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遙遠的新西蘭少女

我第一次發現其實我是一個脆弱無比的人,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甚至經不起改變。突如其來的氣流讓我跌倒在地,我長跪不起,深深痛哭, 就這樣結束了我的青春期。

我正式告訴王貝貝天使在線的存在是在醫院裏,她帶她媽媽來辦理移民要用的健康證件,她媽媽還是老樣子,這些年來既沒有老一點兒,也沒有年輕一點兒,時光就像是在她身上凝固了一樣,看不到任何改變。我在醫院門口等著她們出來,然後把抄著網址的字條遞給她,解釋了網站的原委,說:“說不定真的能實現你當初那個想法呢?有人需要的東西有人不需要,不需要的就可以給別人!”

我講得很笨拙,一直以來我都不習慣離別,總是會緊張、慌亂,在年輕的我看來離別就是天各一方,從此再也不會見麵了。那是八月,汗水從我的額頭流了下來,我覺得自己蠢透了,可是還是很想留下一點兒什麽。

王貝貝很驚訝地看了看那張字條,才說:“你一直在忙著這些?我的天哪,我小時候胡言亂語來著,你怎麽會當真呢?朱梓源,你也是快念大學的人了,別這麽傻了。”

她當著我的麵把那張字條丟進垃圾桶,扶著她媽媽說:“我得走了,最近好多事情要忙,你別來送我了,我實在抽不出空招待你。”

微風吹散了那個天使一樣的小女孩,她的背還是挺得直直的,可是曾經打動過我的倔強和勇敢都不見了,我想我從本質上就是一個偽善的人,當她真的在承擔責任的時候,我卻認為那是殘酷的現實。

是我從來就沒有懂得過生活,沒有吃過苦,也沒有受過罪,我那顆天真的脆弱的心在那一刻碎成了粉末,我以為那樣的我就是一個有閱曆的人了。

兩個月後王貝貝啟程,我按照她說的那樣,沒有去送她,而是來到了醫院,回味著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光。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聽到身後有人小聲商量:“要不然,給那個孩子一點兒錢?她說不定就肯跟雯雯當好朋友了?”

我無意打探別人的隱私,但聽到他們的對話後還是忍不住笑了,花錢買朋友?可真夠厲害的!

媽媽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手裏的病曆,喃喃道:“怎麽跟卓雯說呢?我們要不要先瞞著她?”

他們邊說著邊朝公交車站走去,車子來了,他們上車,鬼使神差的,我也跟著上了車。那一天我精神渙散,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車快要停下來的時候我看到路邊站著一個十分自卑的女孩,她佝僂著背,一臉絕望,可是在公交車停下來的刹那,她忽然強打精神站直了身體。

那對夫妻走下公交車,那個女孩擠出笑臉迎上去,我靜默地在車窗前看著,就這樣,記住了她的地址。

直到想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我才發現,時間過得這麽快,一眨眼五年就過去了,我依舊一事無成半生潦倒,可是卓雯留下的那些財富,都靜悄悄地長大了。我簡要講述了認識卓雯的經過,跳過了建立網站的部分,葉雨天安靜地聽著,問:“後來呢?你後來有沒有再見到那個叫王貝貝的女孩?”

“見過,卓雯去世的時候。”我說,“不過,下次再講吧,時候不早了。”

我站了起來,葉雨天依舊坐在欄杆上晃**著雙腿,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可是終究沒有說。

我把手遞給她,她便拉著我的手從欄杆上跳了下來,這是卓雯家樓下新裝的簡易健身設備,葉雨天手長腳長,總是坐在單杠上。她送我去停車場,路上我說:“那個紀念專版,我覺得好像沒什麽必要。”

“那就不做了。”她仰起臉衝我笑了一下,又問,“網站上那些索要明星簽名的我要不要整理出來給你?”

以往每次我去拍戲的時候,她都會整理一些跟明星相關的願望,其實我不太明白追星這件事到底有什麽意義,但每次看到葉雨天樂在其中,還是盡力去辦了。但這一次不太一樣,我說:“這次可能見不到什麽明星,跟製片方開會很無聊的。”

“好的,祝你一切順利!”她照例又擠出那種乖孩子似的笑容,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說:“你也不要總是圍著那個網站打轉,找點兒別的事情去做啊,青春期很短暫的。”

“可是我喜歡在那個網站玩,”她整理了一下亂蓬蓬的頭發,說,“看到大家實現願望會很開心!”

看到她那副雀躍的樣子我就忍不住笑了,拉開車門道:“我走了,有什麽東西需要幫你帶回來嗎?”

“沒有,不用。”她雙手背後,低頭沉思著。我以為她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說,等了半天,結果她過了好久才抬頭問我,“你說,我到底是留長頭發好, 還是剪短比較好?”

我再次笑了,原本想說都好看的,但仔細想了想還是說:“好像沒有見過你長頭發的樣子,要不然試試看?”

她便點點頭,又揮了揮手,轉身跑開了。

我一直坐在車內,看到她的房間燈亮起才發動車子。一個漫長的夜就這樣結束了,人總是到了一定年紀才會發覺,光是說說話其實也是很累了。可能總有一天我又會回到十幾歲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肯說,隻是靜默地從天亮坐到天黑,在別人的故事裏醉生夢死。隻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還要等待多久,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北京還是一如既往地幹燥煩悶,無休止的會議和無休止的飯局,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從一家餐廳到另一家餐廳,許多時候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究竟在做什麽。

我的那些老同學如今倒都是在北京,有幾個還記得卓雯,說:“那個女孩“卓雯。”另一個人豎起了大拇指,道,“才女!”

“可惜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點兒自信,結果也沒有享受幾天。”其中一個惋惜地說。

這群人正是當年陪著卓雯演戲的那群男孩子,如今他們中有好幾個都成了新星,卓雯恐怕想象不到,五年後大家還是會懷念著她。由內而外的善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越是長大,大家才能越發覺察那種善的珍貴。

或者大家都是在懷念那些嘻嘻哈哈的歲月,在白紙一般的年歲裏,共同去做一件好玩的事。現在再去做這樣的事情不太可能了,一開始大家還開玩笑地說:“你要是拿下了這個項目我免費給你客串!”可是十分鍾不到,就開始抱怨最近的工作有多繁忙,上一次休假是多少年前,下一次有空休息又是多少年後。才坐下來沒多大一會兒,手機就都紛紛響了起來,有經紀人找的,有女朋友找的,有記者找的,有通報狗仔正準備拍什麽新聞的……娛樂圈其實並不如旁人想象中那麽精彩,每個人都忙得像陀螺一樣,內心無比苦悶,一抬頭卻又要換上不知道練習過多少次的笑臉。

我就這樣兜兜轉轉了許多天,一心一意地寫著方案,幾乎哪裏也沒去。 好在這次的努力總算是有了成果,製片方傳來消息,說這部電影歸我了,可以開始著手準備下一步計劃了。

我等待了那麽多年的事情終於近在眼前,可是內心卻出奇地平靜。晚上我心血**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很想找個人分享一下此時此刻的心情,然而思來想去也不知道可以找誰。手指在手機號碼簿上滑動著,足足幾百個號碼,卻沒有一個是可以通話的,多麽可悲。

最後我盯著薑曼枝的名字看了一會兒,打了過去,她過了很久才接起,也不說話,隻是沉默著。我猶豫了半天才說:“成功了。”

“恭喜。”她語氣裏沒有絲毫的欣喜,冷酷地問,“怎麽?沒有人陪你慶祝嗎?”

我俯身看了看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深深地歎了口氣。

她總算是笑了一下,說:“算了,你這麽可憐,我還是不諷刺你了。”

“感謝至極。”我發自肺腑,問,“你還好嗎?”

“我能有什麽好不好的呢?”她像是突然坐下來了一樣,聲音也跟著溫和了一些,說,“你幹嗎不打給葉雨天呢?聽到這種消息她比我高興啊,我這個人……你指望我跟你說點兒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隻是覺得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聊過天了。”

“你又不是真的想要跟我聊天,你隻是想找個人陪你說說話而已,可是我並不是特別好的說話對象,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直接,絲毫不考慮對方的感受。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她不會委屈自己。

我說:“我準備去趟新西蘭。” “去那裏幹什麽?” “取景。”我說。

“取景這種事你不會特意跟我說的,說吧,誰在那裏?” 我內心簡直想喊救命了,唉,我這個妹妹……我猶豫了再三才說出那個名字:“王貝貝。”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毫不客氣地問:“你是不是腦袋有毛病?”

王貝貝曾經給薑曼枝寫過信,就在收到薑曼枝的信後不久,她認真地回複了她,一筆一畫地,寫在潔白的格子紙上麵。

我是在卓雯去世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卓雯一走,我又進入了漫長的抑鬱期,那時候我們學校恰好有一個跟紐約的藝術院校合作的交換生項目,我想也不想就報名參加了。恰逢年底,人人都在忙,各種費用都需要結清,當初幫我製作天使在線的人提醒我到了該交域名年費的時間了,我疲倦地跟他說:“不用了,網站幫我關閉好了。”

“你幫我寫吧。”我說,之後突然想到了什麽,把葉雨天的ID報了過去,說,“能不能在數據庫裏搜索到有關她的全部信息?”

“沒問題。”

“那你幫我發一個備份給她。”我想她會很珍惜這些的,這個彷徨的孩子,當初朝我們走來的時候恐怕也沒有想到之後會發生這麽多事。

解決完了所有該辦的事之後我就出發了,飛機在空中經過了漫長的兩天, 最終在大洋彼岸降落。我提著行李往外走的時候紐約在下雪,雪化成了髒水, 馬路上到處充斥著咒罵聲,在排隊等出租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王貝貝,想到了那個會動的雪人,想到她狠心把那張字條丟進垃圾桶的時刻。也不知道哪來的衝動,我轉過頭重新回到了機場,買了一張去往新西蘭的機票,想親自走到她麵前,告訴她,她說過的那些話並不是胡言亂語,我在做的也並不是傻事。我切切實實地做了一些事情,幫助了什麽人,抑或拯救了什麽人,這個世界的確沒有天使,但一樣有人替代了天使的存在,如今她走了,並不代表這一切沒有發生過。你曾經數落過我沒有想象力,現在我有了,我總算明白那是什麽感覺了,我希望你能重新回到這個色彩繽紛的世界來,同我一道去做這樣的事情。

可是這些話我最終沒有說出來,因為王貝貝早已變成了截然不同的人。她真的養了許多羊,在新西蘭北部的一個牧場上,那裏美得不像話,她站在其中,卻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多年的勞作讓她變得粗壯有力,日曬也讓她看起來老了三倍。她穿著工裝褲、白背心,露出健壯的胳膊,一隻手夾著煙,另一隻手拿著打火機,聽我講完卓雯的故事後突然就笑了,說:“你倒是真的很能折騰呀!”

北半球隆冬時南半球是炎夏,我手裏還拖著行李箱,笨重得像一頭熊, 她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把那個行李箱扔在了貨車後麵,帶我回家的時候她指著山上那些綿羊說:“喏,那些都是我的羊,長肥了就賣給屠宰場,剪下的毛賣給羊毛廠,羊皮還可以賣給皮具廠。那三隻牧羊犬也是我的,綿羊很傻, 隻要控製了領頭的羊,剩下的都會乖乖聽話,所以我們家雖然隻有三四個人,卻還是夠用了。”

遠處的山脈上蒼翠一片,羊在吃草,有車經過的時候連頭也不抬一下。新西蘭的空氣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那幾隻狗跟在車後麵狂奔回牧場,正是最清閑的時刻,牧場空****的,她媽媽就坐在門廊的搖椅上發著呆,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才發覺,王貝貝的選擇是對的,至少她媽媽的病情沒有惡化,像普通的婦人一樣安靜地坐在那裏,麵帶微笑,可是眼睛卻清澈很多,像一個孩童。王貝貝跳下車大力地關上車門,走過去吻了吻她媽媽的臉,此刻她們看起來不再像母女了,而是像姐妹。她請我喝冰啤酒,就像招待那些過路人一樣寒暄著,隻有在走神的時候我才能相信麵前的這個人就是曾經的那個小女孩,她終於從半空中落到地麵上,不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緊緊地站在大地上,成了一個穩固的、有擔當的、力大無比的女人。

我還是想讓她回去看看,她笑著搖了搖頭,又點了一根煙,說:“你也看到了,我現在就是個農婦,我走不開,這些羊也離不開我。我並不懷念以前的生活,待在這裏挺好的,四下裏沒有什麽人,很安靜,可是每一天山和風都在變,並不如你想象中枯燥。我喜歡這樣的生活。”

她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啤酒,露出一口潔白的牙,目光閃爍著說:“你呀,就是因為對生活抱有的期待太多,才一再失望,但說到底生活不過就是這麽回事,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有一些不能離開你的人和事,有點兒錢賺, 有點兒愛好,就足夠了。快點兒長大吧,朱梓源,別再像個小孩子一樣了,人生那麽漫長,如果隻是期待別人去做什麽的話會很難挨的。你不是有個很聰明的妹妹嗎?去找她聊聊吧,她可能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

“你聯係過她?”我問。 “我們寫過幾封信,”她微笑,說,“聊起過你。”

啤酒喝完了,她捏碎了罐子丟進垃圾桶裏,一轉身就把話題轉開了,說: “樓上有個空房間,今晚你可以住在這裏,晚上吃烤羊可以嗎?我約了附近的幾戶人家一起吃飯,下次不要再突然跑來了,好歹提前打聲招呼嘛!”

了,我今晚就回去。”

她轉過頭注視著我,又笑了,說:“也好,不過我沒法送你了,這一帶沒有出租車,我打電話問問有沒有人要到機場,順便捎你一程。”

回程的飛機上我在洗手間裏一遍又一遍地嘔吐,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一般。整整四天我都在飛機上度過,跨越了三個時區、兩個季節,以及二十多年。我第一次發現其實我是一個脆弱無比的人,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甚至經不起改變。突如其來的氣流讓我跌倒在地,我長跪不起,深深痛哭,就這樣結束了我的青春期。

幾天之後我帶著好消息和禮物再次來到卓雯家,說是不用特意買什麽,結果還是雜七雜八地買了一大堆,卓雯的媽媽還是嗔怪又客氣地數落我,葉雨天的奶奶則拉著小宇在一旁聊著,韋耀年也在,他們也不知道在慶祝什麽,都很開心的樣子。看到我詫異的眼神,才說:“今天是中秋節呀!”

我愕然,瞪著韋耀年問:“那你怎麽在這裏?”

“我爸媽回家探親,我要上補習班,他們不肯帶上我,我又沒地方吃飯, 所以……”他抓了抓頭發,很不好意思地解釋著。

卓雯的媽媽在廚房裏喊:“梓源你不回去跟你父母一起吃飯嗎?” “他們不一定有空。”我說。

我倒是沒有撒謊,中秋節一向是我外公一家聚餐的日子,大大小小遠遠近近的親戚足以包下一家大酒店齊聚一堂,在那樣的場合裏關係再好的親戚也像是在公司年會上一樣做作,我的幾個表妹會恭恭敬敬地跟外公鞠躬,我的表弟們則衣冠楚楚假裝事業有成,我外公會一如既往地精明地打量著眾人,新出生的孩子宛如吉祥物,串起大部分話題,我根本沒必要去湊那種熱鬧,反正我媽媽遲早會總結好重點講給我聽,末了再數落我不肯回家,僅此而已。

這夜是陰天,窗外並沒有月,我發了短信給薑曼枝,問她:在家?

她回答:是。

要不要出來坐坐?

她說:你孤單不代表我也孤單啊! 我氣結。

卓雯家小小的房間擠作一團,小宇和韋耀年圍在葉雨天的奶奶旁邊切水果、剝花生,葉雨天則跟卓雯的父母一起在廚房忙碌。我像個旁觀者遠遠地望著,然後推開了卓雯的房間。那裏還是她臨走時的樣子,鞋子就放在一邊,書桌上擺著高中時期的練習冊,有幾本書打橫放著,那是她原本準備要寄給別人的,結果還未來得及,人就先去了。

我一直記得那個下午,就在這幢樓的門口,當我們正要告別的時候她忽然就瞪大了眼睛,說:“叫救護車!”

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女孩子,那麽平靜地麵對著死亡,並試圖跟它和平共處。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對,不慌不亂地提醒旁人該做些什麽。打電話的時候我的手指都在顫抖,她跌坐在樓道前,臉色灰白,一個鄰居恰好經過, 我這才想起什麽,拉著那個人說:“你能不能幫我叫一下三樓左邊的那戶人家?”

片刻卓雯的父母就下樓來了,救護車也跟著到來,車內空間太小,他們倆跟車,我準備隨後跟去醫院的,卻整個人癱軟在地,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如果說王貝貝是我生命裏的一個裂縫,那麽卓雯就是橫伸出來的樹枝,阻擋了我繼續往下墜落。一個女孩打開的口子由另一個女孩來縫合,我掛在中央,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卻都無路可走。

我坐在卓雯的房間裏靜靜回憶著這些往事,這時候房門卻被推開了,葉雨天小心翼翼地看著我,小聲問:“你還好嗎?”

我無力地笑了笑。

她不肯走進房間,隻是挨著門站立,因為個子高,顯得有些局促。她伸出一隻手去撓另一邊的胳膊,像抓癢一樣,黑洞洞的眼睛則打量著房間裏的一切。

說:“我很少來這個房間的。”

我衝她笑了笑,問:“你還開心嗎?” “挺開心的,好像什麽都有了。”

我拍了拍旁邊的位置,她走過來坐下,我這才開口道:“我之後可能有的忙了,電影要在海外取景,不過我還沒想好到底去哪裏。”

“新西蘭呢?”她脫口而出,又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說,“那天我回家後特意搜了搜,覺得那裏很漂亮,不是好幾部電影都在那裏拍攝的嗎?”

“預算不一定夠吧,不過,去看看也好。”

她雙手撐在床鋪上,上半身傾斜,看著我問:“你會去找王貝貝嗎?” 我沒回答,她便又低下頭,自言自語一般地說:“我覺得去見見也挺好的,那個女孩子,聽起來很不錯的樣子。我倒覺得她挺厲害,跟媽媽兩個人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去,聽說新西蘭人很少,到處都是荒地,她應該吃了不少苦吧?”

雖然結尾是問詢,語氣卻是篤定的。她受卓雯的影響太大,總是盡力地去理解別人,傾聽別人,可是自己在想什麽,卻從來都不肯說出來。我問她: “你想過自己將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嗎?”

“想過。”她坐直了身體,信心十足地說,“我會找一份很好的工作,給奶奶買一幢大房子,再請個護理,然後養幾隻貓。你喜歡貓嗎?我跟奶奶都很喜歡貓,這樣我上班的時候小貓就可以陪奶奶玩了。”

我呆了一會兒,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她詫異地問:“笑什麽?”

“我還以為你有很大的野心呢,怎麽說出來跟幾歲小孩子的願望沒什麽區別?你好歹也是個高才生啊,沒有更宏大的理想嗎?”

“我不準備去念特別好的大學,小宇哥哥當年沒去念,我也沒必要去念了。”她很溫柔地說,“我呢,到時候就上本地的學校好了,像我這麽厲害的學霸,學校應該不會收我的學費吧?這樣大一我就可以開始賺錢了,每天還可以回家,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我的鼻子酸澀了一下,想說點兒什麽,又說不出,到最後隻能感慨:“這樣太任性,太可惜了。”

她卻很堅定地說:“我不覺得,說起來有些奇怪,可是我挺能理解那個叫王貝貝的女生的,因為在重要的事麵前,其他事情就不重要了,比如學曆啊、別人的想法啊,做人不能太貪心,什麽都想要,就會輸得一塌糊塗。”

我僵在那裏,仿佛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似的,她就這麽平靜地講出這句話來,“在重要的事麵前,其他事情就不重要了”。那個時候我才發覺我生活中從未有過“重要的事”,我在追求的、想要得到的,好像全都經不起推敲。想要成為一個誠實的人也好,想要成為一個導演也好,想要脫離家族也好,我全都沒有做到,如她所說的那樣,輸得一塌糊塗。

這個月我就正式二十四歲了,人生的前兩輪已然結束,第三輪即將開始, 我卻依舊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抱著我那些該死的心結得過且過,從未向前走過一步。

“快點兒長大吧,朱梓源。”耳邊又響起了王貝貝的話,我想也不想就站了起來,說:“我得走了。”

“可是你還沒吃飯呢!”葉雨天驚訝地跟在我身後,在眾人費解的目光中,我拉開了房門,“我突然想起還有點兒事,回頭再來找你們。”我說。

和解吧,王貝貝。我在心裏說,這一次我會說清楚的。

我匆忙地收拾著行李,幸好夏裝還沒收起來,在新西蘭都用得上。節假日的最後幾天,完全沒有空餘的機票,我準備到了香港再說。我媽媽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得知我要去新西蘭納悶地說:“你跑到那裏幹什麽?”

“工作。”我說。

原本堆滿烏雲的天空突然就晴了,月亮露出圓圓的腦袋,我凝望了它一會兒才把證件都塞進行李箱裏。電話再次響了起來,這一次是薑曼枝打來的,她“是。”我說。

她接著就掛了電話。

我納悶地發著呆,正準備打回去的時候門鈴卻響了起來。拉開門,我看到我那位氣勢洶洶的表妹衝我大叫:“你有毛病嗎?去什麽新西蘭?你以為跑過去就能找到所謂的答案了嗎?你這個白癡!你到底有沒有用過你的腦子想過啊?你想要的答案就在你自己身上,跟別人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好不好?”

同上一次一樣,我全然不知道她為什麽發火,隻能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在連衣裙外麵套著一件小皮衣,別致得不得了,漂亮的頭發隨著腦袋的晃動一閃一閃的。我說:“你怎麽……”

還沒問完已經想明白了,“葉雨天。”

可是薑曼枝更加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道:“我還以為你隻是普通的蠢而已,沒想到你還能蠢到這個份兒上!葉雨天怎麽可能會跟我說這些?當然是韋耀年說的,你就這麽突然扔下他們一夥人離開,換成是誰不會擔心?說你幼稚你還不承認,可是每一次都把生活當電影一樣,莫名其妙地跑到別人家裏,莫名其妙地就走了,去卓雯家如此,去新西蘭也是如此,你難道就不知道打個電話先問問人家有沒有空見你?還自以為很受傷呢!王貝貝早就有男朋友了,你這樣直接跑過去算什麽?萬一產生了誤會又怎麽辦?憑借著衝動就可以任性而為嗎?到底是誰不懂解決問題,總是在製造麻煩?”

一連串的詰問讓我啞口無言,印象裏她還是第一次一口氣說這麽多話,我還在消化著她剛才講的內容,她自顧自地繼續講下去了:“你說你想要當一個誠實的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選擇了逃避,童年的時候你就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葉雨天為什麽會支持你去新西蘭難道你會不明白?別的不說,我就問問你有沒有想象過你會帶著怎樣的心情回來?當初王貝貝跟你講得很清楚了,她想要的就是那樣的生活,你倒好,閑得沒事幹就決定跑過去懷舊,仿佛心都碎了一樣再把你的烏龜腦袋縮回去!你有沒有問過自己,你為什麽不敢告訴葉雨天那個白癡網站是你建的?有沒有問過王貝貝為什麽會扔掉那張字條?有沒有問過她當時是帶著怎樣的心情去新西蘭的?有沒有想過她赤手空拳地跑到那片荒地打天下的時候是怎麽扼殺掉她心裏的那個小女孩的?”

她恨鐵不成鋼地看著我,因為惱怒,那張臉漲得通紅,說完了這些之後她才轉身離開,仿佛她特意過來就是為了數落我似的。我呆滯了半天才追了上去,拉住她問:“你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

“因為我擔心你啊!自從上次在電話裏你跟我說要去新西蘭我就給她打過電話了好嗎?我不想看到你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難過啊!你就沒有想過每一次你難過大家都是看在眼裏的嗎!”

她大吼著,像一頭發怒的獅子,月光照亮她的臉,一瞬間,她又變成了那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了,她幾乎是哽咽著說:“如果你真的在意大家,難道不應該努力讓人不要為你擔心嗎?”

我猶如被人打了一拳,一瞬間就酸楚了起來,遲疑了很久我才伸手抱住她,她在我懷裏靜靜地哭泣著。如果外曾祖父在天有靈看到了一定會笑的吧, 說好了由我來照顧她的,可是到頭來卻是她在照顧我。是我不好,沒有擔起哥哥的責任,沒有擔起長孫的責任,沒有擔起一個男人應該擔的責任。

我就這樣放棄了去新西蘭的計劃,反正原本就是打著取景的名義去的,新西蘭不行,別的國家也是可以的。告訴葉雨天這件事的時候她明顯鬆了一口氣,我心裏一動,跟她說:“下次不想我做什麽,可以直接告訴我的。”

她羞澀地抿了抿嘴唇,才說:“可是我覺得你自己會明白的嘛……”

她的頭發又長長了一些,我特意約她在當初與王貝貝告別、與卓雯告別的醫院裏見麵,住院部的草坪猶如公園一般,人們由親朋陪著散步、說話。秋天再次來臨了,天空一下子離得很遠,地球就這樣周而複始地圍繞著太陽沿著既定的軌跡轉動,這隻不過是萬千歲月裏最普通的一天。我指著一處灌木叢說: “當初,我就是在這裏遇到卓雯的父母的。”

那一天?”

“嗯,那一天他們在這裏聊天,我坐在那張椅子上,他們則坐在灌木叢後麵的椅子上,他們在商量著怎麽給卓雯找一些朋友,那個時候天使在線1.0版 剛上線,我就想著,好像這也算一個願望。”

她眨著眼睛,安靜地等著我講下去,於是我便說:“其實那個網站是我建立的,因為我覺得王貝貝的那個想法很棒,如果能在網絡上實現的話,她應該會很高興的。”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才瞪大了眼睛站起來,道:“那我們重建的時候……” “卓雯去世後我忙著出國,沒有心思再打理,就把它關閉了。關閉之前我覺得你可能想要留下一點兒什麽,特意囑咐了朋友把跟你有關的消息備份了發給你,我原本想著隻是給你留個紀念的,沒想到韋耀年當時就覺得奇怪了。你們那時候不是在我的工作室籌建網站嗎?有個服務器你還記得嗎?”

她想了半天,才說:“那個黑盒子?”

“嗯,天使在線1.0版本的數據全都儲存在那裏,他後來自己偷偷摸摸地 解析了,就發現了我才是創始人。”

葉雨天張大了嘴巴,問:“那他怎麽沒有告訴我啊?”

“曼枝沒讓他說,她覺得這件事還是由我親自告訴你比較好。”我望著她,她還是一副驚訝萬分的樣子,想了好半天才又轉過頭來,問:“那你當時為什麽不支持我們重建那個網站?”

“第一,因為打理起來的確很麻煩,第二,你當時想要最初那一批用戶的郵箱,我想要拿到那些郵箱就必須先分析那些數據,但如果重新打開那些數據,我就會又想到那些不開心的事。”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聽懂了那些有關數據的部分了沒有,反正當初別人解釋給我的時候我是沒有聽懂,我以為那個服務器就像潘多拉的盒子一樣,一旦打開所有的災難都會降臨,但事實上我多慮了,裏麵隻是一大堆我根本就看不懂的亂碼而已。

“隻不過……” “什麽?”

“解開那些數據之後,我才發現卓雯在臨終前發過私人信息給我。” 葉雨天一呆,問:“她寫了什麽?” “讓我好好照顧你。”我看著她說。

她看著我,過了好半天才轉過頭,背著我,假裝沒事兒一樣地說:“我還以為是什麽呢!不過我不需要別人照顧的,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我知道。”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抬頭看著遠處的建築物,那幢帶走了卓雯的建築物。有關她去世的一切我都曆曆在目,她虛弱的笑容和偶爾婉轉的溫柔,她直到最後都清澈如水的眼睛,她平靜而由衷的滿足的神情。是上帝虧欠她,不肯給她一個好結局。可是直到最後她都是感激的,她在自己最開心的時候離開了,臉上還掛著笑,一如那個秋日一樣和煦。

謝謝你,卓雯。

謝謝你讓我相信,美好這種東西是存在的。

忙完了這些私事之後我迅速組建了我自己的劇組,編劇、攝影、燈光、劇務……我總算把我這些年積累起來的資源都調動了起來,當然其間依然有很多意料之外的狀況,但到最後終究還是過去了。我父母雖然仍不滿我選擇的職業,然而還是在剛剛得知消息的時候就四處炫耀起來。我那惱人的外公特意召見了我,冷冰冰地問:“錢夠不夠?”我卻一點兒都不生氣,莫不如說是驕傲地回答他:“這些事情是由製片人操心的,我不怎麽管。”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陣,才說:“那你去吧,拍完了跟我說一聲。” “好的。”我恭恭敬敬地告別。

我想我可能一輩子也學不會我想要的那種誠實了,可是至少現在我不再試圖欺騙自己了,也不再試圖欺騙旁人。我的外公不會傻到覺察不出我是討厭他的,但他根本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計劃表,敲定演員名單,並確定大部分的劇情。這期間每一個微小的細節出了錯都會導致最後效果堪憂,我一點兒信心都沒有,隻能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專注地去研究每一個部分。

等前期的籌備結束後冬天也已經來臨了,新年在即,大家都忙得有些虛脫,我思來想去決定冒險給大家放幾天假,所有人都感恩戴德地拍我的馬屁, 看到他們歡天喜地的神情,我突然覺得冒險是值得的。

我在細雪中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天氣太暖,交通幾近癱瘓。快到家的時候我才發現鑰匙不見了,打電話給葉雨天,她卻說薑曼枝拿走了,她現在就在工作室裏,好像是有什麽事情。

我忙起來之後那間工作室就正式成了這幾個孩子的遊樂園,他們幾乎是放肆地在擺弄裏麵的一切,把我那台意大利咖啡機換掉,買了個莫名其妙的可樂機。天使在線2.0版比1.0還要成功,裏麵聚集起了一大堆中學生,也不知道都 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每天在裏麵討論著跟願望完全無關的東西。因為用戶量巨大,居然有了廣告商去接洽他們三個人,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麽運作的, 可是完全把那個網站當作事業來做了,小宇也加入了進去,據說他現在才是最大的工程師,跟韋耀年兩個人琢磨著要開發手機版。

於是我那個精心裝修的高雅的工作室就變成了網吧,可樂罐和薯片袋扔得到處都是,櫥櫃裏塞滿了方便麵,門口則放著一大疊外賣宣傳冊。每一次我回去都要倒吸一口氣,隨機地挑一個號碼打過去罵一通,如果是打給葉雨天的話她就會在電話裏道歉,如果是打給薑曼枝她會聽兩秒就掛斷我的電話,最尷尬的是有時候打給了韋耀年,我罵也罵不出口,他呢,則依舊支支吾吾地“呃……”半天,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

可是這一天工作室卻出奇地幹淨,剛走到樓下我就看到門口擺著一棵聖誕樹,上麵係滿了彩球和小燈泡,在昏暗的夜裏顯得楚楚動人。門沒鎖,我推開,看到薑曼枝正悠閑地坐在沙發上聽著音樂看著書,房間重新打理過了,我掛在牆上的那些攝影作品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庸俗的“HAPPY NEW YEAR(新年快樂)”的彩結。我那些綠植也都被扔到了角落裏,櫃子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聖誕花,煩瑣得簡直沒法看。“我的照片呢?”我大叫。

她用下巴朝書架那裏扭了扭,我心疼萬分地走過去,她卻叫住我說:“先別忙那個,我有禮物送給你。”

“禮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卻隻是淡淡地把麵前的筆記本電腦轉向我,我走過去,才看到那是天使在線,大概是為了慶祝新年,他們給那個虛擬的小天使換上了紅色的裙子,網頁的兩側還掛著鈴鐺和雪花,一如這個房間一般。

問候令妹,並希望你一切順利,預祝電影成功,有機會的話我會去看的。

客套得像賀卡一般,我卻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這個人是誰。點開她的個人主頁,我才發現她其實早就注冊了這個網站,隻是從來沒有發過言而已。

原來她一直都在的啊……

我心潮澎湃,對著電腦傻笑了起來,薑曼枝拍了拍我,難得親厚地叫我: “表哥,這個願望可是隻有你能實現的,喏,天使,天使。”

我呆了一下子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於是退回到她發帖的頁麵,輕輕點擊了那個天使。

天使一瞬間就換上了紅色的衣服,並吹動號角,從裏麵彈出一句很小的“新年快樂”。看到這一幕我忍不住笑了,在心裏對自己說:新年快樂。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秋天, 當黃葉,或盡脫,或隻三三兩兩掛在瑟縮的枯枝上抖抖索索——荒廢的歌壇,曾是鳥兒合唱的地方。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暮靄, 它在日落後向西方徐徐消退:黑夜,死的化身,漸漸把它趕開, 嚴靜的安息籠住紛紜的萬類。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餘燼, 它在青春的寒灰裏奄奄一息, 在慘淡的靈**早晚要斷魂, 給那滋養過它的烈焰所銷毀。 看見了這些,你的愛就會加強, 因為他轉瞬要辭你溘然長往。

——莎士比亞《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秋天》157

外篇:

卓雯的倒數67天

倒數第67 天

“你好?” “你總算打過來電話了!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打來了呢!”

電話那頭是一個稚嫩甜美的聲音,雖然沒有見過那個女孩子,但卓雯一直覺得她的長相一定也是非常漂亮的類型。這是她第三次打電話給這個女孩子,說起來很奇怪的是,前兩次她都沒有問過那個女孩的名字,大概是電話裏隻需要稱呼對方“你”就可以了吧,導致名字都變成了不重要的東西。然而一想到今後可能有用得上的時候,卓雯便忍不住問:“對了,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呢?”

“薑曼枝。生薑的薑,曼妙的曼,樹枝的枝。”

“真好聽。”卓雯由衷地感慨,然後也介紹自己的名字,道,“我叫卓雯,桌子的桌去掉那兩撇,雨字頭的雯。”

薑曼枝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哪有這樣介紹自己的啊?一般說到姓卓大家都能猜到是哪個卓的吧?”

卓雯呆了一下,才說:“也對哦……”

卓雯太能體會那種沒有朋友的感覺了,遇到事情不知道可以跟誰商量,內心有什麽想法也不知道說給誰聽,逢到周末和假期別人都有事做自己卻隻能待在家裏……一想到年幼的自己,卓雯就忍不住對她心生同情,跟她約定每個周五晚上都講一會兒電話。

但這一天,她卻一直沒有抽出空來,因為一整天她都在醫院裏例行檢查身體而已,結果還是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從早到晚,大部分時間都在等檢驗結果,從一樓跑到五樓,又從五樓跑到三樓……醫院裏永遠都是人滿為患,電梯前麵快出來的,你們沒必要著急啊!”

爸爸卻樂嗬嗬地說:“就當是鍛煉身體嘛!”

麵對那樣的笑容,卓雯卻笑不出來,雖然夏季已經走到了盡頭,天氣卻依然是悶熱的,父母的衣服背部都被汗浸濕了,光是看一眼,卓雯就心疼不已,可是思來想去,卻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咬著嘴唇,默默地盯著醫院牆上的掛鍾。

覺察到了卓雯的沉默,薑曼枝忽然問:“你怎麽啦?為什麽不說話?” “沒什麽。”卓雯沉思了一下才忍不住說,“對了,如果以後我沒有給你打電話的話,並不表示我不理你了,可能是因為我生病住院了,或者突然去世了。”

其實剛說完卓雯就後悔了,跟一個小孩子講這些怕是不大好吧?

但一想到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守著電話的落寞身影,又覺得還是提前告訴她一聲才是對的。

電話那頭靜了很久,才問:“那是什麽意思?” “我生了很嚴重的病。”卓雯隻是這樣說。

她以為薑曼枝會問她得的是什麽病,但卻沒有,她問的是:“痛嗎?” “有的時候會,不過不算痛得很厲害。”卓雯不想嚇到她,便這樣回答。薑曼枝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道:“那就好,我覺得生病倒沒有什麽,但如果很痛就很慘了,因為痛這件事別人是沒辦法分擔的,隻能自己體會,那樣就太可憐了。”

卓雯呆了一下,倒是沒想到這一層。

但的確,她最難過的時候就是身體忽然疼痛的時候,雖然竭力假裝沒事,但痛感卻像是故意要提醒她跟別人都不一樣似的,時不時地搞個突然襲擊,於是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身體內部,再也沒有辦法注意到周圍的人在講些什麽、又在做些什麽。大腦徹底被耗空了,與別人的交流也徹底隔斷,像是在孤島一樣。

一想到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覺察到了這一點,卓雯就覺得不可思議,這麽聰慧的女孩子,怎麽可能會沒有朋友呢?

倒數第52 天

秋天終於來了。

天晴之後卓雯約了葉雨天見麵,這次難得的隻有她們兩個人,朱梓源不在,那些總是哄自己開心的男孩子不在,父母也不在。葉雨天不熟悉市區的狀況,卓雯隻好約她在城郊的一個森林公園見麵,大概是因為前兩天下過雨的緣故,公園附近的空氣都濕漉漉的,有些冷,卓雯隻坐了一會兒胳膊上的寒毛就豎起來了。葉雨天姍姍來遲,一見她就從書包內掏出一件外套說:“我就知道你可能穿得不夠,這裏很冷的。”

她還是穿著有些小的衣服,腳上踩著一雙很舊的運動鞋,可是身體卻非常地挺拔,像小樹一樣。

她遞過來的衣服是一件舊毛衣開衫,卓雯原本還以為穿不上,誰知道竟然還大了一號,她掩飾不住驚訝,葉雨天卻忽然笑了,有些驕傲地說:“不要看我很瘦,我肩膀很寬的,所以衣服都很大。”

難得看到她的笑容,卓雯的心情也跟著變好了。天氣不大好,因此公園裏的遊客很少,兩個人買了票才走進去,卓雯問:“你常來嗎?”

“隻來過一次。”葉雨天低著頭說,“小時候學校組織春遊,這裏最近, 門票又便宜,所以就選了這裏。當時大家都蠻開心的,誰知道後來有家長覺得舉辦這樣的活動對學習沒有幫助,又花錢,就申請取消了。”

就像是想到那個時候似的,她臉上有些失落。卓雯忍不住故作輕鬆地說: “還是郊區好啊,可以來森林公園,我們小時候春遊、秋遊更無聊,隻能在很小的公園玩,裏麵連像樣的植物都沒有,湖也小得要死,回去寫作文都不知道寫什麽好。”

葉雨天轉過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雖然沒有說話,但卓雯明白了,這樣的安慰對她來說太刻意了,反而顯得虛偽。卓雯在心裏內疚了一下,很想要跟她說點兒什麽,卻思來想去不知道說什麽好。這時候葉雨天卻開口了,她說:“你不用因為這些對我來說完全都是空白的,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她有些茫然的樣子,就像那個年紀特有的情緒,其實都寫在臉上,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定義罷了。卓雯卻是明白的,畢竟她也是從那個年紀過來的,想了一會兒,她才歉意地說:“我這個人是不太會講話……”

“沒關係的,不說話也很好。”葉雨天抬頭看了看遠方,才說,“你知道山那邊是什麽嗎?”

卓雯搖了搖頭。

“是墳場哦!”葉雨天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有些活潑地說,“我們學校有很多男生打賭半夜敢不敢去那個墳場,特別幼稚!”

“你呢?去過嗎?”

“經過一次。”葉雨天道,“其實我覺得一點兒都不嚇人,還挺漂亮的, 山坡上都是整整齊齊的墓碑,時常有人帶著鮮花擺在那裏,陽光好的時候還有點兒溫馨呢!”

“因為即便是已經去世了,還有人在心裏一直惦記著,並特意跑來獻花, 你不覺得很溫馨嗎?”她的腦袋歪了一下,好像是發自內心這麽認為的。

卓雯卻沒辦法感受到那種溫馨,因為一想到墓地,就會想到自己會死這件事。她強顏歡笑,說:“的確是吧……”

葉雨天卻感覺到了,突然叫了起來:“對不起!我說錯了話!”

她活潑的時候其實比憂鬱的時候可愛,一雙大眼睛像小鹿一樣,長長的胳膊像是無法安放似的,一會兒抓著腦袋,一會兒背到身後。卓雯忍不住笑了, 道:“還說你沒那麽敏感呢,明明敏感得要死。”

這麽一說,葉雨天也有些羞澀地笑了,然後才問:“那,敏感是好事嗎? 我看到生理書上說升入中學之後女生的情緒會變得很不穩定,你當時有沒有困擾過?”

卓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才說:“有肯定是有的,可是具體有什麽特別的倒是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了……”

“青春期很可怕嗎?”她好奇地看著卓雯,仿佛有一大堆問題要問。卓雯那時候才明白,她周圍完全沒有一個略大一些的女性給她講解這些知識,奶奶又是上一代人,估計解釋得更複雜,於是卓雯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說: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多,不過可以告訴你一些。”

葉雨天便也跟著坐了下來。遠處的山林時不時傳出鳥叫聲,空氣清新得可怕,吸進肺裏猶如重獲新生似的。原本陰沉的天氣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變得晴朗了一些,太陽在雲朵周圍勾勒出非常漂亮的金邊。時不時地有風經過,無論是泥土還是鮮花的芬芳都令人神清氣爽。

就是在這樣一個美好的下午,卓雯跟葉雨天講述著少女之間那些最私密的話題,葉雨天好幾次都羞紅了臉,又有好幾次皺起了眉,表情生動極了。

“總而言之,大概就是這些。”

“怎麽好像真的很麻煩的樣子……”葉雨天一副理解不了的樣子,卓雯忍不住笑了,道:“回頭我帶你去買內衣好了。”

其實卓雯很小的時候很期待有一個妹妹,因為自己不漂亮,沒有辦法像別的小朋友那樣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時候就想,要是有一個比自己小一點兒的妹妹就好了,那樣就可以給她梳那些很花哨的發型了,還能買各式各樣的裙子給她穿。卓雯在跟葉雨天講述這些的時候,忽然就覺得自己像個大姐姐一樣,而葉雨天就像是自己的妹妹一樣,卓雯凝望著她,過了好半天才說:“你將來一定要變成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呀!”

“我見過一個很漂亮的女生!”葉雨天說,“那個人長得像洋娃娃一樣, 看到那樣的女生之後就覺得自己不可能變成很漂亮的女生了。”

葉雨天的臉頰就又紅潤了起來,很靦腆地笑了笑,才說:“我們回去吧。”

兩個人一起朝公交車站走去,卓雯發覺她幾乎跟自己一樣高,可是腿卻明顯長得多。她的父母應該也很高吧?卓雯忽然忍不住想,一個高挑的女生隨便打扮一下就會變得很醒目的,但很顯然,如今的葉雨天還不太明白這一點。

她由衷地希望葉雨天將來的人生會比自己精彩,即便沒有親人,也一定能獲得了不起的成就。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問:“對了,你長大了想做什麽?”

誰知道葉雨天停下腳步,一本正經地說:“科學家,像居裏夫人一樣!為世界做貢獻!然後受人尊重!”

卓雯呆了半天,才“撲哧”一聲笑了,誰知道葉雨天卻不高興地說:“我是認真的,我成績特別好,我覺得我應該能當科學家的。”

看到她那賭氣的神情,卓雯下意識地就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也不知道為什麽,揉完了之後兩個人就都呆了一下,像是彼此都是第一次經曆這麽親密的行為似的,互相凝視了一會兒,才轉過頭瞪著前方,默默地等待著公交車的出現。

過了好久葉雨天才說:“我覺得你挺好的。”

那語氣就像是在評價相親對象,有種說不出的生硬,又有種別致的傻氣。卓雯也學著她說:“我也覺得你挺好的。”

葉雨天噘了噘嘴巴,才不高興地轉過頭來,也揉了她的腦袋一下。卓雯哈哈大笑了起來。

倒數第39 天

就像是有預感似的,昏迷之前的那個周末,卓雯特意跟幾個和自己關係不錯的同班同學認真地說了再見,導致對方都很詫異地問:“你要去哪裏嗎?”

“沒有啊。” “那為什麽這麽認真地說再見?”

“因為說一次少一次嘛,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卓雯咬了咬嘴唇。 那幾個女生都有些尷尬地看著她,她們分別是卓雯的前後左右桌,離得近,難免相處比較多,雖然並非是知己,卻還是在借本子借鉛筆互相幫大家買水買飲料以及各種需要搭檔的場合下親近了起來。卓雯第一次緊急入院之後隻有她們來看望了她,那時候她們都不知道她生了什麽病,還特意把課堂筆記借給卓雯抄,笑著說:“你運氣真好啊,剛好趕在模擬測試前生病了,想辦法多住院幾天好了!聽說這次測試題目超級難!”

一想到今後可能見不到她們了,卓雯就有些傷感,她知道自己跟她們一樣在學校裏都是沒什麽人注意的女生,卻都是十分可愛的女孩。隻是後來因為那堆電影學院的男生讓卓雯風頭太足,幾個人才略微疏遠了一些。

那個周末她們卻很認真地說:“既然如此,那麽以後每次告別我們都認真說再見好了!”

“像電影裏那樣,先說再見,然後舉起胳膊揮手,還要目送著對方,保持微笑。”一個女生示範了一下,結果大家都笑了起來,說:“好傻啊!”

卓雯也跟著笑,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學校門口,原本想實踐一下的,誰知道胳膊還沒有舉起來,朱梓源的那幾個同學就又出現了,站在學校門口猶如偶像組合一般。卓雯一看到他們就忍不住歎口氣,而那幾個女生卻捂著嘴巴笑了起來,卓雯無奈地跟她們告別,誰知道剛走出去不久,就聽到她們在後麵叫: “卓雯!”

卓雯回頭,看到三個人站成一排,異口同聲地說了“再見”,然後舉起右臂,整齊劃一地左右搖晃著。大概是為了配合“認真”這個詞,三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前來接卓雯的男生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呆了半天才問: “你們……是在扮演招財貓嗎?”

由於很少被這麽帥氣的男生望著,三個女生都呆滯了一下,才逃竄一般地跑開了。

而另一個男生則跳過來打那個提問的男生的腦袋,大叫道:“你是白癡嗎?招財貓明明是前後擺動手臂的!”

“咦?是嗎?”

一大群男生都舉起了自己的右臂紛紛實踐著,卓雯笑得腮幫子都酸了,內心大叫著: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呢?

倒數第18 天

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啊……

卓雯呆呆地看著窗外,才淩晨五點,她已經被走廊上的腳步聲吵醒,進入秋季之後日出就變得晚了一些,卓雯沒有力氣下床開燈,沒法看書,也沒辦法玩手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窗外深紫色的天空,靜靜地感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病房的門總算被打開了,護士小姐不想吵醒她似的,躡手躡腳地走到病床前開始查看頭一天的報告。卓雯冷不防地翻了個身,護士小姐才笑了起來, 說:“你醒了啊?今天感覺怎麽樣?餓嗎?”

邊說著她邊打開了燈,又按了病床前的一個按鈕,卓雯知道那是提示廚房送早餐的按鈕。還未到探視時間,醫院內卻已經十分吵鬧了,到處都是咳嗽聲、呻吟聲,以及各種緊急提示音。護士小姐笑容滿麵地說:“你恢複得挺好的。”

卓雯當然知道這是安慰,因為她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身體總是會被汗水浸濕,很久沒有洗澡,身體散發著難聞的氣味。護士小姐把漱口水遞給她,她接過去漱了口水,才抬起頭問:“你可不可以給我父母打個電話啊?”

聽到這句話,護士頓時緊張了起來,問:“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就是想洗個頭,超市裏不是有那種可以幹洗頭發的洗滌劑嗎?想讓我爸媽給我帶一瓶。”

卓雯猶豫著,然後忽然又覺得悲哀,因為她發覺自己如今連選擇發型的權利都沒有了,如今她的生活隻有被迫:被迫吃醫院裏毫無味道的飯菜、被迫躺在**哪裏也不許去、被迫看著天亮或天黑,卻連開燈的能力都沒有……到了上午她才又忘掉這些“被迫”,努力振作迎接著每一個走進來的人: 主治醫生、交接的護士、父母、老師、同學……到了下午她的精神卻真的好了很多,幾項測量結果也都有了回升,朱梓源谘詢醫生:“可不可以帶她去外麵散散步?今天天氣這麽好,曬曬太陽應該對身體有好處的吧?”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別去太久,有什麽問題盡快把她送回來。”

他特意租了一輛輪椅推著卓雯出去,外麵的天氣果然好極了,天空藍得像顏料一樣,樹葉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深深淺淺的金黃色,風兒和煦,的確是個適合散步的好天氣。

卓雯一路上都有些尷尬,因為一想到他的腦袋就在自己頭頂不遠,就唯恐他會注意到自己髒兮兮的頭發。

然而朱梓源卻從頭到尾都神色自若,隻是經過某個長椅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

“怎麽了?”卓雯問。

“想起以前的一個朋友。”他調整了一下卓雯的輪椅,才在那個椅子上坐了下來,低聲說,“我沒跟你講過,以前我有一個同學被人販子拐走了……”他講起了那個故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卓雯的錯覺,那時候的朱梓源比往常還要溫柔。以往的他就像微風一樣能撫平所有人的情緒,而此時此刻的他卻像雲一樣,又飄忽,又輕盈。卓雯呆呆地看著他,很想聽清楚他在說什麽,可是下腹卻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不對,於是她慌忙抓住他的手道:“得回去了!”

朱梓源隻看了她一眼臉色就變得無比蒼白,他手足無措地推著她往前走, 也不知道是該慢一點兒好還是該快一點兒好,見到遠處有穿著白衣的人出現, 立即就大叫了起來:“醫生!醫生!”

等卓雯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看到朱梓源的臉被夕陽染成紅色,她無力地笑了笑,很想伸手去撫摸他一下的,卻動也動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低垂著頭坐在自己麵前,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滴落到脖頸之間, 幾乎像炭火一樣灼燒了她。

那個女孩說的是對的,痛這種事是沒有辦法分擔的,太可憐了……倒數第9 天

卓雯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她正悄無聲息地站在病床前看著自己,眼睛裏卻有著說不出的悲哀,沉靜得像冰山上的湖水,又遠又冷。

卓雯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麽病人的情況越嚴重,大家講話的聲音就越來越小?她其實很想告訴別人,如果自己的狀況真的很糟糕,那麽還是大聲一點兒比較好,因為隻有那樣,她才能聽清他們在說什麽。

可是這樣講的話,大家會不會以為她連聽力都減退了呢?

思來想去,她隻能放棄這個話題,仰起臉對葉雨天說:“你坐啊,站著幹什麽呢?”

她連聲音都變了,講出來的話有種“噝噝”的雜音,是肺部也出了問題嗎?她忍不住想,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

葉雨天卻突然趴到她胸口號啕大哭起來,這還是卓雯第一次看到她這麽激動,呆了半晌,才揉著她的頭發說:“你哭什麽呢?我還沒死呢……”

說出來之後又覺得這句話很奇怪,隻好又閉上了嘴巴。

誰知道葉雨天卻絲毫沒有停止哭泣,她完全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一句話也不肯說,隻是哭,各種各樣的哭法,大哭哭累了就開始抽噎;抽噎了一會兒又淚如泉湧,無聲哭泣;緩夠了突然又發出嗚嗚的聲音,最後又哭了一會兒,總算是站直了身體揉著眼睛,可是眼淚卻還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著。

卓雯呆呆地看著她,突然明白過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肆無忌憚地哭泣,好像什麽目的也沒有,就是隻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往常那個堅強的女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任性的、決絕的、脆弱的少女。

然而這樣的狀況也隻是持續了一小會兒,朱梓源突然走進病房,葉雨天隻是聽到腳步聲就低頭快速地跑了出去,朱梓源呆了一下才問:“她怎麽了?” “沒什麽。”卓雯突然想到了什麽,道,“對了,能不能把你的手機借給我用一下?”

“這一層病房不是不可以用手機嗎?”雖然這樣說,朱梓源卻還是掏出手機遞了過去,取消了原本的密碼才問,“你要打電話嗎?”

“寫點兒東西。”卓雯回答。

她隻是沒有告訴他,她要寫的,是遺囑。

倒數第0 天

那封信總共寫了一個多星期。

如今的卓雯已經沒有辦法保持一整天的清醒狀態了,每天隻有那麽一兩個小時是趁著護士不在、體力也足夠支撐的情況下寫的。朱梓源幾乎每天下午都把充好電的手機送過來,第二天一大早再去充電。而卓雯的信也很簡單,是寫給朱梓源的:寫這封信的時候你正在走廊上跟我父母說話,我知道你們談論我的病情的時候都會避開我,也知道我不久於人世——倒是跟你們的竊竊私語無關,是自己能感覺到。

然後還希望,以後,假設有空的話,可以偶爾地,聯係一下葉雨天。那孩子故作堅強,內心卻脆弱得一塌糊塗,她不比我,我至少得到過父母的關愛, 她卻什麽都沒有,孤零零地在這個世界上闖**著,沒有什麽人能夠依靠,也不懂得向別人求助,這樣下去遲早會垮掉的,而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她繼續這樣下一定會答應的,對不對?

感謝你,讓我在最後的這段時間擁有了一切。有句話說來挺俗氣的,不過思來想去我還是隻能想到這一句而已:認識你,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

謝謝你。

幾經琢磨又幾經修改,其實還是有很多話想要說,可是卓雯自己明白,她已經沒什麽時間再說了。

她登錄了那個網站,點擊朱梓源的賬號頭像,點擊私信按鈕,然後再看了一眼這封信,點擊了發送,又退出了自己的賬號,關閉了屏幕。

這時候朱梓源恰好進來,手裏捧著一本書。他知道卓雯已經沒辦法再親自看書了,於是每天都念一些給她聽。

這一天念的是莎士比亞的詩歌集,他說:“既然秋天到了,我們就讀一些秋天的詩好了。”

卓雯笑吟吟地看著他,把手機遞了過去,他接過之後放在了一旁,然後開始低聲念著:“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到秋天……”

那封信最終在虛擬世界裏漫遊著,經過大地,經過衛星,經過世界各地的網絡基站,最終找到了那個黑色的服務器,然後重新拚湊起來。

就在卓雯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天使在線裏朱梓源的站內信標示亮了一下, 可是他沒有看到。

他隻是靜悄悄地看著卓雯,在眾人衝向病房的時候站起來離去。手機等待了很久都沒有人注意到它,終於耗空了電量,關機了。

而窗外的風正徐徐經過,就像是在送別一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