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蹤的“意蘿2號”

每個人的心裏,都會住進隱藏

的自我。

她有時令你如芒在背,與全世界為敵;她有時又令你怯懦卑微, 自慚形穢。

其實,這何嚐不是一件幸運的事?你能因此與自己對話,你能因此清晰地望見自己的榮耀與狹隘。

請照顧好內心的自己,讓她成

為你心裏閃閃發光的小星球。

1

薑 沁 :

又是一個春天了。

而春天再也不能令我愉悅。人人讚歎花事繁華,大概隻有我吧,在芬芳中能早早嗅到腐敗的氣息。隻是,我也越來越麻木,不會因此傷懷。因為有人說,感官遲鈍一些,便不容易感受到孤獨。

我寧願把自己包裹起來,像一個繭。

——來自“薑湛日記”

程意蘿一直覺得三月是江城最好的季節,不冷也不熱,植被蒼翠,隨處都有花開。隻有到了三月,她才會淡化這一整個冬天對東北暖氣的懷念。

“我們東北啊,冬天的時候在屋子裏是可以穿半袖的……” “我們東北啊,冬天的時候在屋子裏是可以吃冰淇淋的……” 每每她那樣說的時候,駱珞總會高傲地打斷她:“程意蘿,東北那麽好,你還回江城幹什麽?”

駱珞總是會無情地打擊她除了學習成績以外的任何優越感。 可是,自從升入高中,因為學習成績帶來的優越感也岌岌可危。年級第二名,是她努力了半年也沒有摘掉的帽子。隔壁班的裴子柚始終穩居第一名的位置,而且據說這個男生學習並不是太賣力,仿佛輕輕鬆鬆就可以跑在眾人前麵。

開學之前,程媽媽很正式地和女兒談了談,下達了新學期的任務和目標,那就是拿下年級第一名。

所以,即便窗外那棵櫻樹已經蓄滿了淡粉色的蓓蕾,程意蘿也輕鬆不起來。她麵上依舊雲淡風輕,心裏卻覺得壓力大增。

2

課間十分鍾,大多數人都趁著春光正好去戶外活動,程意蘿捂著肚子對駱珞搖搖頭:“我不出去了,我肚子疼。”

駱珞撇撇嘴,看破不說破,作為和程意蘿認識了十六年的老朋友,她太了解程意蘿了。她太清楚程意蘿是怎樣穩居學霸寶座的, 但凡能用來學習的時間,程意蘿是絕對不會去做其他事的,就好像程意蘿的人生除了學習再沒有其他愛好。所以,課間十分鍾,程意蘿是不舍得去教室外放鬆的,她要把寶貴的十分鍾用來做數學題!駱珞“嗯哼”一聲,獨自向教室外麵走,還不忘把校服的拉鏈向下拉了拉,整理了一下白色公主衫綴著碎鑽和蕾絲的領口,新買的小皇冠項鏈恰到好處地露出來。

春光正好。女生們的戶外活動無外乎踢踢毽子、打打羽毛球, 或者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聊聊天。駱珞獨自站在一棵滿樹蓓蕾的櫻樹下,望著不遠處正圍成一圈踢毽子的同班女生們,不屑地皺皺眉。

有花瓣隨著風輕輕落下來,覆在她的肩頭。 除了程意蘿,駱珞在學校裏其實沒什麽朋友。

駱珞貌似漫不經心地望向更遠處的籃球場,日光下,男生們歡騰著,一隻斑駁的舊籃球在半空中被拋來拋去。她半眯著眼睛,視線落在裴子柚的身上,嘴角微微翹起來。人群中的焦點,總是一眼就能讓人望見。

她喜歡一切閃閃發光的飾品,也喜歡能在人群中閃閃發光的人,比如程意蘿,比如裴子柚,像星星一樣明亮耀眼。

藍色墨水劃過白色的紙,快速流暢,不帶一絲停頓。握著筆的食指第一小節處有一顆極小的紅色小痣,被日光照著,晶瑩剔透,像一顆小小的寶石。程意蘿心無旁騖地做著一道數學題。

直到雪白的窗簾被風揚起,調皮地落在她頭上,她手裏的筆停頓了一下,藍墨水在紙上留下的痕跡淡淡地洇開。隨即,窗外不遠處傳來男生們熱鬧的歡呼聲。

程意蘿這才抬起頭,向聲音的來處望了望。籃球場上,有人投進了三分球。穿藍白校服的男生淡定地和同伴擊著掌。

裴子柚。程意蘿心裏默默念了念這個名字,他還真是耀眼,不管是在考場還是在籃球場,沒有他做不好的事。程意蘿咬咬嘴唇, 突然有些泄氣。她遲疑著,把手伸向課桌最深處,掏出一個淺草綠色封麵的日記本。

程意蘿從小就有寫日記的習慣。當然,初時是因為程媽媽的硬性規定,及至上了初中,程媽媽覺得應該把時間全都分配給主科, 倒是不再檢查她的日記。她自己反而習慣了,依舊會寫,哪怕隻是三行兩行。

寫著寫著,她發現日記本裏住進了另一個自己,是和愛學習的程意蘿完全不同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愛做夢,愛吐槽,敢於質疑媽媽的“聖旨”,有困惑,也有堅定的理想,甚至還有一點點壞脾氣。

程意蘿給日記裏的自己起了個名字——“意蘿2號”。

突然,程意蘿的同桌陳柘慢悠悠地從教室外麵走進來。程意蘿不動聲色地把日記本又放進了課桌的最深處。

“程意蘿,我們要說再見啦。”

陳柘說著開始收拾自己的書包,語氣裏倒也有些不舍。

程意蘿挑挑眉,她雖然太過專注於學習,但是和同學之間的關係並不差,或許是因為個性隨和,不像駱珞那樣高傲。

“老楊要把薑湛換到你旁邊來,你以後要留意一些哦,薑湛的3

性格你懂的……”陳柘湊近程意蘿,低低地說了一聲。

老楊是他們的班主任,老楊其實不老,隻是下巴上總有刮不淨的絡腮胡,看上去略顯滄桑。

程意蘿怔了怔。

薑湛?她回頭向教室後麵看了一眼,有些遊移不定地尋找著薑湛的位置,最後視線落在靠著牆打盹兒的男生身上。

作為成績好又乖巧的學生,程意蘿身邊的同桌一直如流水一般調換著,老楊習慣把那些上課愛說話的“搗蛋鬼”安排到她旁邊, 因為她從來不是一個合格的聊天對象。相反,她有時太過教條與公正,常常會向老師揭發同桌的違紀行為。

可是薑湛?他可不是普通的“搗蛋鬼”,他是一個“怪人”。陳柘把書包往肩上一甩,懷裏抱著幾本書,又促狹地笑了一下,低低說道:“不過,你和薑湛倒是挺合拍的,一個是‘聖鬥士’少女,一個是‘僵屍手’少年,勢均力敵。”

程意蘿沒想到陳柘會給自己這樣一句臨別贈言,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薑湛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僵屍手”,可能存在感不會太強。他的左手終年戴著一隻黑皮手套,據說,那是一隻僵硬的不會伸展的手。曾經有男生好奇去扯他的手套,看見他的手背覆滿紅色的疤痕,猙獰嚇人。而冒失的結果就是他被薑湛教訓了一頓,有人看見薑湛紅著眼,一副要和對方拚命的架勢。從此,再沒有人敢去碰他的黑手套,而他的性格也越發像石頭一樣冷硬。

班裏的勞動從來不分配給薑湛,當然,體育賽事也和薑湛沒有半點兒關係。沒有人真的歧視他,但是包括老師在內,都自覺地將他當成“殘疾人”來照顧。

而過多的關注與照顧,反而令他越來越不合群。

大多時候,薑湛蜷縮在自己的“小島”上。在高一(6)班, 每個人都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小島”,用習題冊和測試卷圍起來的“小島”。沒人知道他在做什麽,反正,他安靜一點兒總好過在課堂上擾亂紀律。

所以,程意蘿對薑湛的印象幾乎為零,除了他那隻神秘的左手,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陳柘帶來的這個消息,到底還是讓程意蘿心驚了一下,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個古怪的新同桌說不定會影響自己學習。

程意蘿艱難地消化這個消息的時候,駱珞突然一反平日的優雅做派,風風火火地跑進教室,一把抓住程意蘿的胳膊:“意蘿意蘿,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

駱珞連聲調都提高了三分,一點兒都不像平日裏講話溫溫柔柔的她。

“薑湛的媽媽!”

駱珞索性在程意蘿旁邊坐下來,神秘地說:“你知道是誰陪著薑湛媽媽嗎?”

程意蘿張張嘴,沒說話,心裏默數著:一、二……果然,不用數到三,駱珞就迫不及待地繼續說道:“是張主任!”她推推程意蘿,“你傻啊,是管教學的張主任!兩個人有說有笑的,看起來關係很熟絡。然後,我就去年組辦公室那邊探聽了一下消息,聽說他媽媽是我們學校新聘請的校外輔導員,然後,他媽媽要求老楊給薑湛調座位……你知道老楊要把薑湛調到誰旁邊嗎?”

程意蘿心裏繼續數著:一、二……“你啊!薑湛要成為你的新同桌了!慘了,慘了!你可慘了!”駱珞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要不然,你讓你媽也來找老楊?你的成績可千萬不能被他影響,你可是我朋友裏學習成績最好的!”

程意蘿看起來毫無反應。駱珞突然就有點兒不高興了,駱珞對朋友是絕對熱情,可是,她最受不了對方不拿出同等的熱情來回應自己。

“程意蘿!”駱珞的聲音忽然冷了幾分。

看吧,看吧,她又要耍公主脾氣了。“意蘿2號”突然從心裏跳出來,小聲地說著。

程意蘿轉過頭看著駱珞,眯起眼睛,嘴角咧到“標準”的位置,說道:“放心吧,我是不會被那個‘僵屍手’影響的,我會把他當空氣……”

大概是受了陳柘的影響,程意蘿不經大腦就說出了“僵屍手” 三個字。然後,她看著突然出現在麵前的薑湛,尷尬得紅了臉。

他應該聽見了吧?

駱珞站起身,斜睨了一眼薑湛,想說什麽,但是上課鈴響了起來。少年們歡呼著湧進來,伴著春天溫暖又蓬勃的氣息。她跺跺腳,冷哼一聲,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薑湛一聲不響地在空位置上坐下來,隨意把書包甩進桌洞裏。程意蘿默默地深呼吸了一下,餘光裏能看見他那隻戴著黑色手套的左手。她想著要不要道個歉,又不知如何開口。英語老師已經走進了教室,所有人端正地坐好,她微微轉頭,看見新同桌趴在桌前,安靜地閉著眼睛。

仿佛全世界都和他無關。

4

第二節課下課,薑湛仍在睡。

程意蘿猶豫著,沒有驚擾他,把後麵的課桌移了移,勉強擠了出去上課間操。

第三節課下課,薑湛還在睡。

第四節課是老楊的語文課。風再次掀起窗簾,有影子在沉睡少年的臉上跳躍。程意蘿分了分神,空氣中仿佛有一種甜香,淡淡的,很好聞。她循著那味道,微微偏過頭,湊近了薑湛。

天哪!一個身上帶著淡淡花香的男生!果然是個“怪人”。 程意蘿暗自咋舌,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薑湛的臉。嗯……這個男生其實長得蠻清秀的,大概是不太參與戶外運動的原因,他的皮膚比其他男生要白一些,他的眉頭藏著一顆小小的痣。程意蘿有些訝異,那竟然是一顆紅色小痣,和自己食指上的那一顆很像呢!

偏偏在那個時候,薑湛突然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程意蘿驚慌地移開視線,而倉皇之間,卻又看見他冷漠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嘲諷的表情。

程意蘿,你瘋了吧!你為什麽要看他?你不是說要把他當空氣的嗎?嘖嘖,他會怎麽想……“意蘿2號”在心裏尖銳地叫囂著。

程意蘿懊惱地把手裏的語文書擲到桌上,力氣有點兒大。

“程意蘿。”講台上的老楊突然停下來,“你有什麽問題嗎?”

空氣仿佛瞬間靜止,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程意蘿緩緩地站起來,訕訕地回答道:“沒……沒有。”

臉像是被日光曬得要燃燒起來一樣。身邊的少年倒是不再打盹了,他低著頭專注地看著一本書。

“意蘿2號”又在她心裏腹誹著:你看,他一定在張狂地5

偷笑!

窗外的日光忽然暗了下去,有大片的雲朵從東邊飄移過來。這氣候多變的春天,像青春初期的情緒一樣,讓人捉摸不定。

程意蘿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努力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來。她看了看筆袋上那個大大的P字。

P,裴子柚名字的首字母。

沒錯,她不能把握變換的外界環境,但是她可以把握自己。她要做的事情隻有一件,打敗裴子柚。

程意蘿的家與學校隔著一條江。從戶籍上說,她並不歸屬這個區。程意蘿的爸爸是軍人,她雖然生在江城,但是不到一歲就跟著父母去了東北,直到十年後,爸爸轉業,全家才從東北又遷回了江城。

程爸爸是不主張女兒跨區上學的,路途遙遠,奔波起來太辛苦。但是程媽媽一心要讓女兒去最好的學校。她所謂的“最好”, 就是駱珞就讀的學校。

駱珞中國話還沒說利索的時候就開始上外教課,遠在東北的程意蘿也被媽媽節衣縮食地報了外教班。

駱珞幼兒園的時候開始學鋼琴,遠在東北的程意蘿也被媽媽送進了鋼琴班。駱珞三歲就出國旅遊了,遠在東北的程意蘿終於不能與駱珞保持同等的成長節奏了,程家為了女兒高昂的教育費,生活捉襟見肘,哪裏有出國旅遊的資金?

可是程媽媽為此痛哭了一夜。沒有人能了解程媽媽的心情。 程媽媽和駱媽媽是老朋友了,兩個人從同一所中學考入同一所大學,甚至在差不多的時間段結婚生子,就連女兒的生日也機緣巧6

合地趕在了同一天。

在旁人眼裏,她們倆就是默契十足的姐妹花。

可是,這份真摯的友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呢? 大約是在孩子們出生之後,駱珞爸爸的小公司越做越大,駱珞媽媽過上了悠閑又優雅的全職太太生活;而獨自帶著孩子在江城生活的程媽媽,則像大多數軍嫂一樣,每天忙得失去了自我。

要強的程媽媽自覺落於人後,卻偏偏怎樣努力都追趕不上好友的步伐,瑣屑的家庭生活吞沒了她。所以,程意蘿一歲的時候, 她幾乎是抱著逃避的心態離開了江城。心裏卻又有滿滿的不甘,於是,她把一份厚重的希望放在了程意蘿的身上。

她希望同一天出生的兩個女孩當中,自己的女兒會是最閃亮的那個,她希望女兒的人生能夠實現自己想要的“逆襲”。

及至全家遷回江城,她也希望程意蘿能夠轉進駱珞就讀的那所小學,她甚至慶幸駱家沒有為女兒選擇天價的國際學校。

程爸爸以為妻子的出發點是讓孩子們承襲上一輩的友情,程意蘿卻似乎慢慢了解了媽媽的心態。

你要成為兩個女孩裏最好的那一個,這才是媽媽給你製定的目標。“意蘿2號”總是在她心裏嘀咕著。

你要超過駱珞,可是,你還要和駱珞做最好的朋友。“意蘿2號”帶著嘲諷的語氣,其實你明明不喜歡和駱珞做朋友,你真虛偽。

2015年3月8日 星期日 晴

是啊,我其實不喜歡和L做朋友。

L又胖了,從初中開始,她的身材就像麵包一樣不停地發酵7

著。每當她為此煩惱的時候,我總是誇張地反駁她:“誰說你胖了?你這樣看起來多可愛啊!”

她那個樣子怎麽看都可愛不起來。她最近喜歡各種閃爍的項鏈,其實又細又短的項鏈顯得她的脖子更粗了。我聽到女生們背後譏笑她的聲音,如我意料中一樣。但是,我不會提醒她,因為如果聽到反駁的聲音,她會像個慪氣的公主一樣,讓人很不自在。

所以,這些年,她說什麽我都會迎合,她做什麽我都表示讚同。隻要她高興就好。我們的“友情”因此長久堅固。

而真正的朋友怎麽會是這樣的呢?真正的朋友,會主動“否定”對方,會及時提醒、糾正對方任何不合適的行為。

所以說,我真的是一個虛偽的人。我討厭這樣的自己。

可是,我更討厭L成為我生命中的參照物,從小到大,我聽得最多的就是“L多乖啊,L每天練琴,每天練口語,再看看你,你連 L的小手指都比不上”“人家L將來是要出國的,即使成績差也可能比你過得好,你再不努力,你未來根本比不上L”。

媽媽每天把L的名字掛在嘴邊,我常常很疑惑,我為什麽要和L 比呢?L過得好不好,和我的未來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樣的生活,真的讓人討厭!我想快點兒考上大學,離開家, 離開有L存在的世界。

學校在黃鶴樓附近,經過一片古舊的小區,再沿著江灘走一段兒,就是一片嶄新的樓群。站在駱珞家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大片江景。而江對麵那一片灰蒙蒙的街區,就是程意蘿家的位置。

放學的時候,駱珞總是拉著程意蘿一起走。假如天氣不好,會有駱家的司機來接她們。天氣若是不錯,兩個人就一起走到駱珞家的小區,然後程意蘿再去附近坐地鐵或者輪渡。

程意蘿總是更喜歡和駱珞分開之後的那段獨行的路。

她更喜歡坐輪渡,靜靜地吹著江風,看暮色一點點深沉。那個時候,她會看見自己和“意蘿2號”重疊成同一個人,她對生活不再挑剔與抱怨,她想發呆就發呆,不用對任何人假裝友好,她不用再戴著她的麵具。

這天放學也毫無例外。天氣好得很,一路走過去,總能遇見幾棵早櫻在斜斜的夕陽裏怒放著,滿樹緋紅,如夢似幻。

駱珞早在離校的第一時間就把校服脫了,換上了她一貫最喜歡的洛麗塔風格的洋裝,駱珞最近沉迷洛麗塔風格的洋裝。程意蘿照例要讚揚幾句,比如“哇,這件裙子好漂亮!”“嗯,新買的鞋子?奶油色很襯你啊!”

駱珞聽了之後心情自然好極了,輕扯裙擺,在櫻花樹下轉了個圈。

程意蘿,你真虛偽,你敢不敢告訴駱珞,那條裙子實在不適合她。“意蘿2號”總是撕開她虛偽的假麵。

程意蘿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起來。

駱珞從小就把自己當成公主,一直遵循著優雅淑女的路線成長,可惜,她是個胖公主。最大碼的粉藍色的裙裝緊緊地套在她身上,腰身處被勒出幾條遊泳圈。

駱珞拉著程意蘿拐進一條從前沒怎麽走過的小街,那邊是通往戶部巷的方向,一年四季都擠滿了遊客。

“幹嗎走這邊?會繞路的。”程意蘿有些不情願,“我今天晚上的任務是十張卷子,駱珞,你知道十張卷子是什麽概念嗎?”

駱珞直接忽略掉程意蘿的後半句話,她眨巴著眼睛,神秘地說8

道:“據說,裴子柚放學後經常去這附近的一個籃球場打球,我們走這條路剛好可以經過那個籃球場。”

程意蘿麵無表情地回應道:“他在哪裏打球和我們有什麽關係?”她卻在心裏憤憤地向“意蘿2號”吐槽著:嘖嘖,你看,裴子柚的家肯定也在附近,離學校這麽近,上下學就能節省出一個小時的時間。一個小時啊!夠我複習多少功課了!

駱珞戳了戳程意蘿的額頭,滿眼放光:“裴子柚啊!那麽閃閃發光的人物,他住的地方當然也閃閃發光了,我們去感受一下光芒。”駱珞竟然捂著嘴笑了一下,笑得那麽羞澀。

雖然有些不情願,她到底還是跟著駱珞往街對麵的方向走去, 她也有些好奇,那麽強勁的對手,他的學習環境應該比自己要優越許多吧。有人影晃動,一閃而逝。

“怎麽了?”駱珞轉頭看看突然停下腳步的程意蘿。程意蘿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她好像看見了薑湛,人影一晃又消失了。

曾經像空氣一樣被她無視了一個學期的薑湛,就這樣在短短一天的時間內,參與了她的人生。換同桌的事情,到底要不要告訴老媽呢?

程意蘿重重地歎了口氣。

遊人如織,空氣中混合著各種美食的香氣。駱珞一路走一路像小狗似的吸著鼻子。以至於,等她們穿過熙攘的人群,已經耗去了大半個小時的時間,駱珞左手一把烤鴨腸,右手一盒泰式大薯條, 程意蘿還幫她舉著一朵大大的兔子形狀的棉花糖。駱珞似乎忘了繞路是為了看她心心念念的男孩,一路吃一路走,倒也頗為愜意。

及至駱珞的電話響了,她看見來電號碼,才猛然清醒過來: “呀!我忘了,我媽今天給我預約了外教課。”

駱珞高中畢業後是要出國留學的,她別的課都上得吊兒郎當, 外教課倒是用心得很。說著話,她把手裏的吃食一股腦地塞給程意蘿,拔腿就向路口跑去。

遠天已經變成了玫瑰色,是該回家了。

程意蘿站在古舊的巷子口,聽見“意蘿2號”在心裏蠱惑著自己:反正已經晚了,不如一個人逛一逛,然後去坐渡輪,你好久沒坐渡輪了。她打定主意,咬了一口棉花糖,絲絲縷縷的甜在味蕾上蔓延,一直蔓延到心裏。“意蘿2號”開心極了。

所以,她沿著狹長的巷子漫無目的地逛了起來。

這一片的建築多是幾十年前的老房子了,布局雜亂,各種管線**在樓房外牆上,每家每戶的陽台都伸出長長的晾衣竿,掛著春日的衣衫。拐角處偶爾會有一個小小的菜棚,紅色塑料盆擺放得整整齊齊,裏麵盛著最新鮮的菜蔬。

駱珞走進這樣的街道總是會嫌棄地皺鼻子,程意蘿心裏卻愛極了這種市井生活氣息。

小時候,她倒是常常從這裏經過,當時媽媽工作的地方就在小學附近,每天放學就帶她穿過這些街巷去坐渡輪。程媽媽總是穿著得體的職業裝,與這些市井的雜亂格格不入,她的腳步永遠都是匆忙的,根本不給程意蘿停下來的時間。

但是,程意蘿顯然低估了這片老建築的布局。走著走著,她發現自己迷了路。每一條小巷都能把她帶入一片未曾經過的區域,然後她不得不拐入另一條小巷,像迷宮一樣。

經過一段向下的石板路,忽然有什麽東西從樓上的窗口落下來。程意蘿嚇了一跳,急忙閃身小跑幾步,險些被砸到。

樓上落下來的是幾本書,連同一些散落的紙張。

她下意識地抬頭,頂樓的窗口傳來斷斷續續的吵鬧聲,是一個成年男人蠻不講理的聲音:“這個房子姓裴,這個房子裏的東西我想動什麽就動什麽。”

程意蘿皺皺眉,想從那幾本書旁邊繞過去。

有風掀動書頁,露出一個白色泛黃的信封,上麵的字跡歪歪斜斜,名字卻依稀可辨。

薑湛。程意蘿猶豫了一下,又抬頭向頂樓的窗口望了望,她遲疑著蹲下身,伸手去拿那封信。

“別動。”一個冷冷的聲音猛然響起。

程意蘿條件反射地站起身。從幽暗的樓道裏躥出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影,他身上還穿著不及換下的校服,臉上卻有一道紅紅的手印。饒是天色已經昏沉,程意蘿也能辨清那是一個成年人的手印。

果然是薑湛,她的新同桌。

人與人的緣分真的很奇妙,她與薑湛即便做了一個學期的同學,也從未有過交集。而從他們成為同桌的這一天開始,他與她卻開始有了千絲萬縷的關聯。

氣氛有些尷尬。程意蘿想著該怎麽打招呼。薑湛卻看也不看她,甚至有些粗暴地推了她一把。程意蘿趔趄了一下,心裏無名火起。樓上突然傳出女人的哭聲。

蹲在地上的薑湛,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他忽然抬起頭,看了程意蘿一眼,眼神裏頗有些威脅的意味。

程意蘿努力擠出一抹友好的微笑,把火氣壓了下去。她不知道他有什麽樣的故事,她不知道他剛經曆了怎樣的事故。所以,幹脆不和他一般見識了。她繞過薑湛,打算繼續穿越自己的“迷宮”。對麵忽然跑過來一個人,風風火火,也不看路,一股腦地撞在了程意蘿身上。程意蘿“哎呀”一聲,手裏的吃食散落一地,連同斜挎在肩膀上的書包——她的書包沒拉嚴,書包裏的東西一股腦掉了出來。

“對不起。”那人匆匆說了一句,然後停下來,卻並沒有看程意蘿,而是看了看薑湛。然後蹲下來,幫薑湛把地上的東西收拾起來。

“我爸可能又喝多了。”他低低地說道。

薑湛的態度顯然不夠友好,搶過他手裏的書,起身就向著巷子的出口走。

那人歎口氣,這才看向程意蘿。 “你沒事吧?”聲音朗朗,帶著一點點溫厚。

程意蘿詫異地看著他,竟然是裴子柚。而聽他們之前的對話, 顯然裴子柚與薑湛是熟識的。

“怎麽辦呢?這些多少錢?我賠給你吧。”裴子柚看著地上的食物,聳聳肩。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想吃了。”程意蘿客氣地答道,把書包整理好。

“那多不好意思,要不然,我再給你買一份?咦?我們好像是校友呢,你讀幾年級,是哪個班的?”裴子柚指著程意蘿的校服, 淡淡笑起來。

果然如駱珞說過的,這個男生永遠那樣彬彬有禮,待人寬厚。程意蘿想了想,大大方方地開口道:“你好,我是高一(6)班的程意蘿。”

“那很巧啊!我是你們隔壁班的,我……”裴子柚停頓了一下,把自己的名字省略了,在高一年組,他的迷妹實在太多了,女生真是讓人覺得很麻煩,誰知道這個女生是不是故意來引起他注意的呢?他的態度淡了幾分,客氣地說道:“以後有機會我請你吃食堂,呃,程……”

他顯然沒記住她的名字。 “程意蘿。”她淡淡地接道。

“對!程意蘿!我記住了。”裴子柚笑著,重複了一遍程意蘿的名字。

“意蘿2號”已經在心裏狂笑了:程意蘿啊程意蘿,你看這個裴子柚多狂妄!你們的名字在百名榜上相鄰那麽久,他竟然仿佛對這三個字聞所未聞。顯而易見,他從來都沒把你當作對手!

一種被輕視的挫敗感,從程意蘿的心裏升起來。

她突然惱火極了,把書包甩到肩上,然後抬起頭,小身板挺得筆直,高傲地從裴子柚麵前走了過去。

天色仿佛一下子就暗了。樓上吵鬧的聲音還沒停歇。

程意蘿臉上瞬間轉換的表情讓裴子柚稍稍有些訝異,女生的情緒真是奇怪。但是,他並沒有太在意,他抬頭看看樓上的窗口,微微歎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如果程意蘿此時回頭,她會發現,裴子柚麵無表情的樣子像極了薑湛,他們的眼裏都仿佛盛著一麵結冰的湖,被霧氣繚繞著,讓人分辨不出情緒。

渡輪拉響長長的汽笛聲,天邊的玫瑰色已經被青黛色吞沒。輪渡離開碼頭,這一岸的風景慢慢變得遙遠,隻餘下閃爍的燈火。

程意蘿無心看風景,上了船特意挑了清靜的窗邊站著,手裏捧著英語書。堤壩上的人影也漸漸模糊,沒有人會留意坐在江邊最後一級台階上的少年。他手裏緊緊攥著一封信。

他努力吸了吸鼻子,卻還是有淚水落下來,剛好打濕了“薑湛”兩個字。他手忙腳亂地去擦拭,慌張極了。然而,那兩個字還是被洇濕了。

9

江水浩**,隻有這奔騰不息的長江水一次又一次見到了薑湛的絕望。

回到家自然是比平時晚了,老程係著一條碎花圍裙正在廚房裏忙碌。見女兒進門,他忙不迭地過來接下程意蘿的書包,又遞過去一杯溫水,隨後瞥了瞥書房裏的妻子,小聲對女兒說道:“你媽在操心公司裏的事兒,氣壓有點兒低,你小心觸雷。”程意蘿對老爸做了個OK的手勢。老爸絕對是她的最佳情報員。

“去洗洗手,準備吃飯。”老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

程意蘿躡手躡腳地往洗手間走,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程意蘿。”書房裏傳來程媽媽的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 “媽媽,我回來啦。”程意蘿甜甜地喊了一聲,乖巧極了。 “怎麽這麽晚?又去坐輪渡了?不是告訴你坐地鐵節省時間嗎?時間啊,就像是海綿裏的水,是要擠出來的……”

神色疲憊的中年婦女放下桌上的文件,說著說著嘮叨起來,聲調也高了幾分。

程意蘿連忙打斷她:“駱珞有幾道題不會,我給她補了會兒課。”

她聽見“意蘿2號”笑了起來:說謊都不臉紅了。果然,駱珞這個名字是萬能的擋箭牌,眼看著媽媽漸起的火氣忽地就平息了下去。

“她的家教難道不夠用了嗎?”程媽媽語氣帶著幾分揶揄,又兀自想了想,說道,“也好,隻要不耽誤你自己的學習,你多幫幫駱珞。”她眼下正焦頭爛額地接手了一個新項目,要是能得到駱珞爸爸公司的助力,會方便許多。可是私交再好,於公事上也不好開10

口談利益。

“開飯啦,小雞蘑菇燉粉條、韭黃炒燜子!”程爸爸朗聲喊 道,難得月休一天,他在廚房裏忙了一下午。

“呀,我們家好久沒吃東北菜了!”

程意蘿三兩步躥到餐桌旁,和爸爸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隨手夾起一根粉條,半仰著頭吸進嘴裏。

“沒有一點兒女孩子的樣子,說過你多少次了,長輩還沒動筷,你就要耐心等候,這是餐桌禮儀。你看看駱珞,雖然學習不怎麽好,但是每次聚餐的時候,那言談舉止真的特別有家教的樣子。”程媽媽板著臉說道。

請注意、請注意,參照物L已上線。“意蘿2號”在心裏念叨著。

程意蘿恭順地拉開餐椅,請媽媽坐下,然後微笑著點點頭: “哦,我記住了,母親大人。母親大人,請您用餐。”像個機器人。倒是程媽媽,看著她那矯情的樣子,一時欲言又止,最後到底笑了出來。

溫和的夜風吹進四樓的窗口,各種花香混合在一起,變成江城春夜特有的味道。

程意蘿的家在漢口的一座老房子裏,房子太舊了,和一路之隔的大廈比起來,有著天壤之別。

可是,程意蘿也曾站在路邊仰望,並不覺得這兩棟建築的燈光有什麽不同。在靜寂的夜裏,每一扇窗裏的燈火都一樣明亮溫暖。她深愛著自己那扇窗裏的燈火,那盞燈下,永遠有慈愛溫和的爸爸和嚴厲認真的媽媽。當然,如果媽媽再溫柔一些就好了。

·021·

她想著想著歎了口氣,是的,媽媽不生氣的時候也是極好的, 但是媽媽一旦生氣就不是批評她幾句那麽簡單了。媽媽會變成西伯利亞吹來的颶風,冷酷又殘忍。從小到大,程意蘿已經記不清經曆過多少場那樣的颶風。

“暴力”這個詞語其實範圍很寬泛,肢體暴力、冷暴力,以及語言暴力。

媽媽歇斯底裏的語言暴力,是她的噩夢。作為班級裏的佼佼者,沒人知道,她的內心總是藏著些許的自卑,來自媽媽長年累月的語言暴力。所以,她學習才會那麽拚命,她努力用好成績來驅趕那些自卑的心理。

她後來在新聞上聽到“虎媽貓爸”這個詞,覺得用來形容自己的父母再合適不過。程媽媽不許她輸,隻要身邊有對手,就不允許輸,哪怕是幼兒園時期的趣味運動會。

“程意蘿,數學卷子做完了嗎?該喝牛奶了。”媽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程意蘿急忙應了一聲,迅速地關上窗子,飛快地坐回書桌前。

程媽媽隨後推門進來,看見的是程意蘿在台燈前埋首學習的一幕。她微微笑起來,女兒還是在努力的,即使每次月考都是年級第二名。

她谘詢過許多名師,大家都說保持學習興趣和學習勁頭最重要,就好比跑馬拉鬆,在接近終點的時候加速衝刺反而更科學。

程媽媽把牛奶放下,很自然地拿起程意蘿的書包:“意蘿,你要不要換個新書包?”

程意蘿暗自撇撇嘴,這是媽媽的老套路了,不定期地檢查她的書包。

程意蘿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媽媽竟然也有大意的時候。她連忙拿過書包,心裏卻再次“咯噔”一下。

她的日記本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