她大叫。

其實他想要停下來的,可是身後的警察不得不讓他快速離開。“晚一點兒 我會賠你的。”他說。

他做到了,用他赤誠的心,豐盈了她孤苦的魂,在她幸福到來前的最後一 點兒灰暗歲月裏,曾給她快樂,給她榮耀,讓她在往後的歲月裏,有所期盼, 有所信任。如果一定要難過,一定要經曆那些孤寂落寞,才能長大成人,至少 在最後,她並不是一個人。他甚至不必明白,光是出現,就足夠令她歡欣了, 可是為了那些眼淚,他願意再努力一次,試試看,能不能贏得命運一次。

一次就好。

那之後就是顧爾的大日子了,爸爸的案件終於要出終審結果。到底是那麽 多人關注的大案子,多家媒體都在外麵等待著,並采取了在線直播的形式。大 半夜的,畢嘉珍跟顧爾都熬夜等著看。那邊天才剛剛亮起,巴黎卻已經星光燦 爛。法院外麵的廣場上擠滿了人,等了好久人群中才傳來一陣**,顧爾看到 她母親跟張如故先出現了,北方的春天還是很冷的樣子,她圍著一條銀灰色的 皮草圍巾,輕輕一動,那狐狸毛就跟著顫動。她化著濃妝,像是知道一定會勝 訴的樣子,一點兒哀怨也沒有,也不願意扮演一個罪人之妻,就那麽堂而皇之 地囂豔著。而張如故也換上了一套正裝,鎮定而堅毅地跟在顧爾的媽媽身後, 多年來在巴黎的熏陶到底還是有用的,即便網絡信號不好,他還是透著不凡的 氣息。

顧爾的手跟畢嘉珍不知不覺就握在了一起,兩個人屏息盯著屏幕,好久之 後一輛車子才停了下來,然後她們看到,顧爾的父親從車上走了下來。他很 瘦,很憔悴,臉上掛滿了多年牢獄生涯帶來的苦澀,但氣質還是高貴的,不等 記者開口,顧爾的媽媽已經衝了過去站在他身後,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顧爾 看到,爸爸轉過頭衝媽媽笑了一下,媽媽伸手撫摸他灰白的鬢角,然後才替他 整理了一下衣領和燈芯絨的外套,兩個人相視而笑。

僅僅是那麽一個瞬間而已,顧爾和畢嘉珍卻都驚呆了,什麽叫作**氣回 腸,如今她們算是明白了。畢嘉珍有些激動地說:“我的天!我真沒想到有朝 一日我會羨慕一對中年夫妻!”

顧爾想說點兒什麽,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渾身僵硬地盯著電腦屏 幕。緊跟在爸爸身後的是另一個有些蒼老的男人,顧爾猜到,那是張如故的父 親,他比顧爾的爸爸矮小一些,但精神很好,臉上掛著十分平和的表情。張如 故攙著他的胳膊,看到張如故,他老淚縱橫。畢嘉珍頓時也沉默了,她跟顧爾 的手不知不覺就交織在一起,握得骨節都發白了。

等了足足兩個小時,顧爾的父母才再次從法庭裏麵走出來,一名記者將一4

張紙遞給了主持人,那主持人看了一眼就興奮地說:“經過最高法院的審理, 著名建築師顧常在將無罪釋放,即刻生效!”

畢嘉珍歡呼起來,顧爾卻把頭埋進了枕頭裏麵,原本她是不想打擾鄰居, 用枕頭擋住尖叫聲的,誰知道一把頭埋進去,眼淚就止不住地往外流。她跪在 **,像鴕鳥一樣,雙肩卻一直在聳動。畢嘉珍抱住她的腦袋小聲說:“好孩 子,你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

十五年。顧爾想,她的童年,她父母的壯年,都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 刻,可是他們隻能在煎熬中度過。有什麽東西在她的胸腔裏呼嘯著,像是要將 她撕裂一般,令她痛得無法呼吸。

可是幸好,這是最後一次她這麽難過了,以後,他們會快樂的,會把那些 失去的時光都撿回來,再也不會錯過一秒。

第二天去學校的時候,顧爾的眼睛還是腫著的,她還沒走進教室,就看到 朱麗葉他們正在門口等著她,顧爾一出現,他們就集體撲了過去緊緊地跟顧爾 擁抱在一起。“恭喜你!”朱麗葉在她耳邊說。

“謝謝,謝謝。”她笑得合不攏嘴,一整天都重複著這句話。學校裏那 些跟她不熟悉的人也特意來祝賀,還有人問:“你爸爸什麽時候來?我父母想 請他吃飯呢!”

她異常興奮地過了一整天,完全沒聽懂老師在講什麽,可是老師也不在 意,任由她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笑。

自從案子結果出來,顧爾的手機幾乎沒停過,好幾家雜誌社都想要采訪 她,電視台和網絡直播的邀請也是一個接一個。新一輪的時裝周又要開始,這 一次,邀請函如雪片一樣飛了過來。顧爾這一次平靜了很多,一律婉言謝絕, 說是以學業為重,因為她心裏清楚,大家也並不是單純為了邀請她而已,而是 想從她身上挖到別的新聞,她父母、許佑言、趙國鬆……如果她是個新聞記者5

的話,早就自己寫出來了,可是她不是,她很清楚自己隻是一個喜歡研究穿衣 打扮的普通愛好者而已。她依舊在博客上更新她的日常穿著,這一年開始流行 闊腿褲和露肩上衣,顧爾認真地記錄如何將一件過時的襯衫改造成露肩衫,又 如何令寬鬆的褲子看起來更嫵媚一些。

令她沮喪的是,評論裏卻沒有多少人關心她對衣服的改造,大家隻是問: “你媽媽會不會複出? ”“許佑言去了哪裏? ”“你爸爸打算控告開發商 嗎?”

也隻有老好人埃維拉還在關心她的衣著,看完那些邀請函之後,他說: “去!為什麽不去?不僅要去,還要風風光光地去!讓大家知道你過得很好, 你才華無限,你值得這樣的榮耀!”

顧爾駭笑,道:“幹嗎這麽生氣?”

“當然生氣,別人不幸一個個都伸腳去踩,如今無罪釋放了又跑過來諂媚,我最討厭這些勢利眼!”他拿出一條裙子道,“來!試試這件!這是六十 年代的真古董,當今世界上估計找不到第二件了,別的我不懂,吃喝玩樂巴黎 沒幾個比我更精通的,我保證你驚豔四座!”

顧爾隻看了一眼就呆住了,那是一條華美的禮服裙,裏麵是藍色絲絨,外 麵套著一層網紗,上麵綴著星星點點的水晶,燈光一照,如同燦爛的星夜,美 得簡直過分。顧爾慌忙擺手:“太華麗了!我穿不好的!”

“有什麽穿不好的?我還有一頂鑲鑽的皇冠也給你,到時候高調奢華地 去亮相,讓人家看看我的女孩有多漂亮!”

他的語氣簡直是咬牙切齒的,顧爾忍不住笑了,說: “你簡直要把我寵壞 了!”

埃維拉卻道:“女孩子不就是用來寵的嗎?”

顧爾樂不可支,最後還是換上了那條裙子出來,瞬間整個小店都亮了一 下。埃維拉呆了一下才開始鼓掌,顧爾害羞地去照鏡子,頓時也愣住了,她從 來沒穿過晚禮服,如今換上了,才發現衣服的美化效果比她想象中還要厲害, 鏡子裏的她如公主般尊貴,雖未化妝,卻也明豔動人。

埃維拉把一頂皇冠戴在她的頭上,她簡直不敢看鏡子裏的自己,大叫道: “太豪華了!不行,我實在戴不出門。”

埃維拉卻說: “時尚原本就是浪費,你看女明星那些晚禮服,一條裙子縫 一年,穿一次就再也不穿了,一個手袋,排隊候十年,是為了什麽?是為了等 鱷魚長大,用來做包而已。”

顧爾怔住,忽然覺得殘忍,埃維拉歎口氣,才幽幽地問: “你父母什麽時 候回來?”

“還要過一陣子,我爸爸的官司贏了,之後要給控方當證人。”顧爾提 了提裙擺,小心翼翼地說,“大家把那家開發商這十多年來的項目都找了出來 一個一個檢驗,唯恐將來再出什麽狀況。”

埃維拉歎息一聲,顧爾明白,他想的是,誰知道這十多年來又有多少人因 為他們而遭殃?人類有時候的確殘忍得可怕,為了一點兒利益,不惜拿別人的 性命去賭,誰知道這世上還有多少這樣的人沒有被發現?誰又知道有多少人因 為他們的錯誤含冤而死呢?

可是等待的日子顧爾也沒閑著,膽子大了一些,報了名準備參加第二年的 會考。法國在升學這件事上跟中國有點兒像,一樣是要經曆高考的,隻是法國 的高考鬆散很多,完全由學生自己決定要不要報名參加。顧爾原本對進入一等 院校沒什麽興趣,在這個春天卻莫名其妙地自信起來,她選的是文科,目標是 巴黎的那些公立大學,讀新聞專業。

這樣的目標其實很小,但蔡洋川和朱麗葉還是嚇了一跳,問: “為什麽不 去念私立?”

法國一向是私立學校比公立學校好,專業性強,畢業後就業率也高,顧爾 直言不諱地說:“窮。”

蔡洋川一臉鄙夷:“少來了,誰不知道你現在能賺錢了。”

6

顧爾笑了一下,才柔聲解釋:“我就是想讓我爸媽知道,我過得很好。”

聽到這句話,幾個人都靜了下來,最後是朱麗葉先開口道: “我可以幫你 補習!”

布魯諾也道:“我幫你找資料。”

就是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幾個人又親密起來,周末常常約在咖啡館裏一起 做功課。伊莎貝拉的法語進步了不少,性格也跟著活潑了一些,有一天正忙 著,隔壁桌的一個男孩子突然走了過來,對她說:“打擾了,我隻是想知道,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天使?”

幾個人都哄笑起來,伊莎貝拉卻羞紅了臉,法國的男孩子一向是會說話 的,這樣的場景在顧爾和朱麗葉的青春期裏不知道遇到了多少次,她們都明白 這種事不用當真,伊莎貝拉卻不知所措,隻知道低著頭,最後還是得靠朱麗葉 解圍,她抬頭對那個男生說:“她叫姑奶奶!”

布魯諾一口咖啡噴出來,笑得快從椅子上跌下來,那男生不滿地說: “喂,可不可以不要這麽凶啊?”

他轉身走了,顧爾他們這桌卻再也安靜不下來了,顧爾笑吟吟地看著伊莎 貝拉,然後發覺伊莎貝拉轉過頭看了蔡洋川一眼。隻一眼,顧爾就明白了,散 場的時候故意讓蔡洋川送伊莎貝拉回去,他顯然沒明白過來,說:“可是我家 在另一個方向……”

“讓你去你就去! ”顧爾又拿出了小姐姐的架勢,蔡洋川這才撇了撇嘴 巴,無奈地走向了一邊。伊莎貝拉回頭感激地對顧爾笑了一下,顧爾則心照不 宣地眨了眨眼。

男孩子。

在女孩的成長歲月裏,總免不了會有一個男孩子,英俊非凡的也好,調皮 搗蛋的也好,巴黎也好,倫敦也好,北京也好,他們的出現仿佛就是為了讓女 孩完成必要的成長,而後靜悄悄地退出,就像風一樣,其實沒有人能看到風吹 過,可是樹會動,影會動,然後等風吹過了,樹還是那棵樹,卻更加茁壯了。

她自己倒是過得風平浪靜,為了第二年的考試,這次她是真下了苦功夫,每天寫作業到半夜兩三點,實在累了,就開始寫信。自從上次給許佑言寫過一 封信之後她就喜歡上了寫信,有什麽話,可以想足夠的時間,再寫到紙上。她 特意買了一遝雪白的信紙和鋼筆,依舊是中文夾著法文又夾著英文,沒頭沒腦 地說:“會考題目真難,最討厭的是曆史,那麽多事情,誰記得清楚?哲學也 煩,題目都出得那麽大,盧梭是怎麽想的跟我有什麽關係?”

這一次,她把那些信寄出去了,地址填的是他的大學。振作之後他就回學 校上課了,缺了太多課程,他不得不竭力趕著,偶爾才有一點兒空閑,可是也 沒有找顧爾,因為,他有別的事情忙。

他買下了巴黎近郊的一個莊園,不是很豪華的那種,很破,很久沒有人住 過了,可是建築十分漂亮,外牆是古舊的石塊,上麵綴滿了爬藤類植物,他花 了很長的時間才清理幹淨,又拔光了院子裏的草,把舊住處的玫瑰都移植過 來,又買了一些新的品種,研究了很久,為的是一年四季都有玫瑰可以看。

玫瑰固然很美,可是有刺,即便戴著手套,他的手臂還是留下了很多小傷 口。新翻出來的泥土有著說不出的芳香,累的時候他就會坐在一旁看顧爾的 信,她的字有些孩子氣,無論法語還是中文都是斜斜的,有時候還會在旁邊畫 一些表情。每每看那些笑臉他就忍不住莞爾,她的畫實在是跟本人如出一轍, 有種笨拙的可愛。

如果有足夠的支點的話,振作也是很容易的事。許佑言知道無論過多久, 想起前塵往事,他內心還是會一片平靜,猶如曠日大雪般簌簌落下,可是想到 那些珍愛他的人,他還是很努力地快樂著,曾經照進他生命的陽光常常會在他 心裏滲出一條金邊來,他在信上一一指點:“我考的是理科,慚愧慚愧,這些 題目都沒遇到過……不過會考更側重中學期間對知識的吸收,有些題目不用認 真做的,大概知道可能出現的題目就可以了……”

他寫的是中文,完全忘了顧爾的中文能力有多差,果然看到一半她就揚聲 問畢嘉珍:“一個豎心旁,一個漸漸的‘漸’的右邊是什麽?”

“‘斬’字你都不認識嗎?什麽叫漸漸的‘漸’的右邊? ”畢嘉珍不可 思議地說,“拿來給我看看!”

“不行! ”顧爾把信收了起來,寧可自己去查字典,也不想被她看到, 畢嘉珍卻心知肚明的樣子,道:“哼!反正過一陣子就有人管你了,我也不用 再充當家長了。”

顧爾又咧開嘴笑,然後把那些信放進抽屜裏。許佑言送的那個機器人就擺 在她的桌頭,閑來無事的時候,她會忍不住按一下,然後聽它唱一會兒歌。

現在她是真的快樂,而人在快樂的時候,所有的情感都會變得具象,藍天 白雲、日出日落、街頭的風、春日的雨都能讓她笑出聲來。畢嘉珍已經習慣了 她每天嘴角都掛著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有時候覺得她傻,有時候也在心裏歎 息一聲,這麽多年了,總算熬過來了。

顧爾大抵永遠都不會知道,畢嘉珍第一次看到她就知道她並不怎麽開心, 畫廊裏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兒,每天都在努力地讓彼此放心,太努力了,反而讓 人心酸。她懷疑這樣下去兩個人遲早有一個要先瘋掉,忍不住想要走進他們的生命裏拉他們一把,然後,她也不清楚是先愛上了那個過分懂事的孩子,還是 那個神色寂寥的男人,可是她知道,從此以後,他們再也不會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