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年少的光陰不可輕

好朋友就是能給你的心輸送養

料,能在你心裏種下一朵花的人。而你也能給對方輸送養料,在對方的心裏種下一朵花。你們,是彼此的小小花園。

多幸運啊,我們擁抱了彼此的

芬芳年華。

1

夜晚七點鍾的江灘,已經熱鬧起來,暑熱退去了幾分,江上吹來的風帶著些許清涼。

程意蘿特意挑了一處清靜的位置,然後開始忙著鋪餐墊、擺餐盒,學霸的生活能力其實不太強,程意蘿做起事來笨手笨腳的。駱珞沒怎麽說話,隻望著江麵出神,不知道在想什麽。後來,她實在忍受不了程意蘿的大呼小叫,接過程意蘿手裏的飯盒,把淋在餐墊上的湯汁處理好,又把餐墊重新整理一番,看上去賞心悅目多了。

偶爾,有路人從旁經過,會有小孩子羨慕地看過來。

駱珞看著自己擺好的餐墊,難得地露出了一抹笑意,她有些自嘲地說:“意蘿,我仔細想過了,公主變成灰姑娘也沒什麽。我還有一雙手,可以自己去創造。爸媽的天塌了,我就去給他們撐起。”

她聲音很輕,但是語氣堅定。

程意蘿詫異地看了一眼駱珞,這可一點兒也不像她認識的那個嬌氣十足的駱珞。

“駱珞,事情也許沒你想象的那麽嚴重。”程意蘿安慰她。 “其實我都知道。我偷聽過爸媽的聊天,我知道他們遇到了很大的難處。”駱珞說,“我配合著媽媽的表演,也努力地讓自己相信我爸會解決所有問題,我隻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程意蘿反倒不知該說什麽。

駱珞也沉默了一小會兒,突然很認真地說:“我這個人,大概一直比較喜歡自欺欺人吧。我知道,我穿洋裝並不像公主;我也知道,你說那些讚美的話隻是為了不傷害我,但是,我故意讓自己相信,相信自己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知道家裏出事了,可是我故意裝作一無所知,我每天熱情地準備著生日會,就好像隻要生日會如常舉辦,一切壞消息就都不會到來一樣。我知道,裴子柚心裏的朋友是……”

駱珞頓了頓,剩下的話沒有說完。 “我今天最後一次扮公主吧。”她摸了摸漂亮的裙擺,“我一直是一個膽小懦弱的公主,今天,我要和她說再見了。” 程意蘿握住她的手。

駱珞突然笑道:“意蘿,你不討厭我了嗎?” 女生啊,她們是矯情又敏感的生物。

駱珞一直都知道的啊,知道程意蘿對這份友情的忍耐與包容, 知道自己在她身邊是怎樣黯淡無光。可是,她就是很想和意蘿做朋友啊!她從小就生活在孤單的星球,意蘿是這個星球最初的訪客。

沒人知道,越驕傲的人,她心裏越有可能盛滿了自卑。氣氛有些尷尬,程意蘿不敢看駱珞。

駱珞嬉笑著說:“其實,你是喜歡我的,對吧?做妹妹的,總是矯情又難纏;做姐姐的,雖然臉上是嫌棄的表情,可心裏其實愛極了這個可愛的妹妹。”

令程意蘿熟悉的撒嬌的語氣又回來了。

程意蘿撇撇嘴:“誰承認你是妹妹了?你隻比我小幾個小時而已。”

她嘴上這樣說,心裏卻覺得酸酸的。 “我媽說的啊!我們是雙生花,你是姐姐,我是妹妹。哦,對了,我媽今年的禮物又很俗氣。”

駱珞在背包裏翻了一會兒,掏出兩條項鏈,黑色的一指寬的絲帶,料子極好,泛著柔和的光澤,上麵鑲著小兔子形狀的金飾,旁邊有細細的鏈子墜下來,連接著一個金色的圓形品牌標誌,像一輪明月。其中一個上麵寫著駱珞名字的縮寫,LL,另一個上麵自然是程意蘿的縮寫,YL。

駱珞媽媽很細心,每年為她們準備的禮物都會刻上同樣的字母和年份。

月亮掛在江上,是細細的上弦。不遠處有彈唱的人,歌聲帶著憂傷。

男生們遲遲沒現身。

程意蘿摸了摸脖子上的小兔子,忍住想哭的衝動,拿著老年機左顧右盼,說道:“這些家夥,怎麽一個比一個不守時?”

夜色漸濃,天空是程意蘿最喜歡的暗藍色。

突然,有人自江邊走來,手裏擎著一把燃著的煙花棒。橘黃色明亮的花火在夜風裏閃爍,美極了。

花火暗處,露出陳柘像花一樣的笑臉。“女神們,生日快樂。”

說著,陳柘從身後變魔術似的掏出兩把花來,一把是粉色的桔梗,一把是粉色的玫瑰。陳柘把桔梗遞到駱珞麵前,又把玫瑰遞到程意蘿麵前。

駱珞收起情緒,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隻大聲地對陳柘抗議道:“為什麽你送意蘿的是玫瑰?”

“什麽玫瑰?這是月季!”陳柘大聲分辯著。兩個人熱熱鬧鬧地吵了起來。

裴子柚和薑湛散漫地從遠處走了過來。

裴子柚遞過去一個棕色的包裝盒,趁著程意蘿伸手去接的時候,他把玫瑰花拿了過來,不屑地說道:“小孩子家家,送什麽花?還不如送點兒文具。程意蘿,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啊!”

陳柘抗議地看了裴子柚一眼。裴子柚也笑著看他。

2

在裴子柚諱莫如深的笑容裏,陳柘的眼神閃躲起來。

夜越深,江邊的人越多,大家都為了流星雨而來。

男生們一一送了禮物,薑湛仍舊沒說什麽話,連“生日快樂” 那四個字都輕得仿佛能被風一下子吹散。

大家一起唱了生日歌,陳柘的聲音最洪亮,引得三五個路人也湊過來,一起唱歌為他們增添氣氛。大家開心地吹了蠟燭,切了蛋糕,駱珞邀請唱生日歌的路人一起吃蛋糕,對方客氣地推讓著,卻架不住駱珞的熱情。程意蘿深深地看了駱珞一眼,她有些動容,熱情的駱珞,其實對人最是真誠,隻是那份真誠往往被誤解成虛榮。裴子柚把陳柘拉到一邊,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陳柘耷拉著腦袋,像被老師訓斥的學生。程意蘿搖搖頭,這個裴子柚,總是自大狂妄。

薑湛安靜地坐著,很認真地吃著盤子裏的蛋糕,他吃了一大口,然後停頓了一下,似乎噎住了。程意蘿遞了果汁過去,他接過來,默默喝了一大口。他手背上的疤痕**在月光下。程意蘿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抿嘴笑起來。

真好,那隻黑色的手套被他摘掉了,像烏雲散去,從此月霽風清。

“謝謝你的禮物,我非常喜歡。”程意蘿說。

她趁著大家不注意,偷偷地拆開了薑湛的禮物,是一個帶密碼鎖的日記本。“意蘿2號”因此在她心裏跳起了舞。這是她最喜歡的禮物,像是他們之間最默契的秘密一樣。

薑湛覺得有些別扭,最後還是說:“那天,你為什麽會去救我們?不害怕嗎?”

“怎麽不害怕啊?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程意蘿誇張地瞪大眼睛,“但是,我猜測駱珞在裏麵,所以我得去救我的朋友。”她的語氣忽然溫柔下來:“我一直以為,我對人不夠真心,其實我並不知道,在我心裏,她早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什麽是好朋友呢?我以前並不太明白,一起玩?一起上下學?一起做某些事? 互相幫助?不,這些概念並不準確,好朋友就是能給你的心輸送養料,能在你心裏種下一朵花的人。反過來說,你也能給對方輸送養料,也能在對方的心裏種下一朵花。你們是彼此的花園。”

薑湛沒說話。

程意蘿看看他,不滿地挑剔道:“我說了這麽多,你不該給點兒回應嗎?”

“哦,原來你是去救駱珞的,不是去救我們的。”他生硬地回答著。

確實啊,程意蘿並不知道那座大樓裏除了駱珞還有別人。

程意蘿憤憤地說道:“但是,你也是在我心裏種了花的人啊!”

夜色濃鬱,程意蘿因此不能看到薑湛的臉色,男生的臉騰地熱了起來。

那一天,校長把他們幾個喊到辦公室,臉色低沉,擔驚受怕之餘,不免又怒氣衝衝。何況,心肝寶貝一樣的兩個學霸竟然缺考了,簡直讓他心痛。他一把火撒在程意蘿身上,問她為什麽已經進考場了還要跑出去。

那一刻的程意蘿像個英雄,坦坦****地告訴校長:“我的朋友們出事了,我怎麽能袖手旁觀?何況,我也是量力而行,沒有莽撞而為,我跟著警察叔叔心裏很踏實。”

她把他們一一介紹給校長,說到薑湛的時候,她居然說:“他3

是我同桌,我們可是出生入死的朋友。” “出生入死”這個詞都被她甩出來了,薑湛完全相信她當時一定被嚇得昏了頭,但是,無論如何,仿佛全世界都聽見了她在說, 薑湛是我朋友。

薑湛搓了搓臉,想笑又極力忍著,隨口說:“我在你心裏種了什麽花?”

“薑花。”她笑著說。

月光底下,他扭頭看著她的臉,她眼裏有光影流動,像江麵皎潔的月光。

薑沁啊,你聽,這是薑花在月夜裏吐露的芬芳。薑湛忍不住輕笑起來。

他並不知道,自己笑起來的模樣,落在那女孩眼裏,也恰似覆著一層淺白月光,光彩熠熠,好看極了。

程意蘿也在笑,他在她的目光裏又紅了臉。“你笑什麽?”他訥訥地問。

程意蘿沒回答,對他做了個鬼臉。精靈古怪的,像個小仙子。他忽然就想起多年前的那個黃昏,想起裙擺上閃爍著光芒的她。原來,命運對他,也並不是一味的殘酷,在給予他痛苦的時候,也悄悄地為他準備了一顆糖。

薑湛不由得抬起手,輕輕拍了拍程意蘿的頭。

“那個……裴子柚,他們都快把蛋糕吃沒了,你不著急啊?” 陳柘頻頻回頭。

裴子柚轉頭看他,看得他心裏毛毛的。“為什麽要寫那些信?”裴子柚說。

“什麽……什麽信?”陳柘皺起眉頭,又回頭望望,“啊,薑湛吃了兩塊蛋糕。”

“第一封信,你說,程意蘿讓薑湛打聽我的學習情報。第二封信,你約我在考試前去斑布。”

遠處有女生尖叫起來,有大朵大朵的煙花在江麵上盛開,好像有人在求婚。

陳柘又循聲望過去,嘴裏說著:“大人們的花樣真多。”

他手裏沁著涼涼的汗,轉頭對裴子柚笑笑,笑得挺無奈的: “好像,長大也挺沒意思的,我可能長不大了。”

陳柘打岔,沒理會裴子柚說什麽。 “那天中午,我先進了斑布。然後,你跟在我身後,用棒球棍擋住了斑布的門。隻是,你沒想到,除了你和我,薑湛和駱珞也會出現在那座樓裏。更讓你慌亂的是,我們會在那裏遇見犯罪事件。我想,你心裏的惡意還不至於太大,你沒想過要害我,你隻是想讓我缺考,好輸給程意蘿,對嗎?”

“不是的。”陳柘立刻否認道,“我完全沒有惡意啊!我真沒想讓你缺考,我隻是想讓你遲到一會兒而已。”

話音剛落,他自己也怔住了。裴子柚輕嗤一聲,果然是他。“對不起。”陳柘低下了頭。

遠處,煙花熄了。

江麵複歸平靜,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我想把你關在裏麵一會兒,然後我就把門打開,你不至於缺考,但是情緒應該會受到影響,成績可能會差一些。”陳柘坦白。“你想幫程意蘿考到我前麵?”裴子柚問道。

陳柘點點頭。 “為什麽?程意蘿肯定不會喜歡用這種手段戰勝我。”

“因為……如果程意蘿考不過你,她就……”陳柘說不出口。她就要在所有人麵前承認薑湛是她朋友。

“那第一封信呢?第一封信又是什麽意思?”裴子柚也不催促他。

“我不想讓薑湛拿到你的情報。”

裴子柚思忖了一會兒:“所以,你的最終目的,隻是不想讓薑湛和程意蘿建立融洽的朋友關係?如果程意蘿輸給我,她就必須當眾承認薑湛是她的朋友。這是我和程意蘿私下的約定,我不知道你因何而知,但是,你確實不想看到這件事發生。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你對程……”

“裴子柚。”陳柘立刻打斷了裴子柚,在他開口說出一個名字之前。

那是他心裏的秘密,即便被裴子柚察覺了,他也不希望這個秘密被曝光。

裴子柚看看他,眼裏帶著鄙視,他嘲諷道:“你不配。” “我知道啊!”陳柘淡淡地笑了一下,笑得那麽謙卑,但又有些釋然,仿佛終於能有一個人分擔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盡管他們說得那樣隱晦。

“我隻是想為她做點兒什麽。”他回頭,眼裏有璀璨的光亮, 又瞬間熄滅。

燈光明亮處,程意蘿借了路人的一把尤克裏裏,正在輕輕彈唱。薑湛坐在她旁邊,麵無表情地望著遠方。駱珞緊緊挨著程意蘿,格外安靜。

她唱:我會記住16歲遇到過的/每一張美麗的笑臉/每一顆真心的微笑/都印在記憶裏/生根發芽/長成一棵茂盛的木棉樹……她把《十八歲的最後一天》改成了《十六歲的最後一天》。

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穿公主裙的程意蘿,盡管她的頭發被江風吹得亂蓬蓬的,卻還是比往日裏套著肥大校服的樣子更好看。她的發間有幾顆小珍珠應和著月光,閃耀著皎潔的光芒。

“穿公主裙的程小蘿居然塗了口紅?太浮誇了!”裴子柚露出嫌棄的表情,“綠色的裙子倒是適合她,人如其名,像一棵綠蘿。”

裴子柚揶揄著,眼睛裏的光卻那麽溫柔。是啊!像植物一樣的程小蘿,永遠能讓人感受到生機。

陳柘沒敢反駁,偷偷地看一眼程意蘿,然後抿著嘴默默笑笑。她真好看呢! “陳柘,以後別做傻事了。喜歡一個人,就如同喜歡一棵樹、喜歡一朵花、喜歡一個下雨天一樣,是坦**而明亮的事。不要用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侮辱了這份‘喜歡’。還不如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個明亮的人,讓自己有一天可以坦**地送出這份‘喜歡’呢。”裴子柚拍拍他的肩膀,“走吧,聽程小蘿唱歌去。”

陳柘斂了斂眼簾,一大顆眼淚掉下來。

裴子柚嚇了一大跳,鄙視地說:“你這個人也太脆弱了。” 陳柘伸手抹抹眼角,看著裴子柚:“裴子柚,謝謝你,謝謝你沒有把那兩封信的事告訴任何人。” “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助紂為虐。”裴子柚拂了拂頭發,有些苦惱,“希望你懸崖勒馬,不要再做這種無聊的事。”

不遠處,女孩子的聲音清清淺淺的,被江風吹得更加悠揚婉轉。

“快過去吧,薑湛居然在吃第三塊蛋糕,也許是因為不知道怎麽和女生聊天,所以隻好不停地吃……”裴子柚緊盯著薑湛。

“裴子柚,我可能沒有機會成為明亮的人了。”陳柘的聲4

音很輕。

裴子柚回頭看看他,有些不解。 “我這裏……”陳柘捂著自己的前胸,“生病了。”

終於說出來了,沉積在心裏很久的秘密。陳柘竟然覺得格外輕鬆。他吃了很久的藥,所有人都以為那是維生素,其實是治療肝髒的。隻有老楊知道,為什麽整個學期他都沒有上過體育課。其實, 他這個學期都可以不來上學的,但是,他太向往教室裏的那抹星光了,她讓他覺得灰暗的人生還會有希望。

“過幾天,我要去北京做手術了,終於等到了合適的配型。其實,我心裏怕得很。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遇見下一個夏天。”

一曲終了。

三三兩兩的路人在熱情地鼓掌,女孩子的麵孔在夜光裏熠熠生輝。

不是所有的植物都能安然過完夏天,在秋天來臨之前,有一些樹早早地就開始落葉。

陳柘輕輕地歎了口氣,又深深地望了程意蘿一眼。

夜色深沉,掩住了他的臉,他終於可以大膽地望向她了。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即使以後不再見麵也沒有關係了吧!

煙花都已經放完了,人群也等得不耐煩,有人領著哭哭啼啼的小孩子往家走,有人成群結隊奔向下一個夜場的陣地。

夜空依然平靜,幾顆星閃爍,弦月已至中天。

程意蘿打了個嗬欠:“流星到底會不會出現啊?”

陳柘吃掉了保鮮盒裏的最後一塊西瓜,心滿意足地摸了摸肚子,安撫道:“再等等,流星會來的。”

駱珞看他一眼,懶懶地開口:“你好像沒玩夠似的。”

陳柘感慨:“對啊,我恨不得這長夜永無盡頭,明天永遠不會來,韶華不會因此飛逝,我們永遠不會分離。來,朋友們,讓我們舉杯歡慶……”

陳柘對著月亮舉起礦泉水瓶,像個詩人,酸溜溜的。薑湛輕踹了他一腳。

駱珞難得沒有揶揄他,她訥訥地應和了一句:“如果明天依然不是晴天,那麽,我也不盼著它到來。”

程意蘿拍拍手:“唉,生日會的氣氛怎麽如此低沉呢?來!我們振作起來,繼續吃。”

薑湛悶悶地笑了一聲。 “程小蘿,再唱首歌吧。”裴子柚躺在薑湛的大腿上,晃動著自己的二郎腿,又隨手扔了粒葡萄過去,“唱得好的話,大爺有賞哦。”語氣囂張得很。

程意蘿怒氣衝衝地伸手去打他,身體一趔趄,下巴磕在了薑湛的肩膀上,立時疼得要哭出來。

“哎呀,流星!”駱珞突然大喊出聲,第一個跳起來,指著天上一閃而過的光輝。

人群立時振奮起來。 “啊,我竟然沒來得及許願!”駱珞懊惱不已。

陳柘也已經站直身體,仰望著天,雙手做好了許願的姿勢,等待著下一顆流星。

江灘上的多數人好像都維持著同樣的姿勢,程意蘿也不例外。隻有裴子柚沒有動,依然懶洋洋地躺著,卻又覺得周圍這些人下身體,裴子柚險些跌到地上。在那一刹那,卻有一小抹光芒落在他眼裏,他眼裏稍露疑惑,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他坐起身, 湊近程意蘿,向著那光芒的來處,仔細地看了一眼。

“YL?這是什麽意思?”裴子柚拿起程意蘿項鏈上的小圓牌。

指甲大小的圓牌,不細看根本看不清上麵的字。

他離得太近了,呼吸都噴到她的頸間。程意蘿被他看得有些難為情,又羞又惱地向後退了一步。

薑湛詫異地看了看裴子柚,隻有他看得出,裴子柚在那一瞬間,眼裏的情緒冰冷嚇人。那樣的眼神,他見過一次,在外婆出事的那一天。

“是意蘿名字的縮寫,我也有呢!”駱珞不動聲色地擋在意蘿前麵,亮了亮自己的項鏈。

裴子柚的神色已恢複正常,他低頭看了一眼,駱珞的圓牌上刻著“LL”。

“真用心,看來是定製的。”他說了一句。 “是啊,每年生日,我媽都會在禮物上刻上我們名字的縮寫和年份。”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腦海裏一閃而逝,薑湛皺著眉努力回憶著, 好像……他見過這樣的字跡。

“那確實是獨一無二的禮物啊!”裴子柚感慨著,似是漫不經心地問道,“小駱珞,你能記住每一年的生日禮物都是什麽嗎?”夜色中,男生的聲音是那樣溫柔。駱珞又有些想哭,好想告訴他,自己從此不再是公主了,好想告訴他自己內心的恐懼。

她扯扯嘴角,還是盡量笑起來:“當然記得啊,每一份禮物都是媽媽用心準備的。我總是嘲笑她太庸俗,現在卻知道這心意有5

多珍貴。十歲之前我媽都是送我們芭比娃娃,十歲開始,她會送我們飾品,她說毛毛蟲要開始變蝴蝶了。十歲那年,她送的是珍珠手鏈;十一歲的禮物是蝴蝶發夾;十二歲的禮物是小皇冠項鏈……”她如數家珍地說著。人群再次爆發出尖叫,又一顆流星閃過。

駱珞再次錯過了許願的機會。

裴子柚卻已經聽不見她說了些什麽,隻有一句話反反複複地在他的耳邊回響著——十一歲的禮物是蝴蝶發夾。

他們十一歲那年,薑湛的外婆,也就是裴子柚的奶奶,去世了。老人的忌日,剛好是女孩子們的生日。看起來,隻是個巧合而已。

十一歲的裴子柚還不太理解死亡的意義。那一天,他和媽媽從圍棋班出來,媽媽就接到電話,然後扯著他在樓梯上跑起來,他摔了一跤,膝蓋破了皮。

等他們趕到離家不遠的一條街道時,救護車已經到了,醫護人員卻隻站在車邊。小小的薑湛正跪在老人身邊痛哭。在他身後,殘陽如血。裴子柚覺得大腦裏“轟”的一聲,一片空白。他慢慢挪到薑湛身邊,腿一軟,癱坐在地上。

很快,殯儀館的車開了過來,大人們推搡著他們,讓他們別擋路。

奶奶被抬上了殯儀館的車。薑湛仍舊跪在原地,不聲不響,像塊石頭。裴子柚摸了摸奶奶躺過的路麵,粗糲的水泥路,沒有任何溫度。奶奶買菜的籃子倒在路邊,西紅柿滾落一地,有一顆被踩碎了,紅色的汁水把地麵洇成濕漉漉的深灰色。一把新鮮的菜心還開著黃色的花,花還沒凋零,人生卻結束了。

他們說,奶奶是在買菜回家的路上突發心髒病去世的。

老人心髒不好,這是大家都熟知的事兒,所以,這樣的事故雖是意外,大家也不算太意外。

媽媽終於想起了他們,她先扶起了薑湛,然後又來扶他。在起身的刹那,他看見那把菜心底下有一條蛇,他嚇了一跳。薑湛用腳挑了一下,是條玩具蛇。

“你奶奶是不是被這玩具蛇嚇的?”媽媽隨口嘟囔了一句。 這條路離碼頭很近,卻很偏僻,隻有鄰近的居民才會走。路邊常有些來不及收走的垃圾,所以有小孩丟棄的玩具蛇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沒有人會去把它當成一個線索。奶奶偶爾會在碼頭坐船去對麵的農貿市場買菜,她總是說那邊的菜又新鮮又便宜。其實他知道,奶奶隻是喜歡坐船過江的感覺而已。

路的一側是別墅區,另一側是普通的居民區。因為這裏是監控的死角,所以奶奶心髒病發作時的具體情況也無從得知。但是,老人的錢財無損,身體也沒有其他傷痕,所以很容易就可以排除其他原因。裴子柚動了動,玩具蛇被他狠狠地踢到路邊的草叢裏。緊挨著草叢的圍欄上爬滿了藤蔓,在夕陽下開著大朵小朵奶油色的薔薇花,看上去溫柔極了。

裴子柚卻是從那一天開始討厭薔薇的。

他起身,拾起奶奶的菜籃子,他想把它珍藏起來。可是,菜籃子裏卻有一個粉色的緞子麵的發夾,發夾上鑲嵌著閃亮的粉藍色晶石,一邊墜著金色的小圓牌,上麵刻了YL兩個字母,連同這一天的日期。

“這是奶奶的嗎?”裴子柚好奇地問。薑湛隻看了一眼,沒說什麽。

“又是你奶奶撿來的雜貨吧。”裴媽媽歎口氣。

6

人年紀大了總會有奇奇怪怪的愛好,裴子柚奶奶也不例外,閣樓上的雜物間裏堆滿了她撿來的瓶瓶罐罐。但是,這個發夾顯然不像是普通的雜貨,它看上去很精美,又沒有任何破損。

裴子柚慎重地把它留了下來。曾經有無數個夜晚,他都盯著那個小圓牌發呆,仿佛那是一個密碼,如果解開了那個密碼,或許他就能知道,奶奶去世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再後來,他漸漸長大,那個發夾始終都放在他的房間裏,那個想要解開密碼的心願卻漸漸淡了。世上哪有那麽多詭異的事呢?他仍舊會非常想念奶奶,卻已經不再耿耿於懷她的不告而別。

他怎麽都不曾料到,多年之後,在同樣的日子裏,那一串密碼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他麵前。

YL。意蘿。

周圍一片驚叫聲,流星雨終於來了。小夥伴們也歡叫著,忙著許下各自的心願。裴子柚抬起頭,深深地望了程意蘿一眼。

“程意蘿,你們的十一歲生日是怎樣過的?”他平靜地問出口。程意蘿循聲看向他,臉上的笑容還來不及收回,就僵在了臉上。

十一歲,是她心裏一個敏感的數字。

駱珞許完了心願,見程意蘿沒有回答,快言快語地說道:“我們每年的生日其實都沒什麽新意。我媽會選一個漂亮的場地,請一群親朋好友,還有主持人和樂隊的那種,反正就是特別俗氣啦! 十一歲……嗯,我想想啊,好像是在我爸朋友的別墅裏,有大花園和遊泳池的那種,專門承接商業派對用的。”

駱珞話說到一半,忽然停頓了一下。

時間過去太久,她鮮少回憶那些乏善可陳的往事,有些小意外就此被塵封了。而現在,她順著他給的線索去回憶,突然就想起了那個黃昏。無聊的生日會,滿是大人們的誇讚和祝福。她上台表演了一段鋼琴曲,程意蘿彈了一小段吉他。大人們各自送上了最華麗的讚美之詞,然後,就再也沒有人看她們一眼。

大人們做事總是有強大的目的性,小孩子的生日派對是大人們聯絡感情的最好場合,父母在人群中遊刃有餘地交際著,每一年都會因此談成新的生意。她和意蘿切完蛋糕,就雀躍地跑出去玩,才不會有人理會她們。

遊泳池邊有一條翠綠色的玩具蛇,做得惟妙惟肖的,不知道是哪個小孩落下的。程意蘿膽子小,嚇得嗷嗷叫,駱珞就故意拿著那條蛇追著程意蘿跑。程意蘿率先跑進了花園裏,躲在灌木叢後麵, 駱珞一抬手,把那條玩具蛇向著程意蘿的方向拋了過去。膀大腰圓的公主,力氣也大得驚人,那條蛇飛過了花園的欄杆。

欄杆外似乎有低低的驚叫聲。

她們蹲在欄杆旁邊,透過藤蔓的枝丫縫隙向外張望,隻模模糊糊地看見有人躺在路上。

大人是不會怕蛇的。駱珞小心翼翼地捂著胸口,生怕程意蘿聽見自己怦怦作響的心跳。怎麽可能有人會被玩具蛇嚇暈呢?她嘴裏安撫著程意蘿,也是在安撫自己。不久之後,急救車就來了。程意蘿被她媽媽緊緊地拉在身邊,她自己就悄悄地跑出去看熱鬧,隔著爬了滿牆的薔薇藤蔓,她看見一個小男孩在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 另一個小男孩把那條玩具蛇踢進了草叢裏。旁觀者的閑談聲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他們說,那位老人心髒病發去世了。

駱珞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見去世的人,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僵硬了,對生死的恐懼陡然從內心升騰。她是真的被嚇到了,拔腿就跑,她找到程意蘿,想了想,卻沒有告訴程意蘿外麵發生了什麽。意蘿一定也會害怕的,那可是死去的人啊!

程意蘿似乎剛哭過,呼吸還沒平複下來。“意蘿,你怎麽了?”她小聲問。 “裙子破了。”程意蘿扯扯裙擺。

駱珞看看程意蘿,突然驚訝地說:“你跑得太著急了吧?你的發夾也不見了。”

程意蘿摸摸頭發,她弄丟了剛收到的生日禮物,“哇”地再次哭了出來。

十一歲的生日,過得可真是淩亂。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原本已經淡得不見蹤影了,駱珞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在流星之下想起這些。甚至,有個念頭一點點在心裏升騰起來,當年心髒病發去世的老人,也許是被那條突然出現的玩具蛇嚇到了。

駱珞的表情嚴峻起來,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看著裴子柚聳聳肩:“反正,挺無聊的,每個生日都差不多。”但是,那樣的生日會也許再也不會有了。她心裏想著,有些說不出的難過。

裴子柚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他隻是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程意蘿。一隻手突然落在他肩上:“該回家了。”薑湛拍拍他。

裴子柚看看薑湛,他不知道薑湛是否還記得那天的事情,是否還記得那個刻著“YL”的蝴蝶發夾。

他為什麽會突然問起十一歲那年的事呢?程意蘿嘴唇動了動, 想說什麽,卻見爸爸從不遠處走過來,喊道:“孩子們,今夜的節目該落幕了。”

程意蘿抿抿唇,向裴子柚他們幾個笑了一下,說道:“謝謝你們。”駱珞亦輕輕感慨:“十六歲的生日有你們,真好。”

7

陳柘不知道為什麽哭了起來,他抹了一把鼻涕,說道:“真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裏,不再向前。”

駱珞撇撇嘴:“你一個大男生,怎麽這麽多愁善感?我也不想長大,但是我們總要長大的。”

程意蘿也有些訝異,她看看裴子柚,卻見裴子柚躲開了自己的目光。流星過後,星河黯淡。但不管日月怎樣流轉,萬物總在生長,人不能停在時間的長河裏。

程意蘿拍拍陳柘的肩:“加油吧,少年,未來可期。”

陳柘忽然一把抱住了程意蘿,哭得更凶猛了。另一邊老程轉過頭來,立刻怒目而視,大聲吼道:“喂,那小子,你放開我女兒!”

江風拂過,夏夜盡顯溫柔。

這一場流星雨的肉眼可見度並不是太好。隻不過,因為每個人心境不同,每個人的感受也不同罷了。

因為是在暑假,過完生日之後,大家又是很久沒聯係。

不過,高二的開學時間要早一些,夏天還沒過完,少年們又唉聲歎氣地回到了學校。

裴子柚和程意蘿沒進實驗班,這件事在老師之間的爭議很大, 後來校長力排眾議給他們開了“綠燈”,兩個人成了實驗班的“空降兵”。

這樣,程意蘿和裴子柚成了同班同學。程意蘿立時覺得身上的壓力更大了,畢竟做了“空降兵”,就更要用實力來證明自己。隻是,升入高二的裴子柚似乎突然變了個樣,不再隨隨便便地和人開玩笑,臉上也少見笑容,倒是更像從前的薑湛了。

薑湛反而比從前柔和了幾分,大家都說自從他們表兄弟的關係對外公布之後,兄弟倆的性格明顯互換了似的。

薑湛和程意蘿的同桌時代結束了。不過,薑湛接受了程爸爸的建議,成了遊泳隊的一員,高考也準備走體育特長生的方向。程意蘿得意極了,總是在人前趾高氣揚地喊他“小師弟”,薑湛也不惱,反倒會配合著接過程意蘿的書包,低眉順眼地跟在程意蘿身側,像極了乖巧的“小師弟”。

駱珞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公司破產了,她家換了一套小房子。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在學習上反而開始用功了。公主變成了灰姑娘,必須學會怎樣在灰塵裏開出花來。

陳柘開學之後不見蹤影,也沒有人在意他沒來上學的緣由。後來,程意蘿聽說他轉學了,心裏倒是有些遺憾,畢竟大家那麽熟識了,他卻這樣不辭而別。

人生總是時刻都在變化的。程意蘿能感知到朋友們的不同,也能察覺到自己的變化。她鮮少會在日記裏再見到“意蘿2號”了。她每天說的話、做的事,都不再違背心意,她甚至敢違逆媽媽的安排。

“媽媽,不要總生氣,你快要更年期了,生氣對身體不好。” “媽媽,我不想考第一名,考第一名並沒有什麽意義。我隻想通過努力,將來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媽媽,你不要總是把精力放在我身上,我的人生是我的,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養育孩子隻是你人生中的一小段旅程而已。” “反了反了,老程,你難道不覺得你女兒翅膀硬了嗎?”程媽媽常常捂著胸口抱怨。 “可能就是更年期遇見了青春期,你們倆都互相體諒一下。”

湯有點兒多嗎?一下子喝太多,你媽會不容易消化吸收的。”

程意蘿眯著眼睛回憶了一會兒自己最近的言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確實,她暑期從圖書館借了好幾本心靈雞湯。

2015年9月3日 星期四 晴

不,我開始相信,我並不是真的虛偽。

膽怯的小孩兒會佯裝勇敢,一次又一次的偽裝慢慢累積成厚厚的繭殼。我曾經因為這個殼既羞愧又迷茫。但是,現在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繭殼也是一種成長的方式。小小的毛毛蟲藏在繭殼裏打量這個世界、試探這個世界,總有一天,她會蓄積出勇氣與力量, 學會與這個世界相處,最後,化繭成蝶。

程意蘿,永遠都不要畏懼明天,加油吧。

開學之後,因為駱珞搬了家,程意蘿和駱珞就不再同路了。 高二增設了晚自習,為了坐地鐵方便,程爸爸鼓動程媽媽給女兒換了智能手機。每天晚上放學,意蘿會騎著共享單車去地鐵站, 倒也方便快捷。

大多時候,她會和薑湛“偶遇”。薑湛那個家夥依然不太愛講話,隻默默地跟在她旁邊,等她到了地鐵站,他再繞一段路回家。他一定是故意的。程意蘿心裏猜測著。他其實是個麵冷心熱的人。她也不去問他,隻默默地接受這份好意。有時候,她也會嘮嘮叨叨地講一講班裏的趣事,講一講自己的歡喜與哀愁。他也不嫌棄,甚至眼底還會有笑意。慢慢地,他們形成了默契,不管誰先出校門,都會等在校門外的第二棵大梧桐樹下。

這個周三,恰好是薑湛去訓練的日子。程意蘿找到一輛單車之後就向著地鐵站騎。到了第一個路口,紅綠燈壞掉了,交通有些擁堵。她猶豫了一下,拐進旁邊的小巷子裏。小巷子是到地鐵站的捷徑,薑湛帶她走過。但是巷子裏沒燈,她一個人的時候通常是不敢走的。因為堵車,也有三三兩兩的人走了這條路。因此,程意蘿也大著膽子拐了過去。有一家已經打烊的雜貨店門前拴了條狗,有人經過,那隻狗就會叫幾聲。程意蘿怕狗,經過雜貨店的時候,特意騎快了幾步。有個老人突然在她麵前出現,她及時停了車,單腳拄在地上,老人卻在她麵前倒了下去。

程意蘿愣了幾秒鍾,老人躺在地上沒有動。

她不是個書呆子,她聽過各種關於“老人摔倒要不要扶”的爭議。她咬咬牙,想要從老人身邊騎過去。可是記憶裂開了縫隙, 有血色的夕陽從縫隙裏照進來。她想起十一歲的那天,想起倒在地上的老人,想起媽媽慌張狼狽的神色,想起自己被欄杆劃破的公主裙,想起那朵奶油色的薔薇花,想起——她深埋於心五年的內疚。程意蘿下了車。身後有燈光照過來,是一輛電動車。程意蘿揮揮手,那輛車的司機看看她,瞬間開了過去。

程意蘿蹲下身去,這是一個拾荒的老人,他手裏的袋子散在地上,滾出幾個塑料瓶。

“爺爺,您怎麽樣?您能起來嗎?”程意蘿輕輕推了推老人。老人眨了眨眼,卻說不出話。

程意蘿迅速檢查了一下,老人身上並沒有外傷。她去摸他的口袋,也沒有發現隨身攜帶的藥品和聯絡方式。程意蘿毫不猶豫,立刻撥打了急救電話。想了想,她又把電話打給了老程。沒多久,急救車來了,她跟著去了醫院。

到了醫院,老人立刻被送進了搶救室,急性腦出血,醫生說多虧送來得及時,沒有錯過最佳急救期。

程意蘿也說不清為什麽,在那一刻,她忽然好想哭。

於是,在人來人往的搶救室門口,人們看見一個穿著校服的女生哭得那樣難過。沒有人知道,這眼淚在她心裏蓄積了多少年。如果當年沒有匆匆離開那個暈倒在路上的人,如果當年也像這樣第一時間去打急救電話,是不是,那個老奶奶就不會死呢?

程爸爸帶著薑湛從遊泳館趕了過來,他忙著報警,忙著聯絡老人的家屬。

薑湛拿了紙巾,認真地擦掉程意蘿的眼淚。 “乖,不哭了。”他下意識地說著,說完,自己愣了愣神。小小的薑沁,曾經是個愛哭鬼,他總是耐心地幫她擦眼淚,一邊擦一邊這樣說一句。

薑湛又扯了一張紙放到程意蘿的手心,帶著程意蘿在椅子上坐下來。

她終於說了出來。日光燈雪亮,照得人眼前白晃晃的。

薑湛微微向後仰起的頭抵在牆上,他看了一眼那盞燈,立時又條件反射地閉上眼。

女孩子們生日結束之後,在回家的路上,裴子柚的情緒出奇地低沉。和薑湛分開的時候,他隻悶悶地說了一聲:“奶奶去世的時候,我在現場撿到的那個發夾是程意蘿的。”

之後,裴子柚就如同變了一個人。薑湛沒有向程意蘿追問真相。這一刻,程意蘿卻主動說了出來。他看得出,那件事應該深埋在她心裏很久。薑湛緩緩地開口:“你小時候又不是仙女,未必能救活她。但是今天,你真的長成仙女了,你救了人。”

8

他那麽古板的人,難得會講這樣溫柔的話。程意蘿抽泣著看看他,忍不住輕輕笑了笑。

老人手術後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暫時沒有清醒過來。警方聯絡到了老人的兒子,但是兒子一家在外地,最快也要在第二天才能趕來。因此,程爸爸熱情地擔起了照顧老人的擔子。

有做自媒體的人聞訊趕來,把程意蘿救助老人的視頻第一時間發到了網絡上。一夜之間,網絡點擊率高漲,程意蘿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網絡紅人,熱搜關鍵詞“最美女孩”。

第二天,程意蘿到學校才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火”了。

裴子柚在教室門口和程意蘿走了個對麵,裴子柚淡淡地說了一句:“程小蘿,你挺有勇氣啊!出乎我的意料。”

程意蘿怎麽都覺得他的話有些陰陽怪氣的。程意蘿剛想回應他,他已經走了過去,仿佛再不想多說一句話。

程意蘿回到座位上,卻見桌子上放著一個盒子,她前後問了一圈,也沒人看見是誰把盒子放在她桌上的。她打開盒子,赫然看見裏麵放了一隻粉色的蝴蝶發夾。她的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那是她十一歲生日那天丟失的發夾。

整個上午,程意蘿神思恍惚。最後連老師都發現了她的心不在焉,因為她上課破天荒地溜號了。

午休的時候,班主任慎重地把程意蘿叫到辦公室,有昨天見過的民警在辦公室等著她。

民警看看程意蘿,看著女孩子稚嫩的臉龐,神色有些複雜,卻還是說道:“程意蘿同學,家屬已經趕到醫院了,家屬指認你撞倒了老人。老人雖然清醒了,但是神誌還未恢複。所以,你還得配合我們做一下調查。”

程意蘿的大腦一片空白,同樣的事總在反反複複發生。

人心永遠難以揣測嗎?網絡這個沒有硝煙的戰場,是人性最複雜的試金石。一時之間,兩種聲音對峙著,有人力挺程意蘿是見義勇為的最美女孩,有人認為程意蘿是抹黑事實的肇事者。

路那麽黑,即使不小心撞到人也是很有可能的。可是,就連媽媽都這樣質疑她,她心裏一片冰涼。

網絡上的聲音僵持了很久,老人神誌沒有恢複,雙方都沒有證據為自己辯論。但是有好事者把程意蘿的資料放到網上,連同她的照片。甚至有人特意去她的學校門口圍觀。做自媒體的人最擅長追蹤熱度,一個事件的黑白兩麵反複被人拿來做文章。

雖然程意蘿一再地向問詢的人聲明——不是我。可是,她越來越惶恐的神色又讓她的話失去了些許可信度。

沒有人知道她在惶恐什麽。沒有人知道一枚五年前丟失的發夾憑空出現,這是一件多麽詭異的事情。

程意蘿晚上睡不著,她握著那枚發夾,像握著一枚威力十足的炸彈。會是誰呢?是誰把這枚消失的發夾又送到她麵前?這個人必定是當年那件事的知情者。他以這樣的方式,提醒她——往事追過來了。

果然,隔兩日,網絡上出現了一個聲音:見義勇為?五年前,這個女生眼睜睜地看著一位心髒病患者在麵前發病,沒有給予任何援助。五年後,她會那麽好心地見義勇為嗎?

下晚自習的時候,駱珞第一時間看見了這條被推上熱點的評論。她拔腿就往程意蘿的教室跑,她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握住程意蘿的手。兩個女孩子的手都是冰涼冰涼的,掌心沁滿了冷汗。 會是誰呢?是誰目擊了當年的那件事,卻時隔這麽久才聲張?

駱珞想問問程意蘿,卻見程意蘿對自己搖了搖頭。

她們走到校門外,程意蘿立時被一群人圍住,有人大聲追問她:“那條評論是不是真的?”

程意蘿反倒平靜了一些,隻輕聲說:“是真的。”

她沒有反駁。人群的氣氛有些激**,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程意蘿,五年前發生了什麽事,你能詳細說說嗎?” “程意蘿,這次的老人也是被你撞的吧?”

年輕氣盛又不明真相的學子們也跟著起哄,有人把一杯飲料扔了過來,要不是駱珞拉了程意蘿一下,那杯飲料就直接灑在程意蘿身上了。駱珞氣憤極了,舉起手機:“你們再欺負程意蘿,我就報警。”

不知是誰接著她的話喊了一句:“程意蘿,你看見有心髒病的老人摔倒,為什麽不報警呢?”

駱珞氣得直跺腳:“五年前,我們才十一歲啊!” 學校的保安向他們走過來,開始驅趕好事的人。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程意蘿的手腕。程意蘿下意識地閃躲,一抬頭,卻看見薑湛的臉。薑湛似乎對她微微笑了笑,他隻說:“不要怕,我送你回家。”

像哥哥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