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746路公車上的男孩女孩

希望與失望像是雙生花,就像

成功與失敗總是會微妙而尷尬地碰麵。

人生總是這樣,因為有向往, 就必然會有難過追過來。但是,夜色裏的趕路人,誰會因為畏懼黑夜,就不去勇敢地追逐太陽呢?

少年的你,敢不敢為了未知的

明天而全力以赴呢?

1

天氣已經熱了起來,遊泳館閉館的時間延時了,作為遊泳隊的金牌教練,老程每晚的工作排得滿滿的。因此,每天的晚飯,隻有程意蘿和媽媽一起吃。

因為要多寫一篇作文,她每次吃飯都匆匆忙忙的,這一天也不例外,放下碗筷就奔著書桌走過去。

程媽媽似乎歎了口氣。程意蘿聽得不太真切,也沒太在意。 “意蘿,今年的生日怎麽過?你聽駱珞提過嗎?”程媽媽追問了一句。

“媽,我生日還早著呢,還有兩個月呢。”程意蘿已經掏出了草稿本。

她才不期待生日呢,每年都要和駱珞一起辦生日會,做主角的卻分明是駱珞,她心裏厭倦極了。

程媽媽兀自盤算了一會兒,兩個月啊,時間太久了些。今年經濟不景氣,公司隱隱有裁員的傳聞,她必須盡快做好手裏的項目, 否則別說是升職了,能保住工作都有些難。她有心去找駱珞爸爸幫忙,但貿然開口總是顯得突兀,要是生日會能早一些辦就好了,大家在開開心心的氣氛裏隨意聊聊,駱珞爸爸也許會主動伸出援手。 “要不然……哪天我們和駱珞家聚一聚吧,好久沒一起吃飯了。”程媽媽思忖著。

她平日裏是不太喜歡兩家人聚在一起的,尤其是看著自己男人和駱珞爸爸坐在一處,怎麽都覺得心裏不平衡。

“我天天都和駱珞一起吃午飯,有什麽好聚的?”程意蘿嘟囔了一句。

程媽媽隻想著自己的心事,也沒理會程意蘿的態度。隔了好一程意蘿飛快地寫完了作文,準備開始正式做今天的作業,隻聽雜物間裏傳來媽媽的咆哮聲。她的心裏“咯噔”一聲。

“程意蘿,這是什麽?”

滿滿一箱子的漫畫書被摔在了地上,有二三十本,是程意蘿多年來節衣縮食的珍藏。雜物間裏有很多舊物,程媽媽平日裏幾乎是不動它們的,程意蘿一直利用那個位置來放漫畫書,穩妥又安全。程意蘿張著嘴,大腦一時空白,不知該如何解釋,最後幹巴巴地說了一句,“這是我小時候的。” “小時候?一年前是你小時候?”程媽媽翻著一本書,指著出版日期質問她。

“程意蘿啊程意蘿,你說說你為什麽每次考試都拿不到第一名?你看看你把心思都放在哪兒了?你的水平也就隻配看這麽幼稚、低級的漫畫書!”程媽媽說著開始動手撕那些書,嘴裏還恨恨地數落著,“我辛辛苦苦賺錢養你,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你就這麽揮霍我的血汗錢?你看看,這麽一本薄薄的破書就五十多塊錢?你倒是真會花錢啊!”

“媽……媽媽……不要撕,這是簽名版的。”程意蘿看著媽媽手裏的動作,心疼極了,連忙伸手去攔她,慌不擇言地說:“媽, 這些其實是……是駱珞的。”

對,“意蘿2號”慌張地想,用駱珞來當擋箭牌一定會沒事兒的。

“駱珞?好啊,你這就給駱珞打電話,我要親自問她。”程媽媽說著把手機遞過來。

見程意蘿遲疑,她更篤定女兒在撒謊。青春期真是如傳說中一樣可怕,果然,連一向乖巧懂事的女兒都開始對她說謊了。從這些書的出版年份來看,起碼有一些是程意蘿幾年前買的。她最心痛的,不是女兒看課外書,也不是女兒說謊,而是一手養大的孩子絲毫不能了解父母的苦心,不能體諒父母的艱難。

種種心酸一時間匯聚心頭,程媽媽的情緒徹底崩潰了。

程意蘿忘了哭,她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發抖。眼前的媽媽又變成了怪獸,變成了情緒失控、言語暴力的怪獸。她無法在日記裏描述媽媽那些失控的語言,它們像匕首一樣,掙脫一個知識分子的外殼,一把把鋒利地刺向她。

媽媽從來不打她,但是媽媽的語言暴力比拳打腳踢更可怕。 她默默低著頭,溫順地靠牆而立,雙手努力地握成拳,用以減輕身體的顫抖。漫畫書一本本被撕碎,雜物間裏彌漫著塵土飛揚的味道。每一本書都是她的童年回憶,是她成長路上為數不多的小美好。

這場暴風雨總會過去的,她心裏默默數著數。媽媽該哭了。“意蘿2號”麻木地說著。

果然,發泄完的程媽媽似乎再也沒有力氣動手,她坐在沙發上開始哭,像以往每一次“暴風雨”特有的規律一樣,她開始陳述自己這麽多年獨自養大程意蘿的辛苦。

然後,她會把自己關起來。“意蘿2號”繼續喃喃。

像編輯好的程序一樣,程媽媽抽泣著,回到臥室,關上了門, 其間再沒有看過程意蘿一眼。

程意蘿蹲下來,開始收拾地上那些碎紙片。那些已經破碎的書頁,是一個女孩被撕碎的彩色的夢。

程意蘿,你不想成為一個單純的沒有任何愛好的學習機器。“意蘿2號”對自己說。

我不想。她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眼角終於有淚水流出來。

2

程意蘿很久沒哭過了。

空氣裏已經有了夏天的味道,今年的春天真是短暫,薔薇在夜色裏怒放著,薔薇季是初夏的開幕式。

程意蘿也不知道自己麻木地在街頭走了多久。

或許,她從來沒去想象過一個成年人的內心世界,她不能對父母的壓力感同身受。但是,他們又何嚐了解過一個少年的內心世界?從小孩過渡到大人的這段路途上,她的喜怒哀樂,她的勇敢與恐懼,他們又關注過多少呢?

等到程意蘿走得小腿酸痛,她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爸爸工作的遊泳館旁邊。

落地窗裏麵燈火通明,藍色的泳池比白日裏更顯溫柔。

遠遠地,可以看見爸爸在泳池一角帶著學員遊泳的身影。似乎是心有靈犀,老程偶一抬頭,看見了玻璃窗邊纖瘦的身影。

他揚揚手,心裏歎口氣,那小孩兒……看起來不太開心啊? 客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最後一個學員也下課了。老程揉揉女兒的頭發,什麽也沒問,隻是拿了泳衣給她,然後自己去換衣服。在對待女兒的問題上,他遠比妻子更細心。女孩長大了,她必須找到一個可以化解自己情緒的方式。

程意蘿換了泳裝潛進深夜無人的泳池裏。

水麵**著柔波,那些微小的波浪,溫柔卻有力量。她隻管機械地向前遊著,在潛進水裏的時候,那是一個完全靜寂又自在的世界。在悲傷的時候,水底是她最愛的庇護所,就算流眼淚,也不會被人看見。

她是在泳池裏長大的,她常常覺得自己前生可能是一條魚。爸爸甚至動過讓她走專業遊泳的念頭,可是被媽媽早早地遏止了。在媽媽看來,當運動員?那是學習不好的孩子才會去選的出路。

程意蘿,你從來沒有選擇做自己的自由。“意蘿2號”說著。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潛進更深的水裏。

然後,周圍有水流波動,有人遊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出水麵。程意蘿差點兒嗆到水,用另一隻手抹了抹臉,險險地在水裏立住。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抓著自己的那隻手,那隻手骨節分明,被水泡得有些發白,手背卻有大片紅色的痂痕,在白色的日光燈下,尤其顯眼。

程意蘿猛地抬起頭,眼前的人可不正是薑湛嗎?

而薑湛也顯然有些詫異,他沒想到自己從泳池裏“撈”出來的這個人會是程意蘿。或許是她潛進水裏的時間太長了,讓他誤以為她在水底發生了危險,因此想也沒想就遊了過來。

“你……你有事嗎?”程意蘿故作淡定地問道,好在濕漉漉的一張臉,根本讓人分辨不出眼淚的痕跡。

“沒事。”薑湛忽然意識到自己誤會了,眼前的女孩顯然水性不差。

他麵無表情地鬆開手,一轉身,向著泳池另一邊遊過去。

程意蘿看了一眼他劃動的左手,緊緊跟了過去。薑湛速度快極了,似乎想擺脫尾隨他的這個女孩。程意蘿輕哼一聲,雙腿用力, 奮力追了上去。

程爸爸已經換好了便裝,站在二樓的看台上,滿眼放光,忍不住嘖嘖讚歎:“兩條魚啊!”

然後,他眼見著自己家那條魚狡猾地向男孩的方向偏了一下, 男孩條件反射地閃開了。程意蘿因此領先一步,率先觸到了泳池的牆壁。

3

“犯規!”程爸爸輕喝一聲,嘴角卻快要咧到耳朵根。

手機響起來,他皺著眉,果然,手機裏傳來的是妻子的咆哮和哭訴。

“是的,意蘿來我這兒了。”程爸爸平靜地說著,“你不要急了,我晚一點兒帶她回去,你自己在家裏也平靜一下,孩子大了, 你也要學會尊重她。”

他溫和又機械地安撫著電話那一端的妻子,眼見著女兒像小尾巴一樣追著那男生跑,他不禁輕輕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這種情況你還笑得出來?”妻子聲音尖銳起來。“哦,沒什麽。”他慢條斯理地說著。

薑湛跳出泳池,拿了條浴巾就向淋浴區走,走了兩步忽然覺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浴巾。他回頭,看見程意蘿濕漉漉的一張小臉。雪亮的日光燈底下,她那雙彎月一樣的眼裏沒有一點點笑意,也不見了星光。她的眉頭微微蹙起,嘴唇緊緊地抿著,看上去,那張臉上仿佛寫著無盡的委屈。

薑湛有一種衝動,想伸手抹平她蹙起的眉頭,但還是忍住了。他試探著又向前走了兩步,她照例抓著他浴巾的一角沒有鬆手。

薑湛聳聳肩,不知該說些什麽。顯然,她不開心。但是,除了年幼的薑沁,他從來沒哄過其他女孩子。

“我們比賽吧。”程意蘿開口,嗓子有些啞,“八百米。” “還是四百米吧。”薑湛說道。

空曠的泳池裏,兩個少年認真地遊著,一圈、兩圈、三圈…… 幾乎是她的極限了,她仍舊努力劃動著雙臂。倒是薑湛,用餘光斜睨著她,刻意放慢了速度,她卻瞪了他一眼,似乎察覺到他的放水。於是,他微翹起唇角,開始全力以赴。

零星有幾個還未離開的客人也被他們吸引,索性抓著浮漂興致盎然地看他們比賽,甚至笑著打賭,男孩和女孩誰會贏。有人說肯定男孩的耐力更勝一籌;有人說不盡然,因為在他們比賽之前,男孩已經在泳池裏遊了很長時間。

最後一圈,兩個人競爭尤其激烈。在薑湛手臂觸到泳池的刹那,二樓看台上的程爸爸忽然吹響了哨子,給這場比賽增添了十足的儀式感。

薑湛險勝十秒。

程意蘿大口喘著氣,她還是輸了,但是輸得很開心,用揮霍體力的方式來發泄情緒也是不錯的選擇。

有人給他們鼓掌。

程意蘿緊繃的小臉終於鬆弛下來。她看看薑湛,灑脫地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她離開泳池,大步走向更衣室。

女生真是地球上最讓人難以理解的一種生物。薑湛想。然後, 他的視線落在自己的左手上,一顆心突然懸了起來,她……會發現自己左手的秘密嗎?

在那場火災之後,他的左手確實有兩年的時間是不會動的。他不想被人看見手背上的疤,固執地戴上了黑色手套,就連睡覺的時候都不肯摘下。就像醫生說的,那是藥物無法治療的心理性應激反應。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裴媽媽開始學習心理學的課程,她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人生中最適合自己的選擇,沉迷其中,充滿熱情,反倒減弱了對兒子左手的關注。

隻有小小的薑沁,每天睡覺之前都會輕輕親吻哥哥的左手,溫柔地許下願望:“我希望哥哥的手在天亮之後就會好。”

像一個會魔法的精靈。

有一天,薑湛獨自放學回家的時候,發現小鎮的路邊開出了今季的第一朵薑花。蝴蝶一樣的薑花,是薑沁最喜歡的花。他跨過灌木叢,去摘那朵薑花,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左手能動了,雖然動作有些僵硬,但是他敢肯定那五根手指確實蘇醒了。他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摘下了那朵花,他確定,是薑沁的魔法成功了。

他飛快著跑回家,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爸爸媽媽。

然後,他聽見爸爸媽媽的爭吵,聽見他們疲憊之後冷靜又殘酷的決定。

兩個孩子,他們一人選擇一個。媽媽選擇了他,因為他左手的頑症,媽媽覺得他會需要她的心理治療。爸爸決定帶著妹妹去東北,工廠在東北設新廠,他可以得到更適合發揮專長的空間。

薑湛躺在小鎮的田埂上想了很久,像成年人一樣冷靜地分析著。爸爸寬厚,媽媽好強,如果妹妹跟著爸爸生活可能會更快樂。他做了自己的判斷之後,默默戴上了手套,他選擇保守這個秘密。因為,如果媽媽知道他的手已經康複了,那麽很可能她選擇帶走的孩子會是妹妹。他不希望,精靈一樣的小女孩被控製欲極強的媽媽束起翅膀。

可是,事實證明,他還是做錯了這道人生選擇題,如果妹妹跟著媽媽,就不會死了。是他的選擇,害死了妹妹啊!

“小夥子,遊得不錯,你學了幾年遊泳了?教練是老程吧?” 泳池裏的阿姨們湊過來,打斷了他的回憶。

“我沒學過遊泳。”薑湛低低地回答,倒像是有些難為情,衝著對方欠欠身,迅速地離開了,依稀還聽得見身後傳來熱情的討論聲——是個好苗子啊,應該推薦給程教練。

薑湛喜歡遊泳,喜歡水下的世界,但是,他害怕在人前**自己的左手。所以,他喜歡臨近深夜的遊泳館,他不想成為人群4

矚目的焦點。

夜色濃鬱,已經到了快要閉館的時間。

老程在門口吸著煙,和門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他在等女兒出來,視線卻不時落在大廳裏那個男孩子身上。

薑湛原本是想獨自離開的,可是濃重的夜色讓他停住了腳步。這麽晚了,或許該送程意蘿回家吧,他回想著她蹙眉的樣子。

程意蘿甩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更衣室出來的時候,看見薑湛站在大廳裏來回踱著步,欲走還留,臉上一副糾結的表情。

她掃了一眼他戴著手套的左手,走過去,說道:“薑湛,這裏離你家可挺遠的,你幹嗎到這邊來遊泳?”

薑湛沒說話,但是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我願意,你管得著嗎?

“意蘿2號”輕哼了一聲。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這家遊泳館晚上人少,又有夜班公交車過江,交通方便。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程意蘿霸氣地說道。

薑湛看看麵前的小姑娘,臉色低沉,這丫頭明顯搶了自己的台詞吧。

“謝了,不用。”薑湛冷硬地答道。

其實程意蘿的意思是讓她爸開車送薑湛回去。

兩個人走到門口,程意蘿向爸爸揮揮手。程爸爸的態度竟然一點兒都不主動熱情,隻是看著程意蘿,有些為難地說:“哎呀,意蘿,我還有些事要做,你先回去?”說著,又轉頭看向薑湛,自來熟地說道:“你是意蘿同學吧?要不然,你替我送她回家?”

5

薑湛有些不明狀況,但是在程爸爸熾熱的目光下,還是訥訥地點了點頭。

程意蘿不悅:“爸,我可以等你,我和你一起回家。”

程爸爸低聲說道:“我和你媽說過了,她不會再發火,你早點兒回去把作業寫完。”

程意蘿委屈地說道:“你就這麽放心讓你第一次見到的男生送我回家?”

程爸爸抬高聲音,拍拍薑湛的肩膀:“當然放心了,這麽優秀的小夥子!同學,你叫什麽名字?你們是同一個班的嗎?你有沒有興趣到我們遊泳隊來?”

眼見著薑湛有些招架不住,程意蘿一把扯過薑湛,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程爸爸在他們身後露出老狐狸一樣的笑容——女孩子大了, 要學會和異性相處。難怪程媽媽總是數落他,完全沒有一點兒“嚴父”的樣子,開明大度、溫和包容,是老程做父親的哲學。

這座城市的夜晚其實永遠都不會太寂寥,大馬路上燈火通明, 依舊車來人往。即使小巷子裏,也仍舊亮著橘色溫暖的燈光,燈光下,三五個人湊在一起,圍著一盆小龍蝦,談笑風生。

程意蘿聞著夜風裏的香氣,打著嗬欠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薑湛看著女生懶洋洋的背影,有些無語。 “你坐幾路車回去?”走到公交站,程意蘿忽然停住,轉過頭問薑湛。

薑湛險些撞到程意蘿身上。 “我先送你。”他淡淡地說。

“我家離這裏很近,才不用你送呢。”

程意蘿抬頭看看遊泳館的大門,爸爸的車還停在門前。

她認真地看著站牌:“你坐746夜班正好,八站就能到,下車不用走太遠就到你家了。”說著,她又抬頭看看路口,“不過,夜班車好像要多等一會兒,我陪你吧。”

說著,程意蘿在候車的長椅上坐下來,又拍拍身邊的位置,示意薑湛也坐下。

薑湛看看夜空,城市裏的夜空已經許久都不曾有星光了。他頗有些不自在,但還是坐了下來,這不算美的夜色竟然讓他有些留戀。

他掏出手機,打開在裴子柚家拍的照片遞過去:“你加我微信,我把照片發給你。”

“我沒有手機,我大概是咱們學校碩果僅存的無手機原始人。我媽說了,不上大學不許用手機,我媽那個人啊……一言難盡。”

程意蘿嗬嗬笑著,毫不客氣地把薑湛的手機拿過來。 “不會吧?裴子柚會做這麽變態的題?”程意蘿看著那幾套卷子,很是驚訝,作為一個合格的學霸,書城的每套卷子她都看過, 這幾套是她最嫌棄的。難道,是她對試卷的判斷力有問題?看來要把這幾套卷子買回來做一做。

她點著頭,心裏默默算計著,還不忘表揚薑湛:“不錯嘛,薑同學,我們合作雙方都是很講誠信的。”

薑湛扯扯嘴角。 “喀……喀……”程意蘿故意咳了兩聲,“那個……薑同學,你夏天也戴手套嗎?”

她極力忍著心裏的好奇,還是問出口。 “他們說……你那隻手不會動。”大約是知道這個話題有些敏感,她補充了一句。

薑湛沉默了一會兒,破天荒地,抬起左手,緩慢地做了一個屈伸的動作。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展示給別人。

“是秘密。”他說。 “哦……”程意蘿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心裏卻莫名地開心,她竟然分享到了他的秘密。程意蘿忍著笑意,一臉嚴肅地說:“我會保密的。”

奇怪的女孩子,有嚴苛的媽媽和寬厚的爸爸,在人前是不苟言笑的三好學生,私下裏卻像完全變了個人。他摸摸鼻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這個女孩子毫不設防。

有老奶奶推著小手推車經過他們麵前,說著地道的方言。程意蘿用手肘碰碰薑湛:“奶奶在講什麽?”

薑湛有些意外,說道:“你聽不懂江城話?她問我們要不要買棒冰,她自己做的,牛奶棒冰。”

“要啊!”程意蘿對著薑湛眨眨眼,“但是我沒帶錢。” 那樣子既調皮又可愛,像極了薑沁。

薑湛嫌棄地說了一句:“現在是二維碼支付時代,你是古人嗎?”說著,他拿過手機緩緩地起身。

程意蘿看著他過去,他和老人講話的時候,臉上的線條都是溫和的。他手裏拿了兩支棒冰回來,老人卻焦急地追過來,喃喃地說著什麽。這次,程意蘿大致聽懂了,她是說薑湛給的錢太多了。

“奶奶,太晚了,你早點兒回家去啦。”程意蘿很自然地說著,仿佛做好事的人是她自己。

老人咧開嘴對她笑,然後從小推車的車筐裏拿出一朵白色的花遞給她。

像蝴蝶一樣的白色花朵,搭配著綠色挺闊的狹長葉子,在夜風裏散發著濃鬱的芬芳。程意蘿仔細聞了聞,覺得這香味似曾相識, 忽地想起什麽,湊近薑湛,又吸了吸鼻子。

“薑湛,你的洗發水就是這種花的味道!”

薑湛看著她大驚小怪的樣子,有些好笑,又有些鄙夷:“是薑花,你連薑花都不認得?”

程意蘿撇撇嘴:“我媽不喜歡花,我們家連盆栽都不養。” 說著,又歎口氣,“我媽的人生愛好,大概就是把我養成一朵最無敵的花。你看,我連最常見的薑花都不認得,我沒有QQ號, 沒有微信號,沒有遊戲賬號,也許你說得對,我可能是穿越來的古代人。”

他看出她的失意,轉移話題:“你為什麽聽不懂本地話呢?” 她撓撓頭,有些慚愧:“也不是完全聽不懂,一知半解而已。

我是在東北長大的啊,我十歲那年才跟著父母回到江城。” “東北啊……”薑湛有些恍惚,“你知道白城也有一個叫‘黃鶴樓’的地方嗎?”

還是說出了薑沁曾經生活的那座城市的名字,盡管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意。

“知道啊,離我爸駐地不遠,我還有個哥哥在那座城市呢,不是親哥哥,是我爸戰友的兒子。”程意蘿小口小口地舔著手裏的棒冰,記憶裏仿佛有什麽閃爍了一下,她忽然偏過頭,仔細打量著薑湛,有極小的碎片從回憶裏跳出來,“薑湛,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

是啊,有一年生日的前夕,她和媽媽經過江邊的小巷子,她曾遇見過一個小男孩,他執著地等待著一封從東北的來信。因為隔天就是生日,所以她對那個日子記憶猶新。

程意蘿準確地報出那個日期,想在薑湛臉上看到驚訝的神色。

可是,薑湛的臉色忽地沉了下去。

薑湛似乎也想了起來,在蒼茫的暮色裏,穿著綠色紗裙的小女孩有著酷似薑沁的臉。那一天,他永遠都不會忘。因為,那是他記憶裏最後的溫暖。雨後的夕陽,溫柔得像水麵的柔波,雲朵被染成玫瑰色。在那扇古老的窗裏,飄出來的是外婆做的飯菜香氣,那是外婆留給他的最後的味道。第二天傍晚,外婆在買菜的路上突發心髒病,再也沒有醒來。

遠遠地有一輛公交車開了過來,並不是746路。薑湛卻忽然起身,想也不想就跳了上去。

“哎?薑湛,你坐錯車了。”程意蘿茫然地在他身後喊了一句。

可是車門已經關上了。薑湛抬著頭,隔著車窗看了看她。她的臉在夜色裏那麽生動,就像她手裏的薑花一樣。可是,這個女孩子,卻總是能讓他想起太多不忍回顧的往事。

他討厭這種感覺。 “薑湛,今天謝謝你啦!我的壞心情都不見了!很高興和你做朋友!”程意蘿扯著嗓子在車窗外喊著。

人們忍著笑,連司機都刻意放慢了速度。

薑湛低著頭,沒有給她回應,仿佛沒聽見一樣,他迅速地走到空無一人的最後一排。

好像第一次有人這樣和他說——很高興和你做朋友。“薑沁,我需要朋友嗎?”

他從背包裏掏出一個小小的蒙奇奇娃娃,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這是薑沁留給他的紀念。

車開了,燈光暗下去,他坐在黑暗裏,心裏想著,那個女孩眼裏的星光也會因為自己的冷淡而熄滅吧。

·085·

他不需要朋友,因為朋友,是需要以心換心的。可是世間的美好總有終結,當一顆心消失,另一顆心就隻能活在無窮盡的痛苦中。

他有些難過。他向往她帶來的光亮,卻沒有勇氣向著那光芒走過去。

你看,人生總是這樣,因為有向往,就必然會有難過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