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們之間,繞了一大圈

你不必強迫自己發光。

在青澀的年歲,每個人的生長速度都是不同的,每個人的能量也是不同的。能肯定與欣賞他人,即是一種難得的超能力。

要相信,每個人都會長成一棵獨一無二的樹。

你隻管生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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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 沁 :

我們以後不要再提起程了。

我早該清醒一些,如今的我,就像腐敗的花朵。人人親近美好,卻對衰敗避之不及。

我早該有自知之明,她愈是明亮,愈能照見我的破敗。

我多麽感激,在你最難過的日子裏,你會遇見黎妤、許佳櫻和鍾慧慧。我多麽感激,你離開的時候,心裏帶著溫暖和光。總有一天,我要去你最後停留過的城市,看看你積攢的溫暖和光。我隻要看一看,就足夠欣慰了。

而我,是無法擁有朋友的,就讓我孤單地留在黑暗裏吧。

——來自“薑湛日記”

程意蘿再次頂著黑眼圈出現在教室,因為雖然任性地和媽媽對峙了一次,她還是熬夜寫完了所有作業。

她身邊的位置卻一直空著,直到午休時間,薑湛都沒有出現。好像沒有人在意這件事,沒有人提起薑湛的名字。

陳柘甚至抱著數學書過來,嘻嘻笑著:“我還是喜歡坐這個位置,因為聽說這節課要測驗。”

陳柘自然沒有如願,在數學老師不怒自威的目光中,他被無情地“遣送”回自己的座位。大家哄笑著,卻仍然沒有人提起薑湛。程意蘿答著卷子,忽然有些失神。薑湛為什麽沒來呢?她竟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第二天,薑湛依然沒有出現。

中午去食堂吃飯,程意蘿端著餐盤慢悠悠地找著座位。陳柘咬著饅頭向她們揮手,示意她們坐過去。

駱珞扯扯她:“嘻嘻,你這個老同桌對你倒是不錯。”

程意蘿撇撇嘴,她和陳柘的友誼,完全是建立在讓他抄作業的堅實基礎上。程意蘿的腳步忽然停滯了幾秒鍾,然後不動聲色地向靠窗的位置走過去。

“那邊有空位。”程意蘿說。

駱珞看了一眼,羞赧地笑起來:“哎呀,裴子柚坐在那邊呢! 真是光芒萬丈的少年啊!意蘿,你是故意的吧!嘿嘿,意蘿,你太夠意思了,可是……哎呀,好難為情呢!”

看著她那忸怩的樣子,程意蘿嫌棄地翻了個白眼,然後輕描淡寫地瞥了裴子柚一眼。嘖嘖,哪裏光芒萬丈了?看起來,還不如薑湛順眼。想起薑湛的名字,她歎口氣。要不是為了打聽薑湛的消息,她才不會到食堂來找裴子柚。

駱珞嘴裏說著難為情,卻迅速扯著程意蘿走了過去。

裴子柚一邊吃著飯,一邊眉飛色舞地和對麵的同學說著什麽, 說到興起處,甚至手舞足蹈。這樣的少年,即使不用光芒萬丈來形容,也足夠明朗生動,完全襯得上他們青蔥的好年華。相比薑湛的憂鬱低沉,也許,這才是青春最本真的樣子。

可是,程意蘿就是看不慣他那張揚的樣子。

坐在裴子柚的斜對麵,駱珞吃飯的每個動作都優雅至極,儼然是食堂裏最有儀態的小淑女。程意蘿欲言又止,最後隻是催促說: “駱珞,你快點兒吃吧,照你這速度,吃完飯都該放學了。”

駱珞擠眉弄眼地看著她,餘光瞥向裴子柚。

程意蘿忽然轉頭看向裴子柚,一本正經地喊了一聲:“裴子柚。”

駱珞嚇了一跳,微微偏過頭,恰好看到裴子柚循聲望過來。她這一驚一嚇之間,嘴裏的食物來不及咽下,猛地嗆了一下,隻見一粒玉米從駱珞嘴裏騰空而出,在空中劃了一道完美的弧線,最後準確地落到了裴子柚的餐盤裏。

四周一片靜寂。

駱珞似乎都能聽見自己的心破碎的聲音。

旋即,哄笑聲爆發出來。坐在裴子柚旁邊的男生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駱珞卻是真的哭了。在她將近十六年的淑女生涯裏,她還從未當眾出過醜。駱珞麵紅耳赤,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狼狽極了。

程意蘿同情地遞過去一張紙巾,嘴裏安慰著:“沒事兒,慢點兒吃。”

大約因為在極力忍著笑意,她都能感覺到自己嘴角在微微抽搐。

作為事件的另一當事人,裴子柚卻表現得平靜極了。他很紳士地把麵前未開啟的礦泉水遞到駱珞麵前。

駱珞一愣,抹著眼淚說:“對不起,裴子柚,我再給你買一份午飯吧。”

她果然認識自己,裴子柚心想,迷妹們的招式真是千奇百怪。裴子柚眼裏含著笑,很紳士地回應:“沒關係,同學,我正好已經吃飽了,你是哪班的啊?我看你有些麵熟呢。”

駱珞的臉又紅了幾分。本來她正惱怒程意蘿故意害自己出醜, 結果忽然發現原來程意蘿在給自己創造認識裴子柚的機會。

駱珞立時止了哭,用自己最溫柔的語氣說道:“我是高一(6)班的駱珞。” “駱珞,這名字好聽又好記。”

程意蘿實在看不慣裴子柚的惺惺作態,咳嗽了一聲。

裴子柚仿佛此時才發現程意蘿的存在,故作驚訝地說:“咦? 是你呀,程小蘿。”

程意蘿懶得糾正他,頭也不抬,啃著手裏的雞腿,口齒不清地問道:“你哥怎麽沒來上學?”

駱珞愣了愣。

裴子柚倒是沒感到意外,也絲毫不好奇為什麽程意蘿會跟他打聽他哥哥,懶洋洋地說:“你自己打電話問問他啊!”

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然後,看似友好地笑起來,彼此都覺得對方的笑容假惺惺。

隻有駱珞一頭霧水,不停地對程意蘿使眼色,程意蘿假裝沒看見。

直到一餐飯吃完,程意蘿都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裴子柚心裏笑著,暗想,這個女生指不定又在腹誹自己——你看看P啊,笑得像隻狐狸。

他臉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意蘿2號”確實在咆哮:你看看P啊,笑得像隻狐狸。

駱珞沉迷於裴子柚的笑容,都忘了追問程意蘿是什麽時候和裴子柚建立“外交”關係的。等到出了食堂,駱珞才迷茫地問道: “裴子柚他哥是誰啊?你認識他哥哥?”

程意蘿含糊著搪塞過去。

果然,在偌大的學校裏,根本沒有人在意過薑湛有沒有來上學。

像空氣一樣被無視的男生。

程意蘿看著,想起他站在公交車明滅閃爍的燈光裏的樣子,那身影,孤獨又縹緲。讓人遠遠看著,想靠近,卻又觸之不及。

及至程意蘿走到教室門口,裴子柚忽然大步流星地追上來,卻2

也沒刻意停留,隻擦著程意蘿的耳畔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聽聲音,他好像感冒了。”

程意蘿側目,看見他手裏握著的那部手機。

有男生憤怒地喊著:“大柚子,你又把手機拿出來幹什麽?你又想拖累全班陪你受罰吧!”

男生們嬉笑著打鬧起來,裴子柚靈活地躲閃著好友的追趕,他忽然又回過頭來,狡黠地對著程意蘿眨了一下眼。

程意蘿條件反射地昂起頭,滿臉傲慢的神色,嘴裏還不忘冷哼一聲。

可是,那男生仿佛笑得更燦爛了。

駱珞到底還是追問了一路,但是憑著這麽多年的經驗和縝密的思維能力,輕鬆地解決駱珞的種種疑問並不是什麽難事。何況,駱珞仍舊沉浸在“裴子柚知道我名字”的驚喜中。

駱珞熱情地目睹程意蘿進了地鐵站,卻不知,她一轉身就從另一個出口出來了。

媽媽早晨打過招呼,說今天要在公司加班,程意蘿這才有勇氣晚回家。她逆著下班的人群往回走,心裏也不算太忐忑。直到來到薑湛家樓下,她才有些遲疑。

“嗨,薑湛,你這兩天怎麽沒來上學啊?”程意蘿嘀咕著,又搖搖頭,“喂,薑湛,我是來給你送作文草稿的,因為,我必須得嚴格執行我們合作協議。”

這個理由應該還算合理吧!

樓道裏窄小逼仄,每個樓梯的拐角處都堆滿了瓶瓶罐罐,程意蘿越往樓上走,心情越忐忑。

身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外賣員三兩步就從她身邊越了過去。等到程意蘿來到頂層的時候,薑湛正開著門伸手接外賣。看見程意蘿,他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程意蘿訕笑著,很禮貌地向外賣員道了聲謝謝,然後側身進門,仿佛,她是這個家的成員一樣。

及至站在薑湛家的客廳裏,程意蘿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薑湛把外賣飯盒放到餐桌上,然後無精打采地在沙發上躺下來。程意蘿看見外賣單的附言上寫著: 阿湛,好好吃飯,記得吃藥。

想來,這不是薑湛自己訂的外賣。 “你有事嗎?”大概是覺得這女孩站在那兒發呆的時間有點兒長,薑湛悶悶地提醒了一句。 “啊……我順路啊……你這兩天沒來上學……我欠了你兩篇作文了……所以……”程意蘿有點兒語無倫次。“還有事嗎?”他冷冷地問。 “沒了。”

“那你可以走了。”薑湛扯過一個抱枕,身體蜷縮起來。

程意蘿聳聳肩,轉身要走,卻又有些惱火,忍不住回身說道:“薑湛,你可不要誤會我是來關心你的!我確實隻是來給你送作文的。”

說著,卻見薑湛眼皮半合,看起來極不舒服。

她遲疑了一下,走過去,伸手摸了摸薑湛的額頭,驚訝地說道:“你在發燒啊?”然後,又輕輕碰了碰他的手,一片冰涼,他的身體似在微微顫抖。

她小時候愛生病,太熟悉這種高燒的症狀。

程意蘿聲音急促了許多:“薑湛,你家體溫計在哪裏?你吃藥了嗎?有退燒藥嗎?”

·093·

她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手裏的動作卻沒停,先是拿了條薄毯蓋在薑湛的身上,又去廚房倒了溫水,然後看見茶幾上麵的藥箱,翻了退燒藥出來。

薑湛很久沒有生病了,即使得了小小的感冒,他也從來不吃藥。感冒嘛,熬一熬就會痊愈,就像這人生的痛苦,熬一熬就會過去。

可是他覺得好冷,牙齒、骨骼似乎都察覺到寒意,他蜷縮在沙發上,像一隻貓。然後,女生的手拂過來,輕輕柔柔的,帶著溫暖的氣息。像落水的人握住的稻草,讓他不想放開手。

他依稀記得,有人給他量了體溫,喂他吃了藥。然後,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他有些恍惚,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分不清那個在病中安慰自己的人是媽媽還是薑沁,或者是……程意蘿?

他站在自己的夢裏,白茫茫的極寒之地漸漸有了暖意。

等到薑湛醒來,房間裏已經有些昏暗了。廚房裏有暖暖的香氣,熏得整個房間似乎都有了煙火氣。薑湛有些失神,這場景似曾相識,仿佛小時候在小鎮的家裏,他和妹妹在沙發上打個盹,醒來媽媽已經在廚房裏做好了晚飯。

他扯開身上的毯子,坐了起來。身上似乎出了些汗,在初夏的傍晚顯得尤其黏膩。看看牆上的時鍾,也不過才睡了一會兒而已。窗外,是微微黯藍色的天,是他眼裏最溫柔的天色。

廚房裏傳來“叮當”的聲響。

他回過神來,記憶漸漸清晰,外賣員送來的晚餐、突然登門的程意蘿,程意蘿!薑湛猛地站起身。卻見一個女生已經踱著小碎步過來了。

“呀,把你吵醒了?”程意蘿身上係著一條圍裙,右手舉著一個勺子。

她忽然踮起腳摸了摸他的額頭。薑湛嚇了一跳,向後退了一步。

程意蘿白了他一眼:“看起來已經退燒了,到底是年輕人,身體底子還是不錯的。”

一句話說得老氣橫秋,完全是做媽媽的語氣。薑湛扯了扯嘴角沒說話。

“不過你病成這樣,怎麽不知道吃藥呢?還點那麽油膩的外賣,你能吃得下嗎?我給你煮了粥,一會兒吃一點兒,然後早點兒睡覺,明天應該就可以上學了。”

程意蘿絮絮叨叨地說著,又忙不迭地把廚房裏涼著的粥端過來,放在薑湛麵前。

“你家冰箱裏沒有什麽菜,嘿嘿,何況我除了煮粥也不會做菜,還好,我翻到了一袋榨菜,配粥吃正合適。”

“這些藥都沒拆開過,我懷疑你這兩天有沒有吃藥啊?喏,這個是退燒的,如果再發燒,你就吃一片,但是間隔要超過四個小時。這個是感冒藥,一次兩片,一會兒喝完粥你吃兩片。還有還有,這個是作文……唉,算了!生病的人哪有力氣學習,你今天就休息吧。”

程意蘿把一堆東西在桌上一股腦地攤開。“真囉唆。”男生終於淡淡地開口。

程意蘿撇撇嘴,看看時間,有些焦急地說:“我得回家了,再晚些我媽又要製造暴風雨了。”

說著話,她匆匆忙忙地背起書包穿好鞋,瞥了一眼門口的簡易鞋架,除了薑湛的運動鞋,上麵隻放了一雙女士的高跟鞋。

她看過那份外賣的打印單,下單的人署名裴女士。她當然知道,著名的裴女士,青少年心理工作室的主創者,還參與創作過幾部校園影視劇。

3

程意蘿出門的時候又想起什麽,嘻嘻笑道:“不用說謝謝哦, 這是朋友該做的。”

她迅速地關上門,她才不要看那家夥用一臉冷淡來回應自己呢。

薑湛緩緩起身,站在陽台的窗口,看著女生的身影一點點被香樟的枝葉掩蓋。

桌上的外賣盒裏是他和薑沁小時候最愛吃的紅燒排骨,原來媽媽始終記得。但是,她不知道,他如今已經不喜歡那種口味了。忙碌的媽媽到底還是牽掛他的,隻是,即使知道他病了,也隻是買了藥,訂了外賣而已。他有時候也有些懷疑,媽媽究竟是真的太忙了,還是她不敢麵對自己的兒子。自從薑沁出事之後,媽媽就明顯地與他疏離了幾分。

白瓷碗裏盛著綿軟的粥,上麵還用榨菜絲擺出了一個笑臉的圖案。

真幼稚。

薑湛坐下來,舀了一口嚐了嚐,然後,用極慢的速度,吃光了那碗粥。

縱使,他不想接受她的靠近,也不舍得拒絕這一碗粥的溫暖。

裴子柚坐在街口的石台階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裏的籃球。他眼看著程意蘿去了薑湛家,卻沒料到隔了這麽久都沒有出來。

少年的眉頭總是不自覺地就蹙起來。

他打了個嗬欠,總算隔著灌木叢的枝丫看見了程意蘿墨藍色的校服裙擺。他懶洋洋地站起來,把手裏的球拋出去,然後又身手敏捷地跨過去,接到球的一瞬間,剛好來得及在程意蘿麵前擺一個酷酷的造型。

程意蘿向後閃了幾步,這才看清裴子柚的臉。她心裏閃過一瞬間的慌亂,很快鎮定下來。

“好巧。”裴子柚笑眯眯的。 “好巧。”程意蘿比他笑得還甜。 “意蘿2號”在心裏冷哼著:你看他,笑裏藏刀。

程意蘿忽然覺得,裴子柚大概和自己是一樣的人,那麽燦爛的外殼下,盛著的其實是一個幼稚又腹黑的靈魂。

她也懶得再和他說話,甚至懶得在他麵前維持自己一貫的三好學生形象。

裴子柚倒是沒有問她為什麽這個時間會出現在這裏,但是憑直覺,程意蘿覺得裴子柚能猜到她去了哪裏。

那男生仍舊笑眯眯的,手裏的籃球被耍得極其酷炫,像是有魔力一樣。

“程小蘿,我們打個賭好吧?” 程意蘿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這次期末考試,你的成績比我好,那麽,我就在全校同學麵前大喊三聲‘我裴子柚技不如人,我向程小蘿認輸’。”

程意蘿輕輕搖搖頭,不屑地說道:“裴子柚,我才不想和你比呢!學習又不是為了攀比。”

不是為了攀比?那是誰每天在日記裏把我當成敵人?裴子柚忍著笑,也不戳破她,隻繼續說:“如果……你沒有我考得好,你就要在全校同學麵前大喊三聲‘薑湛是我的好朋友’。”

程意蘿白了他一眼,繞過他繼續往前走。 “嘿嘿,程小蘿,你不會是不敢和我比吧?”裴子柚追上去,笑得得意極了,“也是,據說每次考試,你都比我低那麽一兩分。

我自己倒是不在意的,反正我從來不看百名榜,因為我的名字肯定都是在第一位,看後麵的名字對我來說沒什麽意義。”

夜風呼啦啦地刮了起來,初夏的悶熱被帶走了許多。街燈好像是在瞬間亮起來的,而天邊的暗藍色還未褪盡。紅燈閃爍著,準時變成綠色,歸家的人群如潮水湧向對岸。程意蘿拔腿就走,昂首闊步,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繃得緊緊的,像個戰士。

“意蘿2號”卻蜷縮在她心裏,委屈得要哭,因為被對手如此蔑視。

“算了算了,你就當我開個玩笑而已,不要有壓力,其實考試名次根本不重要,成績嘛,差那麽幾分也不代表什麽。”裴子柚大方地說道。

她真有趣啊,裴子柚心裏卻在想。

他留意過她在人群中的樣子,言談舉止溫和有度,每一個分寸都拿捏得很好。如果不是看過她的日記,他也會像別人那樣以為, 這是一個成績好又溫柔乖順、討人喜歡的女孩。他偏偏不喜歡那種女孩。

但是……他忍不住又笑起來,側過身,微微低下頭,看看她極其嚴肅的一張小臉。這個女孩子啊,其實長得還挺耐看的,眼睛尤其漂亮,不笑的時候也像弦月一樣彎彎的,所以,無論她怎樣板著臉,氣勢都不算太足。這一刻,她不自覺地抿著嘴,兩頰略略鼓起,像一條小金魚。裴子柚笑得更大聲了,像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一樣。

程意蘿猛地停住腳步,看著男生張狂的笑臉,心裏的戰火徹底燃燒起來。

“好,我同意。”她冷冷地說,然後一字一頓地提醒裴子柚, “請你注意,我叫程意蘿,不要再喊我程小蘿。”

4

她微仰著頭,卻也隻能到他下巴的位置。

裴子柚假裝自己感受到了她威震四方的氣勢,不自覺地伸出手去,好想拍拍她的頭。如果拍了她的頭,她會變成小老虎吧。

裴子柚心裏想著,然後把手豎起來:“好,擊掌,一言為定。”

程意蘿扯扯書包的肩帶,走了過去,根本沒理會那隻在空中等待的手。

總算走到了地鐵站,她也沒打算說再見,反正她把身後的裴子柚當空氣。

裴子柚卻忽然扯著嗓子喊了起來:“再見,程小蘿,路上注意安全。回家要好好學習,但是也不要壓力太大,比平時再努力一點點就可以!你還是有機會戰勝我的,要加油啊!”

程意蘿硬著頭皮走進地鐵口,到底還是忍不住,大步流星地折了回來,對裴子柚說道:“裴子柚,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其實特別高傲、特別幼稚、特別自以為是?”

裴子柚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說道:“嗯, 確實有人說過,就是……你呀!”

裴子柚說著忽然抬手拍了拍程意蘿的頭。

到底還是沒忍住啊,他心裏想著,嘴角快咧到了耳根。然後, 在程意蘿發怒之前,他抱著籃球拔腿就跑。

程意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家夥消失在人群裏。

她忽然有些懊悔,她似乎高估了這個對手的水準。要知道,找了一個這樣幼稚的對手,顯然,是對自己的看低。

紅燈把長河一樣的車流截斷。

開車的女人趁著等紅燈的間隙,把音響裏的英文歌關掉,換上單詞精講的音頻。

“要利用好碎片時間。”她說著,掃了一眼後視鏡裏女孩的臉。

女孩麵無表情,靠在座椅上,眼睛望著窗外,難得的平靜,不知道在想什麽。

“駱珞?”她喊了一聲。 “嗯?”身後總算傳來懶洋洋的回應,帶著幾分嬌嗔,“哦,知道了,媽媽。”

聽起來難得的乖巧。

駱珞嘴裏應著,眼睛卻還是望著車窗外。

地鐵口人流湧動,饒是如此,她還是一眼看見了心裏麵像星星一樣明亮的身影。似乎已經是一種習慣了,總是能在人群中第一眼認出裴子柚。這樣的偶遇,原本是個驚喜。可是……駱珞的眉頭微微蹙著,心裏湧起莫名的情緒。

裴子柚對麵站著的人怎麽會是程意蘿呢?她們明明在一個小時之前在這裏說過了再見。

駱珞有些恍惚。她轉過頭,看看司機位上媽媽的背影,再轉頭看看車窗外。

燈光輝映著夜色,背景唯美浪漫,男生輕輕拍了拍女生的頭, 像電影裏被緩緩定格的一幕。

駱珞說不清心裏的感受,遲疑著對自己說,應該是認錯人了吧。

她擦了擦眼睛,想要看得再仔細一些。

綠燈亮起來,有車鳴聲此起彼伏,長河再次湧動,暮色鮮活, 仿佛剛剛那一幕不過是錯覺。

5

嗯,一定是錯覺。駱珞心裏篤定地說著。

然後,她又有些氣惱,擺弄手機,忽然對媽媽說道:“媽,今年的生日,你送意蘿一部手機吧。沒有手機,太不方便了。”

如果程意蘿有手機,她這時候早就把電話打了過去,她可以直白地問——你在哪兒啊?你和裴子柚在一起嗎?你不是早就回家了嗎?

“我要是送了她手機,她媽媽還不和我絕交?你楚阿姨那個人啊,養孩子養得太過用力了。孩子就像植物一樣,需要的陽光和養分都是有限製的,超標了反而會適得其反。”駱珞媽媽淡淡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女兒,“你專心一些,好好聽音頻,別溜號。”

“媽,養分太多,我吸收不了,我都消化不良了。”駱珞嘟囔了一句。

“我看你分明是拒絕養分導致大腦貧瘠。”

駱珞媽媽肆無忌憚地笑起來,毫不在意傷害女兒的自尊心。 駱珞歎口氣,難得沒有和媽媽據理力爭,她想著明天上學,一定要向程意蘿問個明白。

大人們說,駱珞和程意蘿的交情是從出生那一天開始的。

程意蘿上午剛被抱出產房,來探視她們母女的駱珞媽媽就毫無征兆地破了羊水,原本預產期該在兩周之後的駱珞,提前來和程意蘿做伴了。出生第二天,她們被抱到同一張小**會麵,駱珞揚手撓花了程意蘿粉妝玉砌的小臉蛋,程意蘿卻不哭,閉著眼握住駱珞那隻小手,在睡夢中翹起嘴角。

當然,那些都是大人們說的,不屬於駱珞的記憶。

駱珞記事的時候,程意蘿已經生活在東北了,她們的友情是通過電話建立起來的。程意蘿從小就特別優秀,媽媽總是說,你要向意蘿學習啊,意蘿練習鋼琴很刻苦,意蘿英語口語說得特別好,意蘿總是考雙百。

大多數小孩都討厭被父母和別的小孩對比,尤其是經年累月的“參照物”總是同一個人,總是比你優秀,難免會讓人有挫敗感。但是,駱珞絲毫沒有這種感覺,也許是緣自同一天出生的親近,駱珞格外喜歡程意蘿。

程意蘿這個名字,從小就在她心裏閃著光。她對程意蘿的喜歡,無異於對迪士尼公主的熱愛。

然後,她終於有機會和程意蘿做同學了。她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一起上下學,一起過生日,她們有同樣的衣服、鞋子和背包,就像雙胞胎一樣。她常常覺得,如果自己像意蘿一樣瘦,她們一定可以假扮成雙胞胎。

沒錯,駱珞從上小學的時候開始發胖,像一隻圓滾滾的小麵包。

沒人喜歡胖子,男生們總是給她起綽號。她也不喜歡胖胖的自己,即使從小就學了芭蕾舞,卻因為胖不能入選學校的舞蹈隊;她穿漂亮洋裝的時候必須深吸著氣,為美麗付出代價;她走路多了會喘,爬山這種事更是想都不要想。就連親人們也在她背後說,她胖起來真是沒有小時候可愛了,顯得蠢笨蠢笨的。

隻有程意蘿從來沒嫌棄過她。即使是第一次見麵,程意蘿也毫不驚訝,程意蘿摸摸她的小胖臉,眼睛笑得彎彎的,她溫柔地說: “駱珞,你真是和我想象中一樣可愛呀!”

她說她可愛,語氣真誠,一點兒都不像大人們那樣敷衍。大概是從那一刻起,駱珞決定,程意蘿從此就是她最好的朋友。

程意蘿仿佛是萬能的,任何事情隻要做了就能做到極致。駱珞6

常常也想要像程意蘿一樣優秀,但是力不從心,她完全不會因此困擾,因為在這世界上,她最好的朋友已經那麽優秀了,她感同身受就可以了。

媽媽常常笑她的奇怪邏輯,朋友的優秀又不代表自己。她才不在意,她驕傲地說:“與有榮焉。”

為什麽一定要強迫自己發光呢?如果自身的能量有限,那麽能感受到周圍那些優秀的人的光芒,不也是一件讓人很開心的事嗎? 美好的人與物,都是讓人來欣賞的啊!

這是駱珞的邏輯。

駱珞第二天一大早就等在學校門口,見程意蘿走過來,她急匆匆地迎過去,她的心裏真是藏不住半句話。

“意蘿,你昨天沒有坐地鐵直接回家嗎?”駱珞繃著臉,“我好像後來又看見你了。”

程意蘿愣了愣,很快笑起來:“哦,對啊,我忽然想起來需要買一套卷子,所以,我又去書城逛了一圈才回去。”

駱珞眨巴眨巴眼睛,裴子柚的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卻見裴子柚昂著頭從不遠處走過來。十六歲的男孩子,臉上還有未脫的稚氣,但是笑起來明亮耀眼,整個人都洋溢著青春的神采。

“駱珞,早上好。”裴子柚衝著駱珞揚揚手。

他終於記得她的名字了。駱珞的小胖臉立時紅了起來,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條縫。她立時跟上裴子柚的步伐,矜持又不乏活潑, 尺度倒是拿捏到位。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仿佛把身後的程意蘿當成了空氣。

程意蘿斜睨著裴子柚的背影,冷哼一聲,然後昂起頭,高傲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

裴子柚笑著對駱珞說:“你朋友走路的風格挺霸氣。”

駱珞捂著嘴斯文地笑,說道:“哎呀,意蘿最大的愛好就是學習,其他方麵她確實不拘小節。”

果然是錯覺呢,她想,這樣耀眼的男孩子怎麽可能會把溫柔送給像陌生人一樣的程意蘿呢?她的心情瞬間就好了起來。

身後又有人趕上來,低著頭,背著黑色的書包,大步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裴子柚看著那背影似乎翹了翹嘴角,他的病好得還真快呢! “那是程意蘿的同桌,我們班最奇怪的男生,你看,他的左手總是戴著手套,大家都喊他‘僵屍手’。” 駱珞賣力地尋找著話題。

“我知道啊,他是我表哥。”裴子柚笑眯眯地開口。駱珞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