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師也有熱血輕狂的少年時代

【明禮中學八卦研究所】

“真的假的?江晨舟居然是我們學校畢業的?”

“江晨舟?是那個江晨舟嗎?” “你還認識幾個江晨舟?”

“確切地說沒有畢業,他在高考前就退學了,根本沒有拿到畢業證。”

“但還是在我們學校念的高中吧?那還是算校友吧?”

“媽呀,我居然跟江晨舟是校友!誰都別攔著我,我要出去炫耀一會兒!”

1

也隻有犯錯的時候,大家才能明白好學生與壞學生之間的差距有多大。清晨的升旗儀式上,黎頌歌不卑不亢地念著檢討書:“我因為自己的成見擾亂了校園秩序,打攪了初二(3)班和初二(4)班的學習生活,我在此鄭重道歉,並甘願受罰。偏見在我們的社會之中往往不被人注意,卻有著致命的殺傷力,作為優秀學生代表,我本該帶領大家消除偏見,卻被狂妄和自私蒙蔽了雙眼,《道德經》提倡做人應當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伴隨著一片“嘖嘖”的感歎聲,黎頌歌結束了她的檢討,雖然並沒有 達到一般要求的八百字,大家卻還是被這樣一份文采斐然的檢討書震撼了,好像第一次見識到了,檢討書還能這樣寫。

也許是因為在前方的人是黎頌歌,也許是因為這份檢討書太過漂亮, 以至於她一念完就有人鼓起掌來,鼓到了一半那些人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受罰,於是又忍不住笑了。

賴文昌上台宣讀著對黎頌歌的懲罰,警告處分一次,解除學生會的職務,並剝奪“優秀學生代表”的稱呼。

黎頌歌麵不改色地站在一旁,頗有種英雄就義般的架勢。

何萌在人群中遙遙地望著,忽然覺得,有些人的確是天生驕傲,無論怎樣的挫敗都無法擊垮他們,高貴依然在,光芒也依然在,搶都搶不走。

相比之下姚緒然就沒有那麽堅持了,自從被何萌他們聽到了他跟楚藍之間的對話後,每次上課他的目光都會分別在三個人的臉上緩緩劃過,才不尷不尬地開始講課。

何萌知道黃新恒是依然愛戴姚緒然的,搞不好比以往還要喜歡,畢竟江晨舟是他的偶像,但順順就說不準了。

知道姚緒然撒謊之後,她再也沒有跟姚緒然開過玩笑,總是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像是在等待一個解釋一般。

“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覺察到了順順的異樣,許雲夕等幾個女生天天圍著黃新恒打聽。

黃新恒不肯鬆口,她們就又纏上了何萌,何萌推說不知道,幾個女生將信將疑,卻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知道這件事的隻有他們五個人:何萌,黃新恒,順順,葉賀,以及黎頌歌,他們並沒有約定什麽,都不約而同地守住了這個秘密,這個幾乎能摧垮姚緒然的秘密:他為學生們驕傲的曾經,居然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

那是幾個月前的新聞了,被譽為活體言情小說男主角的江晨舟因空難去世,年僅二十六歲。

江晨舟是國內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成功研發無人駕駛汽車的公司的總裁,他的履曆漂亮得不像是真的:十五歲開始炒股,賺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因不滿應試教育,在高考前夕輟學,獨自在家創業;十九歲的時候注冊了個人公司,二十歲的時候就獲得了幾百萬美元的投資;二十三歲的時候他的公司上市,二十五歲身家數十億……但最重要的不是這些,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他俊美的容顏,那張堪比明星的麵孔曾一度刷爆了整個互聯網,事實上他也並不介意時常出現在娛樂新聞裏,客串過好幾部電影。跟老一輩的成功人士不同,他高調、張揚、自信,總是在網上與人互動,當別人開玩笑說他是霸道總裁的時候, 他一本正經地解釋說:“像我這麽完美的暖男還是比較適合當女主角眼瞎了看不見的男二號……”

葉賀津津有味地看著手機說:“姚老師倒是真的跟他有點兒像。”

何萌抬頭看了葉賀一眼,發生這件事之後,也就隻有他跟黎頌歌始終從容淡定,黎頌歌是不在乎,葉賀則完全是看熱鬧一般的心態,何萌忍不住問:“你不喜歡姚緒然嗎?”

“也沒有不喜歡,但也沒有那麽喜歡。”葉賀收起手機道,“我畢竟是男生,根本不懂你們女生在瘋狂什麽。”

“除了帥之外,他還有很多別的優點呀!” “你是指學曆嗎?這個我從一開始就覺得挺蹊蹺的,我跟盛如思討論過他到底為什麽跑來當老師,按理說以他的能力做什麽都行,如若報效母校也有更好的辦法,沒必要親力親為。”

“那盛如思怎麽說呢?” “他那個人的思維方式跟我們不一樣,覺得當老師也挺好的,工作輕鬆,假期多,還能看美女……”講到這裏葉賀笑了,道,“你肯定想不到 盛如思也喜歡看美女吧?”

的確想不到,事實上,何萌從來就沒有想過優等生會跟自己一樣也是個普通人,在她心目中,優等生都是怪物,但事實證明他們隻是介於怪物和普通人之間。

比如黎頌歌,在得知姚緒然假冒曾經反對過校方的那個“不知名校友”之後,第一個反應不是質疑他為什麽要撒謊,而是先檢討。她說: “本來我針對他隻是為了給楚藍報仇而已,現在楚藍跟我說害她考試失利的人不是姚緒然,我還得給姚緒然道個歉才行。”

那是兩天前,何萌實在忍不住去找黎頌歌聊起這件事,自從被處分之後,黎頌歌在學校裏的地位也有些微妙了,但她一點兒都不在乎,依舊旁若無人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何萌忍不住問:“姚老師沒跟楚藍解釋過原因嗎?”

“不知道,我沒問,不過我覺得他肯定有他的原因吧。”黎頌歌朝教 師樓的方向望了望,才說,“我一開始就說你們不應該神化他,現在好了,知道什麽叫登高跌重了吧?”

她倒並不是在幸災樂禍,而是很認真地在跟何萌講道理,何萌知道在她那裏是打探不到原因了,隻好作罷。

葉賀卻納悶起來:“你這麽好奇,幹嗎不自己去問他?” “我不敢……”何萌囁嚅道。

葉賀呆了一秒,接著就哈哈大笑起來,伸手點了點何萌的腦門道: “你呀!”

電梯門打開,到家了,何萌臉紅紅地走出來,葉賀在後麵大叫:“你不敢問就拜托黃新恒去問啊!”

2

一個人,到底為什麽要冒充別人呢?

何萌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當然如果有人提出讓她跟黎頌歌互換身份的話,她肯定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但姚緒然……即便是沒有江晨舟那麽華麗,他也依然是個毫不遜色的人啊。

手機響了起來,是一串陌生的號碼,何萌接起才發現是黃新恒,他說:“能不能下樓聊聊天?”

“我?”何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錯,就是你。”

何萌驚訝地掛掉電話,才匆匆照了照鏡子,穿了件外套衝著廚房喊: “媽,我下樓一趟!”

“下樓幹什麽?” “有同學來借筆記。”何萌想也不想就撒了謊,等電梯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撒謊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

第一次撒謊是什麽時候呢?上小學前,還是小學後?但她肯定就是在那前後,有一次爸爸訓練她獨自去買東西,便利店的店員找錯了錢,何萌卻不敢回去要,隻好謊稱弄丟了,爸爸不太明白為什麽短短二十米路都能丟錢,拉著她回去找,這時候便利店的員工追了出來……她的父母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撒這樣的謊,實際上她自己也不懂。長大之後何萌才發現自己懦弱到了極點,寧可被人責罵,也不想跟人打交道,有一個時髦的詞匯叫作社交恐懼症,知道那個詞匯之後, 何萌才找到了一點點安慰,哪怕知道本身並不能解決什麽問題。

就好比看到黃新恒的時候,她下意識就低下了頭,雙手握在一起,惶恐地走過去問:“你找我什麽事?”

“也沒什麽事,就是來看看你。”黃新恒抬頭看了看電梯大堂道,“你們小區還挺氣派的嘛!”

何萌不知道該怎麽答複,走出大堂後有一個小小的公園和遊樂場,可是在這裏住了這麽多年,何萌都沒有在裏麵玩過。

黃新恒倒是自然而然地就朝那裏走過去,夜晚的小公寓無比的熱鬧, 許多鄰居正帶著孩子在遊樂場裏玩,何萌很怕那些鄰居會添油加醋地把這個晚上和黃新恒在一起的事跟媽媽說了,但又在心裏罵自己:哪有什麽事兒啊?

她就這樣糾結萬分地跟在黃新恒後麵,黃新恒則像是在自己家似的閑庭信步,問:“你怎麽樣?姚老師今天問起你來著。”

“我?問我什麽?” “就是問你好不好而已,他好像挺在意你的。”黃新恒吸了吸鼻子,身上還穿著夏季校服,似乎有些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何萌在口袋裏翻出紙巾遞給他問:“他跟你說了為什麽要冒充江晨舟了嗎?”

“沒說,不過我也沒問,男人嘛,吹吹牛挺正常的,雖然被識破了比較尷尬,不過我倒是無所謂,你們女生可就難說了,男神人設坍塌,是不是很失望啊?”

“我沒有。”何萌拘謹地說,“我隻是想不明白。”

黃新恒意外地看她一眼,然後才說:“那就好,姚緒然擔心你們受影響,反正順順是失望到了極點,她跟姚緒然以前關係很好的,現在卻連話都不肯跟他說,也不讓我說,可是我好歹是物理課代表啊,怎麽能不跟他說話呢?唉……她好像挺糾結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尤其是許雲夕,如果告訴了許雲夕就等於告訴了全世界,可是如果不說她又憋得難受……”

何萌靜靜地聽著,很想打斷他,告訴他她其實根本搞不清那幾個女生的關係,除了順順她還算了解之外,剩下的幾個都不熟。

雖然沒有人刻意地排斥過她,她卻好像從來都不屬於“初二(3)班的 女生”這個圈子,她是個局外人,一直是,永遠是。

而黃新恒講到一半的時候也覺察到了這一點,話題戛然而止,沉默令人尷尬。何萌心裏明白,其實黃新恒自己也苦悶,隻是想找人隨便聊聊而已,隻可惜他找錯了人。

幸好一陣冷風吹過,黃新恒再次打了個噴嚏說:“反正你沒事就好, 我走了,你上去吧。”

他斜斜歪歪地朝小區大門走去,何萌卻忽然想到了什麽,叫住黃新恒問:“對了,當初不是你先打聽到姚緒然是公然反抗的那個學生的嗎?怎麽會弄錯呢?”

黃新恒自嘲地笑了笑才說:“別提了,我去問高中部的老師姚緒然是什麽來頭,那個化學老師其實沒印象,我說成績很好的那個,他才說是有那麽一個成績很好的男生,人很聰明,但不愛學習,還公然違反了校規惹出一大堆麻煩……當年明禮中學成績好的學生可不多,他搞錯了也正常, 現在我才知道他說的是江晨舟,但當時我連江晨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都不知道……是我自己代入進去的,最早放出這個消息的人也是我……”

“可是為什麽沒有人知道他是明禮的學生呢?” “誰會打聽成功人士的中學在哪所學校念的啊?再說了,他也沒正式畢業,在高考前就輟學了。”

他垂著頭,一隻手不知不覺就握住了小花園旁邊的圍欄,何萌知道, 那是焦慮和自責的表現,她忍不住道:“可是他承認了,當你問是不是他的時候他承認了。”

“那種時候誰都會承認的,畢竟那件事比什麽名校畢業拉風多了, 那個‘不知名校友’一直是大家心裏的無名英雄,換作是我我也會冒認的。”

黃新恒轉身,背對著何萌擺了擺手,說,“你們女生是不會明白的。”

他鬆鬆垮垮地往前走著,望著他的背影,何萌忽然覺得,其實黃新恒並不像他想象中那麽不羈,其實他還是有認真的時候的,雖然可能那樣的時候並不多。

3

江晨舟是在一架小型飛機上出事的,是那種觀光用的私人飛機,當時他人在美國,開完一個會議之後順道去某個荒無人煙的景區參觀,結果飛機失控了,墜毀在一個峽穀裏麵。

消息傳出來之後全球都為之痛惜,據說江晨舟是個百年不遇的天才, 他曾經放出豪言十年之內就能讓國內的人開上無人駕駛汽車,很多人還覺得他自負,如今他去世了,這些豪言壯語就跟著散了。

何萌在網上查看著江晨舟的照片和視頻,再次確認了姚緒然在冒充的人果然是江晨舟。

他們兩個的眉眼其實很像,隻不過姚緒然更溫柔一些,江晨舟則更自信一些。

江晨舟走路的時候幾乎是帶著風的,身後跟著公司的員工,的的確確很像小說裏的霸道總裁。

姚緒然連穿衣風格都在模仿他,真絲的西裝,扣子永遠不會扣上,細細的鱷魚皮腰帶……可是,為什麽要冒充一個這麽張揚的人呢?姚緒然的同學們如今才三十歲不到,正是活躍在互聯網上的時候,這樣的謊言很容易就會被人揭穿吧?即便是那些同學不知道,當年的老師不是也還有幾位在明禮中學嗎?

說到這裏何萌又忽然想起,鍾校長知不知道姚緒然在撒謊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鍾校長是很偏愛姚緒然的,曾經何萌以為那是因為姚緒然學曆高的緣故,現在卻又不太確定了。

還有一點,江晨舟做的是汽車研發,姚緒然也跟一些跑車廠商合作; 江晨舟出事的地點是在美國,姚緒然在美國念書;江晨舟去世之後,姚緒然就回到了明禮中學……不會這麽巧吧?

就在何萌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張照片忽然進入她的視線,是江晨舟參加某個新聞發布會時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穿著一件藍白條紋的襯衫,看似平常,袖口卻繡著幾隻小鳥……好像在哪裏見到過這件衣服。

何萌想了半天,才想起來在超市遇到姚緒然那次,他穿著的就是這件衣服。呆了一秒之後她點開網頁,發布這張照片的是一個時裝專欄,照片底下標注著江晨舟穿著的衣服品牌,是一個奢侈品的牌子,卻是幾年前的款式。

如今還能買到幾年前的衣服嗎?還是說,他們兩個恰好買了同一件衣服?

她心裏驀地一動,抓起外套走出房間,媽媽卻剛好把晚飯端上桌,一看到何萌的裝束就問:“你去哪裏?”

“去同學家。” “這麽晚了去幹什麽?好好坐下來吃飯!一天到晚就想著玩,都大半夜了你還想去誰家?”

何萌原本想回答是“黎頌歌家”,一聽到這話忽然又生氣起來,道: “才八點,怎麽就大半夜了?我最近又不是沒有好好學習,我成績都進步了你沒看到嗎?”

“才這麽點分數算什麽?隻不過一次考試,一門科目好了而已,其他的科目呢?而且我都聽說了,這次考試你們班同學都考得不太好,我看你也就是運氣比較好罷了,能證明什麽呢?”

媽媽連看也不看何萌,耐心地擺著碗筷。

飯菜的香氣彌漫在整個客廳,何萌卻一點兒胃口都沒有,隻是盯著媽媽勞碌而匆忙的身影。她已經四十歲了,何萌想。超市的倉庫工作並不輕鬆,何萌曾經去那個倉庫參觀過,裏麵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商品,媽媽要一一記錄每一次入貨和出貨的情況,然後還要盤點每種商品的數目,再打電話去訂貨。那間倉庫不算大,卻很亂,好多時候不得不彎著腰查看底層貨架到底放著什麽,久而久之她就直不起腰了。

爸爸也一樣,在家具公司也常要做體力活,兩個人無論住著怎樣的房子,穿著怎樣的衣服,看起來都更像藍領而不是白領。何萌腦海裏閃過“勞動人民”這個詞匯。

她深深地體諒著他們,深深地尊重著他們,可是每一次,他們總是有辦法把她對他們的愛意擊碎,何萌心裏很清楚,在他們眼裏自己什麽都不是,根本不值得驕傲,也不值得尊重。

讓她痛苦的是那種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哪怕將來她可能變成很優秀的學生了,他們也還是會懷疑她的……他們根本就不相信她已經成熟了,已經在進步了。

想到這裏,何萌又垂下了頭,轉身回到房間裏。媽媽在外麵大叫著: “你幹什麽?不是讓你吃飯了嗎?”

“我不想吃!”何萌大叫,眼淚再次流落下來。

4

再次見到楚藍已經是周末了。

何萌要上補習班,就跟楚藍約在了西湖公園。她問黎頌歌要楚藍的電話時,黎頌歌還好奇她要幹什麽,何萌解釋是跟姚緒然相關,黎頌歌一下子就明白了,把楚藍的電話發給了何萌。

沒想到的是,楚藍一聽到何萌的聲音就答應見麵了,她說:“你是想問姚緒然的事吧?我剛好也想跟你們解釋一下,你能把那天的幾個孩子都叫過來嗎?”

“我試試。”何萌道。

她不知道該怎麽跟黃新恒和順順說,隻好拜托了葉賀,然而到了那一天,順順卻沒有出現,黃新恒解釋說:“她不想聽。”

“你就不知道哄哄她嗎?”葉賀打趣道,黃新恒立即跳起來大叫: “去你的!”

幾個人站在西湖公園門口等著楚藍,葉賀比黃新恒高,黃新恒又比何萌高,三個人的影子就像音符一樣依次排列著。何萌身上還背著沉重的書包,葉賀伸手道:“我幫你拿吧。”

“不用了。”何萌有些拘謹,她還是第一次單獨跟兩個男生在一起, 在周末,就像小說裏那些一起出來玩的學生一樣。明明是很常見的場景, 發生在自己身上卻總是有點兒奇怪。

初秋的天空是湛藍的,楚藍隔著馬路跟他們揮手,她穿著淺綠色的針織開衫和羊毛格子裙,顯得很知性。

像這樣的一個姐姐在做家教的時候肯定很討人喜歡,何萌忍不住想, 如果她也有一個這樣的家教就好了。

可是她請不起,家教的費用是一個小時兩三百元,補習班卻隻要一兩百元,她父母沒有更多的錢去支持她了。

她一直以為做家教是很賺錢的,現在才知道也不盡然,想到黎頌歌的眼淚,她忽然有些傷感,成年之後的生活,一定很難吧?

楚藍一路小跑著穿過馬路,笑吟吟地問:“西湖公園那家咖啡館還在嗎?”

“懶貓嗎?已經開了這麽多年了啊?”黃新恒問。

“是啊,當年就很紅呢!”楚藍爽朗地說,“我請你們去吃東西好了!”

即便是在周末,懶貓咖啡館的客人也全都是明禮中學的學生,楚藍似乎有些恍惚,走進去之後呆滯了一會兒才找了個位置坐下。

黃新恒在咖啡館裏遇到了熟人,就跑過去聊了幾句,楚藍端詳著何萌跟葉賀的臉,感慨似的說:“年輕真好啊,我像你們這麽大的時候,從來沒想到時間會過得這麽快。”

她轉過頭望向明禮中學所在的方向,從懶貓咖啡館望過去,隻能看到高中部的樓層,楚藍解釋說:“當年明禮中學沒這麽大,隻有高中部,就是現在那幢樓,那時候正門也不在現在的位置,所以那天我找了半天的大門。”

“你跟江晨舟和姚緒然是同班?”葉賀問。 “是啊,那個時候姚緒然可跟現在的姚老師不一樣,不愛說話,也很低調,雖然很帥氣,卻不怎麽討女孩子喜歡,大家當時喜歡的人是江晨舟,他那個人……”說到這裏,楚藍忽然柔情地一笑,道,“他很調皮, 總是惹亂子,學校的老師很為他頭痛,可是他很聰明,大家也拿他沒辦法,當時的年級第一總是被他跟姚緒然輪流占據,還要看江晨舟是不是心情好,他想考第一的時候姚緒然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的,姚緒然也挺辛苦,一直想超越江晨舟,卻根本不是對手。”

何萌和葉賀目瞪口呆地看著楚藍,不敢相信她在說的是那個春風得意的姚緒然,可是何萌忽然想起姚緒然的畢業照,頓時就明白了什麽,她忍不住問:“他們兩個關係是不是很好?”

楚藍側頭想了一會兒才說:“也不能說很好,但也不能說不好,非要說的話,就是既生瑜何生亮的那種惺惺相惜吧,不過呢……”

“什麽?” “他們兩個好像喜歡同一個女生哦!”楚藍俏皮地眨了眨眼,何萌和葉賀頓時都呆住了,她忽然想到姚緒然說過的那句話:“我喜歡的那個女孩子,是倒數第一啊。”

心裏有什麽東西在微微震動著,像鼓聲一樣,一點兒一點兒地逼近, 然後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她回憶起姚緒然高中時期的麵孔,短短的頭發,細框的眼鏡,不那麽自信的、內斂的神情,一個孤單中帶著一點兒壓抑的少年。

她想象他站在走廊上遠遠地望著那個倒數第一的女孩子哭泣的場景, 想象著站在那個女孩子身邊的江晨舟,想象著那些在小說裏才會看到的唯美而婉轉的故事,想象著當江晨舟為了那個女生揭竿而起的時候,姚緒然會是什麽心情。

然後忽然間她就懂他了,明白當黃新恒問起他是不是那個人的時候,他為什麽會點頭了。

是因為愛吧,也或者是因為遺憾,那些他沒有為她做過的事,他渴望在夢裏為她做一次,仿佛隻有這樣,那些逝去的時光才會重新回來,那些沒有來得及說的話,那句壓抑在心底的喜歡,那來不及伸出就已經收回的手,那大概是一個男生,最溫柔的眷戀。

如果能夠再來一次就好了。

何萌忍不住閉上眼睛想,如果那個時候他能主動走過去,說出那句話就好了。

“她成績不是很差嗎?肯定考不上大學,我當時都想好了,不管她去哪裏我都跟著去就是了,別的都無所謂……”

應該直接告訴她的啊。何萌想,她一定會明白的,一定會的。 “你們姚老師,其實也挺可憐的。”說到這裏,楚藍低了低頭,道,“我太理解他了,你們根本不明白跟江晨舟在同一所學校到底有多苦。” 一團很厚的雲從遠處逼近,天忽然就陰了,一聲雷鳴過後,雨滴驟然落下來。

5

時光退回到八年前,如果姚緒然知道將來自己也會變成那麽浮誇的人的話,一定不會容忍自己高中三年那麽苦澀地度過,一定也不會明白,隻要能勇敢一點兒,他將擁有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了。

那個時候的姚緒然隻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好學生罷了,而江晨舟是另外一種人,他就像太陽一樣總是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無論他做什麽,走到哪裏,所有的人都會圍繞著他打轉。

在太陽的旁邊,即便是月亮也會黯然失色,就更不用提姚緒然當時連月亮都不是,隻是一顆小小的、孤單的星球。

他迄今還記得當他穿過校園,看到圍繞在江晨舟身邊的男男女女時, 內心有多麽厭棄。

那不是嫉妒,也不是恨,隻是一種純純粹粹的焦躁,想打人。如果早知道升入高中之後他會遇到江晨舟,他寧可去複讀。其實以他當時的能力和家境來說,想轉學也不是什麽難事,可是因為那個女生,他思索了再三,還是忍下來了。

那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當然了,也隻有漂亮的女孩子值得青春期裏的男生那麽興師動眾大張旗鼓地去做點兒什麽。

但除了漂亮之外,那個女生還有一顆非常柔軟的心,她不聰明,也不叛逆,甚至性格上都沒有什麽能夠吸引別人注意的地方,可是她卻出奇地善良,資助了幾個鄉村的小孩子,有空還會去敬老院陪孤寡老人聊天。

那種善良跟後來那些作秀式的善良不一樣,她似乎從來沒有思考過偽善與真善、公益和虛榮、優越感與成就感之類的東西,純粹隻是因為別人說那是好的,她就會去做,某種程度上來說,簡直傻得冒泡。可是他非常敬佩她,能那麽心無旁騖地做著那些瑣碎而無意義的事。

有一件事是需要澄清的,那就是當初想要破壞校園秩序的人是姚緒然,而不是江晨舟,隻不過姚緒然就像那種標準的優等生一樣,在做這件事之前,老老實實地把全部計劃都寫了出來,然後那些計劃就被江晨舟看到了,看完之後他笑了半天,對姚緒然說:“這種事情還是由我這種人來做吧,你這種乖孩子還是等著看戲比較好。”

他最討厭江晨舟叫他乖孩子了,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認,他就是一個乖孩子。

當江晨舟一個一個去執行他的計劃,並被眾人稱為英雄的時候,他能做的也隻有不甘心地望著這一切,然後想,其實就算把那樣的機會給他, 他也做不到的,他受過的教育不允許他這樣給別人添亂,哪怕他不喜歡。

隨著計劃越演越烈,那個女生的目光也越來越多地停駐在了江晨舟身上,罷課前的一天,他終於看到他們在操場的角落裏小聲地說著話,那一刻,他知道,他永遠地輸了。

那之後他們雙雙離開,江晨舟決定退學,那個女生則徹底沒了蹤跡,高考臨近,姚緒然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關注別的事情,等那場仗打完了,他的青春期也結束了。

來拍畢業照的那天他曾試圖在人群中尋找她的身影,可是她沒有來。鏡頭對準他落寞的臉,就這樣定格,“哢嚓”一聲,故事也跟著完結了。

就像所有的青春故事一樣,有誤會,有遺憾,有不甘,可是最後席卷他們的,永遠是深深的無力感。

沒有人能改變時間,讓已經發生的故事停留在最初的位置。如果沒有寫下那個計劃就好了。

他曾經想過很多次,如果能重來一次就好了。

一定是因為時光的緣故,這些情節才變得那麽厚重,下午一點的懶貓咖啡館,店裏空了一大半,雨滴有氣無力地落在陳舊的木桌上,楚藍撫摸著桌子上那些凹凸不平的裂縫道:“其實我很理解姚緒然冒充江晨舟這件事,隻有跟江晨舟一起生活過的人才會明白,在他周圍活著壓力有多大, 那時候我是年級前十——倒也沒什麽好驕傲的,當年明禮中學的前十名放到市裏可能連前一百名都排不上,但終究還是個榮譽,你們能明白嗎?我當時的目標很簡單,就是超過排在我前麵的那些人,然後再去跟姚緒然競爭,可是江晨舟卻時不時就把姚緒然比下去了。他對年級第一一點兒興趣都沒有,隻是喜歡在我們以為自己進步的時候打擊我們一下,像針一樣紮著我們的神經……”

大概是回憶到了那個時候,楚藍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鎮靜了好大一會兒才重新睜開。

何萌跟葉賀對望了一眼,把故事代入到了黎頌歌和盛如思身上,但很快他們就都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黎頌歌雖然也給過別人壓力,那卻是一種很穩定的、良性的競爭壓力。

何萌忽然想到黎頌歌說過的話,忍不住問:“後來你是怎麽失敗的呢?真的是因為江晨舟影響到了你嗎?”

“一半一半吧,我剛才說了,在當年的明禮中學成績再好放到了市裏也排不上號,本來我就沒指望高考成績會特別好,隻是在盡力一搏,那次大測我籌備了很久,覺得能進入年級前五,誰知道根本沒考……”

“因為罷課?”黃新恒問。

楚藍笑了,道:“你們連這個都知道了啊?” “我問過謝正德了,一開始問的是化學老師許老師,誰知道他記性那麽差。”

“謝老師?”楚藍的眼睛亮了,問,“他還在明禮中學?” “沒有,退休了,不過他家就在附近,時不時還來明禮中學晃晃。” “那個人是誰?”葉賀問。 “他們當年的班主任。”黃新恒道,“就是去年退休的那位老師,長得像葛優的那個老頭兒!”

楚藍大笑起來,道:“他當年的外號就叫葛優,我一直覺得我們語文成績不好都是因為他的長相的緣故,因為對著那張臉實在沒法聽課。跟你們說,姚緒然當年語文成績很差的,作文總寫不好,都高三了還總是寫‘天空上白雲朵朵’之類的句子呢,都快被我們笑死了!江晨舟就是這一點比姚緒然強很多,他喜歡看曆史書,典故和摘抄信手拈來,而且全都是很冷門的那種,連曆史老師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話題到了最後,就以這些逸事收尾了,看得出來楚藍挺開心的,聊到最後她看了看表道:“你們誰有謝老師的電話?我去看看他。”

黃新恒把號碼發給了她,恰好雨也停了,幾個少年便識趣地站起來告辭,黃新恒約了別人打籃球,朝學校的方向去了,何萌則和葉賀朝公園外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麽,對葉賀說:“你等我一下。”

她又跑回懶貓咖啡館,楚藍依舊坐在座位上發呆,何萌猶豫了一下才走過去問:“楚藍姐姐,你是不是喜歡江晨舟?頌歌跟我說你總是聊起高中時候的事,我覺得你一定是因為喜歡他才不停地提起那些搗亂的事吧? 要不然頌歌怎麽會記得那麽清楚呢?還誤會是他害你高考失敗!”

楚藍盯著何萌看了一會兒,才笑著說:“那不是喜歡,每個學校裏,總少不了那麽幾個格外出挑的男孩子,因為校園太小,不像在社會上,總是有事情會把精力分散出去,於是那些仰望就被當成了愛慕。可是人也隻有長大了才能明白,念書的時候,的的確確是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我之所以提,其實是在懷念學生生涯……”

她淒楚地笑了一下,道:“我爸在我高考前出了車禍,治病花了很多錢,那時候我們全家都指望我能考所好學校,之後可以找份好工作來幫襯家裏,我也以為我能的,結果我沒有。所以我一生最好的時光就在那一年結束了,你能明白嗎?”

何萌點了點頭,想了一會兒才又說:“可是我覺得你將來會好的,比當初還要好。”

楚藍笑了,道:“我也這麽覺得。”

6

順順終究還是把那些事告訴其他人了,黃新恒也把那個下午的事告訴了順順,於是一瞬間全校就都知道姚緒然高中時為了一個女生去對抗全校,卻被別人搶了風頭的事。

學校裏頓時分成了兩派,一派覺得姚緒然浪漫又偉大,一派卻覺得他虛偽而做作。意料之中地,許雲夕無法接受那個故事,她是容不得瑕疵的人。

於是初二(3)班的物理課突然就變得尷尬了起來,上課時一眾女生都質疑地望著姚緒然,姚緒然的那些笑話再也沒有人回應了,連回答問題的人都變少了。

他好像過了一陣子就接受這件事了,慘淡地笑了笑,硬著頭皮繼續講課。何萌有點兒同情他,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幫他。

在這些紛紛擾擾中,期中測試來臨了,學期過半,各門功課都到了要檢驗的時候,這次考試非比尋常,因為十一月是明禮中學的校慶,成績不好的話孟紅偉是決不允許大家參加校慶的一係列活動的。

何萌還是像往常一樣緊張地備考,唯一的變化是她不再慌亂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不再質疑自己在學習上的能力了。然後出乎意料的是,期中考試成績出來,她一躍進入了年級前三十名,班級第六名。

成績公布的時候連她自己都嚇了一大跳,孟紅偉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才說:“這次進步最大的是何萌同學,請大家為她鼓掌。”

掌聲比想象中熱烈,因為忽然之間,多了幾個真心為她高興的人。楊景東特意戳了戳她的後背叫道:“厲害了!”

黃新恒也不客氣地說:“哇!請客請客!”

何萌羞澀又不知所措地低著頭,臉上火辣辣一片,簡直比當眾出醜還要尷尬。望著成績單上的那些數字,她的手不知不覺就顫抖了起來,那個下午她都沒有聽好課,幻想著把分數告訴父母時他們臉上的喜悅。這麽多年了,他們總算能夠鬆一口氣了吧?

可是也沒有。

當她在飯桌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父母的時候,爸爸隻是象征性地誇了她幾句,媽媽則不無驕傲地說:“看吧?我就跟你說上補習班還是有用的吧?你還不相信呢!不過一次考好了也不算什麽,次次都考好了才作數呢!”

心就像冬日的湖麵一樣裂開,她跌至湖水深處,冷得顫抖。凝望了媽媽許久何萌才再次確認了,他們就是不相信她,一次都沒有。

一瞬間她就像吞了蒼蠅一樣惡心,放下手中的筷子道:“我真討厭你們,真的。”

父母都不明就裏地望著她,她匆匆跑回了房間把門反鎖,再一次,委屈地大哭起來。

當初想要來明禮中學教書是他私底下跟鍾校長談的,鍾校長還記得他,畢竟他當初一上任就碰到那樣的爛攤子,在為那些事故收尾的時候他跟姚緒然這個優等生就這樣熟悉了起來。

他信任姚緒然,但他一個人的信任並不足以支撐什麽,以賴文昌為首的正統老師一直覺得開了這樣的先例不太好,於是姚緒然許諾,爭取讓初二(3)班和(4)班的物理平均分保持在年級前三。

這也並不算什麽過分的承諾,以(3)班和(4)班的能力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可是初二(3)班沒有考好,確切地說,是許雲夕等一眾女生沒有考好,於是平均分就被拉低了,落到了第五名。

消息不脛而走,整個學校都鬧哄哄的,(4)班的幾個女生指責許雲夕不爭氣,許雲夕則表示她的考試成績跟別人有什麽關係。順順的女生團隊就這樣四分五裂了,她每天都忙著從中調解,漸漸地也累了,幹脆撒手不管了,任由大家每天吵吵嚷嚷的。而黃新恒等一眾男生則依依不舍地跟著姚緒然繼續玩,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何萌有點兒著急,忍不住小聲問黃新恒:“你不想想辦法挽留一下姚老師嗎?”

“挽留什麽啊?又不是見不著了。”黃新恒不在乎地說,“本來我就覺得他不應該當老師,他幹什麽不好啊,跑到這裏陪著我們鬧,堂堂一個博士,走了才好呢!”

“你怎麽能這樣!”何萌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黃新恒看了她一眼,頓時皺起眉來,說,“就算你喜歡他,這麽留著他也未免太自私了吧?你就不覺得他應該去大公司做更輝煌的事嗎?”

何萌答不上來了,她知道,黃新恒說的是對的,以姚緒然的能力,來當一名中學老師的確是屈才了。

可是……

放學鈴聲響起,教室裏頓時空****的。這一天輪到何萌打掃衛生,她主動申請去打掃老師的辦公室,辦公室裏到處都是人,她隻能小心翼翼地一次又一次地望向姚緒然的桌子。他的桌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教案和工作日誌就放在角落裏,何萌很想打開看一眼,卻沒有勇氣。

拖拖拉拉到了七點,辦公室裏的人才少了一點兒,何萌鼓足勇氣打開他的工作日誌,試圖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名字,可是翻了很久,都沒有翻到。

就在這時柔老師突然走了進來,看到何萌頓時就呆住了,道:“你怎麽還在學校啊?姚老師去你家了。”

何萌愣住了,轉過頭望著柔老師:“我家?他去我家幹什麽?”

柔老師一臉歡欣,用無比雀躍的聲音說:“是超好的事情哦!你快點兒回去吧!”

那個小小的客廳就這樣因為姚緒然的到來而變得明亮起來,為了省電而買的節能燈泡慘白的光線落在他別致的格子西裝上麵,陳舊的帆布沙發也仿佛因為他放鬆的坐姿變得舒適起來。

何萌打開門的時候詫異地看到媽媽正倚著爸爸的肩頭,見到何萌進來,她頓時捂著嘴轉過了臉。

何萌還以為是出了什麽事情,怯生生地望著姚緒然,姚緒然卻溫柔地笑著,拍了拍旁邊的位置,說:“過來,坐下,老師有話跟你說。”

“怎麽了?”何萌回頭看了看父母,誰知道爸爸也擦了擦眼角。兩個人似乎都哭過了,爸爸聲音沙啞地說:“你們姚老師有事情找你,你餓了嗎?我去給你盛飯。”

父母一前一後地鑽進廚房,何萌頓時緊張了起來,姚緒然卻打開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放了一段短短的視頻給她。

那似乎是一部懸疑電影的預告片,何萌沒太看懂電影是要講述什麽, 卻看明白了上麵的那些字。

那些標題,片頭,導演,主演,上映日期。

那些黑色的,有著獨特勾邊和棱角的筆畫。那些字裏行間滴下來的淚珠,或破裂了變成群鳥的姿勢,那些帶刺的玫瑰、荊棘,那些鋒利的劍……

那是她的字。 “好看嗎?真不好意思,沒有提前給你打招呼,我收到你那本冊子之後就掃描並發給我一個做設計的朋友了,我覺得那麽好看的字不讓別人看到太可惜了,誰知道我那個朋友剛好在幫一個電影公司做策劃,就把你的字給導演看了,那個導演很喜歡,做了好幾個效果圖,現在這個也還是草稿,不過我想先拿給你看看。”

姚緒然的聲音忽遠忽近,何萌的大腦則徹底停止轉動了,她望著電腦屏幕上那些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字體,因背景音樂而變得鬼魅了起來,充滿了張力和神秘感。

有那麽一小段時間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於是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刺痛感一瞬間席卷了她,讓她知道這不是一場夢,這是真的。

真的有人喜歡上了她的字,並且用了她的字。

她轉過頭,怔怔地望著姚緒然,姚緒然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驕傲而愉悅地說:“你知道字體也是有版權的嗎?跟小說一樣,有一個職業叫作字體設計師,目前國內從事這個職業的人還不多,但國外已經有很多了,你有沒有注意過不同的電腦和軟件預裝的字體都不一樣?那些都是專人設計的,而且很貴喲,每賣出一次係統都要給設計師分成才行。當然了,中文的字體設計起來比較複雜,所以相應的字體也不夠多, 不過我朋友所在的那家公司很喜歡你的字體,想要買下來,我這次就是來跟你父母商量這件事的。你還未成年嘛,再說中文不像英文,設計完26個字母就完了,你要是答應下來的話,今後可有的忙了,但我也跟我朋友說了,你還是個初中生,到時候你隻需要給出一些大致的草稿就行了,他們會找專人進行後期製作。錢不算多,不過也不少,可比我這個老師的工資高多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父母從廚房走出來了,媽媽忽然蹲在了何萌旁邊, 撫摸著她的臉哽咽著說:“媽媽對不起你,姚老師跟我們說了你的進步有多大,也跟我們說了你不開心,是媽媽錯怪了你……”

她說到一半,再次捂著臉哭了起來,何萌左看右看,卻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姚緒然眼含笑意地望了何萌半天,才合上電腦站了起來, 道:“你們慢慢聊吧,我先走了。”

他收拾好東西,走到門口時拍了拍爸爸的肩膀,之後又回頭望了何萌一眼,才拉開門走了出去。

就是在那一刻,何萌的心驟然收緊,眼淚滾落下來,她追出去大叫著:“姚老師,求你不要走……”

她揪著他的衣角,原本隻是想拉住他的,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麽雙腿忽然一軟就跪了下來,姚緒然呆了一秒後蹲下來扶住她,她就像是秋葉一樣簌簌顫抖起來,拉著他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說:“求求你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們……”

一隻大手將她按進了他的懷裏,他抱著她小聲說:“噓,不要哭,老師會一直陪著你的,無論將來我離你有多遠,我都會陪著你的。”

8

這麽多年。

從上學開始迄今,幼兒園兩年,小學六年,中學兩年,加起來一共是十年。

在何萌的十四歲生涯裏,這十年幾乎就是她的全部人生。

一直期盼著,有人能注意到自己,抱住自己,帶領她往前走去,無論遇到什麽,都可以告訴她不要害怕,安慰她,保護她,支持她。她不知道那個人是老師還是父母抑或是同學,她隻知道等了那麽多年,她都沒有遇到那個人。

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勇敢聰明的人,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將要往哪裏去,從來都不知道有什麽一技之長,能讓她在這個世界上立足,在人群中發光,能讓周圍的人發覺她是存在的,她也是一個也會哭泣也會歡笑的人,而不是“大家”之中的那個可以被忽略的存在,不是“同學”之中那 個可以被略去的女生,不是“學生”之中那個連名字都不會被記起的人, 也不是“孩子”這個籠統詞匯裏的一個小點兒。

她是她,何萌,一個也許沒什麽特色但一樣鮮活的人,一個一樣會在成長的歲月裏想到孤獨這個詞匯就痛至骨髓的人,一個也在盼望著什麽的少女。

然後就在她以為此生就要這樣過下去的時候,終於有人發現她了,他還是一個那麽特別的人,沒有人會相信他曾那麽認真地注視過她,就像沒有人相信,一個老師會為一個默默無聞的學生考慮那麽多。

可是他卻做到了,雖然是在離別之前。雖然可能,有點兒晚。

她隻是想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就像她從來沒做過的那樣,像一個孩子該做的那樣,極盡了脆弱與依戀,哪怕一次也好。一次,就好。

辦公室小劇場

煩惱的物理課代表

“作業我放在這裏了!”黃新恒把一摞筆記本擺在桌上,姚緒然一看 到就頭大了,兩個班差不多一百個作業本,光批改都要半天。他無奈又疲倦地扶著額頭,想了一會兒才忽然問:“對了,順順她們怎麽樣啦?”

“別提了,好幾天都沒跟我說過話了!”提到這個話題黃新恒就煩躁起來,不停地抓著頭發道,“你也真是的,不跟她解釋一下嗎?她氣得要死,又不知道怎麽辦。我看那些女孩子啊,就是無聊,多大點兒事啊,你說是不是?”

黃新恒跟姚緒然說話從來都是這個語氣,完全不把他當長輩,他總是鬼頭鬼腦的,姚緒然倒是很喜歡他,當即就笑道:“這就是你不了解女孩子了,她們有時候很脆弱的。”

“你這個大齡剩男就不要假裝懂女生了!”黃新恒不服氣地說。姚緒 然頓時咆哮起來:“我大齡?我怎麽大齡了?我才二十六歲!”

“二十六歲了都沒有女朋友!”黃新恒也跟著大叫。

清晨的辦公室就這樣喧鬧起來,正在忙碌的老師和各科課代表都轉頭望著他們,姚緒然這才整理了一下衣服道:“不跟你說了!”

黃新恒卻探頭道:“你真的不跟順順解釋啊?” “我才不管你們呢!”姚緒然氣得牙癢癢,他當然知道黃新恒多在意順順的情緒,但順順的小脾氣可不是他們那個年紀的男孩子能搞定的。黃新恒呆了半天,才小聲問:“就因為我說你大齡剩男?” “沒錯!”

“你要不要這麽小氣啊?”黃新恒越發煩躁起來,道,“我認錯行不行?”

“不行!”姚緒然麵無表情。“小心眼!”

“對,我就是小心眼!” “變態!” “這跟變態有什麽關係?”

“反正就是變態!”黃新恒丟下這句話就跑了,可是沒過一會兒又跑了回來,一臉苦悶地拉著姚緒然的胳膊道,“哎呀,姚老師我錯了,你幫幫忙好不好?”

姚緒然在心裏大笑,卻還是冷著臉說:“不幫。”

黃新恒想了半天,才丟下一句:“活該你單身!”然後氣惱地跑開了。 待他走了姚緒然才歎了口氣,認真琢磨起去哪裏找個女朋友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