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的陽光,照著我通紅的臉

十五歲女孩的秘密, 如清晨的露珠,從窗台野百合的花瓣上滾落,跌入泥土,伴隨著一個被遺忘的名字——一個男孩的名字。

十月八日清晨,南岸天清氣爽,天氣如探出水麵的鯨魚長吸, 帶著噴薄而來的涼爽。

魏萊坐在光線充足的餐桌前,半閉著眼睛吃早飯,晨光在她輪廓柔和的下巴頦上浮動。

空氣中飄浮著不濃不淡的煎蛋香氣,窗邊多肉生得熱情飽滿, 雲雀在枝頭一迭聲叫喚,這本應是個令人愉快的早晨。

直到房間裏傳出一聲尖叫,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衝了出來,她把卷發棒摔在桌子上,大吼道:“魏萊!你又亂用我的東西,說好的姐妹之間基本的尊重呢?”

爭吵像是惱人的打嗝,你知道它會在某個時候到來,卻不知道究竟會在什麽時候來,於是一直提防著,破壞了一切或有或無的好心情。

就如同這個還沒來得及開始就已經被摧毀的早晨,魏萊微微抬了一下眼皮,說:“我用你的卷發棒是對你審美的讚同,你應該感到欣喜,‘土味兒舒’。”

“別給我在這詭辯,你想用就自己去買!我不跟你玩共享。” “那你找我爸咯,我又沒有財政自由。我可是跟他申請很多次了,他次次給我駁回。” “老魏家她爸,你給我出來!”

洗手間傳來乒乒乓乓的噪聲,一手拿著毛巾一手提著褲子的中年男人狼狽地衝了出來,那副慌張的模樣像是剛出水的無辜水獺。他看見剛把油條扔回碗裏、眼中放出精光、蓄勢待發的魏萊和頭發已經奓毛的舒惠惠,馬上開始駕輕就熟地勸架。

先安撫舒惠惠:“惠惠啊,你是表姐,偶爾讓讓你表妹。” 緊接著用不痛不癢的口氣批評魏萊:“小萊啊,咱們不是約法三章,不能隨便拿惠惠的東西嗎?”

顯然,這種給老虎撓癢癢式的勸解隻會引發更大規模的鬥爭。“我不能隨便拿,那你倒是給我買一個啊!為什麽她有卷發棒我就不能有?我不愛美的嗎?隻有舒惠惠的臉是臉嗎?” “喂,你怎麽說話沒大沒小的,有你這麽跟你爸說話的嗎?我看他就是太慣著你了,才讓你這麽無法無天的,我這個當表姐的, 今天就教你重新做人!”

“你幹什麽?一言不合就動手,呀,我剛卷的頭發!”

眼看兩個人打起來了,魏嘉宏生無可戀地在餐桌旁坐下,開始吃油條和煎蛋,心裏默默背誦《金剛經》,假裝眼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早飯吃完了,兩個人也打完了,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癱在沙發上,氣喘籲籲地怒視著對方。

魏嘉宏看了看頭頂的石英鍾,說:“小萊,該上學了。今天是第一天,別遲到。”又對舒惠惠說:“還有一些飯在鍋裏熱著,桌子上的別吃了,都涼了。”

魏萊瞪了一眼舒惠惠,拿起書包,跟著魏嘉宏走出門去。她故意用力甩上了門,隔絕了內外的聲音之後,才問魏嘉宏:“老媽到底什麽時候能回來?我真的受不了這個表姐了,再這麽下去,我真的要考慮離家出走了!”

“可別,我一個人對付不了舒惠惠。別忘了咱倆可是一條戰線上的。”

“哼,嘴上說一條戰線上的,錢包裏可不是這麽說的,我卷發棒要了那麽久你都不給我買。”

“我的寶寶啊,你要的那個卷發棒三千塊,你把我的肉割下來你去買吧!”

“我也知道貴,所以我才拿舒惠惠的用,誰知道她猴精,竟然發現了。”

“對,下次再小心點,舒惠惠反偵察能力一直很強,我以前可是吃了不少虧。”

“哦?是嗎?”魏萊眼神飄了過來,想要從老爸口中套話,魏嘉宏卻岔開了話題,明顯不想回憶往日被大魔王舒惠惠統治過的痛苦經曆。

離開舒惠惠,一切又變得明快起來,魏萊坐在副駕駛座上,看見窗外藍而晴朗的天空,麻雀高高低低地站在電線杆上,審視著路上的車流。

她忍不住哼起歌來,一會兒是“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會兒是“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

“心情不錯啊!”魏嘉宏打著方向盤,靠近了學校門口。 “那是,永遠樂觀,永遠向前。”魏萊說,她看了一眼老爸,“我們約定過的。”

魏嘉宏笑了笑,示意魏萊先下車,他去找停車位。

魏萊在校門口等魏嘉宏,看到路邊停著輛三輪車,老板嫻熟地製作煎餅果子,一個顧客正在對他說:“老板,來個煎餅果子,加蛋加腸……算了,不要腸了……算了,蛋也不要了……老板,多加點菜,菜不加錢吧?”

魏萊被這一串不斷降級的飲食需求吸引,忍不住側過頭去看說話的男生。

他在學校裏,和校外的煎餅攤子有一排欄杆的距離,此時他正雙手抓著欄杆,抿著嘴巴,臉向前貼著,用渴求的目光盯著那張剛糊在鍋子上,正在慢慢成形的煎餅。

他似乎還在長身高的年紀,但已經比同齡男生都要高了,因為他正微微彎著腰和老板說話,所以顯得腿尤其長,L號的校服褲子隻能勉強到腳踝的位置,被他穿出了一絲八點五分褲的時尚感。 與這身高形成反差的是他的臉,那是一張十分有少年感的臉,無論是眉骨、鼻梁還是下巴都不夠有棱角,因此整張臉帶著一點奶氣,最抓人的是他的眼睛,有一點桃花眼的形狀,不笑的時候也有種甜甜的感覺。

明明是偏可愛係的男生,此時的他正以最不可愛的形象示人: 隻見他頭發亂糟糟的,校服領子卷到衣服裏麵,正空出一隻手從眼眶裏向外擠著眼屎。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落在魏萊身上,而魏萊正用好奇的目光盯著他。

一瞬間,男生呆住了,魏萊很難形容他的表情。

如果用最直觀的語言描述,那就是“好像見了鬼”,男生在短短幾秒裏做了好幾個小動作,先是向後退著想要逃,又覺得這樣做有些欲蓋彌彰,便重新把臉貼在欄杆上,用做作的口氣問:“老板,做好了沒?”

老板說:“你又不是看不到,餅都沒熟。”

男生尷尬地咳嗽一聲,用餘光瞄了一眼魏萊,發現對方還在看著他,便開始假裝不經意地捋頭發、整理衣服。

幸好這時,魏嘉宏走了過來,和魏萊一起走進了學校,路過煎餅攤時,魏萊似乎聽見男生解脫般長舒了一口氣。

這表現又可疑又奇怪,魏萊不是個得過且過的人,於是她又退回來,問男生:“你好,同學,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男生明顯沒預料到魏萊會殺回來,還會和他產生正麵接觸,他咳嗽一聲,手先是搭在額頭上,又撐在欄杆上,用一種刻意而矯揉造作的語氣說:“呃,你這搭訕的方式,有些老套。想要我微信就直說。”

魏萊看了看男生的臉,又看了看男生的衣服,搖了搖頭,說: “對不起,我不跟眼屎掉到衣服領子上的男生要微信。”

男生的耳朵根肉眼可見地紅了,但他還是故作鎮靜地拂掉了那顆眼屎。

魏萊揶揄道:“嗯,整潔多了。不過微信就算了。”魏嘉宏在前麵咳嗽了一聲,魏萊愉快地對男生揮揮手,說:“有緣再見。”男生臉上彩虹的顏色都快占齊了,可能綠色成分更多一點,大概是氣的。

第一回合,魏萊勝。

小長假剛結束,其他人都奮鬥在補作業的第一線。魏萊省卻了這個煩惱,她中考結束後的暑假,陪著舒惠惠去國外,導致耽誤了入學和軍訓,整整晚入學一個月。

遲到入學這麽簡單的事情,竟然能讓老爸和班主任老王解釋了十五分鍾。

這兩人似乎還沒有停歇的意思,從延遲入學聊到房價,兩個有中年危機傾向的男人看著對方的眼神裏竟有惺惺相惜的感覺。

魏萊背著手站在那裏,打量著辦公室。

突然看到門縫兒裏有好幾雙眼睛正亮堂堂地盯著她,當她和他們對視的時候,那些眼睛又“咻”一下消失了,還伴隨著“完了完了,被她看到了”“我們被鎖定了,要倒大黴了”之類的閑言碎語。

她皺了皺眉,身旁的老爸輕輕推了她一下,說:“魏萊,跟著王老師一起去教室吧,我就先回去了。”

高中生活從這一刻就要正式開始了。

魏萊有點緊張,也有點期待。

魏萊在郊區初中過了三年娛樂方式僅為打鳥蛋和跳皮筋的枯燥生活後,終於如願以償地考上了位於市中心的重點高中南岸中學。她幻想高中裏的男孩子在球場上意氣風發地打籃球,他也許會在投入一個三分球的間隙裏,回頭對她眨眨眼睛。

她幻想自己擁有無話不談的閨蜜,兩個人在日光熱到發燙的午後,在走廊裏靠著窗戶,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討論著隔壁班帥氣的男生。

直到很久之後,魏萊看了一部叫《降臨》的電影。

影片中女主預知了自己即將迎來悲劇的未來,卻依然願意向往。

她突然就想起這個微冷的十月早晨,她走在光明萬丈的走廊, 對即將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可如果已經知道了旅程和它的歸宿, 她會歡迎它的到來嗎?

當時的魏萊不知道,她隻是跟在端著養生茶杯的班主任老王身後,亦步亦趨,手心裏微微泛起了薄霧般的汗水。

教室裏靜靜的,很是詭異。

魏萊覺得有點不太對勁兒,又說不出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大家坐得整整齊齊,昂著頭,看著老王和老王身後的女孩。

魏萊穿著校服,背著天藍色的書包,紮了個簡單的馬尾。

她不是會被人喊作校花的女生,也不是會被當成“初戀臉”的存在,但她給人的感覺很舒服,可能因為她哪怕是不笑的時候唇角也會微微向上翹起,整個人的狀態總是很柔和,看著她就會產生一些美好的念頭。

比如暴曬了一日的床單上留下的陽光味道,比如加了蜂蜜的一杯溫開水,比如突然聽到的一首能回到過去的老歌。

“這是咱們班魏萊同學,之前因為一些個人原因推遲了入學。”老王介紹道。

“哦——”全班發出了整齊而意味深長的回應。這可不像是普通的回應,魏萊看向台下。

所有人的眼神裏都帶著一種好奇和探究,還有人帶著一點點幸災樂禍。

這種奇怪的反應是什麽?她臉上有米粒嗎? “哦,還有兩個空座,蘭琪旁邊和楚淮旁邊的座位。”老王看了看全班的位置。使壞的男生立刻喊道:“當然是坐楚淮旁邊啦, 男女搭配,學習不累!”

全班一陣哄笑。

魏萊循著大家的目光看向那個叫楚淮的男生,被起哄的男生正把紙揉成一團扔向笑聲最尖銳的男生,大概是他的死黨。

他的側臉揚起來,帶著一點氣急敗壞,可他凶狠的表情又不足,因此帶點“奶凶”的可愛,讓人不會當真以為他在生氣。

當他又轉回頭時,魏萊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頭發不亂,衣服也整理得十分整潔,楚淮正是早上她在煎餅攤前偶遇的男生。

楚淮故作鎮靜地看了一眼魏萊,又急忙扭向一旁,帶著一種隻有當事人才知道的刻意。

“就坐蘭琪旁邊吧!”老王指了指前方,魏萊點點頭,朝座位快速走去。

她能感覺到所有人的目光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這讓她更加困惑。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可她被真相推出門外,在無知的荒野裏, 無處尋蹤。

蘭琪是個又黑又瘦小的女生,魏萊低聲而友好地同她打招呼時,她隻是深深地低下了頭,好像麵前這本數學習題冊上函數零點的求法比魏萊更吸引人一樣。

第一節課是數學課,魏萊花了點時間才進入狀態,可不斷有人偷偷回頭瞧她,讓她渾身不自在。

他們看她的眼神,讓她想起了《哈利·波特》中動物園裏那條想去巴西的蟒蛇看著少年哈利時的眼神。

數學老師不得不提醒“有些男生眼睛長在後頭了是吧?後麵這麽好看你幹脆上來看”,被點到的男生一陣哀號。

下課後,魏萊打算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可蘭琪一直低著頭不肯理她,魏萊正苦惱,聽見有人問:“你就是魏萊?”

魏萊抬起頭,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女生。

如果平凡的眾人是灑落的星,那她就是明月清輝,讓人看一眼就難以忘記,那是一種未經雕琢、與生俱來的美麗,也是帶點攻擊性的美麗,這種美是拔群的。

魏萊在心裏暗想,這女孩是班花無疑了。

此時班花小姐挑著眉,抿著嘴,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氣。 “對,我是。”美麗女孩出場時自帶橫掃千軍的光環和氣場,身為綠葉的魏萊說話依舊緩緩的,還算鎮定。 “我是方小漁,文藝委員,初次見麵,請多指教。”方小漁把“初次見麵”四個字咬得很重,似乎要把這四個字咬碎一樣。魏萊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那個,你的眉毛畫歪了。”

學校不是禁止化妝嗎?這女孩不僅化了妝,還化出這麽惹人注意的歪妝。

方小漁表情一滯,欲要責難的氣勢立刻減了三分,她不自然地咳嗽一聲,用食指按住眉毛,扭頭奔出教室,等著看好戲的眾人一臉癡呆——到底發生了什麽?

方小漁氣勢洶洶地衝上去,那樣子好像要打架,可魏萊隻是表情冷靜地說了句什麽,就嚇退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小漁。

天哪!這個魏萊果如傳聞般鬼魅無常。大家驚疑不定地看著魏萊。

魏萊察覺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角,她看到蘭琪偷偷遞了一張字條給她:對不起,方小漁不許我們和你說話。

魏萊坐下來,給蘭琪回複:為什麽? 我不能說,否則方小漁饒不了我! 好吧,不為難你了!

魏萊坐在椅子上發蒙。

在這之前,她從沒見過班上的任何一個人,特別是方小漁—— 她不記得見過或者招惹過這麽漂亮的女生啊!

楚淮的反應也很奇怪,他看到她之後第一反應是想躲,可又偏要在她麵前故作鎮靜。

在她眼中,所有人的表現都很奇怪。

魏萊不知道的是,在別人眼裏,她才是最奇怪的那一個。

魏萊像是從異域運來的奇珍異獸,大家隻是觀賞,卻不敢靠近。

一上午都沒人跟她說一句話,午飯鈴一響,大家便作鳥獸散, 沒人告訴魏萊食堂在哪裏,也沒人願意多過問她一句,好像她是個不存在的透明人一樣。

魏萊收拾好書桌,坐著發了會兒呆,就在這時,有人說:“你惹上方小漁了。”

魏萊嚇了一跳,她沒想到空****的教室裏還有其他人。循聲望去,她發現了窗邊的男生。

他靠在暖氣片上,桌子上攤著一本書,和煦的陽光下,他的手肘戳在桌子上,正撐著額頭讀書。

陽光折射在他的頭發上,讓那些頭發看上去黑如泥沼。原來是楚淮。

他的手指在額頭上點了兩下,似乎在思索,而後才合上書,繼續說道:“她不僅針對你,還發動全班同學對付你。你來之前,她對我們說,誰都不許和你說話。她很厲害的,大家可不想因為你而得罪女神。”

這家夥真有意思,嘴裏說著大家不想得罪方小漁,卻倒豆子一樣把事情都透露給她。“那你就不怕得罪她?”

楚淮一本正經地說:“我是一個有底線的人,從來不輕易向強權低頭。”

還真看不出來。

魏萊說:“那請有底線的楚同學幫我分析一下,方小漁為什麽要針對我?”

楚淮笑了,眉眼都生動起來。

他的眼睛彎成月牙,從上下眼瞼的縫隙裏露出盈盈的光,看著他笑時,對方也會忍不住笑,好像那是一雙會把快樂傳染給別人的眼睛。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魏萊麵前晃了晃。

緊接著,他說出了讓魏萊大跌眼鏡的話:“五十塊錢。” “啊?”

“一個答案,五十塊錢。” 魏萊以為他是在開玩笑。

楚淮的表情卻是那麽真誠,他瞪著一雙無辜又明亮的眼睛,嘴唇微微翹起,身體呈現出一種鬆弛的狀態,整個人都散發出“無須懷疑,我正是在認真訛你錢”的氣息。

說好的有底線呢?

魏萊強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說:“可是我沒帶錢。”

楚淮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答道:“這不難,我可以借給你。” 魏萊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猶豫了一下,才說:“好吧!” 楚淮走過來,把五十塊錢放到她的麵前,又放上去一枚五毛的硬幣。

魏萊看著金燦燦的硬幣,困惑地望向楚淮。

男孩解釋道:“民間借貸36%的年利率是不算違法的上限,我按一周算的,四舍五入,五毛利息。”

他依舊用那種認真的狀態說著不著邊際的話,魏萊略有些無語地收下錢,又把錢遞給了楚淮,他有模有樣地接過錢,揣到自己的兜裏。

這家夥,絕對是在報早上煎餅攤前的仇。

收了錢的楚淮說道:“我叫楚淮,是個默默無聞的學生而已。你是魏萊,全校大名鼎鼎的魏萊,你剛開學的時候就搶了女神方小漁的風頭,還讓她在軍訓上出糗。”

魏萊愣道:“怎麽可能?我今天才第一次來學校。”

“不信你在年級裏隨便拉一個人問問,誰不知道你魏萊的名號?簡直是如雷貫耳,校長可能都聽說過。簡而言之,你很紅哦。”

這可讓魏萊嚇了一跳,雖然她也有預設過如果自己混得好,能成為南岸中學的小紅人,可沒想到是這種洪水般的紅。

小紅怡情,大紅傷身,是有道理的。

“我是怎麽出名的?” “學校裏比較有名有望的新生,都被你惡搞過,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那個犯下種種劣跡的人,留名說她是高一(5)班魏萊,並揚言接受所有不服者的挑戰。”

在楚淮那不知是否有添油加醋嫌疑的陳述下,魏萊才知道,新生入學後,最先揚名全校的不是本屆最有實力榮登“夢中女神”榜NO.1的方小漁,也不是一入校就迅速籠絡各方小弟的不良少年張鶴鳴,而是一個如同《紅樓夢》裏的鳳姐一般“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魏萊。

魏萊初中時就讀於較為偏遠的郊區初中,在這所市中心的重點高中並沒有多少舊識,因此有人打著魏萊的名號開始作弄別人時, 並沒有人站出來為她正名。

於是正主本人還在回國途中,她的名字已經響徹全校。

魏萊出名的方式也是別出心裁,似乎是模仿《怪俠一枝梅》中作案後在現場留下一枝梅花這樣的模式。

魏萊作案後總會用馬克筆在醒目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學號,如此一來,每個人都記住了那串數字,以及數字背後一次又一次的揚名事件:魏萊在軍訓會演前把方大女神關進倉庫啦,魏萊偷拍了在天台上亂寫亂畫的人報告老師啦,魏萊不滿教曆史的老頭上課總是亂噴牙縫上的韭菜葉舉報到校長信箱啦,魏萊好像是魔幻現實主義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人物一樣越發神魔化。

等到魏萊遲遲登場之時,大家有些懼怕,又有些失望地發現, 魏萊不過是個普通的高中女生。

可不管是否樂意,她已經被捧到了那個位子上,要麽拚盡全力待在那裏,要麽就重重地摔下來。

要走出下一步,就必須搞清楚一件事:是誰跟自己這麽過不去,不僅冒充自己,還給她惹這麽大的麻煩!

魏萊努力回想自己不長不短的十五年人生裏,究竟有沒有招惹過不該招惹的人,她標榜日行一善,經常扶老奶奶過馬路,幫貧下中農堆穀垛,也會順手幫鄰居家扔放在門口的垃圾……想了一圈,魏萊想到的都是自己和生活的美好瞬間,實在不記得自己和仇人結怨的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過、結果。

魏萊的表情實在是糾結和莫測,楚淮伸出手在她麵前揮了揮, 問:“我說,我要去食堂吃飯了,需要我帶路嗎?”

魏萊點了一下頭。

楚淮伸出手,比出一個“耶”,說:“二十塊錢。”

饒是魏萊,也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忍不住抱怨道:“你不是順路嗎?為什麽這也要收錢?”

“我本來在減肥,不吃也可以的。”楚淮的話半真半假,根本分不清。

魏萊抿了抿嘴,不說話。

扳回這一局,楚淮心情愉快,他笑得臉上嗖嗖往外冒膠原蛋白,嘻嘻道:“不吃算了,我走了。”走到門口時,還不忘加一句:“不要跟蹤我。”

“鬼才跟蹤你!”魏萊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對方隻是背對著她得意地揮手,魏萊有些懊惱地坐下來,嘀咕道,“這男生,真像一隻臭狐狸。”

第二回合,楚淮勝。

肚子餓得咕咕叫,好像交響樂。

魏萊站起來,不就是找個食堂嗎?就算她是路癡,又不是啞巴,問路總能問出來吧!

這時,一個小小的影子閃進了教室,原來是蘭琪。 蘭琪走到座位旁,把一個肉夾饃放在魏萊的桌子上。

“食堂在擴建,現在我們都去臨時搭建的食堂吃飯,你剛來可能找不到。”蘭琪說。

魏萊愣了愣,心口好像流出了焦糖,感激地說:“謝謝你!” 蘭琪搖了搖頭,坐在位子上:“不用客氣,我們是同桌啊!” 魏萊餓壞了,抓過肉夾饃吃起來。

沒有人的午後,蘭琪的話也逐漸多了起來,她跟她講班裏的趣事,講老師們的雷區,可一有人出現在教室裏時,蘭琪就不再跟她說話,又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做題。

蘭琪就像遇到危險時喜歡把自己的腦袋埋在沙子裏的鴕鳥, 她感到不安時,就會拚命做題,躲在習題的世界裏逃避現實的種種不悅。

午後日光晴暖,魏萊吃飽後便開始犯困,不一會兒就歪倒在桌子上睡了起來。

她做了一個有關從前的夢,也許隻是睡了十分鍾,卻覺得大夢一場,不知身在何方,難怪莊周會有夢蝶的困惑。

她揉著眼睛抬起頭,聽見周圍有小聲的議論,就像穿過水麵的人語,遙遠而模糊。

她先是看了看蘭琪,發現她正在奮筆疾書,又用蒙矓的睡眼看了看周圍,所有人立刻扭過頭去。

她已經有些習慣這種被排擠的感覺了。 魏萊整理了衣服,準備去洗手間洗把臉。

她走在路上,發現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而後捂著嘴笑, 魏萊有種越來越糟糕的預感——她的臉上不會真的有什麽東西吧?

難道是中午吃的肉夾饃殘渣?

楚淮迎麵走來,他看到魏萊,慢慢睜圓了眼睛,從她身邊經過時,來了一句:“造型不錯。”

造型?魏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沒明白楚淮的意思。

楚淮伸出手,比了個“1”,魏萊已經逐漸了解了他的套路, 說:“十塊?不給!”

這家夥是從錢坑爬出來的?人與人少點交易,多點真誠,不好嗎?

楚淮聳聳肩,對她豎起兩根手指敬了個吊兒郎當的禮,從她身邊飄過去了。

直到魏萊走到洗手間,透過被值日生擦得反光的鏡子,才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她心愛的韓式空氣劉海,被什麽人剪成了不能原諒的狗啃式!

在魏萊的世界觀裏,有三樣東西是絕對不能玷汙的:夢想、青春,和她的劉海。

魏萊閉上眼,腦海中呈現出華山之巔高手對決的刹那,一紅一藍兩位對決者負手而立,衣袂翻飛,廝殺的眼神在空氣中激起青紫的電光,先動手的必輸!

魏萊默默在手心裏寫了一個“忍”字。

她花了半天時間打理那團剪成雜草的劉海,發現不過是徒勞, 於是隻得用水打濕劉海,再把那些碎發向後梳,讓它們粘在其他頭發上,露出了光潔的額頭。

她的腦門有點兒寬,沒有頭發的掩護,有些涼涼的,這讓她很沒有安全感,好像劉海是額頭的守衛一樣。

她心灰意冷地走回教室,站在走廊裏,聽見班裏傳出肆無忌憚的喧嘩。

“你看她毫無知覺地走出教室的樣子,真是太搞笑了!我憋笑憋得好辛苦啊,哈哈哈。”

“是啊,方小漁,你能想出這招,有點損吧?” “哈哈哈,有嗎?你們等會兒可別說漏嘴!”——毫不掩飾的得意口氣。

進一步,就是抗爭。退一步,就是忍讓。

如果她現在和方小漁吵起來,會加劇所有人對她的孤立,楚淮也許會幫她,不過她的錢包可能就要幹癟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得忍。

魏萊裝作什麽也沒有聽見,慢慢走進教室,眾人眼神針紮一樣落在她的背上,但她咬著牙一言不發地回到了座位上,蘭琪一如既往地在做題。

魏萊坐在座位上,故作鎮定地翻開了書,好像一名忍辱負重的戰士。

“明天總比今天好一點點”這種雞湯,一點兒都不適合魏萊的殘酷青春物語。

接下來的幾天,方小漁依舊通過各種方式發動同學刁難魏萊, 這好像已經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課。

並不是通過什麽顯而易見的惡劣方式,而是些不痛不癢的騷擾,發試卷時被分到缺了角的那一張,搬講義的跑腿任務分給了數個男生和她,抑或隻是一個意味深長的“要你好看”的眼神。

特別是到了締結友誼的關鍵時刻——午飯的時候,大家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並不是所有人都想孤立魏萊,也有一些女生會在偶遇魏萊時報以善意的微笑,她們對魏萊沒有敵意,可她們同樣不願意得罪美麗、強勢的班委成員方小漁。

魏萊習慣了自己去吃飯,一個人的好處是她有更多的時間去觀察校園,觀察那些比建校之前更早存在的建築物和草木。

南岸中學是在民國建築的基礎上成立的,像學生禮堂、醫務室、超市等建築,都充滿德占期間的西歐建築風格。

她走在百年建築之間,在日漸變色的葉子下,在秋後的日光中,總是能夠忘記生活中的煩惱,那些被張愛玲稱作華美的生活之袍上的“咬齧性的小煩惱”。

吃完午飯,魏萊會在學校裏溜達,有時坐在操場的台階上發呆,有時隻是單純地探尋著一條又一條小道,嘴裏哼唱著阿桑的那首《葉子》: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直到有天中午她又一次走在校園某條僻靜的道路上,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那正是下課之後就和好哥們兒李澤源百米衝刺去了食堂的楚淮。

他正提著一個塑料袋,鬼鬼祟祟地往沒有人的角落裏鑽。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和李澤源他們在操場上打籃球嗎?

好奇心驅使著魏萊悄悄跟了上去,她躲在陰影裏,看見楚淮坐在台階上,低著頭在塑料袋裏翻找了一會兒,掏出一袋壓縮餅幹。那是超市裏最便宜也是最容易充饑的東西,但口感實在是太差,很少有人問津。

魏萊一直懷疑是否真的有人會吃這種純粹是功能性的食物, 畢竟為了生存而下咽的食物更像是會出現在語文課本勵誌文章中的東西。

可現在,楚淮正坐在那裏,拆開壓縮餅幹,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手裏的餅幹,抿著嘴巴。直到他的肚子連著叫了三次,才開始把壓縮餅幹往嘴裏塞。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沒有任何波瀾。他坐在那裏,也像一塊石頭,隻有腮幫子一鼓一鼓,發出細小的咀嚼聲。

壓縮餅幹太過幹燥,食物碎屑在口腔中橫衝直撞,楚淮抓著壓縮餅幹的手背上逐漸暴出了青筋。似乎是在忍耐。

楚淮家裏很窮嗎?

可是他對她獅子大開口,一下子就訛去了五十塊,這些錢他拿去做什麽了?打遊戲?

眼看楚淮要吃完了,魏萊怕被發現,趕緊快步離開,可是那一下午,她的腦海中總是會浮現楚淮獨自坐在無人的角落裏吃壓縮餅幹的模樣。

那樣子實在是有些可憐,令人心酸,讓她對楚淮因訛詐而產生的敵意降低了不少。

楚淮麵對同學們時絕不會表現出任何窘迫,魏萊偷偷瞄他的時候,他總是表現出從容的模樣,和好友嬉笑打罵,或者是禮貌卻略顯敷衍地應付著和他搭訕的同班女生。

可魏萊見過了他邋遢或者孤單狼狽的樣子,知道他的這種從容中摻了假,看向他的目光也複雜起來。

放學後,李澤源在車棚裏取車,楚淮站在棚外,單手插兜等著他。

李澤源翻身騎上車,腳背提拉著腳蹬溜了出來。

楚淮沒有騎車,因此李澤源騎得很慢,但是很穩,兩手懸在車把上方。

“我看那個新來的魏萊好像對你有點兒意思,總是偷偷看你。”李澤源說道。 “有嗎?可能是我太有魅力了。” “哎?那不是魏萊嗎?”

魏萊正推著一輛粉色女式自行車走在前麵。

她本來每天都需要跟著學習委員馮璐補一會兒課再回家,可今天馮璐有事,魏萊便按照正常時間放學了。

這對她來說是一件略顯尷尬的事情,因為其他人都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而她則形單影隻。

對於需要融入班集體的魏萊來說,沒有什麽比午飯自己吃、放學自己走更失敗的事情了,她正想著自己幹脆花錢雇個假朋友來買個麵子得了,突然有人在她耳邊“啊”地叫了一聲,嚇得魏萊哆嗦了一下,差點兒把手中的自行車扔出去。

隻見李澤源壞笑著騎著單車經過,對她揮了揮手,好像剛才那嚇人的吼叫隻是一個友好的問候而已。

楚淮則手插兜走在另一邊,給她留了一個孤傲的側影,似乎是在故意耍酷。

不知為什麽,魏萊覺得楚淮在她麵前有偶像包袱,總是端著一股勁兒。

已經到了門口,李澤源告別了朋友,兩腳踩在車蹬上,屁股離開車座,後背弓起來,蓄勢待發。

隻見他猛地蹬了幾腳,山地車便流暢地滑了出去,他在一群緩慢前行的學生中靈活地穿梭前進,校服被風吹得飛了起來,露出裏麵海藍色的襯衫。

這正是屬於高中男生的那股子青春,十幾歲的女孩子們看了會心動,二十幾歲抗拒被人叫阿姨的年輕女性們看了則會心一笑。

可單車少年並不知道這樣的他給人帶來過多麽美好的心情。因為陷在青春裏的少年們,並不知道他們正途經那裏。

學習委員馮璐對於給魏萊補課這件事當然不熱衷,不過老王吩咐了,她便遵從師長的安排。

每天結束時,魏萊都會格外感謝她一番,並表示自己願意請她吃零食,馮璐無一例外地拒絕。

她是個很聰明的女生,不願意在方小漁和魏萊依舊有瓜葛的時間裏,卷入任何一方的派係鬥爭中。

今天的課程依舊很難消化,魏萊推著自行車,有些喪氣地朝校門走去。

校門口有一株榕樹,榕樹的綠意可以挨過整個秋天,此時仍是蔥蔥鬱鬱的,黃昏時分碎金的光從樹影裏漏下來,拖得很長,隨著風在地上遊走,像神的腳步。

看,地上的光影,都像咧開的嘲笑的嘴。 “看來你需要幫助。”突然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夾雜在秋意之中,落了下來。

魏萊轉過頭,看到楚淮站在樹下。他似乎在等人,肩上斜背著書包,一手插兜,一手拿著本書,三行五行地讀著。看到魏萊,他便把書合上,塞進書包。

看來等的人是她。 “幹嗎?你不跟李澤源一起走嗎?”在魏萊的印象中,楚淮和李澤源是連體嬰兒一樣的兄弟關係,畢竟一起上廁所的男生除了他們兩個,全班也找不出其他人。

“我等你啊!”楚淮看著魏萊,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

這個男生真的有點奇怪,似乎對她感興趣,可又總是表現得漫不經心。

“等我幹什麽?” “等著來幫你啊,我看開學也有一陣了,因為方小漁的事情,你連朋友都沒能交上吧?”

楚淮這句話算是戳到了魏萊的痛處,她不情願地“哼”了一聲。

“方小漁和你有仇,多半是因為這個冒名頂替你做壞事的人, 隻要你抓到這個人,方小漁自然會放過你。我恰好有線索,隻要抓到這個人,方小漁自然不會再跟你過不去了。”楚淮娓娓道來。

“不要錢。” “不要錢?那要什麽?”魏萊緊盯著楚淮,預感他下一句會說出“要你的命”之類驚天動地的話。 “我們的同學情誼這麽淺薄嗎?我隻是想幫一個需要幫助的女同學。”楚淮真誠地說,但魏萊的確覺得他這句話的誠意就像會頂著樹葉穿過下雨的森林,去摧毀別人家老窩的狐係動物所擁有的可信度一樣低下。

這家夥一定有所圖謀,他第一次見她時難以掩飾的尷尬,午休時大張旗鼓的圈錢,以及如今的主動接近,每一步都寫滿了可疑。他的劇本裏到底寫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魏萊忍不住又瞄了幾眼楚淮,可他正揚著手大大咧咧地向她講述著幫她找冒名者的計劃,那神采飛揚的樣子不像一個有心機的男孩,也不像是一個會躲著偷偷吃壓縮餅幹時目光裏充滿隱忍的男孩,不過表裏不一的人她見得多了,誰能料到舒惠惠那種外表恬靜長發飄飄的女人竟然是散打教練呢?

輕易被外表迷惑的話,可是要吃大虧的。畢竟那些耽於美杜莎美色的人,如今都變成了石頭。

兩人說話間走到了校門口,一個向左,一個向右。楚淮衝她擺擺手。

魏萊走了幾步,又回頭看楚淮,他沒有在路邊的公交站停下, 隻是一路往前走,路邊高聳的牆麵垂下了綠油油的爬山虎,楚淮在綠色的枝葉旁經過,有些伸長的枝條掃過他的頭頂。

學校附近沒有居民區,所以學校裏走讀的學生基本都會騎車上下學。

魏萊放學時偶爾碰到過楚淮,他總是和李澤源在一起,李澤源騎著車,他則是步行。他為什麽不騎自行車呢?魏萊現在看楚淮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疑點。

魏萊騎上車,奮力蹬了起來,世界從凝固到飄揚起順暢的風, 如水的風從她的麵頰和碎發間淌過,黃昏時墜落的光陰還不算太過匆忙,她也許能在夜幕垂臨前到家。

這個世界依舊很暖,盡管在學校被方小漁排擠,回家還要被舒惠惠欺負,魏萊的心情還是愉快起來。

她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生,隻要抓住一點點快樂,就可以放聲大笑,就像那些沙漠植物,隻需要一點水分,就能夠奮力向上生長。

耳機裏是緬懷夏天的歌,木吉他打出輕鬆的旋律,魏萊忍不住跟著哼了起來——他從不擔心自己被世界折磨, 甜蜜的負荷是他最大依托。 帶著笑容的睡意化成了彩虹, 在他夢中一口氣走上了星空,喧囂地亮起整個夏天渴望的揮霍。清淡與濃烈,好與壞他都嚐過, 他從不介意自己被命運作弄……魏萊一邊哼唱,一邊漫不經心地想:結果到頭來,楚淮也沒有告訴她,他為什麽會想要幫助她啊……好心情持續了很久,晚飯是全蟹宴。

魏萊在餐桌上大快朵頤,滑嫩的蟹肉和入口即化的蟹黃,讓她屢屢感慨人生有這等美味真是不虛此行。

當然,不虛此行的還有老鴨茶樹菇湯、天婦羅、壽喜燒、泰式咖喱蝦,哪怕是最基礎款的瑪格麗特比薩,酥脆餅皮搭配帶有小番茄和羅勒味道的乳酪也可以稱得上是人間珍饈……魏萊隻是幻想了一下,就覺得自己的幸福值在飆升。

老爸準備了四五個大閘蟹裝進袋子,讓魏萊送給奶奶吃。

夏天傍晚送飯時,天還是亮堂堂的,如今已經是夜幕四合, 等車時的陣陣涼意讓她裹緊了身上的薄外套。這個城市的秋天總是很短,冬的前奏又很長,有時甚至不需要一場秋雨,天就會倏地涼下來。

奶奶住在老城區,那裏隻有三四條寬闊的道路,更多地方是公交無法抵達,卻縱貫深入、四通八達的胡同。

眾多民居建在狹窄的道路兩旁,人們在路邊晾曬著衣服,縱然天氣涼了,也依舊有老頭兒披著大衣,在路燈下麵抽著煙鬥下圍棋。

時不時有野貓從路口躥出來,野狗無言地臥在路邊,百無聊賴地度過一個夜晚。

魏萊才走到奶奶那幢帶著花園的獨棟前,就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在“砰砰砰”地捶門。

魏萊走過去瞧了瞧,發現是住在前麵筒子樓裏的劉阿姨。

她上前問候了一聲,劉阿姨看到她,趕緊說:“魏萊來了啊, 趕緊勸勸你奶奶,別再讓她打我家公公了。”

魏萊一聽就覺得頭大。

每個小區都會有那麽幾個為老不尊的人欺淩鄉裏,這塊住宅區遠近聞名的惡霸就是魏萊的奶奶賈美玲。

這老太太六十歲高齡了,還時常以欺負未成年的小孩和鰥夫為樂。

劉阿姨的公公馮四爺,今年七十歲了,喪偶,就是魏家奶奶的頭號欺淩對象。

聽見魏萊的聲音,原本緊閉的大門“嘭”地打開,奶奶把魏萊拉了進來,對劉阿姨說道:“小劉啊,一個七十歲的老頭子了會被女人給弄哭,難道他自己不該反思一下嗎?”

劉阿姨哭笑不得。

她平日工作忙,連兒子馮小寶都沒工夫照顧,好不容易回趟家,還要來處理自己公公和他“緋聞女友”賈美玲之間的麻煩事, 人生真是艱難。

魏萊隻來得及對她抱歉地點了點頭,就被奶奶拉進了裏院。 裏院的花園裏種著多種花草,隻不過秋天到來時大部分已經凋謝,遠沒有夏天小花園裏的爭奇鬥豔,隻有蝴蝶蘭和迷迭香還在藍藍粉粉地開著。

爬架上的葉子也都落了,露出冬天幹枯的骨架,於是被掩藏在爬架後的倒塌的牆麵也露了出來。

“屋裏可沒什麽值錢的東西。”說話間,一隻小黑狗從廢墟碎石中爬了進來,圍著裏院天井裏的桌子繞起圈來。

奶奶撕下來一條大閘蟹的腿,扔到地上,小黑狗叼起來,搖了搖尾巴,又鑽了出去。

天色更深一分,魏萊計算著公交的末班車,打算回去。

奶奶從衣服內袋裏掏出一個信封,又塞給魏萊,每次見麵, 都是一筆不菲的零花錢,搞得魏萊有時候懷疑自己來看奶奶是別有居心。

拿著這些錢,她不自覺地想起了楚淮。

自己這優渥的生活,突然讓她覺得不安起來。

也更讓她感恩,比起她自己,這世上存在著更多不幸的人,更多需要被幫助的人。

奶奶把她送出門,站在門口的路燈下看著她離去,魏萊走了幾步回過頭,看到奶奶依舊站在那裏,衝她揮了揮手。

路燈昏暗,魏萊看不清她的表情,隻是她獨自揮別的樣子,讓魏萊心裏有些不舍。

魏萊總會感到不舍,夜幕下孤身送別背影佝僂的奶奶,追了六年的漫畫迎來了不完滿的結局,還有星期三買一贈一的哈根達斯冰淇淋……舒惠惠不屑地稱她這樣的情緒為十五歲女孩獨有的“無病呻吟”。

她感受到前麵有一陣強烈的燈光,連忙閃到路邊,看到一個穿著皮衣、戴著黑色頭盔的男人騎著機車從巷子口衝了出來。

沒想到這種隨便走來兩個人加起來就能有一百五十歲高齡的社區裏,也會有這麽酷的男人啊!魏萊略帶好奇地轉過頭,目送著拉風的機車男,直到他消失在狹窄的巷子彎道和綠葉藤蔓中。

魏萊繼續往巷子口走,沒過二十秒,突然聽見轟鳴聲,眼前突然亮起了一陣強烈的燈光,一個穿著皮衣、戴著黑色頭盔的男人騎著機車從巷子口衝了出來。

那一瞬間,魏萊產生了一種恍惚感,這畫麵似曾相識……不對!這不是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嗎?難道是她的記憶錯亂了?

那機車男招搖地開到她麵前,一個急刹,穿著馬丁靴的腳往地上一搭,一條長腿斜在了麵前。機車男把頭盔取下來,在空中甩了甩頭——雖然他沒有多少頭發。

摘下頭盔的機車男更酷了,毛寸頭,留點胡楂,麵色不羈,神采飛揚,一看就是個給一壺酒能說八萬字故事的男人。酷酷的機車男開口了,滿嘴的東北味:“哎呀媽呀,這不是魏萊嗎?我還特意轉了一圈回來瞅瞅,真的是你啊!”

這一刻,魏萊終於明白了“不開口歲月靜好,一開口立刻拉倒”是什麽意思。

機車男的氣質全毀在了這富有藝術加工氣息的口音裏。

“對不起,我認識你嗎?” “你不認識我,可我認識你啊!”機車男熱情地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你比想象中更……”機車男想了很久,才憋出來一個詞,“更瑰麗!”

瑰麗?這個人是不是小學沒畢業? “哎呀!不說了,比賽馬上開始了,我得趕緊去研究研究競爭對手。走了啊大妹子!”機車男自顧自地說完,衝她眨了一隻眼, 一踩油門,衝了出去。

“你到底是誰?”魏萊忍不住大喊著問道,朝著這個風一樣遠去的背影。

酷哥揮著手,說:“問楚淮!” 又是楚淮。

這個楚淮,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也許最開始,我們不是故意懷揣著秘密前進的。可是,隨著成長,所有透明的人生都開始變得不再純粹,每個人都有了難以啟齒的事情。我們把這些心情埋在深處,時光為它耕著土、澆著水,名為秘密的種子抽了芽,拔了高,伸長了枝幹,結了果。

等到秘密的樹成長多年,我們摘下那果子品嚐,會是什麽滋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