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風吹來了誰的白色秘密

世界因為多元才變得豐富,人

生因為包容才更加從容。

請敞開門窗,付出真心,也接納他人的善意,包括傷害。

傷害是一場暴風,可能帶來摧毀的力量,也可能讓你擁有更強的防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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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湛偶爾會咳嗽兩聲,開口講話的時候帶著濃重的鼻音,桌洞裏放著一包紙巾,清鼻涕源源不絕。他每咳一次,程意蘿都會轉頭看他一眼。陳柘下了課立刻跑過來,小心翼翼地對薑湛說:“薑湛,要不然你繼續請假吧,你看起來病得挺重,要是傳染了程意蘿就不好了;程意蘿要是生病了就會影響學習,影響了學習就不能為我們班爭光了。”

很是聒噪。薑湛隻淡淡地看他一眼,微微抬起自己戴著黑手套的左手。陳柘縮縮脖子,“嗖”的一聲跑回自己的座位。

程意蘿忍不住問了一聲:“你不發燒了吧?”

隔了好一會兒,身邊的人才悶悶地“嗯”了一聲。“要按時吃藥。”

薑湛沒有回應。程意蘿歎口氣:“這套卷子的題真的很偏,有點兒浪費時間,你確定裴子柚那家夥會做這麽變態的卷子?”

薑湛這一次終於偏過頭,認真地看了一眼程意蘿麵前的卷子, 點點頭:“是。”

她又歎口氣,低下頭繼續啃那套卷子。

在亂哄哄的課間,他們這一桌顯得尤其安靜,安靜中卻透露著和諧。駱珞遲疑地眨了一下眼,還是錯覺嗎?她分明看見薑湛偏著頭湊近程意蘿,他們兩個人不知道在講什麽,一幅團結友愛的畫麵。

下午的第一節課是老楊的作文課,老楊破天荒地點了薑湛的名。大致是說薑湛同學最近的作文水平突飛猛進,不但文字工整許多,文筆與立意也明顯提升了。老楊慷慨陳詞了一番,最後總結出兩個原因,其一,勤能補拙,因為薑湛同學最近懲罰任務完成得好,一天一篇作文達到了練筆的作用;其二,近朱者赤,因為薑湛2

同學受了同桌的熏陶,學習態度明顯有了進步。有人忍著笑,有人撇著嘴,有人不以為然。

隻聽陳柘傳來一聲哀號:“老師,我也想近朱者赤。我強烈要求再次和程意蘿同學做回同桌。”

老楊板起臉,極其鄭重地說道:“陳柘,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你想想你和程意蘿做同桌的時候做過什麽事?”

陳柘愣了一下,忽然噤聲。 “語文測驗卷竟然原封不動地抄了答案,你的成績真夠突飛猛進的!”

教室裏響起一陣哄笑聲。

陳柘的臉頰慢慢地紅了起來,他訕笑著,用課本擋住了臉。 他記得那次語文測驗,在和程意蘿做同桌沒多久,她寫完一道題,他就迅速地偏過頭,看一眼她的答案。在某個瞬間,他忽然注意到,女孩子長長的睫毛真好看。他心裏麵像是突然住進了一隻小獸,它輕輕柔柔地踩在他心上,讓他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情緒。他鬼使神差地忘了應該錯個幾道題才顯得真實嘛。

他不能告訴任何人,當老楊讓他和薑湛調換座位的時候,他心裏有多麽不情願。他把這種感覺歸結為,對學霸這種優質資源的不舍。陳柘揉了揉發燙的臉頰,故作漫不經心地掃過程意蘿的背影, 卻見她正轉頭看著薑湛。他苦苦地笑了一下。

“薑湛,這不是我寫的啊?”程意蘿驚訝地看著老師發回來的作文紙。

薑湛漠然地把作文紙收起來,隻說:“你的作文那麽女孩子氣,我怎麽忍受得了?還不如自己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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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意蘿聳聳鼻子,繼而又笑嘻嘻地誇獎道:“不過薑湛,其實你很棒,我看好你哦。”

薑湛輕蔑地看了她一眼:“我才不需要你看好。” 心裏其實暖暖的。

記憶裏的小女孩也曾經那樣說過:“哥哥,你好棒哦!”

在每個妹妹的心裏,哥哥都是超級英雄一樣的存在吧。為了做妹妹心裏的超級英雄,年幼的薑湛曾經那麽賣力,凡事都努力做到最好。他也曾像一顆明亮的星一樣,他也想讓這顆星成為永不寂滅的恒星。令人遺憾的是,在薑沁出事之後,這顆星也寂滅了。

他望了一眼程意蘿,那眼神裏有種種複雜的情緒。

程意蘿大咧咧地白了他一眼,得意地說:“老楊都說了,是在我的引導下,你的作文水平才進步的,從這一點來說,我也算你半個師父。乖徒弟,繼續努力哦。”

幼稚鬼。男生淡淡地笑了。

他笑起來很好看。程意蘿對他的反應滿意極了。她伸手在桌洞裏摸了一會兒,掏出幾塊巧克力,飛快地放在他麵前。

薑湛沒什麽反應,訥訥地看著麵前的巧克力。“獎勵。”她小聲說了一句。 “吃了藥之後,吃一塊。”她又補充。

薑湛仍然沒說什麽,但是將那幾塊巧克力抓了起來,極其自然地塞到了自己的桌洞裏。程意蘿轉了轉手裏的筆,嘴角咧了咧,心情好極了,她飛快地寫出了作文的開頭。

因為要放月假,周五這天放學也早了一些。

駱珞拉著程意蘿去逛街,程意蘿手裏捧著單詞本,心不在焉地跟著駱珞走。學校後街有許多特色小店,駱珞常去淘些新鮮玩意。她領著程意蘿進了一家正在促銷的文具店。

“哎呀,我的學霸朋友,你可不可以放鬆一下?”駱珞戳了戳程意蘿,隨手擺弄著貨架上精致的中性筆。

“嗯。”程意蘿含糊地應著,眼睛卻還停留在單詞本上,“要珍惜時間。”

駱珞不服氣地哼了一聲,欲言又止。

駱珞暗中留意了幾天,她可以確定,程意蘿和薑湛的同桌模式相當和諧。程意蘿不但不會嫌棄薑湛,還會主動找他說話。而薑湛,那麽冷漠的男生,在看向程意蘿的時候,居然會帶著笑容。

駱珞到底還是沉不住氣:“你還好意思說珍惜時間?程意蘿, 你不覺得你換同桌之後,學習其實是受了影響的嗎?老楊居然還表揚薑湛,還說什麽近朱者赤,我問問你,近朱者赤的下一句是什麽?”

程意蘿並沒有留意駱珞在嘀咕什麽,隨口回道:“近墨者黑。”

“對啊!”駱珞的聲調一下子提高了幾分,“你小心變黑!” 程意蘿回過神來,幹笑兩聲,解釋道:“其實沒你想的那麽糟,薑湛……挺好的。”

女孩子的聲音輕輕柔柔的。

駱珞尖叫起來:“程意蘿,你被薑湛洗腦了吧?你竟然覺得他好?他那個學渣的帽子可不是別人無憑無據扣過去的。”

小店裏零星的顧客望向她們。程意蘿豎起食指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駱珞看著程意蘿的反應,有些怒其不爭,憤憤地發起牢騷: “我怎麽就看不出他哪裏好?學習成績一團糟,同學關係一團糟,性格古怪,就連身體都古怪,這種人怎麽能做你的同桌呢?這種人怎麽能……”她忽地想起什麽,有些哀痛地說道,“這種人怎麽會是裴子柚的表哥呢?”

駱珞突然想起程意蘿在食堂和裴子柚的話,恍然大悟地看著程意蘿:“你早就知道他們的關係?你和裴子柚為什麽那麽熟?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哦……程意蘿,你對薑湛表示友好,是不是為了接近裴子柚?”

“意蘿2號”再次崩潰:看吧,駱珞的公主病又犯了,她臆想 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憑什麽她覺得好的人,全世界就都要認同?程意蘿懶得和駱珞爭論,索性說道:“對啊,他們其實是表兄弟關係。對薑湛友好一點兒自然可以接近裴子柚,但是,我接近裴子柚純粹是戰略需要啊!我昨天在地鐵站遇見了裴子柚,我們打了一個賭,這次考試誰輸了就要滿足對方一個要求。裴子柚說,如果我輸了,我就要在全校麵前承認,薑湛是我朋友。但是呢,如果我贏了,裴子柚就要在全校麵前向我認輸。”

程意蘿對駱珞挑挑眉頭。 “意蘿2號”鄙夷著自己:胡言亂語的本事真是厲害。

駱珞眨了眨眼,忽然一把抱住了程意蘿,她甚至有些激動。“意蘿,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不會瞞著我,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駱珞鬆開程意蘿,嘻嘻笑著,真好,意蘿主動說了,她和裴子柚在地鐵站是偶遇。

“意蘿2號”翻了個白眼:神經兮兮的姑娘。

駱珞費力地分析著程意蘿的邏輯,最後點點頭,爽快地說道: “那你確實不能輸,因為你怎麽能和薑湛做朋友呢?走,快回家學習去!”

4

走了兩步,她又遲疑:“可是,裴子柚也不能輸啊!他那樣驕傲又優秀的人怎麽能向你認輸呢?”

兩個都是自己在意的人,把他們放在天平上比較真讓人為難。駱珞心裏矛盾極了,扯著程意蘿茫然地往外走。

門上的風鈴被她們撞得叮當作響。

“同學,這個本子你要不要?這個本子正在打特價,平時買很貴的。”店員走近角落裏的男生。

那男生盯著手裏的日記本許久,也不知在想什麽。隻是本該朝氣蓬勃的年紀,看起來卻過於陰鬱低沉,尤其是在這樣悶熱的天氣,手上還戴著厚厚的黑手套,顯得很怪異。

薑湛把本子還回去,低頭走出了文具店。

墨綠色封麵的日記本,款式簡潔文藝,隱藏著指紋密碼鎖。在看見這個本子的第一眼,薑湛忽然想到程意蘿。那個看似仔細卻有些大咧咧的女孩子,既然那麽愛寫日記,那麽怕別人發現她心裏的小秘密,為什麽不用一個帶鎖的日記本呢?他選來選去,挑中了這本,想著買下來送給她。

然後,他站在貨架後麵,聽見自己的名字被人提起。聽見,曾給他帶來溫暖的聲音。

她說,薑湛……挺好的。

薑湛的心跳在那一刻仿佛亂了節奏,像得到了一顆糖,像被人群隔絕許久的小孩兒忽然得到了關注與嘉獎。然而,下一刻,他的心又仿佛被寒流凍住了。他聽見她說出裴子柚的名字。原來,她對自己的好,無非是為了接近裴子柚。然後,他聽到了,自己變成了她和裴子柚的賭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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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湛眼眸低垂,腳步懶散地走出了小店。

薑沁,你看,這世界上哪有那麽容易遇見的真心呢?

在老楊眼裏有了明顯進步的薑湛又開始上課睡覺了,故態複萌。上午的幾節課,接連有老師點名批評了他。

“薑湛,你是不是又發燒了?”

終於熬到課間操時間,看著慢慢坐起身的薑湛,程意蘿小聲問了一句。

薑湛仿佛沒聽見一樣,沒做任何理會。 “意蘿,快走啊,集合了。”駱珞招呼著程意蘿。

“你要是不舒服就去醫務室看一下。”程意蘿匆匆交代了一句,然後趕快隨著駱珞出了教室。

薑湛看了看她的背影,她那種神色該怎麽形容呢?想要對一個人示好,又怕被旁人發現。這樣的心意,遮遮掩掩,怎樣都不能被當作真心。想來,她心裏其實也是不願意和自己這種人做朋友的。他早就知道的,彩雲易散琉璃碎啊!他一次次提醒過自己,他不需要接受別人的溫暖,因為溫暖難免會消散。可是這一次,他到底還是沒有忍住,心底慢慢蓄積出小火苗,然後,又被冷雨澆滅。薑湛把書包往肩上一甩,神色冷淡地離開了教室。陳柘扛著一把濕漉漉的拖布從盥洗室回來,與薑湛走了個對麵。他笑嘻嘻地:“薑湛,你幹嗎去?”

薑湛看也沒看他一眼。

陳柘倒是好奇,一路尾隨著薑湛,沒話找話地在薑湛身後嘮叨著,直到眼看著薑湛鑽過學校後麵的消防大門。他張口結舌地喊了一聲薑湛的名字,薑湛隻冷冷地看他一眼,然後大步跑向對街。

陳柘回味著那個眼神,似乎有些許警告的意味。

他聳聳肩,學著老楊的語氣感慨道:“朽木不可雕也。” 然後,他忽然又開心起來,天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開心。

沒有人在意薑湛的存在。老楊看著程意蘿身邊的空位置,也隻是無奈地搖搖頭而已。隻有程意蘿,有些心神不寧,她想來想去, 猜測他應該是感冒又加重了。

駱珞神秘地跑過來,小眼睛裏閃著光:“意蘿、意蘿,最新的情報。”

程意蘿心情不佳,實在懶得敷衍她。

駱珞雖然對程意蘿的反應有些不滿,到底還是忍耐不住,興奮地說道:“咱們學校要參加市裏的英語競賽,整個年級組一共選了六個人,咱班隻有你一個入選了。你猜還有誰?”

看她那神色,閉著眼睛也能猜出來一定會有裴子柚。

果然,放學前老楊把這個消息通知了程意蘿。程意蘿遲疑著, 心裏是想拒絕的,因為比賽前會有半個月集訓,時間安排在放學後,這就意味著她每天要拿出一個小時的個人時間。但是這種活動,程媽媽卻是極喜歡的,一切能讓女兒出風頭的機會她都不想錯過。程意蘿借了老楊的手機給媽媽打了個電話,電話裏的程媽媽如她意料中的一樣情緒高漲,又叮囑了幾句放學後的安全事項。

“意蘿2號”有些無奈,卻又不敢反抗。

程媽媽喜歡讓女兒站在舞台上,站在同齡人的前列。她從小灌輸給程意蘿的思想就是,你不能輸,你不能落後,做任何事都要全力以赴。程意蘿常常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提線木偶,被媽媽牽引著, 步履不停地向前跑著。沿途風景美好卻模糊,因為她從來不敢放慢腳步,她隻能盡力地向前跑。

“意蘿2號”就是在這種倉促的節奏裏誕生的。在程意蘿氣喘籲籲地向前奔跑的時候,“意蘿2號”總是懶洋洋地抓著她的心, 像**秋千一樣,不慌不忙地勸解她:你慢一點兒啊,你慢一點兒啊,你不停下來看看青春的模樣嗎?

青春的模樣啊,程意蘿當然向往,但是她一度看不清它的樣子。似乎,十六歲的青春總是千篇一律的,每個人都悶著頭做著題,都奔向高考那個關卡,仿佛隻要過了那道關卡,未來就可清晰在望,人生就有了第一次真正的勝負。沒有人關心,在衝過那道關卡之後,他們把什麽丟在了時光裏。那是永遠不會再重來一次的最好的時光。

直到,她靠近薑湛,她忽然意識到,每個人的青春又都是不一樣的。

那些被輕視的別人的人生,或許比自己以為的更深刻。“嗨,程小蘿。”裴子柚大步走過來,笑得燦爛。

走廊的雪白牆壁鋪滿了夕陽的光,男生的影子在牆壁上躍動著。

程意蘿斂起思緒。 “你也要參加集訓吧?一起走啊,去多媒體教室。”裴子柚朗聲說道,目光落在程意蘿的臉上。

她臉上閃過一絲不情願。他忍著笑。 “哎呀,還好我們倆都參加集訓,期末考誰輸誰贏也公平些。你想想,假如隻有我參加集訓,你卻能回家複習功課,但是期末考,你卻還是輸給我,那麵子可就丟大了。”裴子柚認真地分析著。

程意蘿的臉色深沉了幾分。

她嫌棄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想,如果現在退出比賽還來得及嗎?

6

階梯教室裏會集的都是高一年組的學霸們,程意蘿對百名榜一向留意,對這幾位自然也不陌生。裴子柚卻是一直漫不經心,和誰也不熟識,隻挨著程意蘿坐著,神態也親近。

旁人看了詫異,略帶羨慕地和程意蘿咬耳朵:“裴子柚和你很熟啊?他看起來好清高,我們都不敢和他說話。”

清高?程意蘿好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一樣。她轉頭看了看正在記筆記的裴子柚,裴子柚似有察覺,霎時對她露出燦爛的笑容。

虛偽……“意蘿2號”腹誹道。

但是,她也略略有些恍惚。到底是表兄弟,仔細看起來,裴子柚和薑湛的眉眼其實有幾分相似。隻是,薑湛從不曾像裴子柚這樣燦爛地笑過。

她忽然忍不住心裏的好奇:“薑湛從小就那麽孤僻嗎?他對人總是拒之千裏嗎?”

裴子柚的笑容有些僵硬,他幹巴巴地“嗬嗬”了兩聲,回過頭繼續記筆記。寫了兩行之後,突然又正色道:“不是,薑湛小時候開朗極了。”

阿湛哥哥,曾經是他心裏最溫暖的稱呼。

薑湛從小就是個暖男,對誰都熱情。他也曾不知不覺地就把阿湛當成了自己模仿的對象,他想要像他一樣,走到哪兒都受人歡迎。

裴子柚不願意承認是自己澆滅了薑湛心裏的火焰。斂去了薑湛光芒的劊子手應該是他的人生際遇,他爸媽離異,妹妹薑沁和爸爸去了北方,後來卻在一次郊遊中溺水身亡,爸爸因此受了刺激,不久之後也去世了。他所遇見的命運多悲慘。

裴子柚是不敢直麵自己的。

7

聽了裴子柚的話,程意蘿發了會兒呆,然後輕輕地歎了口氣。偏偏裴子柚在思緒萬千之後,也歎了口氣。兩人難得地節奏一致。本該惜時如金的英語集訓課上,兩個學霸同時長籲短歎,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講台上,英語老師可就不高興了,兩個小粉筆頭接連飛過來。其餘幾位大笑出聲。英語老師蹙起眉頭,誰說學霸好帶?這世界上就沒有不用老師操心的學生!

天氣說熱就熱了起來,蟬聲都顯得微弱無力。

薑湛就像夏日裏萎靡的小獸,曾複蘇過的一點點活力再次消失殆盡。他不再理會程意蘿的搭訕,不再接收程意蘿的小字條。他們並肩坐著,就像最初時一樣,明明隻隔了一拳的距離,卻仿佛隔著萬裏山河。

好像大多數人都認為,學霸和學渣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周五那天,英語老師有事臨時取消了集訓。程意蘿故意沒告訴駱珞,等駱珞離開教室,她拿起書包就跟在薑湛身後。薑湛的步子大極了,程意蘿不時要小跑幾步。她想和他聊聊,關於他突然冷淡的態度。

“薑湛,你最近都沒有去遊泳嗎?我爸讓我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加入遊泳隊,他覺得你是個好苗子。”

這倒不是程意蘿編排的借口,程爸爸確實有這個意向。薑湛也沒回答她,仿佛沒聽見一樣。

“哎,你知不知道裴子柚有多討厭?每天和他一起集訓簡直就是噩夢,他還尤其自大,分明是覺得我考試不可能贏了他。”

“薑湛,你吃冰淇淋嗎?” “薑湛,說實話,我對你最近的態度表示不滿,我又沒惹你,你為什麽不理我?說好的做好朋友呢?” “薑湛,你的朋友請求和你鄭重地談一談。” “哎喲!”

薑湛猛地停住腳步,程意蘿一個不留神,徑直撞到薑湛的肩膀上,疼得她齜牙咧嘴,都快哭了。

冒冒失失,像薑沁一樣。薑湛心裏想。他也發現了,她隻在自己麵前才露出這種大咧咧的模樣。也許,是因為不屑在自己麵前偽裝吧。

“程意蘿。”薑湛的嗓子有些喑啞,他低低地清了一下嗓子, “你心裏清楚,我這種人是不配做你的朋友的。”

“什麽?”程意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薑湛。 “其實,你沒必要討好我。第一,我沒有看過你的日記,除了扉頁那一句摘抄的話,我不了解你的任何秘密;第二,我和裴子柚的關係並不好,我不能給你提供關於裴子柚學習上的任何情報;第三,老楊對我的作文懲罰已經取消了,我們的合作協議也可以到此為止;第四,我對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毫無興趣,我們不是朋友, 我也不需要朋友。”

他一口氣說完,鄙夷地笑了一下,笑容苦澀,滿是嘲諷的意味:“真正的朋友,怎麽會需要簽協議呢?”

程意蘿覺得自己的大腦有些遲鈍。就連“意蘿2號”也有些迷茫。她站在那兒,努力回想他說的話。她眼看著薑湛大步走進人群裏。

“嗨,程意蘿。”忽然有人躥過來,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程意蘿齜牙咧嘴地回頭,看見陳柘長滿青春痘的臉。 “好巧啊!”他手裏端著一碗水果冰粥,一張嘴,一口冰碴子噴了出來。

8

程意蘿厭惡地向後退了一步。陳柘嘿嘿笑著,一隻手在書包裏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塊巧克力,遞到程意蘿麵前。

程意蘿皺著鼻子接過來。那顆巧克力也不知道在他書包裏放了多久,在悶熱的天氣裏,化成一坨軟軟的泥。

程意蘿把巧克力又塞回去:“謝謝,你自己吃吧。”

程意蘿吸吸鼻子,思緒被陳柘打斷了,她似乎突然忘了薑湛和自己說了些什麽。

忘了就忘了吧。“意蘿2號”安慰她,麵對挫敗的時候,“意蘿2號”總是率先跳出來對她自我麻痹。她想,也許明天,他說的那些 話就都不作數了。她現在隻想回家去,做題,做很多很多的題。

陳柘看看手裏的巧克力,又看看程意蘿的背影。她明明在流眼淚呢,她自己仿佛都不知道。

陳柘把巧克力塞進嘴裏,和沁涼香甜的冰粥一對比,嘴裏立時彌漫著濃重的苦澀。他一張臉不禁擰巴起來,嘴裏哼唧著:“太苦了,我這花一樣的人生啊……太苦了!”

十幾歲的少年,總是不自覺地佝僂著肩,像暮氣沉沉的老人。

玄關的櫃子上放著一個精致的袋子,看商標就知道價格不菲。程意蘿家沒有任何人有這種待遇,她不用猜都能知道,這肯定是媽媽買給駱珞的生日禮物。她們的生日臨近了,在一年中最熱的季節。

程媽媽端了冰好的西瓜給程意蘿,然後破天荒地沒有催促她回房間學習,而是將她喚過來。

“意蘿,來,試下這條裙子。”程媽媽一邊說一邊拆開剛收到的快遞,“雖然是仿版,但是價錢也不算低啦,你不要覺得委屈。”

當然,跟正版比,還是便宜了很多。

高腰的公主裙,是很淡很淡的綠色,鑲嵌著柔軟的蕾絲花邊。程媽媽每年準備的生日禮物都是類似的款式,唯一不同的是,今年的這款已經有些少女風格。

程意蘿興趣缺缺,隻道:“不用試了,一看就是駱珞喜歡的。”

這是駱珞喜歡的牌子。當然,有吊牌的那條是給駱珞準備的, 高仿的這條是留給她的。

“十六歲,也算是一個比較重要的生日。駱珞媽媽啊,少女心保持得好,打算給你們辦一個隆重的生日派對。”程媽媽言語裏頗有些揶揄的意味,“其實簡簡單單就行了,學習好才是最光彩的事。”

程意蘿扁扁嘴,吐出一串西瓜子。

程媽媽雖然話是那樣說,還不是每年都積極地準備好生日禮物?早幾年的時候,網絡還沒這麽發達,她總是要買兩份高檔正版的牌子貨,然後,等生日派對結束,又要掩人耳目地把意蘿那份禮物拿去退掉。後來,她發現了網絡的妙處,幹脆直接把意蘿那份禮物變成了高仿版。

程意蘿已經習慣了,她甚至有些難為情,在媽媽熱情地把禮物送給駱珞的時候。那些禮物裏,沒有一分真心。

真心……她腦袋裏忽然“嘭”的一聲,那些被匆匆忘記的話語突然就清晰起來。薑湛說,真正的朋友,怎麽還會需要簽協議呢? 原來,他從未將自己當過真正的朋友。她用力掏出來的真心,他一直不曾看見。

程意蘿負氣似的,一口氣把麵前的西瓜全部消滅幹淨,然後抹抹嘴巴,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2015年5月29日 星期五 晴

媽媽嘴裏說著生日沒必要那麽隆重,實際上她心裏比誰都重視這個日子。當然,她重視的不是我的生日本身,而是,她女兒又可以替她賺一些麵子。

媽媽似乎總是擺脫不掉虛榮。

但是我呢?我敢說自己沒有虛榮心嗎?

裴子柚說假如我考試成績不如他,我就要在全校麵前承認薑湛是我的朋友。為什麽我聽到這個條件的第一反應是忐忑不安呢?為什麽我不敢告訴駱珞,薑湛已經是我的朋友了呢?為什麽我每次在公開場合都不敢主動和薑湛說話呢?

也許,隻是因為,大家眼裏的薑湛是灰色的,是黯淡的。

大多數人看著薑湛,都是戴著有色眼鏡。我以為我和他們不一樣,其實,我比他們還要惡劣。

我很想告訴薑湛,我不是沒有真心,我是過於虛榮與怯懦。這份怯懦,像個枷鎖,束縛了我將近五年。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想回到五年前那個生日的午後,回到我埋下第一顆怯懦種子的那個時刻……五年前的那一天,穿著同款公主裙的程意蘿和駱珞在舉辦生日派對的花園草坪上追逐玩鬧,像一對雙胞胎。

駱珞失手把一條玩具蛇扔到了圍欄外。有路人在圍欄外“哎呀”一聲,隨即摔倒在地。小女孩們忘了驚叫,嚇得小臉慘白。她們倆緊緊地抓著欄杆,隔著藤本月季的枝葉看著那個人。

“那個人自己能爬起來吧?”駱珞說,“隻是一條假蛇而已, 怎麽可能被我們嚇暈?大人哪有這麽膽小的?”

那棵藤本月季開出來的花是月白色的,有小拳頭那麽大。那種9

顏色,就像她們生日蛋糕上的奶油一樣,看起來特別溫柔。程意蘿一會兒看看暈倒的人,一會兒又看看那朵溫柔的花。她並不確定那個人是不是被玩具蛇嚇到的。

“我去找大人。”駱珞說著就跑開了。程意蘿不敢跑。然後, 她看見那人動了一下。她忐忑極了,想來想去,還是戰戰兢兢地翻過了圍欄,淺藍色的雪紡裙擺被劃破了大大的口子。她走到那人身邊,蹲下來,想為他擋住傍晚仍然灼熱的陽光。有路人三三兩兩地圍過來,有人撥打了急救電話。程媽媽聞訊大步跑過來,見她蹲在那兒,罵她多管閑事,氣得狠狠地拍了一下她的後背。她趔趄了一下,險些摔倒。然後,媽媽扯著她快步離開了。走了幾步,媽媽發現她裙子破了,那可是價格不菲的品牌啊!程媽媽的心都要碎了, 又重重地拍了她一下。

她忽地就哭了出來,又被媽媽罵了兩句,急忙將哭聲壓下去。那是她第一次目睹人生的事故,也是第一次做了人生的逃兵。他們不知道那個人最後怎樣了。駱珞說,一定沒事的,那可是大人啊!大人怎麽可能會怕摔跤呢?

可是,隔天駱珞神秘地告訴她,那個人死了。她們倆麵麵相覷,臉都嚇白了。然後,再也沒有人提起這件事。也許,有人是真的遺忘了;也許,有人是不敢想起。

而五年之後的這個晚上,“意蘿2號”在日記裏小心翼翼地觸碰了這段回憶。程意蘿猛地回過神來,伸手將這一頁紙撕下來,撕成碎片,然後扔進衝水馬桶裏。也難怪她連真心都送不出去,因為五年之後,她依然是那個怯懦冷漠的人,她連一段回憶都不敢麵對。

黃鶴樓的燈早就亮起來了。閣樓裏卻一片漆黑,隻有一點天光透過天花板上傾斜的玻璃窗落下來。薑湛坐在裴子柚慣常喜歡的小沙發上,也不知在想什麽,久久不動。

樓下廚房裏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響,媽媽難得有一個空閑的周末,家裏又有了幾許煙火氣。這煙火氣令他突然想起那個傍晚,程意蘿笨手笨腳地在廚房裏熬了一碗粥。那碗粥溫暖了他的心。短暫的溫暖,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點燃的火柴光亮。

過了一會兒,門被推開一道縫隙,雪亮的光從縫隙裏射進來, 照在薑湛麵前的舊地板上。裴子柚閃身進來。

“阿湛?”裴子柚看清沙發上的人影,有些意外,倒也不再說什麽,也沒有去開燈,隻是借著門外的光亮從故書堆裏抽了一本想找的書出來。他向門外走了兩步,又停下,轉身走到薑湛對麵,倚著牆在地板上坐下來。

有熟悉的香氣在小小的空間裏彌漫。裴子柚抬起手,指端挑著一串薑花,自顧自地說著:“樓下遇見老奶奶在賣,隨手買了一串,我記得小薑沁最喜歡薑花。”

薑湛懶洋洋地抬起眼皮,聽他又說道:“阿湛,如果薑沁還活著,她一定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似乎有星光穿過霧霾沉沉的夜空,閃爍了幾下。薑湛沒說話。誰又喜歡這樣的他呢? “其實……”裴子柚遲疑地說,“程意蘿挺好的,雖然有女生少不了的矯情勁兒,但是她對你挺真誠的。” “阿湛,如果不接納別人給的溫暖,那麽,你的心怎麽能熱起來呢?”

薑湛抬起頭,定定地看著裴子柚。他的目光讓人分辨不出意味,像籠著灰蒙蒙的霧氣。裴子柚終究緩緩地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