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還是把黑夜歸還給星河吧

永遠不要去試探人心,多一份

懷疑,就少一份快樂。

這樣的男孩女孩,簡單、無

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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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真是黑啊!

裴子柚晃晃悠悠地向家走,風裏有甜甜的香氣,桂花開了吧。他不喜歡香氣濃鬱的花,所以他一直鄙視薑湛的那個愛好,他怎麽會那麽愛薑花?就連洗浴用品都要費盡心力地挑選有薑花味道的產品。

一個人影突然擋在他眼前。

裴子柚看著薑湛,一點兒都不意外似的。他什麽也沒說,向旁邊挪了一步,繼續往前走。

薑湛伸出一隻手攔在裴子柚麵前,問道:“為什麽要那麽做?”

裴子柚輕輕笑了一下,笑意裏帶著幾分玩世不恭。他顯然知道薑湛在問什麽。

程意蘿桌子上的蝴蝶發夾是他放的,網絡上那條評論是他發的,甚至學校門口那些“圍攻”程意蘿的人也是他發動的。

裴子柚忽然斂住笑意,眼裏滿是寒光,他冷冷地說道:“我隻是想知道,奶奶的去世是不是和她有關係。如果她真的目睹了奶奶的事故,她此刻會覺得慌亂惶恐。如果事情與她無關,她的情緒不會受到任何影響。阿湛,我隻是在試探人心而已。”

“阿湛,你不是對奶奶去世最耿耿於懷嗎?你現在看到了,事情的確與她有關。我甚至有足夠的理由懷疑,奶奶的心髒病發與她有關。我後悔沒有把那條玩具蛇保留下來,我真想看看,當她見到那條玩具蛇會是怎樣的反應。”

“急救醫生說,奶奶被發現得太晚了,她口袋裏放著急救的藥,如果第一時間能夠得到救助,也許就不會死了。不管是什麽原因,程意蘿沒有救我們最親愛的人。阿湛,你不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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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湛垂下手,很久沒說話。

不知誰家的窗口裏傳來嬰兒的哭聲。

良久,薑湛回應道:“她已經深陷在一個事件裏了,你不去幫忙也就罷了,反而搬起最重的石頭扔了過去。裴子柚,我隻知道, 你現在的做法很卑鄙。”

巷子口出現了一個穿校服的少年,每天晚上放學之後,他就站在那裏,手裏舉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尋找目擊證人。後麵附了一行小字,是他特意為此申請的微博——請你做一個勇敢的人。

在熙熙攘攘的車流與人潮中,薑湛的身影顯得那樣單薄。也有路人會停下來,看一眼他,又看一眼他手裏的牌子,然後漠然地走過去。

不善言辭的薑湛,每天反複用熱忱的聲音呼喚著身邊經過的路人。他號召目擊者能夠勇敢地現身,提供事件的線索。因為程意蘿說過,那天她蹲在老人身邊的時候,有兩三個人從旁經過。

他的微博漸漸有人去留言,大多數人都冷嘲熱諷地說一些負能量爆棚的話。當然,也會有人表示支持,轉發他的微博,號召目擊者能夠說出真相。

這一天,薑湛獨自舉起牌子的時候,駱珞站在了他旁邊。

駱珞很真誠地坦白:“薑湛,我曾經非常不喜歡你,我覺得你冷漠又古怪。但是我沒想到,在所有我們共同經曆的事件裏,最勇敢的那個人是你,謝謝你為意蘿做的事。”

薑湛沒說什麽,他隻是太了解被人誤會的滋味。

在童年的那場事故裏,他被所有人誤認為是那場火災的始作俑者。他辯解過,沒人相信。他討厭世人武斷而又盲目自信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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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也遭遇過種種誤解,人們太過於習慣憑個人經驗去看待一件事。

駱珞刷了刷手機微博,歎口氣。

她似是有些失望與遺憾,小聲說道:“最近我都沒有見到裴子柚。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我總覺得開學之後,他與我們疏遠了許多。如果,這時候他也能站在這裏,和我們一起保護意蘿該多好啊!”

“還有陳柘,這家夥竟然無聲無息地就轉學了……”駱珞又歎了口氣,“我突然很懷念夏天的那場流星雨,好像,一個夏天之後,物是人非了一樣。”

薑湛看看她。

曾經不諳世事的小公主,在夏天之後,突然長大了一樣。

駱珞也看看薑湛,抿抿唇,說道:“其實,我躲在意蘿身後做了很久的‘隱形人’,我也該站出來,做一個勇敢的人了。”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很淡,眼裏光芒卻有些耀眼。

那天深夜,薑湛在自己的微博裏刷到了一條新的留言:十一歲,在我生日會的那天,我穿著我最喜歡的公主裙,搞了一個惡作劇。我向我的朋友扔出去一條玩具蛇。但是那條蛇落在了圍欄外麵,與此同時,我聽見圍欄外麵有人低呼。我透過圍欄的縫隙,看見有個奶奶倒在路上,那條玩具蛇被壓在了奶奶的菜籃下麵。也許,是那條蛇嚇暈了她。我心裏這樣想著,卻沒敢說出來。那個老奶奶已經去世了,沒有人能說清事情的真相。但是,我當時沒有聲張,沒有喊大人來救她,這是不能推脫的事實。

是的,我是程意蘿的好朋友駱珞,這是十一歲那年,我和意蘿一起經曆的事故。

我一直想做一個完美的人,像童話裏的公主一樣善良天真又勇敢。但是事實上,我隻是個膽小鬼。

請不要再攻擊我的朋友意蘿,如果這件事需要有人負責任,我想,最該被譴責的人是我。

請你們原諒我們的十一歲。

薑湛看著手機,最終什麽也沒回複,他把這條留言截屏發到了微博裏。

大約過了半小時,又有人在他的微博裏留言:我是程意蘿的媽媽,意蘿十一歲生日那天,確實有一位老人在路邊摔倒了。意蘿蹲在她身邊,想要幫助她。我聞訊趕到,匆匆地將意蘿帶走了。

人心叵測,我害怕無妄之災,也一直教導孩子,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而人性真是複雜,人們一直在自相矛盾,一邊譴責他人的不作為,一邊又努力地回避自己該負的責任。慢慢地,我們就生活在一個冷漠又謹小慎微的環境裏了。

但是,如你們所見,在同樣的事故麵前,十一歲的程意蘿也許沒有應對之力,十六歲生日剛剛過去的她,卻已經有了自己獨立的世界觀。在又一次的事故麵前,她勇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為此埋怨過她的勇敢。可是,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神,因為我自愧不如。

當年的事故,你們可以將譴責指向我,請不要傷害一個孩子的善良與勇氣。

薑湛將這一條留言也截屏發了出來。

他的微博一時又熱鬧起來,有人說他們是在為程意蘿“洗白”,有人說現在的人心裏戾氣太重,早就忘了“相信”是一個多麽美好的詞。

薑湛一直在刷著微博的評論,他仍舊希望有人能站出來,說出這次事件的真相。

臥室的門被人輕輕敲了幾下。 “阿湛,你還沒睡嗎?”媽媽在門外說。

薑湛看了看自己手背的疤痕,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門。他忽然說道:“媽,那年的火災,不是我引起的,你相信嗎?”

媽媽愣了愣。

時間過去那麽久,那些過往黑暗又傷痛的記憶,從來沒有人主動去觸碰過。

“媽媽一直相信你。”她開口說道。

薑媽媽抬起頭,她竟然許久都沒有直視過兒子的眼睛了。薑湛吸吸鼻子。

薑媽媽拍拍他的肩:“其實,每個人心裏都有恐懼,有症結, 有難以麵對的事。媽媽不是故意要疏忽你的成長,而是我不敢麵對現實,我每每看見你,就想起你妹妹,就會懊惱自己當年的決定。我甚至總是在想,沁沁出事的時候,她的小夥伴們在做什麽呢?為什麽那麽多人一起玩,偏偏隻有沁沁出了事?她們那麽多人,難道不應該對沁沁負責嗎?”

薑媽媽臉色深沉。 “辜負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事,原諒一個人卻很難。其實啊,人們總是不經意間就對他人太苛責,對自己又太懦弱。然而,懂得這個道理是一回事,真正付諸行動又是另一回事。我很欣慰,你比媽媽先做到了。”

“媽……”薑湛喃喃道,“你也放下心結吧。”

他見過她藏在床頭的藥,誰能相信,一個業界著名的心理谘詢4

師,她的床頭竟常年放置著抗抑鬱的藥物。

薑媽媽猶豫著點點頭:“我也希望能放下,但願吧……”她想了想,轉身去房間裏拿了一個盒子出來,遞到薑湛的手上。

“對不起,這是薑沁的信,我遲遲沒有給你。”說完,她回到房間關上了門,也沒再催促薑湛早點兒休息。

小小的盒子裏,放著十幾封筆跡稚嫩的信箋。薑湛指尖微顫,不敢去觸碰。

手機在桌上輕輕振動了一下,是程意蘿發來的微信。在事件不斷發酵的這幾天裏,程意蘿是那樣沉默,沉默得讓她的朋友們感到不安。

薑湛,我忽然不怕了,我會永遠做一個勇敢的人。謝謝你。

她應該是看見了薑湛發到微博上的截圖吧。薑湛看著那一行字,看了好一會兒。

他輕輕說道:“薑沁,我也不會再害怕了。抱歉,隔了這麽久,哥哥才打開你的信。”

第二天夜裏,當薑湛再次舉著牌子出現在地鐵口的時候,有戴著頭盔的男人走過來。他說,他可以向警察做證,那天晚上,他騎著電動車經過了他們。一個女孩子向他尋求幫助,可是他害怕惹麻煩,沒有停下來。但是,他看見老人摔倒的時候,女孩子與老人隔了一段距離。

又隔一天,老人恢複了神誌,他斷斷續續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是自己摔倒的。”

一段沸沸揚揚的事件終於平息了。

十月的江城是極美的。

高二第一次月考之後,百名榜上更換了新的照片。駱珞數了好幾次,都沒有看見裴子柚的名字。她有些意外。

程意蘿倒是望著自己排在第三十六名的照片發了好一會兒呆。“已經很不錯了,你上個月過得那樣慘,還能考出這個成績,真的很不錯了,別難過啊!”駱珞安慰她。 “誰說我難過了?”程意蘿詫異地看她一眼,“我就是覺得,我怎麽這麽了不起呢?我每天晚上忙著失眠,都沒有複習過功課, 我竟然還能考得這麽好,我可能是個天才吧!”

周圍一片“噓”聲。

程意蘿旁若無人地點點頭:“潛力無窮。”

駱珞怔了好一會兒,追上已經轉身離開的程意蘿:“意蘿意蘿,你知道嗎?你這個學期和以前有點兒不一樣。”

她就是想說,程意蘿比以前驕傲,比以前奔放不羈……程意蘿回頭瞥她一眼:“駱珞,你不覺得你這學期也和以前有點兒不一樣嗎?你好像又胖了,你得減肥了。”

駱珞的臉色沉下來。

她心裏說著,程意蘿比以前誠實了。可是,誠實的話有時候聽起來真的很不舒服呢!

遠遠地,駱珞看見裴子柚從對麵走過來。她剛想提醒程意蘿, 卻見裴子柚突然轉身換了個方向。

“意蘿,你覺不覺得,裴子柚最近總在躲著我們?”

程意蘿早就注意到裴子柚的變化了,但嘴裏隻說:“他可能是羞愧吧,考出了百名榜,成了我的手下敗將,沒臉見我。”

駱珞扶額:“意蘿,實驗班的學習壓力特別大吧?你要注意調節。”

薑湛在她們身後慢慢地走著,將二人的對話悉數聽到耳朵裏,5

一時也哭笑不得。他走過去,輕輕地彈了一下程意蘿的頭,女孩子一驚一乍地跳著腳叫起來。然後,薑湛坦然地望著她們,說道: “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們。我的外婆,也就是裴子柚的奶奶,是在五年前你們生日那天去世的,心髒病發作,暈倒在路旁。”

程意蘿和駱珞驚訝地望著他。

駱珞結結巴巴地說:“所以,就是我們看到的……” 薑湛打斷她:“是的。”

“對不起,薑湛。”程意蘿說道,她忽然又皺起眉頭,“所以,是裴子柚……”

是裴子柚把蝴蝶發夾放在了她桌上;是裴子柚在網絡裏揭露了當年的事故;是裴子柚在向她聲聲拷問……駱珞臉色一片慘白。

薑湛看起來倒像是很輕鬆,他笑著看看她們:“所以,給他一點兒時間。”

他言語說得那樣輕鬆,仿佛談起這段過去,就像揮手作別一陣輕風般隨意。

薑湛的微博已經沉寂多時,在十月快過完的某個深夜,忽然有一條新的留言跳了出來。

八歲那一年,我和哥哥、妹妹一起玩的時候,我不小心點燃了柴房,燒到了哥哥的手。我很害怕,我告訴大人們,是哥哥點的火。

後來無數次,我想要向他道歉,想要說出事情的真相,可是, 我都沒有勇氣。哥哥一直是個好孩子,在那件事之後,他終於成了大人們眼裏的調皮鬼。我害怕,如果我說出真相,那麽,大人眼裏的調皮鬼就是我了。

我眼看著哥哥因此性格變得陰鬱,眼看著他不開心地過了那麽多年。

而我縮在一個完美的外殼下,沉默至今。

十一歲那年,我的奶奶在路上暈倒,心髒病發去世。我在她的菜籃下撿到一條玩具蛇,在她菜籃裏撿到一枚發夾。小小的我,第一次麵對突如其來的死亡。我對奶奶不辭而別的離世耿耿於懷,我固執地認為那不是一場意外。

五年之後,當我發現那枚發夾屬於我的朋友程意蘿,我說不清自己的情緒。我猜測這件事和她有關,我想試探一下人心。所以, 我找到一位拾荒老人,我讓他假裝暈倒在程意蘿的麵前。我想看看程意蘿的反應,看看她能不能因此想起自己當年的落荒而逃,看看她心裏是否存有愧疚。

可是,我沒想到老人真的受傷了,甚至與死神擦肩而過。我也沒想到事件會愈演愈烈,程意蘿會真的麵對老人家屬的責難。

我再次害怕了,不敢說出真相。

好在,終於有目擊者站出來,為她證明了清白。好在,那位老人清醒了,沒有因此失去生命。老人卻那麽善良地沒有說出我的名字。

老人出院之後找到了我,他隻和我說了一句話:“永遠不要去試探人心,多一份懷疑,就少一份快樂。”

是的,我已經後悔了。對人心的試探,就是對自己的挑戰,它令我的心裏遍布罅隙,青苔叢生,陽光不至。

我逃避多時,還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我的親人和朋友。我想在這裏對他們說一句:對不起,我不配做你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