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會不會和我一樣,都在裝傻

所謂“真相”是一個多麵體,當我們從多個角度窺探它的時候,它總是生著不同的麵孔。魏萊站在真相的遠方,踮起腳尖,努力張望著它的模樣,眼前是一片不知深淺的水域。

十五歲的她必須要涉水而過,少年楚淮在河的那頭遞過一根指引的樹枝。

楚淮果真如他所言,開始向魏萊提供冒名者的線索,比如他們發現冒名者會在實驗樓一間廢棄的教室裏準備物料。魏萊和楚淮在課後來到這間教室,被孤立也依然樂觀的魏萊哼著歌推開門, “啪”的一聲,一個粉筆擦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砸中魏萊頭頂, 飽滿的粉筆灰炸開來,呈現出絢爛的雪花飛舞的效果。魏萊無語地取下粉筆擦,楚淮站在她背後,扶著牆笑到打嗝。

“真夠無聊。”魏萊給她看不見的對手留下了四個字。她竟然會被這種程度的家夥耍得團團轉,想到這裏,魏萊就覺得有些惱火。

教室曾經是一間化學實驗室,窗外是一個小花園,時常有園丁手持大剪刀修修剪剪。每個座位上都配有一個洗手池,窗戶破了一塊,地上躺著幹癟的籃球,桌子上落了厚厚的灰塵,洗手池裏也有泥垢,還淩亂地扔著鮮奶盒、零食包,甚至是揉成一團的29分的試卷。

尋找線索的時候,魏萊隨口問起了遇到酷炫機車男的事情。 楚淮稍想了一下,便恍然大悟道:“那是我叔叔,艾瑞克·楚。”

“艾瑞克·楚?一副中國人麵孔,怎麽還起了個洋名?”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位艾瑞克先生可是講了一口標準的東北話。

“說來比較複雜,他是我小叔,不過是在國外長大的,他寄養的家庭裏有個東北阿姨,所以艾瑞克東北話講得很好。”

這是什麽神奇的結合? “艾瑞克怎麽知道我的?他說讓我來問你。”

楚淮的眼神有了瞬間的躲閃,他用略高的嗓音遮掩自己的慌張,說道:“因為艾瑞克是個小說家,他需要很多寫作素材,你身上的素材比較新鮮,我才告訴他的。” “真的?”魏萊將信將疑。

“真的!”楚淮的身板挺得筆直,整個人緊繃著。他一邊繃著,還一邊側著身子擺著造型,努力營造出一種酷哥形象。艾瑞克的酷是屬於三十歲男人曆經世事之後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自然的酷,而楚淮的酷則是少年為了酷而用力過猛,稍顯矯揉造作又很可愛的那種酷。

不過,一個騎著機車、梳著酷酷發型的小說家?要麽是艾瑞克真的劍走偏鋒,要麽就是楚淮在說謊,不過現在是沒法從楚淮口裏套出真相的,於是她用調侃的口氣說:“他那一口東北話和他俊美桀驁的外表可不太匹配。”

“俊美桀驁?艾瑞克?他俊美桀驁,那我算什麽?”

麵對楚淮裝作不在意卻又暴露出期待的目光,魏萊慢吞吞地說:“你?”比起艾瑞克,楚淮身上少了一些風流氣,多了一些少年感,他笑時總讓人以為他的眼睛裏落了星星,又像是夏日清潭中掬起的一泓水。魏萊當然不能這樣誇他,這豈不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於是,魏萊說道:“你也天真爛漫吧。”

“天真爛漫”不是形容十六歲男孩最好的詞匯,甚至算不上合格的評價,畢竟十六歲的男孩總以為自己已經算個男人,尤其不喜歡被小自己一歲的女生小瞧。楚淮的臉果然立刻拉得好長,他哼了一聲,嘀咕道:“那我就讓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天真爛漫……”

他們在教室裏尋覓了一會兒,在靠窗的地方發現了一個破舊的書包,裏麵有紙和筆,還有幾封沒寄出去的信,信的內容大同小異,無非就是“我魏萊在世界頂端等著你的挑戰”這般中二又狂妄的話。

並沒有多麽大的收獲,雞肋般的發現隻會徒增魏萊心中的煩悶情緒,她有些懊惱地走出教室。與走廊中央相交的縱路是一道有拱頂的路,一邊通向教學樓外。魏萊和楚淮走在中央,迎麵走來了一群人,兩撥人走的都是中路,似乎誰都沒有閃讓的意思,眼看快要撞上了,魏萊先往旁邊退了一下,與迎頭來的人堪堪擦肩而過,後麵的楚淮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兩個人的肩膀撞在了一起。

魏萊看著和楚淮撞在一起的人,那是個不算高大卻極有壓迫感的男生,兩條眉毛總是倒吊著,眼神裏帶著一種屬於少年的不夠豐滿的狠勁兒。

“哦!楚淮!”看清來人後,男生的態度倒是變好了一些,他看了看魏萊,又看了看楚淮,壞笑起來,“祝你們愉快!”

一群人嘻嘻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魏萊感到有些不舒服,問: “這是誰?”

“張鶴鳴,咱們年級裏你最不能惹的人。”楚淮回望著張鶴鳴的背影,若有所思。

下午時分光線充足,有一些學生跑去操場參加課外活動,教學樓之間充斥著歡快的氣氛。走出教學樓的兩人看到園丁大叔費勁地拖著剪下來的枝丫走出花園,魏萊跑過去幫忙,回頭喊楚淮一起過來,楚淮卻說自己已經和別人約了打籃球,倏一下跑遠了。

楚淮在別的時候總是很忙,又要打籃球,又有社團活動,還要和好友不知道跑哪裏去鬼混,偶爾還會在教室裏當文學少年,看一些不符合年紀的書。可他總是會擠出時間和魏萊一起去尋找這個冒名者,在魏萊被冒名者留下的各種小陷阱“陷害”後,笑得好像是看了一部多好玩的電影一樣。

連李澤源都看不下去了,吐槽他道:“你最近怎麽了?是不是被魏萊勒索了?全班人巴不得躲著她,怎麽就你天天像小狗一樣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別仗著你和方小漁是初中同學就隨意踩她的雷啊!”

對此,楚淮是這樣回複的:“可是魏萊會發光。” “哈?什麽光?” “金錢之光。”楚淮眯起眼睛,做了一個搓錢的手勢。

李澤源翻了個白眼,說:“小小年紀,就成天想著傍土豪,這出息。”

楚淮不以為然道:“你想傍都傍不上呢,這也得靠本事。” “得,我是說不過你這張嘴。”楚淮講起歪理來,可不是一般人能扛得住的,這一點,他的好哥們兒李澤源最清楚,他隻是不太清楚,楚淮為什麽會對新來的魏萊產生這麽大的興趣,以前的楚淮可不是個喜歡繞著女生轉的男生。到了高中時,總會出現像李澤源這種被稱為女生之友,熱情而受女生歡迎的男孩,也會出現像楚淮這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看上去對異性一點兒都不感興趣的男生。

可他明顯對魏萊懷抱著不同尋常的情感。說不上是喜歡,但也不像是作弄。

不過楚淮比其他同齡的男生要更早熟一點,可能和他看過很多書有關,這讓別人很難用揣測同齡男生的心思去解析他。

好友如李澤源都做不到,魏萊自然也做不到,更何況,楚淮的一係列行為都很難用正常的思維去分析。因此,魏萊縱是十分懷疑楚淮的所作所為,卻也猜不透他這種行為模式背後的動機。真相這種東西,從結局往前倒推時,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可在迷局中拾撿出其中一個碎片去猜測去往終局的路,卻有上百種方向讓人走入歧途。

魏萊采下一片有關真相的葉子,它展現出誘人的綠色,卻讀不懂上麵的脈絡。

楚淮告訴魏萊又發現了冒名者的線索,當他們找到那個地方時,發現那不過是冒名者廢棄了的無聊窩點,魏萊開始懷疑這個冒名者在戲耍她。

兩人從據點之體育部裝器材的倉庫裏溜出來,坐在台階上曬太陽,魏萊閉上眼,光線透過眼皮,她看到的是紅色,是踏入神域的鳥居的顏色,原來紅色也可以讓人覺得如此溫暖。

“這個冒名者到底想怎樣啊?留下這樣的線索,好像是故意等著我去發現,然後再向我宣揚‘無論怎麽努力都是徒勞無功’。” “像是玩拚圖,每次都冒著被發現的危險,留下一點兒線索,看是你拚圖的速度快,還是他逃逸的速度更快。”楚淮把手放在眼前,強烈的光線讓他的手變得透明起來。

“你說,這個冒名者到底為什麽跟我過不去?我想了很久,都沒想到我到底招惹過什麽人。”

楚淮看了她一眼,遮擋在眼前的手在他的臉上打下光影,這片模糊的光讓他的表情曖昧不清。他說:“每個人都會在不經意間做過傷害別人卻不自知的事情吧。”

魏萊不讚同:“可這不是我的錯啊,不知也有罪嗎?” “並不隻是故意去做壞事的人才是可恨的,就像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個人哪怕是最無辜純潔的,也可能因為他的無辜和純潔給別人帶來災禍。”

魏萊不知道楚淮這句話是否意有所指,說的是她,還是他自己,抑或是無關的第三人。隻是他說這話的語氣,好像是在他跌了很大的跟頭之後,用切身的疼痛體會出來的道理一樣。

似乎再進一步,就會觸摸到楚淮心裏的某塊禁區,於是魏萊笑笑,說:“你這話,可真不像你這種長相的人能說出來的。”

“我是哪種長相?”

魏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笑道:“天真爛漫的長相啊!”

楚淮也跟著站起來,說:“也許吧,一張看上去不經世事的臉,才會被人看準了欺負。”

魏萊半開玩笑道:“這話說的,你這麽能說會道,誰敢欺負你?”

楚淮站直了身子,認真地問她:“你覺得呢?”

魏萊預感到他要說出些什麽,兩人對視的這一秒中,空氣中流動起了微妙的電弧,下一秒,上課鈴響了起來,像是獨角鯨衝入海洋中的冰山一角,緊張的氣氛一下子被打碎了。

“糟了,老王的課!”

兩人同時朝教室狂奔起來。這一天,兩人心照不宣地忘掉了那個似乎有話要說、呼之欲出的時刻。下午放學補完課後,馮璐依舊如同打太極般推托了魏萊的吃零食邀請。魏萊在教室裏溫習了一會兒功課,就被外麵叮叮當當的敲打聲鬧得學不進去,收拾好書包向外走時,她才發現是修理師傅站在梯子上拆攝像頭。

魏萊望著地上袋子裏擺了一堆的老攝像頭,突然打了個激靈,問師傅道:“師傅,麻煩問一下,整個教學樓都安裝了攝像頭嗎?”

師傅一邊忙活,一邊回答道:“重要的地方都會安裝,有很多老化了,現在在裝新的。”

“監控內容會保存嗎?”

“一般會保存一周,等儲存滿了,後麵的數據就會覆蓋前麵的。”

“您知道哪裏可以看監控視頻嗎?” “傳達室就行。”

“謝謝!”

當局者迷,她怎麽就沒想到可以看監控呢?一件事發生,就一定會留下痕跡,就像飛機在天空中拖出白色的航跡,就像花落後來年化作柔軟的春泥,總有些東西留在那裏,證明它們曾經來過。

冒名者再過謹慎,也一定會留下蹤跡。

她敲開傳達室的門,向大爺解釋一番,大爺立刻化身成熱情柯南,嫻熟地操作起了界麵,說:“沒問題,其實你的事情我也聽說過,竟然是別人陷害你的。你要看哪一天的?”

魏萊這才發現自己毫無頭緒,看一周以內的全校所有監控,根本就是大海撈針。還好,經驗豐富的大爺說:“你剛才不是說你被冒名者戲耍過嗎?可以找這幾次前後的監控視頻來看看,一般作案者布置現場時會留下痕跡,而且他在暗中觀察著你的話,可能會在事後回到案發現場進行掃尾,甚至是觀賞他的戰利品。”

不愧是全校看遍無數監控,默默掌握著所有校園機密的男人, 魏萊登時對大爺充滿敬佩。但作案者心思縝密,特意踩過點,避開了所有可能會拍到他的攝像頭。

魏萊心灰意冷,大爺安慰她道:“要不你再想想?慣犯會越來越熟練,完善自己的作案手段,所以第一次犯案時往往是最有瑕疵的。”

第一次?就是她被砸了一頭粉筆灰的時候?

大爺幫她調出監控,並且幫她計算出最有可能的時間,當他們用二倍速看監控的時候,魏萊突然“啊”了一聲。這間廢棄教室的廊道上很少有人經過,可是在事發之前,剛剛有人來過,還抬頭看了一眼攝像頭!

他們回到了那個時刻,魏萊盯著屏幕裏的人——屏幕中的少年看向攝像頭時立刻做出了懊悔的表情,似乎是沒有意識到這裏還有一個攝像頭,他立馬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臉,可魏萊還是認出了他:不笑時也似乎在笑的眼睛,輪廓柔和的鼻子,有些輕薄的嘴唇,合在一起是一張獨屬於少年楚淮的臉。

竟然是楚淮!

他半路出現,要幫她找冒名者本就顯得可疑,魏萊一直沒說什麽,是因為沒有可以拿出來對證的線索,畢竟心證這種東西往往最可靠,也是最拿不出手的。

有了監控錄像,魏萊終於可以大膽地放飛自己的思緒,去思考這其中的種種關聯。楚淮特意接近自己,把自己引入早已設好的陷阱,站在她的背後——她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親手把她推了下去。

可是,為什麽是楚淮?她想起晴天的上午,兩人並肩坐在台階上,楚淮說過的話——每個人都會在不經意間做過傷害別人卻不自知的事情吧。這句話,說的原來是她嗎?她在完全無意識中傷害過楚淮?什麽時候?在哪裏?

發現楚淮就是冒名者這件事,像是她在長大後才發現自己丟失了小時候最心愛的洋娃娃,又像是從甜甜的檸檬水裏回味出了酸澀的味道,早有預感又悵然若失。

她不知道的是,在煎餅攤偶遇的清晨,確實是她認識楚淮的第一個瞬間,可距離楚淮認識魏萊卻有漫長的五個月零九天。

曾經,站在陰影裏的他看見站在陽光下的她捂著嘴巴笑,屋頂垂下來的夾竹桃也隨著她笑彎了腰,他偷偷地握緊拳頭。命運在不知不覺中將兩個人前進的道路鉤織在一起,卻吝嗇到不肯給予半點警告,直到兩個人猝不及防地撞了個滿懷。

後來他們才知道,這就是橫衝直撞的青春本來該有的底色。

魏萊剛把鑰匙插進鎖孔,就聽見屋裏傳來毫不掩飾的巨大爭吵聲,像盆地裏的悶雷。

“你老向著魏萊,我看到你偷偷塞錢到她枕頭底下了!”這自然是舒惠惠的聲音。

“你給我閉嘴!都多大人了,還開口朝我要錢,害不害臊!” 這是喜愛偏好明顯的賈美玲。

“我不害臊啊,是你說的,我臉比城牆還厚!” “我呸!”

如此沒有尺度的對話當中,偶爾夾雜著一句弱弱的“好了好了,別吵啦”聊勝於無的勸慰的男中音,這是老爸魏嘉宏,在夾縫中求生存的頑強男人。

爭吵在最開始也許是真心的,可到了現在,奶奶和舒惠惠幾乎見麵就吵,這讓魏萊開始懷疑這裏麵是否夾雜了表演的成分,吵架已經成了她們打招呼的方式,就像魏萊看過的一個故事,兩個武士約定在火山爆發時一決勝負以解決私人恩怨,數十年後,他們已經忘記了自己為什麽要決鬥,因為這成了他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模式。魏萊推開門,縱然內心排斥,她仍用盡量歡快的口氣說:“我回來啦。”

爭吵聲戛然而止,賈美玲幾乎是閃現到她麵前,熱情招呼道:“小萊放學啦?快來快來。”賈美玲把她推到洗手間,不由分說塞給她一個信封,小聲說:“剛才往你枕頭下塞錢被舒惠惠看到了, 她又吵得不可開交,真是煩人,以後我直接給你。也別告訴你爸, 舒惠惠一拷問,他全都招了,真沒骨氣。”

她的口氣裏充滿對舒惠惠的不耐煩,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還是這樣,這兩個人的矛盾從沒有隨著時間和身份的變化而有任何改變。

這之中,有些人來過,有些人又離開,我們從無知到成熟。愛過、笑過、傷過、哭過,學會拋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重量,也學會去承載那些不能拋棄的重量,學會遺忘,也學會負重前進。

這兩個人卻依舊孜孜不倦地戰鬥了十年,你看,還是有時間無法摧毀的東西存在的。

魏萊從信封口看到裏麵有厚厚的一遝錢,嚇了一跳,問:“奶奶,您哪兒來的這麽多錢?”

賈美玲指了指頭頂,得意地說:“我有路子。我們老年人賺錢的方式可是比你想象的要寬廣得多。”

舒惠惠趿拉著拖鞋劈裏啪啦走近,賈美玲趕緊把錢塞進魏萊的書包,反手把她推出了洗手間。舒惠惠吊著眼角看著這兩人,鼻孔冷冷地出著氣,像是畫片裏青麵獠牙的吃人怪物。

魏萊不由自主地抱緊書包,生怕眼前這個曾經的散打高手會在戶內公然實施搶劫行為。

晚飯自然是在賈美玲和舒惠惠無窮無盡的爭吵中進行的,舒惠惠熱諷賈美玲新染的黑發做作,賈美玲則冷嘲舒惠惠的鬈發讓她們走在路上像姐妹。魏萊覺得腦瓜疼,她撐著額頭,沒精打采地挑著盤裏的空心菜,老爸關心的話語也淹沒在這兩位女士冷酷的交鋒裏。

飯後,老爸送賈女士回到她舊城區的獨棟,舒惠惠被一通電話喊走,不知道又要去哪裏行俠仗義。自從舒惠惠去了一個叫作“長盛武館”的十八線武館之後,總是日理萬機,聽說館長見到她都要敬畏三分。魏萊回到自己的房間,小學六年級以後,他們便離開這幢位於新市區的房子,搬去了郊區,等她初中畢業後又搬回來,閑置的老房子疏於打理,剛回來時到處都匍匐著灰塵和蛛網,還有屬於歲月的老舊氣息。他們花了近三天才把房子裏裏外外打掃幹淨。魏萊一頭栽倒在**,整個人徹底放鬆下來,思緒便如同從枕頭中掙脫的毛絮,紛紛揚揚地飛舞起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楚淮,知道真相後再回想,才發現當時的情節充滿瑕疵,楚淮說找到冒名者的許多理由都非常牽強,他看著她,就像看一個不自知而奮力表演的小醜,悠閑地當著一個上帝視覺的觀眾。

手機響動起來,竟然是楚淮。

他發來消息,說又發現了冒名者的蹤跡,明天體育課後集合。魏萊翻了個身,趴在**,緊緊地握住手機,她盯了屏幕良久,把剛才打出的“你這個大騙子,我知道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慢慢刪除,又回複了一句:好的。

她放下手機,扭頭看著桌子上擺放的梳妝鏡。鏡子裏,女孩的眼中透露出獵人的目光:來吧,楚淮!來吧,暴風雨!

直到入睡前,魏萊還在計劃著明天見到楚淮之後要如何裝作毫不知情,等這個圓滑的楚狐狸自己露出尾巴。晚上她竟然夢到了楚淮,那家夥在夢裏有一雙耳朵,還有一條長長的尾巴,他在她身上綁了很多很多氣球,她乘著風飛了起來,越飛越遠,她嚇得哭起來,可楚淮隻是站在地上,叉著腰狂笑。

從噩夢中驚醒的魏萊緊握著拳頭捶了一下床,心想這筆噩夢的債也算在楚淮的賬上,她總有一天會讓楚淮因為夢到她大哭著驚醒。

第二天體育課前,楚淮跑過來和魏萊說別忘了課後要一起去找冒名者,魏萊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麵部表情,做了一副她自以為是微笑的表情,說:“好。”

楚淮站在那兒,微微彎下腰仔細打量著魏萊。他離得很近,魏萊甚至都能看到他額頭上被陽光照得發亮的細細的絨毛,她心虛地往後退了一步,問:“看什麽?”

楚淮很關切地說:“你黑眼圈很明顯啊,昨晚不會是做噩夢了吧?”

魏萊脫口而出:“不關你事。” 還不是因為你!

她表情有點凶,楚淮嚇了一跳,連忙聳聳肩,往後退,說: “我不問了還不行?那麽凶,要吃人嗎?”

楚淮這一鬧,不少人被他們吸引了目光,其中就有方小漁,她正被幾個女生簇擁著,可眼神卻一個勁兒往魏萊這裏瞟。這美麗的女孩看向魏萊的眼光裏總是帶著不滿,她好像巴不得全班同學都不要理魏萊才好。

魏萊心裏也有些不爽,她身正不怕影子歪,一點兒錯事沒做過,為什麽要天天被方小漁這樣欺負?她一直不跟方小漁正麵交鋒,是因為天天在那個雞飛狗跳的家裏,她知道一旦產生正麵衝突,就會引發接連不斷的連鎖式吵架,她和舒惠惠是這樣,奶奶和舒惠惠也是這樣,更何況,據她觀察,方小漁也是一個“舒惠惠式”的女生,絕不得過且過。

魏萊在心中默默地想:進一步,刀山火海,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忍。

這一節課,體育老師讓女生們一起打籃球,魏萊和方小漁分到了一隊,這簡直比昨晚的噩夢還要可怕,從開始到結束,魏萊在場上跑來跑去,可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給她傳球。每當她衝著持球的人揮手時,隻要方小漁一個眼神,對方就不得不把球傳給別人。

有時候魏萊想要停下奔跑的腳步,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支撐著她,告訴她決不能停下。

她就這樣徒勞無功地跑了二十多分鍾。

汗水浸濕了她的劉海,不知是不是因為心累,奔跑讓她加倍疲倦,她聽得見自己巨大的心跳聲,頭昏腦漲之間,她想起了《灌籃高手》中的名場麵,在與頂級王者山王的對決中,擁有兩年空窗期的三井壽被對手逼至絕境,他問對手:“河田是河田……赤木是赤木……那麽,我是誰?把我的名字說出來呀,我到底是誰?”

體力已經完全透支的三井壽在隊友的幫助下甩開了圍堵,他仰視著對方,高傲、冷酷,眼神裏覆蓋著陰影——“哦……我是三井……是個永不放棄的男人”。

三分球應聲入網。

魏萊永遠無法忘記那個讓她回想起來就興奮到發抖的畫麵, 絕境之下不是放棄,而是永不服輸的觸底反彈!三井壽從那之後成為她每到無路可走的困境時,就會想起的絕境少年,這時候,如果是他,會怎麽做呢?她的腦海中回放起入學到現在的種種場景,方小漁態度傲慢的自我介紹,給她剪了狗啃式劉海之後的囂張,發動全班同學孤立她,她為了和平一忍再忍,換來的卻是方小漁的得寸進尺。

有些人誤把寬容當作懦弱,便把手中的那點權勢當作利劍,一刀一刀切掉對方忍耐的外殼,逼迫他們亮出尖銳的內核。

那,如你所願,全都給你看。

在又一次越過她的傳球中,她猛地向前跨了一步,“啪”地攔截下那個籃球。所有人都停了下來,驚訝地望著魏萊,她們沒想到這個一直悶不吭聲、好言好語對待他人的魏萊,竟然會用這麽強勢的手段搶斷籃球。

忍無可忍,憤而反擊!

喧嘩聲好像被無形的玻璃罩阻隔在外麵,籃球場內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真空時間。方小漁盯著那個上下跳動的籃球,有些驚訝。幾天來,魏萊始終保持著一種充滿 勁兒的龜縮狀態,因此方小漁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反抗舉動。

魏萊拍了幾下籃球,低著頭,似乎在思考。拍了氣氛難挨的五六秒之後,她沒有投籃,而是猛地把籃球丟出場外,對方小漁霸氣地說:“你給我出來。”

不是生氣中也帶有禮節的“請過來一下”,也不是徹底崩潰後歇斯底裏的“你到底想怎樣”,而是一句輕描淡寫又無法抗拒的“你給我出來”。

她走向塑膠跑道,女孩們望著方小漁,那個被灌以力道扔出場外的籃球沒有任何阻攔,依舊在地上“骨碌碌”地向前滾動,隔壁場打球的男生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喧鬧,楚淮持了球,一直在手裏運著,卻扭過頭來看著女生這邊,被李澤源連著叫了好幾聲才回過神,把球傳了出去。

被眾人盯著,方小漁覺得有些難堪,但如果對其置之不理,又會讓場麵更加難看,於是便跟上了魏萊。

兩人走到塑膠跑道旁邊的露天洗手池,魏萊擰開水龍頭,不緊不慢地洗了把臉。

“我啊,來自一個崇尚用武力和爭吵解決問題的家庭。”魏萊慢慢地說,“可這樣一來,就會陷入一個永遠不會停止的死循環。你知道她們為什麽每天兩敗俱傷地爭吵嗎?”

她看著方小漁的眼神裏沒有帶刀光,卻讓方小漁察覺到了冷意。

“因為不知好歹的那一方對想要和平的這一方窮追不舍。方小漁,我問你,你到底有完沒完?”

方小漁沒想到魏萊會說出這麽冷硬的話,愣了一下,才組織自己的氣焰,進行反攻:“你說得輕巧,軍訓時把我關進倉庫的人不就是你嗎?還下了戰書,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魏萊永遠接受任何形式的挑戰!”

“怎麽可能是我,是——”

魏萊有些激動,“楚淮”這個名字在嘴邊呼之欲出,卻在最後一刻猛地收住了。如果方小漁知道真相,會不會把矛頭指向楚淮, 發動大家孤立他?這本是對他的懲罰,可魏萊不願意看到其他人像她一樣,經曆這樣的事情,哪怕是楚淮。

被所有人孤立,像活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球裏,沒有任何人靠近她。玻璃球裏的她想要傾訴,想要說話,可回複她的隻有灼熱的陽光下幾乎沸騰的空氣,她快要窒息了。

“不是我,我那時根本不在國內。”魏萊最後這樣說。 “不是你,也是和你有關係的人,不然為什麽要用你的名字來做這件事?”

“難道不可能是陷害我的人嗎?” “那你就想想你犯過什麽錯吧,蒼蠅不叮無縫蛋,一切都是因與果。更何況,我受的委屈不比你少,憑什麽讓我忍氣吞聲?” 魏萊被氣笑了,這是什麽邏輯,她被人陷害,就說明她自己有問題?

魏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讓自己冷靜下來:“到底怎樣才能讓這件事過去?”

方小漁抱著肩,高傲地說:“既然你口口聲聲說不是你做的, 那你就找出幕後真凶,自證清白啊,不然就別天天裝可憐。”

下課鈴聲響了起來,體育老師吹起集合的哨聲,不遠處的教學樓已經傳來了大家奔出教室奔向食堂的喧嘩聲,一切都從四麵八方圍追而來。

魏萊點了點頭,說:“行。”

不遠處,楚淮和李澤源抱著籃球跑過來集合,看著洗手池旁對峙的魏萊和方小漁。

“哇,兩人終於正麵交鋒了嗎?這一天我可是等很久了,我就覺得魏萊不是那種忍氣吞聲的人!楚淮,你站誰那邊?”

被李澤源拿著胳膊肘輕輕地捅了一下,楚淮並沒有回複,他有些走神,魏萊和方小漁也走了過來,魏萊正用手撥弄著劉海,似乎很是煩惱。她抬頭時恰好看到楚淮,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皆是欲言又止,這時方小漁走向楚淮,橫在兩人麵前,對他說道:“楚淮,月考成績出來了,陪我去錄成績吧,我一個人搞不來。”

“以前不都是馮璐去嗎?” “她有事,拜托我去的,誰讓我們是好朋友呢?”

方小漁故意提高了聲音,說給魏萊聽。入學以來,和魏萊走得近的有三個人,一個是蘭琪,一個是馮璐,還有一個就是楚淮。隻要有方小漁在,蘭琪就不敢和魏萊說話,馮璐和魏萊走得近完全是因為要幫她輔導功課。方小漁看準了這一點,才故意跑來和楚淮聊天,似乎要把魏萊僅剩的一點兒友誼也要帶走。

她夠無聊的。魏萊這麽想著,扭頭走向另一邊。

楚淮看著魏萊離開的背影,對方小漁說:“我不去,我和李澤源約了打籃球。”

方小漁嘟著嘴埋怨道:“天天就知道打籃球,以後娶籃球做老婆好啦!”

楚淮直接回懟道:“天天就知道嘰嘰喳喳,以後嫁給一隻鳥得了。”

方小漁長得漂亮,又愛撒嬌,男生都愛順著她哄著她,楚淮這一句明顯沒給方小漁麵子,她心裏堵了一下,揚聲道:“你吃槍藥啦?怎麽,不會因為魏萊受欺負了,你心裏不舒服吧?”

方小漁拖長了調子,其他人也跟著起哄。楚淮的目光掃過人群,看見魏萊躲在人後,低著頭,看不到表情,馬尾上的碎頭發有些委屈地在空中招搖。

他收回目光,說:“我就是不舒服,你信不信我也讓你不舒服?”

楚淮這句話明顯帶著怒氣,方小漁說話時本帶著開玩笑的口氣,她沒想到楚淮竟然生氣了,她和楚淮從小學開始就是同班同學,革命友誼這麽多年,楚淮竟然為了一個魏萊讓她下不了台?

方小漁的臉也沉了下來,站在旁邊的李澤源察言觀色,連忙擠到方小漁和楚淮中間,打圓場道:“哎呀,我的大哥大姐,你們在這敲鑼打鼓的,是要唱戲嗎?那我們移步去食堂邊吃邊唱?”

周圍的同學都伸長脖子看好戲,方小漁本來也不是為了和楚淮吵架,她可不願意為了一個魏萊搞壞自己和楚淮的關係,於是她順著李澤源的話說道:“唱戲?那可找對人了,別忘了我是怎麽當上文藝委員的。”

眼看著吵不起來了,大家紛紛朝食堂的方向散去。魏萊走在最後麵,拖拖拉拉的,有意在等楚淮。楚淮往前趕了幾步,湊到她身旁,兩人並排走著,一言不發。

還有好奇的人不斷回頭看著他倆,但都被楚淮略顯陰沉的臉色給嚇跑了,楚淮雖然平時嘻嘻哈哈的,和大家關係都不錯,可他剛才跟方小漁說話的口氣頗有些嚇人,現在誰也不願意去碰這個雷。

魏萊也不想。她沉默著,等楚淮先開口。 “我……”開口的楚淮,口氣裏竟然帶著點慌張的意思,魏萊發現楚淮正看著她,這個高大的男孩眼睛裏帶著些無措,他深吸了口氣,才說,“這個冒名者真是太過分了,害得你被方小漁這樣欺負。”

都這時候了,這家夥還在裝無辜,魏萊心如明鏡,表麵上卻用疑惑的口氣問:“冒名者過分,你也犯不著跟方小漁生氣吧?這事兒又跟你沒關係。”

楚淮已經有些自亂陣腳了,他說:“怎麽沒關係?我……我和你是好朋友啊!”

“哦?是嗎?那好朋友你說說,這個冒名者有多過分?”

楚淮奮力為自己辯解:“唉,這個人的本意可能隻是作弄你一下,卻沒想到事情會搞到這種地步,也沒想到方小漁會這樣記仇, 發動全班人來針對你。”

“你的意思是,冒名者現在後悔了?” “對,肯定是。”

“有多後悔?” “非常後悔。”楚淮張開雙臂,朝著天空比了一條長長的線,“肯定有這麽多。”

“那如果給冒名者一個機會,讓他當麵跟我說清楚,他會說什麽?”

魏萊循循善誘著,到了這一步,楚淮才猛地反應過來,他看向魏萊,有些結巴道:“你……你不會知道什麽了吧?”

魏萊攤開手,聳聳肩,臉上明明白白寫著“看破不說破,別入座”,但就是不說話。

楚淮表情複雜地看著魏萊,他的心裏大概正在進行複雜的博弈:她不會知道我是冒名者了吧?我現在趕緊坦白,會比她直接揭穿我更好,畢竟坦白從寬,爭取減刑啊!可萬一她並沒有證據,隻是在詐我呢?我豈不是不打自招?

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何其糾結。

終於,他敗下陣來,說:“好吧,你怎麽知道是我的?”

楚淮承認了,魏萊的心裏並沒有輕鬆多少,她知道,真正的困難才剛開始,作弄之後的真相,才是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應對的。

她說:“監控錄像。”

楚淮垂頭道:“果然。我第一次發現監控時就擔心,可後來我都很小心,沒有被監控捕捉過。唉,本以為能逃過的。”

“那你還真是不走運,那段錄像差點兒就要失效了。” “唉……其實我也很煎熬,開始是真的想作弄你,但我都是開的小玩笑,也沒有幾個人當真,沒想到方小漁這麽在意……如今這種局麵,也不是我想的。”冒名開別人的玩笑也好,在教室門上麵放粉筆擦也好,都是為了作弄她,可到了後期,楚淮卻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了,他真的實現自己的報複了嗎?可是方小漁對魏萊的惡劣態度變本加厲,這一切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不想讓魏萊好過,可魏萊真的不好過時,他又發現自己不想讓魏萊不好過。

於是變得矛盾了,一邊作弄著她,一邊良心不安,忍不住想關心她,可又要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那副別扭的樣子,魏萊看在眼裏,卻不明白楚淮為什麽會那樣。

“所以為什麽?為什麽要冒名做這些事?”終於,魏萊問出了這句話。她看著他,心如擂鼓。

“唉……”楚淮深吸了一口氣,他終於要揭開這道傷疤了, 這是他一直埋在心裏的,甚至沒敢告訴自己父母的事情,因為這件事,他數個月來經常做噩夢,有幾次竟然哭著醒來,枕頭濕了一大片,這對一個十六歲的男生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楚淮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咬牙切齒道:“全都因為你奶奶賈美玲!”

真相揭開的這一刻,魏萊愣住了,她設想過很多個這個真相, 甚至包括眾多青春偶像劇級別的狗血劇情:失散多年親兄妹、車禍、癌症、失憶、綁架、穿越……隻是萬萬沒想到,真相竟然如此簡單,又合情合理:是自己奶奶作的妖!

“你奶奶訛了我八千塊錢!”楚淮回想起那個為老不尊的惡魔,好看的臉型都變得扭曲了。

真相揭開的一瞬間,魏萊鬆了口氣,原來隻是訛錢啊,那就好辦。

看到魏萊一臉放鬆的樣子,楚淮不滿道:“你這是什麽態度? 那可是八千塊錢!你知道我因為這八千塊錢,這幾個月以來過著什麽地獄般的生活嗎?”

大概就是窩在學校某個不知名角落裏含著淚吃壓縮餅幹的生活吧。

“你究竟幹了什麽?怎麽被我奶奶盯上了?”魏萊用一種“被我奶奶這種級別的人盯上其實是你的榮幸”的欣賞口氣問楚淮。

果然有其奶奶就必有其孫女,楚淮突然之間對於方小漁欺負魏萊這件事不那麽愧疚了。

在楚淮幾乎泣血的控訴下,魏萊才知道了故事的全貌——對楚淮來說,那本來是個愉快的十六歲生日。他騎著新得到的生日禮物——一輛艾瑞克從國外帶回來的限量版捷安特拚裝山地車,在狹窄的街道上飛馳。太開心,以至於有些得意忘形,楚淮竟然直直地撞上了一麵牆,那是一堵看上去有些年歲的牆,隻是沒想到它是如此脆弱,在楚淮一撞之下,轟然倒塌!

楚淮目瞪口呆,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時,一位老太太從廢墟之中鑽了出來,她麵目慈善,笑容可掬,讓楚淮鬆了口氣,他正彎著腰大聲說著“真的很抱歉”,隻聽見老太太輕描淡寫地說: “八千塊。”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是5月8日,中考前一個月整,他的十六歲生日。他遇到了來自無間地獄的惡魔。

一堵年久失修的牆?八……八千塊錢?

“我不敢讓我爸媽知道,因為艾瑞克和我爸媽關係不好,他們不讓我和他來往,可我撞壞牆的那輛車正是艾瑞克送我的,所以我騎車撞塌了你奶奶家的牆這件事,物證絕對不能出現,我左思右想,隻有完全掩蓋這件事,才能瞞天過海。”

“所以你獨自承擔了八千塊錢的債務?” “對。”楚淮咬牙切齒地說,回憶起過去幾個月隱忍的生活,他暗中握緊了拳頭。當時楚淮要中考了,突然之間身負八千塊錢的債務簡直如晴天霹靂。艾瑞克那段時間為了賽車比賽在閉關集訓,聯係不到人,楚淮猶豫了很久,還是沒有告訴爸媽,而是央求魏萊的奶奶把還錢這件事推到中考之後再商議。

“你在這種狀態下參加完中考,還真的來找我奶奶?”魏萊覺得不可思議,“你也太實誠了吧?遇到這種老賴,你扭頭就跑,她也追不上你啊!”雖然這樣說自己的奶奶很不厚道,可魏萊的確是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上進行評價的。

事發突然,楚淮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乖乖地向魏萊奶奶交代了自己還是個中學生,並且父母在政府係統工作,以此證明自己是個真誠善良沒有主觀惡意的好公民,沒想到魏萊奶奶立刻抓住了這兩個把柄,火速纏上楚淮,讓他沒有絲毫跑路的機會。

“不愧是我奶奶,思維縝密。”魏萊點點頭,深表敬佩,“在沒告訴家長的情況下,你就湊夠了八千塊錢?小金庫有不少啊!” “分期還的,首付五千,我把艾瑞克送我的那輛車,還有我本來的一輛單車給賣了。剩下的三千塊錢,全靠暑假打零工還了大部分,再加上我爸媽給的零花錢,上周剛還清尾款。”

所以,楚淮隻能步行上下學,吃最便宜的食物,晚上還要被各種噩夢驚擾,他辛辛苦苦還的錢,最後大部分都落入了魏萊的口袋。

魏萊突然“啊”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拉高了校服拉鏈,她想起自己校服裏麵穿的那件衛衣,就是剛用奶奶給的零花錢買的。

怪不得初中畢業後,賈美玲突然每次都會給她塞一大筆零花錢,原來是楚淮的。按照賈美玲給錢的頻率和數量來算,她給了自己至少得有五千了吧?而這些錢,魏萊拿去買零食或者新衣服,有時候還會頗有生活情調地買花買多肉。突然之間,魏萊覺得,楚淮多麽恨自己,多麽戲耍自己,都在情理之中。

再仔細想想,楚淮撞塌的那堵牆,本來就搖搖欲墜,她和爸爸不知道和奶奶說了多少次,奶奶都執意不讓修。她甚至還記起來, 某次看到奶奶從牆底往外抽磚頭,她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如今想想,奶奶根本就是在守株待兔,等待哪隻可憐的兔子主動撞上牆來吧?

“奶奶的確在那之後給了我很多零花錢,不過,你怎麽知道奶奶和我的關係的?”

“你奶奶家掛著你的巨幅照片,我暑假還錢的時候,她還一直跟我炫耀你考上了南岸中學,讓我不知道你和你奶奶的關係都很難吧?”

的確,賈美玲對魏萊的寵愛是遠近聞名的。 “真是抱歉……可我的確不知情。這樣,我們周末去奶奶家,和她當麵說清楚,看看有沒有什麽好的解決辦法。” “行,那你可一定得來,我每次單獨見完你奶奶,回家都會做噩夢。”

“別說是你了,他們那兒六七十歲的老爺爺都能被我奶奶欺負哭。”魏萊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件事多少也和我有關,要不我中午就請你吃飯吧?”

聽到“請吃飯”三個字,楚淮瞬間臉上泛光,說道:“魏萊, 你是天使啊?我們吃什麽?其實我一直很想吃‘站點比薩’的吮指牛肉,但是最近又突然特別想吃炸雞啤酒,三文魚壽司也是不錯的選擇,江西瓦罐湯呢?我想喝紅棗烏雞湯……”

這三道菜是南岸中學食堂僅有的能挑出來肉眼可見的有肉的菜。

雖然消費降級了,但楚淮挺懂得及時行樂,哈巴狗一樣跟在魏萊後麵,笑眯眯地點頭道:“食堂也很好,食堂也很好。”

兩人聊了很久,此時很多人已經吃完午飯,三三兩兩往教室走,他們倆逆著人流去向食堂,突然看到幾個同班的學生在往回跑,其中李澤源衝得很猛,臉上洋溢著八卦的熱情。

“怎麽了?”楚淮問。

李澤源看到他們,連忙刹住車,拍了拍楚淮的肩膀,說:“出事啦,那個張鶴鳴終於向咱班伸出了魔掌,聽說正攔住咱班那個誰,哦,對了,是魏萊你的同桌蘭琪。”

“因為什麽事?”魏萊連忙問道。 李澤源看了看魏萊,表情有點奇怪。“因為你。”他這樣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