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朋友嗎?是朋友吧

仙人掌長出芒刺,因為沙漠裏

缺少水分;我對世界豎起敵意,因為心裏曾被刻下傷口。

對少年來說,雖然經曆淺薄, 但總會有挾著沙石的風在迎麵而過的時候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

別怕!那些傷口裏的沙礫,可能是傷口難以愈合的緣由,也可能,是珍珠的最初。

1

薑 沁 :

我該怎麽形容程呢?

我明明和你說過她許多的缺點,可是,我在她身上反複看見你的影子,閃著小小的光芒,也璀璨,也動人。

或許,人和人之間是很容易產生偏見的吧。

我現在幾乎可以確定,程是一個住在殼裏的人。像我一樣,用一個外殼套住真實的自己。她的殼是乖巧得近乎呆板的女學霸,藏在殼裏的卻是一個更有血肉、更真實,也更調皮的小女孩。

在她麵前,我隱隱暴露了一些自我,不由自主的。她說:很高興和你做朋友。

可是薑沁,我需要朋友嗎?這令我有些忐忑。

——來自“薑湛日記”

雨季顯然來得早了一些,一大早就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程意蘿出了地鐵,正要把傘打開,就見駱珞從路邊的一輛車裏探出頭:“意蘿,上車,我等你好久了喲。”

程意蘿照例一臉感動,熟練地組織了語言,讓讚美與感謝之詞顯得真誠又自然。駱珞自然十分受用,美滋滋地開始講述昨晚的夢。

“我昨天夢見我們去看演唱會,你猜是誰的?”駱珞一掌拍在程意蘿的大腿上,“沒錯,就是W的,然後,到了互動環節,你猜發生了什麽意想不到的事?”

程意蘿配合地做出好奇的表情。

“沒錯,幸運兒就是我,一束紫色的光芒落在我身上,我被選為幸運嘉賓,可以和W同台演唱一首歌,還好我穿了白色的公主裙,特別適合站在舞台上……”

“意蘿2號”歎著氣。她才不喜歡聽那些甜膩膩的夢,滿是夢幻與浪漫的氣息。

車窗外的植被在雨中格外蒼翠,這是意蘿接納這座南方城市的原因之一。綠色,總是讓人覺得平靜。

忽然,有個人影跳進視線。 “是薑湛啊!”程意蘿下意識地喊了一聲。

駱珞根本沒有向車窗外看一眼。而說話之間,他們的車已經超過了薑湛。意蘿向後張望,薑湛沒有打傘,斜斜地背著書包,校衫明明都濕了,腳步的節奏卻依然懶洋洋的。

“我們……”

她有心讓薑湛搭車,忽地想到駱珞對薑湛的態度,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可是那一路,她都在擔心著那個雨中獨行的男生。

“意蘿,離月考可沒幾天了,你這個同桌還是趕快換掉吧,你這種好學生會被壞學生打擾的。”駱珞又開始喋喋不休。

車子快到學校了,駱珞這才意識到程意蘿竟然都沒怎麽回應關於換同桌的這個話題。

學校旁邊有一間便利店,下了車,駱珞拉著程意蘿去買奶茶。“這種天氣,喝一杯熱奶茶是最好不過的。”

程意蘿看看駱珞快要擠破公主裙的腰身,沒說什麽。往日裏, 她是會拒絕駱珞的好意的,她不喜歡喝奶茶,程媽媽從小教育她要少吃高熱量、容易發胖的垃圾食品,巧克力除外。

可是今天,程意蘿遲疑了一下,點了一杯原味奶茶。淋了雨的人,最適合喝一杯熱飲驅寒。

2

渾身濕漉漉的薑湛在路人各色的目光中走進了教室,他早就習慣了做大家眼裏的怪人。

淋雨沒什麽不好,除了會感冒。他出門的時候,媽媽已經去工作室了,他翻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家裏的雨傘放在哪兒了,索性就這麽淡定地淋著雨走到了學校。

似乎,他已經習慣了沒有傘的日子。因為,那個為她打傘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記憶中的下雨天,他總是會打一把大傘去幼兒園接薑沁。小小的薑沁,像小貓一樣趴在他的肩頭,卻努力地把傘舉起來,然後在他耳邊輕聲細語地說:“哥哥,你不要被雨淋到哦,會感冒的。”其實那條路並不算長,從幼兒園到停車場而已,媽媽會站在車前,笑眯眯地給他們打開車門,然後用幹毛巾仔細地擦掉他們臉上零星的雨點。那個時候的媽媽,是那樣溫柔。

媽媽生下薑沁的時候就曾經告訴他:“相互陪伴,是爸爸媽媽送給你們的禮物。”

像洋娃娃一樣的薑沁,是他收到的最溫暖的禮物。

後來,他總是想問問媽媽,為什麽要把送出去的禮物收回去, 為什麽毀滅了她?那些話,可能會太殘忍,他始終沒有問出口。

程意蘿已經在座位上專注地學習了。薑湛的視線淡淡地掃過她的身影,然後才注意到自己桌上放了一杯奶茶。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是程意蘿的,他把奶茶向程意蘿的方向挪了挪。

女生安安靜靜的,一如人前的她一樣,卻突然飛快地遞了一張紙過來。

他聽見她低低的聲音:“這是第一篇,你自己抄一遍。”

3

薑湛沒說話,倒是沒像往日裏那樣到了學校就打瞌睡。他愣怔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拿出作文本。他忘了自己身上是濕的,頭發上的水珠落下來,把程意蘿的字跡洇濕了一片。

他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一張小字條在桌上動了動。

薑湛這才發現,那張字條是隨著作文紙一起被程意蘿遞過來的。

嗨,朋友,奶茶買錯了口味,為了避免浪費,能幫我喝掉嗎?

薑湛看看字條,又看看奶茶。隻見身旁的女孩小手一揮,一塊手帕又飛快地被放在了他的桌上。

他扭頭看看程意蘿,偏偏程意蘿目不斜視,仿佛生怕被誰發現自己的舉動一樣。

他微皺著眉,她這種有一點點親近又有一點點嫌棄的表情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程意蘿用餘光看了看身邊像木頭一樣杵在座位上的薑湛,有些惱火,這家夥真是木頭做的吧,身上濕淋淋的,也不怕長出木耳。

她飛快地又遞過去一張字條。

淋雨會感冒的,你是不是傻?

薑湛盯著字條看了幾秒鍾,拿起手帕象征性地擦了擦手,然後握著奶茶杯“咕嚕嚕”地吸了一大口。

握著杯子的手心,熱乎乎的。女孩好像笑了。

他有些不自在,臉色又深沉了幾分。

每天一篇作文,對語文成績非常優秀的程意蘿來說,根本不是什麽難事,隻不過多花一點兒時間而已。但是時間是多麽寶貴啊,所以程意蘿委婉地向駱珞表示,最近要為了月考衝刺一下,不能花費太多時間在路上。

嗯,既不用陪著嬌滴滴的駱珞在路上浪費時間,又能利用坐地鐵的時間醞釀出一篇作文。“意蘿2號”對這個安排滿意極了。

駱珞可就不高興了。 “意蘿,你最近都沒怎麽和我玩兒。”

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駱珞悶悶不樂地把手裏的毽子踢出去。

“胡說,我們現在不就在玩嘛!”

程意蘿溫柔地笑著,一個箭步躥出去,身手敏捷地把毽子又踢給駱珞。卻不想,半路突然又躥出一個陳柘,一腳把毽子攔截了。

駱珞抗議道:“陳柘,你別搗亂。”

陳柘笑著:“一起玩唄,大家都是相親相愛的好同學。” “去去去!誰和你相親相愛?男生都在打籃球呢,你別到我們這兒來湊熱鬧。”駱珞揮揮手。

陳柘故作弱不禁風狀,虛弱地歎口氣:“唉,咱班和五班在打對抗賽,哪有我上場的份兒?”

駱珞眼前一亮:“五班?”說著,她也顧不上去撿掉在麵前的毽子,拉著程意蘿就往籃球場跑,嘴裏興奮地說著:“我怎麽忘了,今天五班也有體育課。”

駱珞對籃球賽才沒有興趣,但是,隻要有籃球賽,那麽場上一定有裴子柚啊!

等她們來到籃球場,球賽早就熱熱鬧鬧地開始了,場外圍滿了看熱鬧的同學,哪還有她們的位置。駱珞不管不顧地往裏麵擠,惹得身旁的人一通抱怨。駱珞回身把程意蘿也拉過來,程意蘿倒是臉色訕訕的。

“哇,裴子柚,好帥啊!”駱珞嘴裏喊著。

身邊的同班同學再次白了她一眼:“駱珞,你是想投敵吧?” 駱珞吐吐舌頭,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眼神卻始終熱切地追隨著裴子柚跳躍的身影。

裴子柚撩了撩頭發,場外響起陣陣尖叫。

程意蘿被陽光刺得半眯著眼睛,心裏暗誹:“打個球而已,耍什麽酷!”

眼看著隊友把球傳了過來,裴子柚卻在關鍵時刻打了個大大的噴嚏,這稍一鬆懈的間隙,球被對方攔截了。

雙方觀眾都對此感到意外,場麵一時安靜,程意蘿卻下意識地笑出聲來,笑聲顯得有些突兀。裴子柚剛好轉過頭來,視線落在表情略顯張狂的程意蘿身上,忽地想起程意蘿在日記裏對自己的腹誹,心想她可是真得意啊,忍不住也笑了一下。接下來,原本不算太賣力的裴子柚,卻突然在球場上爆發了超人的球技,接連幾個籃板,五班的隊伍爆發出陣陣歡騰聲。

程意蘿撇撇嘴,她隱隱覺得裴子柚對自己笑了一下,笑容頗有些示威的意味。

看見裴子柚進球,駱珞是六班觀眾裏情緒最亢奮的,但是又不好表現得太明顯,隻好用兩隻小肉手緊緊握著程意蘿的胳膊。程意蘿覺得自己的胳膊都快要被她掐青了,真受不了裴子柚這位狂熱的粉絲。

她有些意興闌珊,漫不經心地向遠處看,卻看見離球場不遠的地方,薑湛孤單地躺在紅色的塑膠跑道上。

在午後熾熱的陽光裏,那個男生就像……就像一個傻子!誰會平白無故地躺在跑道上曬太陽呢?整個學校都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一個孤單的傻子,她忽然這樣覺得。

程意蘿趁著駱珞揚手歡呼的間隙,悄悄地退出人群。她沿著跑道小跑了幾步,裝作偶然經過薑湛的樣子,問道:“你不熱嗎?”

薑湛似乎並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眼睛閉著,睡著了一樣。 她隻好繼續往前跑。跑過第二圈的時候,她再次經過他麵前:“喂,薑湛,你不舒服嗎?” 他依然無動於衷。

明明很關心他,卻不敢停下來靠近。你真虛偽。“意蘿2號” 揶揄她。

是啊,她怕被人看見。程意蘿咬咬牙,繼續跑下去。跑到第三圈的時候,她正要放慢腳步和薑湛說話,陳柘那小子也不知從哪兒突然躥了出來,嘻嘻哈哈地跟著她一起跑了起來。

“哎?程意蘿,你這麽熱愛鍛煉呢!不錯,跑步多好,比在籃球場上當花癡強多了。”

程意蘿斜睨了他一眼,以前怎麽沒發現陳柘這麽嘮叨?

陳柘跑了一會兒,就開始“呼哧呼哧”地大喘氣,然後停下來,衝著程意蘿的背影擺擺手。

“真是弱不禁風的男子漢!”程意蘿撇撇嘴。

籃球場上響起驚天動地的歡呼,五班贏了。與此同時,下課的鈴聲響了。人群作鳥獸散,薑湛也不知幾時站了起來,消瘦的背影慢慢混進人群裏。程意蘿彎著腰,累得大口喘著氣。

突然,一個籃球猛地砸到她身上,她躲閃不及,一下子坐在地上。

“哎呀,同學,不好意思,打到你了吧。”

程意蘿抬頭,對上裴子柚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咦?這不是程小蘿嗎?”

“程意蘿。”

4

程意蘿冷冷地糾正了他一聲,然後麻利地站起來,昂首挺胸地走開了。不能輸掉氣勢,她心裏想著,卻又忍不住皺眉,屁股真疼,差點兒摔到尾椎骨。

裴子柚揚起手裏的球,眼裏有光芒一閃而過。

他知道她做了什麽,她離開籃球場,在操場上跑了三圈半,每次經過薑湛的時候腳步的節奏會刻意放慢。

她真是……欲蓋彌彰。

一轉眼,程意蘿已經交給薑湛十篇作文了。

而本學期的第一次月考也無波無瀾地結束了。程意蘿的夢仿佛先知一樣,這一次,她再次屈居第二名,落後裴子柚0.5分。她真是 不甘心。

薑湛卻絲毫沒能給予程意蘿任何關於裴子柚的情報,程意蘿有些沉不住氣。

自習課上,她遞過去一張字條:情報呢?

薑湛瞥了一眼字條,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教室的門忽然被人推開,教導主任走進來,笑眯眯地說:“大家冷靜,例行檢查。”

人群一陣**。

胖胖的教導主任站在講台上,聲音極其溫柔:“都不要衝動, 三思而後行。手都放好,誰要是動了,我在這裏可是一目了然,你會成為我重點檢查的目標。”

教室裏響起此起彼伏的歎氣聲。

這種把戲會不定期地上演,完全沒有時間規律,所以往往在大家放鬆警惕的時候,就被抓了現行。教導主任的突襲目標主要是課外書、手機。

程意蘿覺得後背涼颼颼的,手心裏一下子沁滿了汗。

她的英語書下麵放了一本最新的漫畫書。程意蘿雖然有爭分奪秒學習的好習慣,但是“意蘿2號”有一個最大的愛好就是追某套漫畫,偏偏那個作者更新速度太慢,一年最多更兩冊,害得她從初一一直追到高一。

薑湛忽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聲音足以把全班同學逗笑,教導主任霎時把目光射向他。程意蘿恨不得在他身邊消失。這家夥不會是故意的吧?

“薑湛啊,你又困啦?”教導主任對薑湛的愛好了如指掌,人群中又爆發出笑聲,“站起來清醒一下。”

薑湛慢悠悠地站起來,一臉沒睡醒的樣子,身體忽然向著程意蘿趔趄了一下,左手下意識地去扶桌子,一不留神碰掉了桌上好多書。程意蘿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桌上的英語書和漫畫書也被碰到了地上。

薑湛不慌不忙地蹲下身去撿,慢悠悠地把地上的所有書都收進了自己的桌洞裏。然後,他起身站好,態度終於端正起來。

教導主任滿意地點點頭,信手翻了翻他和程意蘿桌麵的書,就越過他們向後麵走去。隻幾分鍾的時間,教導主任成績頗豐,滿意地抱著一摞課外書和三部手機離開了教室。教室裏麵一片哀號。

程意蘿仍舊呆呆地坐著,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卻見薑湛忽然不動聲色地把她的兩本書扔了過來。她慌忙收好,生怕被人看見。

你知道我在看什麽?小字條再次被傳過去。

薑湛斜睨了她一眼,她擠出一抹討好的笑容。

嘖嘖嘖……“意蘿2號”忍不住佩服自己的決策,化敵為友是多麽正確的決定,關鍵時刻,朋友總是會迎難而上。

5

謝啦,朋友!情報嘛,允許你延期三天。

程意蘿補充了一句。

朋友。薑湛心裏有個聲音,把這兩個字反反複複地咀嚼著。他很久沒有朋友了。

薑湛微微弓著身,走進閣樓的小房間。

這是裴子柚的地盤,他並不經常上來。但是他喜歡那扇小小的窗。此刻窗外夕陽漸漸落下,推開窗可以望見遠處一座建築上微黃的燈光。

那是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的黃鶴樓。薑沁曾經在信裏說,她住的地方也叫“黃鶴樓”,在她的黃鶴樓裏,有三個可愛的小女孩,是她的新朋友,是她在孤單的北方遇到的珍貴的溫暖。薑沁也曾那麽幸運,他也曾因此欣慰。即使薑沁已經離開這世界,薑湛仍夢想著有一天去北方看看,看看那座“黃鶴樓”,看看那三個女孩子。

他靠著閣樓小小的窗口,久久凝視著黃鶴樓的燈光。天色越暗,燈光越顯明亮。孤單與悲傷越深沉,陪伴與溫暖才越珍貴。

閣樓裏有一麵舊書架,放的都是裴子柚小學時代的書,另一側,是被遺忘在時光裏的玩具。裴子柚每次來都會把閣樓打掃一遍,因此即使長久無人居住,這方小小的空間仍然顯得幹淨整潔。靠著書架有一個墨綠色的舊沙發,小時候的裴子柚大概很喜歡窩在那個沙發裏看書,經年累月,沙發的皮質已經有些斑駁。

薑湛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

六七歲的時候,在他的手受傷之前,他和裴子柚的關係是非常要好的,每次來外婆家,他們兄弟倆就擠在這小小的沙發上一起看一本書,或者,兩個人在閣樓裏玩槍戰遊戲。小小的薑沁拖著大鼻涕,在門外拍著門,口齒不清地喊著他們。

他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陌生的呢?

薑湛緩緩地舉起自己的左手,遲鈍地屈伸了一下戴著手套的手指。

那年,他們大概八歲吧。薑湛一家還住在江城附近的一個小鎮裏,說是小鎮,其實相當於爸爸工廠的家屬區,住戶多是廠裏的職工。小鎮依山傍水,比城市令人舒服。暑假的時候,裴子柚總是要求去薑湛家度假。那年夏天,自然也不例外。

午後最熱的時候,薑湛和裴子柚鑽進鄰居家的柴房,小小的薑沁也寸步不離地跟了進去。表麵文靜的裴子柚私底下比薑湛還調皮,對鄉下的一切都感到新鮮,興衝衝地拿了根木頭要做鑽木取火的實驗。可是他又沒耐心,眼見著薑湛的雙手都磨紅了,他一回頭也不知道從哪裏淘了一盒火柴。小小的木棍被點燃,像小火把一樣,落在三個小孩的眼裏,像熠熠生輝的星光。

然後,一場火災就此被引發。那些幹樹枝和葦草燃燒的速度, 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男孩們的第一反應不是逃跑,而是救火。著火了,大人們會打爛他們的屁股。他們學著電視裏的樣子,拿著樹枝去撲火,火卻越燒越大。

薑沁在煙火之中尖叫著大哭起來,眼見一根燃著的樹枝要掉到她身上,薑湛猛地推開妹妹,那一刹那,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擋樹枝,左手背立時傳來灼心的熱度與疼痛。

大人們迅速趕來,把他們拖出柴房。

那場不大不小的火災,燒毀了半個柴房,燒死了一隻被養在柴房裏的小奶狗。薑湛的手被包紮起來,像一隻白胖的粽子,手背還是會有痛感。衛生所的醫生說好在隻是皮外傷,也許會留個疤。薑沁難過6

極了,怕哥哥變得不漂亮,薑湛才不在乎呢,男孩子有疤才威武。可是,當媽媽帶著他們從衛生所回家的時候,爸爸一個巴掌就打了過來,一向溫文爾雅的爸爸第一次發那麽大的火,打得他耳朵裏嗡嗡作響。因為裴子柚告訴大人們,是薑湛點的火,是薑湛提出來的玩火的主意。

薑湛驚訝極了,他辯解著,卻沒有人肯聽他的話。和他相比, 從大城市裏來的裴子柚看起來比他更乖巧,白白淨淨的裴子柚當然不會想出玩火的主意。薑湛去拉裴子柚,讓他說出真相,裴子柚卻囁嚅地看著他:“是阿湛帶我們玩火的。”

隻有小小的薑沁,奶聲奶氣地維護著薑湛:“不是我哥哥,不是我哥哥。”

沒有人相信他們。

當天晚上,舅舅連夜趕過來把裴子柚接了回去,生怕寶貝兒子再遇到危險。裴子柚自始至終沒有說出真相。

兄弟倆的情意也從那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開始,淡了下去。 那場火災,不僅燒毀了他們的友誼,還令薑湛的左手留下了難以治愈的後遺症。他的左手不會動了,盡管醫生檢查看不出骨頭的毛病,但是他的手指怎樣都不能再屈伸。最後,醫生隻好診斷為應激反應,也許隨著時間過去,會慢慢康複。

薑湛盯著自己的黑手套,苦笑了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盡管不情願,他還是要履行承諾,去幫程意蘿打探情報。

裴子柚的家也在附近,但是居住環境明顯要好許多。

薑湛硬著頭皮敲了敲裴家的門。他手裏提著一箱進口牛奶, 是媽媽昨天晚上帶回來的,囑咐他抽時間給裴子柚送去。作為一名業內著名的心理谘詢師,她仿佛從來不曾了解過兒子的心理,薑湛覺得這頗有些嘲諷的意味。她並不關注薑湛為什麽和裴子柚關係冷淡,她也不在意幾天之前薑湛曾經被舅舅打了一個大耳光。

所以,沒有人能理解薑湛此刻站在裴家門外的心情,明明不想靠近……“舅媽。”門開了,薑湛喊了一聲,把手裏的牛奶遞過去。 開門的人是裴子柚的媽媽。如薑湛所料,這個時間,舅舅還沒下班。舅媽倒是熱情,忙把薑湛讓進屋裏,轉身去冰箱裏拿飲料。“阿湛,你好久沒來了呢,今天留下吃晚飯啊!”舅媽看著和兒子一般大的薑湛,眼裏閃過一絲憐憫,“小柚放了學就去打球了,不過也快回來了,你先坐一會兒。”

雖然薑湛不愛說話,倒也沒像從前那樣放下東西就走。這微小的變化讓裴媽媽高興起來,急忙係了圍裙去廚房裏忙碌,想著給薑湛多加幾個菜。薑湛慢悠悠地踱著步,貌似漫不經心地進了裴子柚的房間。

他來過舅舅家幾次,像客人一樣,從來沒有過太長的停留。這好像是他第一次進裴子柚的房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空間,臥室兼書房,書架占據了一麵牆的位置。裴子柚看的書還真是多,他迅速掃了一眼書架,相對來說,學習類的內容占的比例相當小。書架的隔板上有一些小擺件,是他這麽多年去旅行帶回來的紀念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裴子柚的人生真是精彩。他自嘲地笑笑,視線落在一個粉色的蝴蝶結發夾上,有些鄙夷,裴子柚竟然喜歡女孩子的東西。

裴子柚的書桌不大,但是收拾得井然有序,書桌一角擺著幾套試卷,大約是裴子柚常做的複習資料。薑湛看看門外,鎮定地拿出手機,把那幾套試卷的封麵拍了下來。然後,他謹慎地把所有試卷7

薑湛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一下又緩緩落下,食指輕輕摩挲著桌麵。在書桌厚厚的玻璃板下,有一張巴掌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三個小孩笑得像花一樣,那是十年前的裴子柚、薑沁和他。

薑湛的手指輕輕劃過薑沁的臉,他斂斂眉,還是果斷離開了房間。

“舅媽,我回去了。”他禮貌地和裴媽媽打了個招呼。 “怎麽這就走?留下吃飯吧,舅媽買了新鮮的藕帶,我記得你最愛吃這個。”

薑湛心裏湧起一絲淡淡的暖意,很久沒有人在意他喜歡吃什麽。

“阿湛。”裴媽媽拉著薑湛的胳膊,“你舅舅這個人,平日裏都是好的,隻是喝多了酒會不清醒,難免讓你受委屈,你不要往心裏去。大人有大人的難處,他一直鬱鬱不得誌,工作上不如意,家裏的經濟狀況常常讓他焦慮……但是,你放心,他其實是心疼你們母子的……”

四十多歲的女人,說著說著眼圈有些紅了。

薑湛隻低低地“嗯”了一聲,趕快穿上鞋子離開了。別人家的溫暖,是不屬於自己的,不要去向往,更不要貪戀。

出了門,沒走幾步,就看見裴子柚拍著球晃晃悠悠地從遠處走了過來。他硬著頭皮過去,也沒想著要打招呼。不料,裴子柚並沒有說什麽,隻專心地練習帶球慢跑,竟如同沒有看見他一樣。

兩個人在路燈下默默擦肩而過。

裴子柚進了門先是衝了個澡,然後才慢悠悠地坐在書桌前。他拿起那一摞試卷,嘴角微微上翹,然後,毫不在意地把那幾套卷子甩到書架角落裏。這幾套卷子是開學之初爸爸買回來的,裴爸爸看不慣他在家裏吊兒郎當不努力學習的樣子,胡亂買了好多卷子給他做。其中這幾套簡直是他見過的最沒水平的試卷,題目難,又偏離重點,並不適用於平日裏的複習。他連碰都沒碰過。

薑湛應該記住這些卷子的標題了吧?他聳聳肩。

然後,裴子柚從書包裏翻出一封信,粗糲的牛皮紙信封上寫著他的名字。幾天前,不知道誰把這封信扔在了他們班的教室門口, 班裏的同學看見信封上的名字把信給了他。裏麵的信紙上隻寫了一句話:程意蘿讓薑湛打探你的學習情報。

信息量很大!

裴子柚原本是不信的,可是薑湛竟然真的來了。他現在隻想知道,這個寫信的人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