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將等待進行到底

現 在 她想 起 來 了,當 初 她 離 去的時候,其 實 是 一 個 晴好 的 天,年 少 時 的 家 裏掛 著 一 個 風 車和 一 個鈴 鐺,風吹過,鈴 鐺 就 會 響,風 車就 會 轉 。

陳年的案子其實並不容易查,顧爾每天都跑到中文網站上研究那起事故的 進展,但新聞太多,根本無從分辨。再加上她中文始終不夠用,看也看不明 白。

蔡洋川特意幫她在電腦裏裝了一個中文翻譯程序,碰到重要的也簡要翻譯 一下再轉發給她,顧爾後來才懂了一點兒,像這種大宗事故,無論查找證據還 是立案都沒那麽簡單。媽媽一回國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尋找律師和證人,可是十 幾年前的人證,找起來也沒那麽容易。

張如故隔三岔五就打個電話報告給她聽,說: “國內現在到處都是摩天大 樓,跟你走的時候完全不一樣,服裝店到處都是,網購十分發達,衣服也都很 便宜,你回來了一定很喜歡。”

“我可不記得我走的時候是什麽樣子。”顧爾問, “你聯係嘉珍姐了 嗎?”

張如故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她在另一座城市,比較遠。”

“能大到什麽程度?”

“你地理真是白學了,中國差不多有二十個法國那麽大,巴黎比中國許多 縣城還小。”

顧爾驚了一下,但還是說: “不管多大,坐飛機兩個小時總是能到的 吧?”

張如故轉移了話題,問:“你怎麽樣?聖誕節怎麽過?”

“我自有辦法,你不用擔心。”顧爾說。

聖誕節在西方一向是大節日,跟中國新年差不多,到處都是合家團圓的場 景,商場和店鋪也都放了假。顧爾提前買了很多食物放進冰箱裏,每天做做功 課,看看書,餓了就隨便找些東西吃,雖然孤單,但心裏有盼望,也並不難 挨。

然而聖誕節那一天,門鈴卻響了起來,她從貓眼裏朝外看了一眼,才發現1

是蔡洋川。顧爾心裏一暖,打開門道:“你怎麽來了?”

“怕你餓死。”蔡洋川手裏捧著一個鍋,鍋裏是香噴噴的紅燒排骨,顧爾 光是聞了一下肚子就咕咕叫起來。蔡洋川道: “我媽媽特地讓我過來送給你 的。”

“你們不用過聖誕節?”

“我是中國人,聖誕節有什麽好過的。”蔡洋川聳了聳肩,鑽進廚房手腳 麻利地開始熱菜。顧爾不好意思地關上了門,還未轉身,門鈴卻再次響了起 來,這次外麵站著的是朱麗葉和伊莎貝拉,看到她們,顧爾感慨萬分。自從媽 媽回去重新上訴的消息傳開後,顧爾跟伊莎貝拉之間的關係就緩和了一些,在 學校裏見到目光都躲躲閃閃,誰也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第一句話。伊莎貝拉恨 了顧爾那麽久,而顧爾也因為她自責了那麽久,如今案子不清,兩個人都很躊 躇的樣子,朱麗葉都跟著尷尬起來。

但人已經到了門口,也沒有不開的道理,她打開門望著她們,卻不知道說 什麽好。

伊莎貝拉故作鎮定地揚了揚手裏的蛋糕,問:“你餓不餓?”

剛說完這句,又吸了吸鼻子問:“紅燒肉?”

“是排骨。蔡洋川在裏麵,快進來吧。”顧爾又看向朱麗葉,三個客人裏 也隻有朱麗葉手裏捧的是真的禮物,包裝十分精美,她微笑著說: “聖誕快 樂!”

“你怎麽會來?”

“反正年年都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的幾個阿姨都從國外回來了,祖 父高興得不得了,滿腦子都是新添的那幾個嬰兒,根本不記得我。”她衝顧爾 眨了眨眼睛。

顧爾知道朱麗葉長在一個大家族裏,每逢節假日光賀卡都要寄出去幾百 張,但聽到她這樣說,還是感慨萬千。剛認識朱麗葉的時候,她也會在節假日 特地來陪她玩一會兒,因為知道顧爾沒有親人,怕顧爾孤單。今年雖然疏離了 一點兒,但她還是在每年的這個時刻出現了,光憑這一點,顧爾的鼻子就酸了一下。

那邊伊莎貝拉則一看到紅燒排骨就自作主張地開始做配菜,蔡洋川看到一 下子多了兩個人,也跟著打下手。他們兩個都是廚藝高手,不用嚐味道,光是 看姿勢就猜到不會太難吃。而顧爾和朱麗葉泡了茶,坐在小小的沙發上聊著 天,朱麗葉很小聲地說:“伊莎貝拉也看到了新聞,才知道自己恨錯了人,她 想要跟你道歉,又說不出口。”

顧爾大方道: “沒什麽好道歉的,她也沒做錯什麽,看到那個視頻我才知 道當年有多可怕,難怪她會恨,換作是我,我也會恨的。”

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以往顧爾就算不明白,如今也懂得了,旁人以為她 爸爸害別人妻離子散,於是恨她;如今案子有了眉目,顧爾也恨那些開發商, 若不是他們,她又怎麽會與父母分開那麽多年呢?爸爸蒙受了那麽多年的不白 之冤,媽媽也過得戰戰兢兢,這一切又是誰的錯?

愛與恨,說到底,不外是為了給不幸找個由頭罷了,如果沒有,就會質疑 命運。顧爾知道那種滿腔委屈都無從發泄的感覺並不好受。於是她笑笑說: “八字還沒一撇呢,說不定官司根本就打不贏的。”

“可是我看到很多新聞說,那家開發商承包下來的建築出過很多小型事 故,因為傷亡不大才沒有人在意,這麽多公司聯合起來追究責任的話,應該沒 什麽問題吧?”

“我不懂法律,不清楚。”顧爾內斂地說。

朱麗葉卻知道她在想什麽,溫和地問:“你是怕白興奮一場吧?”

顧爾不答,隻是握著杯子,然後抬起頭笑著說: “不管怎麽說,今天你們 能來我都很高興。”

“還記得你當初剛轉到我們學校的時候嗎?跟伊莎貝拉一樣,總是不知所 措的樣子,連講話都不敢大聲。”朱麗葉望著伊莎貝拉對顧爾說,“可是才一 年,你跟大家相處得比我還要好,人人都很喜歡你,你又那麽漂亮,我一直覺 得你將來會變成那種很了不起的人,像鴿子一樣飛起來,可是我隻能待在地 麵。”

顧爾怔了一下,現在她總算明白朱麗葉為什麽更喜歡伊莎貝拉了,原因卻 在她的意料之外。她指著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地說:“我?飛起來?你真是太 看得起我了!”

朱麗葉卻道: “是你自己不明白,當你在笑的時候,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 不一樣了,不是人人都能發出那麽有感染力的笑聲的,我並不嫉妒你,可是我 並不想在你身邊當一個配角。”

朱麗葉扯了扯嘴角,一個個地念著: “蔡洋川、布魯諾……甚至連老師在 內,當你在的時候,大家隻會看著你。”

顧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這樣的嗎?她並不確定,事實上她根本沒怎麽 注意過周圍,雖然的確有人說過她神采飛揚,可她卻沒怎麽放在心上,沒有人 知道她內心深處恐懼過什麽,在意過什麽,她也沒有跟別人說過。如今把話攤 開說了,顧爾內心反而澄明了,人長大了,對感情的理解也會變得複雜,一點點介意,其實並不妨礙她們依然是好朋友。她忍不住說:“我很高興你能告訴 我這些。”

“因為再不說,可能我就真的要失去你了。”朱麗葉忽然吸了吸鼻子,碧 藍的眼睛頓時起了一層霧,她說,“我其實很期待你能名滿天下,到時候我遠 遠看著你,也會高興的。”

顧爾知道她是真心的,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兩個人都抬頭看向彼此,瞬間 時光就回到了七八年前,兩個人都還是小朋友的時候,顧爾不知所措的時候, 朱麗葉微笑著走過來對她說“你好”。陽光細碎,照在她的紅發上,像延綿起 伏的花朵,那麽美。

朱麗葉是個典型的巴黎女孩,矜持,驕傲,高貴,有她陪伴那麽多年,顧 爾是滿足的。她有些哽咽地說:“我還是很謝謝你當初跟我打招呼。”

朱麗葉的眼眶也濕了,道:“應該的。”

蔡洋川和伊莎貝拉絲毫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麽事情,端著食物過來的時 候,才發覺兩個女孩情緒都有些激動,蔡洋川忍不住問:“你們在幹嗎?”

朱麗葉幽默地說:“懷舊。”

顧爾隻是笑了笑,看著大家吃吃喝喝。新年就這樣來臨,十七歲了,她 想,總要學會接受生活中有那麽一點點遺憾,人生從來都不是那麽篤定而純粹 的東西,有時候灰一點兒,有時候藍一點兒,一點點疏遠並不妨礙她們依舊是 最好的朋友——雖然現在,可能要在後麵加一個“之一”,但也沒有關係,因 為她知道,她們是真心實意地對彼此好,隻是年歲大了,各自有夢,總會一點 點漸行漸遠。

鍾聲響起,顧爾的博客瀏覽量突然又翻了許多倍,許多國內的讀者都特意 用中文給她留言,祝她新年快樂,並祝福她爸爸能夠早日重獲自由,顧爾一個 一個地用中文回複“謝謝”,感覺這些年來壓在她心中的大石,總算是消失 了。

2

與此同時,關於趙國鬆的遺產之爭也在沸沸揚揚中立案了,作為新年伊始 的第一個官司,又影響眾多,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顧爾特意留意著新 聞,才發現作為最重要的當事人許佑言並沒有出席,輿論又是一片嘩然。許佑 言的媽媽出具了當年與趙國鬆的合照,以及兩個人往來的信件,立證雙方有著 “合法”的感情……顧爾看到這裏忍不住關掉了網頁,從房間內拿起那個小機 器人道:“來唱首歌給我聽。”

小機器人便又開始揮舞手臂:“如果感到快樂,你就拍拍手。”

“你隻會唱這麽一首嗎?”

顯然小機器人聽不懂她說什麽,她這才發覺自己是在跟一個機器人對話, 又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夠了,才發覺已經很久沒見過許佑言了,也不知道他在 幹什麽,假期又是怎麽過的。

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忍不住開始給許佑言寫信,每到年末,顧爾都習慣性 地在紙上寫一些總結性的句子,像大多數人一樣回顧一下過去的一年,並展望 一下新的一年。寫到一半的時候,顧爾才發覺她這一年來最快樂的事,不外是認識了許佑言,一個與她一樣悲戚的男孩子,像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一般與她 一起經曆了苦與痛,在黑暗中為彼此點亮了一盞小小的燈,如同互相鼓勵,也 如同互相安慰。

她很想跟他說點兒什麽的,卻覺得麵對麵不能說清楚,電話又太過直接, 想來想去隻有寫信最好,一筆一畫地寫在紙上,可以長長久久地保留著。信的 開頭用了中文,也不知道從什麽書上看到的句子: 佑言兄,見信佳。

寫完這幾個字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又抓著頭皮想著如何用她那少得可憐的 中文表述清楚,寫著寫著不知不覺就切換了法語,到最後英文單詞也冒了出 來,寫完一看,通篇亂七八糟的,隻好自己對著那張紙哧哧笑了半天,正準備 重新寫一遍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電話那頭正好是收信人,他熱情洋溢 地說:“新年快樂!”

“你也是,新的一年祝你萬事如意!”

“啊哈,居然知道‘萬事如意’?看來中文也沒有那麽糟。”

他非常開心的樣子,顧爾有些不服氣地說: “我的中文絕對夠用的!我還 用中文寫了信給你呢!”

“咦?信?電子郵件嗎?”

“不是,手寫的信。”

許佑言忍不住笑了,話筒裏傳來沙沙聲,像風吹過樹葉一般。他低聲問: “為什麽是手寫的信?”

“我不知道。”顧爾的臉頰有些發燙,伸手摸了摸扔在**的機器人,才 問:“你在忙什麽?”

“剛交完論文,準備放寒假。”

顧爾忽然想到他的家已經被砸了,於是問:“寒假你住哪裏?”

“暫時還沒想好,不過,到時候我會通知你的。”

顧爾又呆了一下,腦子裏想到的卻是小時候上過的物理課,聲音可以通過 線來傳播,也可以通過某些合適的物質放大,現在她覺得自己手中就有一條細 細的線,遠遠地連接到了許佑言那端。過了許久,她才微笑著說:“如果不在巴黎的話,你一定要告訴我。”

“好。”許佑言道。

一陣沉默懸在電話之中,顧爾正準備道別,許佑言忽然又說: “喂,顧 爾。”

這仿佛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在法國的這些年裏,她常常都會忘掉這兩 個字的發音,可是由他念出來,卻格外好聽。張如故跟她說過,她的名字取自 《爾雅》,她爸爸當年希望她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結果她卻令他失望了,始 終沒有背會《爾雅》,很多時候還嘲諷地覺得自己的名字念起來像“孤兒”, 但此時此刻,她確定這是一個好名字。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聽到許佑言在那邊說:“認識你很高興。”

“我也是!”顧爾有些激動地說。

許佑言再次笑了,然後說了再見,掛掉電話。顧爾聽到那端傳來斷線的聲音,卻捧著手機不肯放下來,過了好半天才把手機丟到一邊重新看那些信,卻 又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剛才那個電話,實在太像是道別。

可是,他說過如果他離開巴黎會告訴自己的,應該是自己想多了吧?顧爾 這麽想。

3

然而幾天之後她的預感卻成了真,開庭第二天,許佑言的媽媽不小心從一 家酒店的三樓跌了下來,腦袋碰到台階,一時間陷入了昏迷。媒體報道在她掉 下來之前趙國鬆的大兒子趙霖然出現在那家酒店,頓時所有人都順理成章地猜 測是趙霖然從陽台將她推下來的。律師二話不說就控告了趙霖然故意傷人,於 是遺囑案就被擱置了,新的官司被提上了日程……就是在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刻,許佑言消失了,顧爾一看到新聞就打電話給 他,他卻沒有接聽。當時她還以為許佑言在忙,便沒有在意,誰知道隔了幾天再打,卻還是關機狀態,那時顧爾才明白是出了事情。

她不知道可以去找誰,獨自跑到許佑言媽媽所在的醫院,走廊裏擠滿了記 者,她打聽了好半天,才知道許佑言根本沒有來過。護士見顧爾是個中國人, 還以為跟兩家人有親屬關係,小心翼翼地解釋說:“她是外傷引起的腦出血, 目前非常危險,我們已經在很努力地穩定病情了,不過……”

顧爾一聽,就掉頭跑開了。

春節靜悄悄地來臨,中國城張燈結彩,掛滿了紅色的春聯和福字,法國人 早就習慣了華人過這個節日,走在路上看到黃種人都會特意送上一句祝福。顧 爾正式放了寒假,可是從放假以來,幾乎一秒也沒有閑著,到處找著許佑言, 理工大學、他的舊居、郵輪上、巷子裏……一切他可能出現的地方,卻都沒有 他的身影。連安吉都有些意外地說:“他剛交完論文就離開學校了,我還以為 他早就回巴黎了,難道沒有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見到他!”顧爾焦急地說,“他媽媽出事了!”

“我知道,我看了新聞。”安吉看著顧爾,忽然也跟著緊張起來,道, “我一直以為他在醫院裏陪著他媽媽,所以也沒有聯係過他。你別著急,我幫 你打電話問問,他有幾個同學準備去瑞士滑雪,說不定他也去了,還不知道這 件事……”

顧爾又跑到之前許佑言帶她去的那家小酒館,誰知道那群人卻比她更詫 異,老板娘驚訝地問:“趙國鬆?那個畫家趙國鬆?你的意思是許佑言是他兒 子?”

“我的天!你們不看新聞的嗎?”

“當然不看! ”她答得理所當然,道, “我們從來不聊生活上的事,隻聊 藝術和創作……天哪,他居然是趙國鬆的兒子!怪不得我一直覺得他有些眼 熟……”

顧爾急得都快哭出來了,老板娘臉上卻掛著法國人著名的懶散——或者稱 之為優雅的神情,道:“有什麽好著急的呢?他那麽大的人了,再說巴黎能有 多大?我回頭派人找找……”

到那個時候顧爾才知道許佑言是一個多麽封閉的人,他隻跟同學聊功課, 隻跟藝術家朋友們聊藝術,估計做模特的時候也隻聊工作……恐怕沒有一個人 知道他在這些事情之外是一個怎樣的人,如今知道了,都比顧爾還要震驚。顧 爾現在明白了,其實最了解他的,可能也就是自己了,雖然他們隻認識了小半 年,他卻早已把他生活的方方麵麵展現給她看了。其實她明白原因的,有些事 情,他知道她會懂,然而在她出現之前的那些歲月,整整十八年來,他都過著 宛如修道士一樣的日子,深入骨髓地孤獨著……想到這裏,顧爾就覺得難以呼吸,她幾乎在心裏大叫著:你到底在哪裏? 你出來啊!不是說好放假後會聯係我的嗎?你怎麽可以說話不算數呢……她沒有跟人說過,她已經為這個寒假在心裏籌備過多少活動。他邀請過自 己去他家裏,她也想請他來自己家做客;他帶她去見過他最重要的朋友,於是 她也想介紹埃維拉跟他認識……每逢佳節倍思親,她是一個人,他也是。她以為他們可以一起度過一些重要的時刻,好讓彼此不再孤單,可是他卻不見了。

除夕夜,顧爾一個人待在家裏對著那個小機器人哭泣,電話突然響了起 來,顧爾接起,幾乎是脫口而出:“許佑言!”

那端靜了一秒,才說:“顧爾。”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卻是全然陌生的男人的聲音,那聲音帶著閱盡人間般 的滄桑,以及深深的眷戀。顧爾呆了一陣就反應了過來,叫道:“爸爸!”

電話那邊笑了,顧爾握著手機的手顫抖起來,緊接著眼淚就如決堤般一陣 陣湧出來,她一遍又一遍地叫著:“爸爸……”

4

也是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顧爾才發覺很多事情她都是記得的,剛剛學會走 路的時候,站在自己一兩米之外的那雙大手;開始學說話的時候,抬頭凝視著 對方的麵孔在腦子裏思索著那個人的稱呼;或者更小的時候,他浮現在搖籃上 方的充滿喜悅與幸福的臉龐……現在她想起來了,當初她離去的時候,其實是一個晴好的天氣,她年少時 的家裏掛著一個風車和一個鈴鐺,風吹過,鈴鐺就會響,風車就會轉。她記得 那天大門突然被打開的時候,顧爾跌跌撞撞地朝門口走去,爸爸蹲下來用力地 抱緊了她,然後說:“將來你要跟著如故哥哥一起生活了,如故會照顧你的, 將來我會去接你的,你要等著我……”

她記得那些在午夜響起的電話,以及停在樓下的警車的聲音,當他們帶走 他的時候,媽媽把她抱進了另一個房間,捂住她的耳朵,不想讓她聽到外麵的 聲音。很久之後,張如故來了,在很小的時候,顧爾一直覺得他是個大人,總 是穿著舊舊的衣服,不太愛說話,可是看她的時候目光總是又羨慕又慈愛的。 那一天他背著一個很大的包,他抱起顧爾就往外走,媽媽立在一旁捂著臉哭泣 著,而樓下是嘈雜的人群,張如故拉著她擠了半天才從人群中擠出來,他們鑽 進一輛車,車子一直朝機場駛去,她甚至記得沿途的風景,路邊很荒蕪,可是有很多的山,還有很多的樹……

一切的一切她都想起來了,她抽泣著說: “我很好,張如故一直把我照顧 得很好……我記得你說過你要來接我,我知道你會來的……”

闊別了十五年的對話,就這樣銜接上了,一瞬間所有的風都鑽進了她的身 體裏,令她止不住地顫抖,眼淚成串地掉落下來,她問:“你好嗎?你出來了 嗎?”

“還沒有,不過畢竟是春節,還是可以打幾個電話的,我是用律師的電話 打給你的,監獄裏一直不準打國際長途。”他的聲音是沙啞的,又輕柔如呼吸 一般,小聲說, “你還記得就好,你媽媽說你長大了,是個大人了,還很有 名,是不是?”

“哪有,跟她的名氣比起來也不算什麽了……”說到這裏,顧爾又笑了, 又哭又笑的,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她不停地抬起胳膊擦著眼淚,卻發現根本就 擦不幹淨,隻能任由它們往下滴。她問:“你好不好?冷不冷?”

爸爸也跟著笑了,道:“我穿得很暖,你呢?你冷不冷?”

“我這裏有暖氣,我還穿著很厚的毛衣……”說到這裏,她又說不下去了,隻是一味地傻笑,那麽多年都沒有聯係過,哪有一開始就問對方冷不冷 的?

可是也隻有至親才關心對方冷不冷,畢竟是冬天啊,顧爾看著窗外冰冷的 夜想,其實她對生活所有的期待,不外是家人能吃得飽飽,穿得暖暖,人的一 生,需要的其實並沒有那麽多。

“他們得走了,”爸爸說, “過幾天我就可以常常給你打電話了,你媽媽 跟如故聯係到了很多人,等開春就可以開庭了,到時候我會自由很多。”

“我等你!”顧爾焦急地說。

“好的,我一定會打給你的。”

“你發誓? ”她的聲音裏出現了一些嬌媚的東西,等掛了電話,她才恍然 發覺,那其實是她錯失了十五年的,幾乎所有的父與女之間都出現過的,撒嬌 的語氣。

她爸爸笑了,說:“我發誓。”

第二天顧爾提著一份煎餃去了許佑言媽媽的病房,律師正在外麵奔走,除 了一個助理之外幾乎隻剩下記者還圍在病房外麵。顧爾出示了她跟許佑言的合 影,對那個律師助理說:“我是他朋友,今天是中國新年,我來看望她。”

那人幾乎沒怎麽猶豫就放她進去了。

許佑言的媽媽就躺在病**,那是一間相當高級的重症監護室,看得出來 律師花了不少錢,明明病人一動不能動,可是靠窗的位置卻擺著一套咖啡桌 椅。顧爾拉了一把椅子在她旁邊坐下,這才看清了她的長相,她年輕時一定是 一個很明豔的女人,天生的濃眉與紅唇,許佑言是繼承了她的長相和身高,才 能出落得這麽英俊非凡。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那張臉隻剩下一些曾經美麗過 的痕跡,更多的,則是生活帶來的疲倦。

顧爾從來就沒有研究過她是一個怎樣的人,然而一想到許多年以前,她帶5

著許佑言漂洋過海來到這裏,依然是欽佩的。無論她有多少抱怨和戾氣,當她 躺在這張病**時也都消失了,此刻她就像一朵枯萎的、脆弱的玫瑰,連生命 的痕跡都少得可憐,全靠身上的那堆儀器和管子活著。

顧爾想了很久才開口,輕聲說: “你可能不認識我,可是我認得你,我很 高興當初你帶許佑言來到了這裏,這樣我才有機會認識他。”

她一動不動,儀器上的電波也還是老樣子。顧爾深呼吸一口氣,才繼續 說:“今天是農曆新年,我不知道你們以往是怎麽過的,我跟張如故一般都是 在家裏煮一點兒餃子,看看中文電視節目,巴黎沒有鞭炮賣太可惜了,因為我 小時候覺得放鞭炮很有意思來著。許佑言放過鞭炮嗎?他在國內待的時間比我 長,應該玩過吧?”

她絮絮叨叨地講述著自己,又問了一大堆沒人回答的問題。進進出出的護 士詫異地看著她,她卻都沒有感覺到,隻是用中文自言自語,用中文。她說:“你應該對他好一點兒的,雖然生活辛苦,但對孩子好一點兒總不是什麽難 事,我媽媽也不是很厲害的女強人,說實話我覺得你比她強悍多了,你瞧,你 能搞出一個這麽大的國際新聞來,外麵那麽多人等著看你收尾呢,不管是喜劇 還是悲劇,大家都在等著你……許佑言也在等著你,我知道他現在是因為害怕 才躲起來,你一走,他就真的是個孤兒了,你得撐過這一劫,不要丟下他一個 人,他會難過的。”

煎餃飽滿的餡讓她有些口齒不清,她一直很喜歡吃餃子,一口咬下去,有 肉有菜有麵,令人有種富足的感覺。據說餃子的形狀是在模擬元寶,寓意榮華 富貴。華人春節的賀詞總是那麽生動:吉祥如意、福星高照、喜氣盈門……看 似抽象,卻又是那麽實在。顧爾想起小時候她對著字典一個一個研究這些字 的意思,明明不甚理解,然而光是看到,就覺得歡喜之情溢於言表。她用筷子 夾起一個餃子吃掉,才繼續說:“張如故跟我說春節還是要吃一點兒傳統食物 的,因為我們所能做的,不外就是跟那些千裏之外的親人做一點兒一樣的事 情,好提醒自己大家是同根生。我跟你也是同根生,等你醒了,我想跟你聊聊 天,想問問你,這些年來,你快樂嗎?如果快樂的話,你知道許佑言一點兒都不快樂嗎?”

儀器裏傳來有節奏的“嘀嘀”聲,顧爾凝望了她很久,才站起來走了。其 實她根本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來這裏,可是她總覺得,這些說給她聽的話,許 佑言也會聽到的。雖然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在哪裏,但如果他能聽到的話,許佑 言,如果你知道我在想什麽的話,你會回來的,對嗎?

天氣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暖和起來,漸漸地,雨就取代了雪從天空降落, 兩起官司同時開了庭,一邊是國內諸多建築工作室告某承包商和供貨商,一邊 是許佑言媽媽的代理律師控告趙霖然。顧爾焦慮地在家裏等著,好半天電話才 響了起來,這一次是媽媽打來的,她說:“法庭肯審理了。”

“那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我們搜集了足夠的證據才可以起訴那些供貨商,法院認為 我們達到了立案標準,接下來就是一係列取證和辯論了。”

“爸爸怎麽樣?”

“他很平靜,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大概已經在心裏想過 千千萬萬遍了。你還好嗎?一個人過春節沒問題吧?”

“我能有什麽問題?我都這麽大了!”顧爾問,“張如故呢?”

媽媽笑了起來,道:“他去嘉珍家裏了。”

總算盼來了一個好消息,顧爾這才鬆了一口氣。掛掉電話後她衝蔡洋川點 了點頭,蔡洋川也跟著放鬆下來。他是害怕顧爾一個人在家裏胡思亂想才特意 來陪她的,巴黎比中國晚了七個小時,那邊庭審剛結束,這邊又開始了。顧爾 跟蔡洋川一起看著電視上趙霖然惱怒的樣子,當記者問他有沒有動手傷人的時 候,他喝道:“我怕髒了自己的手!”

蔡洋川看了顧爾一眼才問:“還沒有他的消息?”

顧爾搖了搖頭,看似平靜,可是,如果她肯照照鏡子,就會發現自己瘦了6

很多,目光也有一點兒呆滯。以往那一頭漆黑的頭發最近也跟著細瘦了不少, 俏麗的外形**然無存,看起來就像一個破舊的娃娃。

蔡洋川去廚房盛了一碗粥才說:“吃點兒東西。”

顧爾搖了搖頭,說:“我不餓。”

“你這個樣子,等你爸爸來了,萬一找張如故的麻煩怎麽辦?”

聽到這句話,顧爾才勉強吃了幾口。這時門鈴響了起來,蔡洋川去開門, 過了一會兒才有些驚訝地走進來說:“你有客人。”

顧爾轉過頭去,看到來客,也睜大了眼睛。蔡洋川抓起外套道: “我先走 了,你們慢慢聊,有事打電話給我。”

他帶上了門,房間裏的兩個人便都呆呆地看著對方,過了好半天顧爾才從 沙發上跳起來,叫道:“我去給您泡茶!”

來客並不是別人,而是趙國鬆的妻子趙太太。顧爾隻在很多年前去她家做 客的時候見過她一次,記得是一位雍容高雅的女士,如今她已經老多了,可是 一頭銀發還是梳得一絲不苟,她穿著中式旗袍,戴著一串小小的珍珠項鏈,一 舉一動還是儀態萬千。顧爾簡直不知道該怎麽招待她,泡好了茶就趕緊跑回房 間換衣服,站在角落裏緊張地問:“您怎麽來了?”

“我是為我兒子來的,如故說你跟那個男孩子關係很好。”她講話很慢, 跟趙國鬆一樣抑揚頓挫,把漢語的聲調韻味發揮到了極致。她望著顧爾,忍不 住笑了,說:“你不用怕我,我對你們晚輩的事一向是不管太多的。”

“我隻是……”顧爾揪著衣角,恭敬地走到她麵前。她溫和地說: “你也 這麽大了,當初你來我們家的時候還沒有桌子高呢!見到我就叫我奶奶,很乖 的。”

顧爾汗顏,道:“是我不會說話!”

“哪裏,我的年紀的確可以當你的奶奶了。”趙太太一雙眼睛始終含著7

笑,她的作風跟顧爾認識的所有成年女性都不一樣,像電視劇裏的那些大家閨 秀,一點一滴都是溫婉的。她小聲說:“你跟佑言都是好孩子,是運氣不好, 才吃了那麽多苦。我知道你父母的事,常在我也是見過的,當初他經過巴黎時 來拜訪過我們……”

顧爾頓時就叫了起來:“您認得我爸爸?”

“當然,當時他還是個學生,在倫敦念書,偶然來巴黎旅行,碰到國鬆有 一個畫展,我看到他中午吃的是麵包,就跟他說展廳內有糕點和咖啡,他跟我 說沒關係,年輕時多吃點兒苦不算什麽。他真是個特別的年輕人,我一直知道 他將來會有一番成就的。”

聽到她娓娓道來, 顧爾才放鬆了很多, 小聲說: “我沒怎麽見過他 的……”

“沒關係,你們還有的是機會。”趙太太說。

顧爾一下子就對她生出了很多依戀,當初聽畢嘉珍聊起趙太太對待許佑 言,顧爾還覺得有些驚訝,如今近距離地接觸到她本人,她才明白許佑言為什 麽信任她,她是個發自內心關心他人的人,溫和、善良,像天使。

顧爾坐得近了一些,才說:“您說您是為了趙先生來找我……”

趙太太這才進入了正題,道: “霖然雖然脾氣暴躁,但不會傷害別人,如 果人真的是他推的,我根本不會為了他出門,自己就把他趕出去了。我問過霖 然有沒有傷害那位女士,他說他隻是去酒店跟她談判,但還沒來得及敲門,外 麵就傳出了尖叫聲。”

顧爾呆了一下,她也不太確定趙霖然是不是會傷害別人的那種人,畢竟她 見過他凶悍的一麵,她問:“然後呢?”

趙太太說:“他當時下樓看出了什麽事,剛好被守在門口的記者拍到。”

看到顧爾不太信任的眼神,她冷靜地說: “你聽我說,那位女士是四點一 刻從陽台上掉下來的,霖然是四點十分走進酒店的,他在前台打聽了一下住 處,耽擱了一兩分鍾,從大堂走到三樓再走到那位女士的房間門口要五分鍾, 有視頻做證,他根本來不及在那個時間進門。”

顧爾一呆,想了半天才問:“那為什麽來找我呢?”

趙太太這才站了起來,看著顧爾道: “我知道你跟佑言關係很好,我找了 他很久都沒有找到,我想你可能知道他在哪裏,他媽媽病著,但佑言是直係親 屬,完全可以撤掉這起官司。”

“我不知道,我也在找他。”顧爾難過地說, “我去了所有能找到他的地 方,但始終沒找到他……可是就算找到他他也不一定會撤訴啊!”

“他會的。”趙太太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 “霖然說,他被記者圍 住的時候看到他從樓梯上下來……”

僅僅是一秒之內,顧爾就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麽,她下意識地站起來叫 道:“不可能的!不可能是他!”

“我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可是隻有他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趙太太望著 顧爾,歎息了一聲才說:“霖然答應過我暫時不會跟律師講這件事,我也不想佑言受傷害,所以我們得找到他才行,幫他撐過去。”

她的眼神是堅定的,顧爾確定她沒有聽錯,她說的是“我們”,不是 “我”,也不是“你”。現在顧爾明白了,原來她真的是偏袒他的,就像許佑 言遇到的所有人一樣,大家都心疼他、愛護他,他就是那樣一個讓人憐惜的 人。想到這一點,顧爾的心忽然劇烈地痛了起來,淚水瞬間就湧進了她的眼 眶,她很用力地把它們逼了回去,然後道:“我會找到他的,我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