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春天的謊言
可是自始至終,誠實都是我追而不獲的一個夢想,它始終垂在我的頭頂,並沒有像我期盼的那樣成為我的武器, 反而成了我自戕的工具,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戳穿我那脆弱的、不值一提的自尊心。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一
我總是會想起那個女孩來。
她總是挺直了背坐在座位上,長長的頭發總是梳著不同的發型,今天會在額頭前編一個細細的辮子,明天又會盤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來。她並不算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女孩,可是有的時候,該怎麽說呢?仿佛透明一般,純淨得令人驚訝。
我記得她棕色的眼眸和緊緊抿起的嘴角,像是要與全世界作戰似的,帶著倔強和堅強的氣質。可是有的時候她又像個孩子一樣,腦子裏充滿了胡思亂想,比如說——“你說,如果所有的東西都可以交換會不會很有意思?比如說我不想睡覺,有的人卻睡不夠,那麽我就把自己不睡覺的時間送給需要的人,他們就可以睡很久了,這樣是不是很棒?”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是輕快的,表情卻並不投入,像是整個人都在自己的思緒裏暢遊似的,根本注意不到現實裏發生什麽事情。教室裏亂糟糟的,一大群男孩女孩嘰嘰喳喳地跑來跑去,隻有她周圍靜悄悄的,如同在夢裏一般。
“會的吧。”我說。
“那,怎麽才能實現呢?”她又側頭沉思起來,小小的手托著腮幫子, 像是早已忘記了我這個人一樣, 邊想著邊在紙上亂寫著什麽。然後過很久——有時候是幾個小時,有時候是幾天,又會突然興奮地說:“我想到一個好辦法啦!”
而我總是詫異地在想她在和我討論什麽話題,一不小心就錯過了最精彩的部分,她則一本正經地講著她那些白日夢般的“好主意”:“我去懇求仙女幫忙!”“掌管星星的精靈們一定會想辦法的!”“天使知道該怎麽辦, 天使最厲害了!”
伸手敲我的腦袋一下,認真地說:“笨死了!朱梓源,你就沒有一點兒想象力嗎?”
曾經我以為我有的,遇到她之後又覺得沒有了。我沿著她的思緒任意馳騁,總以為隻要一直跑下去,就會跟上她的步伐。可是當有一天我終於抵達了她所在的地方之後,她卻已經不見了。我到處尋覓著、期盼著,然而等我終於找到她的時候,她卻又去往另一個彼岸了。
“快點兒長大吧,朱梓源。”她懶洋洋地說,“別再像個小孩子一樣了。”
我懷念著她叫我笨蛋的日子,懷念著她玻璃片一樣透明的笑容,懷念著她輕快又溫柔的聲音,懷念著有關她的一切。
然而我卻再也不會遇到她了,我知道。
她的名字叫王貝貝,貝殼的貝,寶貝的貝。
二
“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離家近的學校比較好,不過也沒什麽,第二好的中學也很厲害啊!”葉雨天興奮地解釋著,“而且那所學校的校長看起來更好相處一點兒,太嚴厲的學校應該也不適合我吧?”
“第一第二不都是大家說著玩的嗎,教育局才不會這麽排名呢,要我說再差的學校也是有好學生的,雨天之前的學校不是也很一般嗎?雨天還不是照樣考全省第一!”卓雯的媽媽開心地幫大家夾著菜,又看了看角落裏的小宇, 道:“你多吃一點兒啊!老是這麽瘦怎麽行呢?”
小宇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接過她夾的菜。那小子跟葉雨天看起來倒真像一對兄妹似的,都高高瘦瘦的,即便不說話的時候也透著機靈勁兒,假設他們的家境好一點兒……我簡直不敢想下去,他們的家境哪怕好那麽一丁點兒,恐怕我這種人都沒有什麽競爭力了。
卓雯的爸爸這時候舉起了杯子端向我,道:“來,我們喝一杯。”
杯子裏是白酒,我酒量差得驚人,隻能硬著頭皮與他碰杯,這個時候葉雨天和卓雯的媽媽一起站了起來勸阻道:“他還要開車呢!”“你跟小孩子喝什麽酒啊?”
卓雯的爸爸隻好無奈地獨飲,姿態看起來分外孤獨,我於心不忍,便說: “喝一點兒也沒事的。”
火辣辣的酒順著喉嚨流了下去,頓時我的身體就像灼燒了起來。我捂著嘴巴放下杯子,看到葉雨天的奶奶和韋耀年都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卓雯的媽媽則忙著數落卓雯的爸爸,葉雨天呢,則關切地看著我,在我示意她沒事的時候又慌忙避開了我的眼神。小宇始終不明就裏地看著桌子上的人,似乎還搞不清楚我們這一桌到底是什麽關係。不過沒關係,慢慢他會明白的,這世上的確有人能夠選擇自己的親人的。
而這麽熱鬧的日子,薑曼枝卻不在,我去接她的時候她淡淡地說:“你們玩就好,不用刻意帶上我。”
我知道她是顧忌葉雨天的奶奶在,便說:“老人家又不知道你是誰。” 她照例又露出那變幻莫測的笑容,聲音甜膩地說:“我親愛的表哥,我是那種會內疚的人嗎?你想太多了吧?”
我無奈,隻好悶著頭離開。對於我這個表妹,我恐怕一輩子都要束手無策下去了。可是沒辦法,她是我的責任。我不止一次地這麽告訴自己,總得有人照顧她才行,再怎麽說她也是我外曾祖父生前最器重的孫輩,我外曾祖父的目光不會有錯的。
這一次我們是為了慶祝葉雨天成功地轉入本市數一數二的學校,自從搬到卓雯家附近之後,她之前的那所學校就沒法去上了,畢竟太遠。卓雯的父母為了這件事忙乎了好幾個月,誰知道他們還沒有主動去找別人,別人卻主動來找葉雨天了。幾個月前的統考葉雨天拿了好幾個全省第一——這丫頭在念書上還是有一手的,於是全市最好的學校的校領導就紛紛出動了。學費全免,還有補助,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
神色,他似乎有所覺察,突然抬頭給了我一個明晃晃的笑容。
都是敏感的人。我忍不住想,誰知道一轉頭又撞見了葉雨天奶奶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這老太太,我笑了,誰說她傻?明明她才是最精明的那一個。
三
等到宴席散場已經是晚上了,我不敢開車,隻好打車,先送了小宇回他的住處,之後又送韋耀年。他住得比較遠,但離我的工作室卻很近,一路上他都沉默著,好幾次欲言又止,我瞪了他半天,他才有些不服氣地說:“那個,薑曼枝為什麽沒來?”
“你去問她唄!”我擺出一副挑釁的模樣,誰知道他一瞬間又弱了下去, 囁嚅道:“我發了好幾次信息給她,她都沒回我。”
“親自去看看吧!”我伸了個懶腰,說,“反正她父母也希望家裏能多幾個人去做客,你去了也好。”
“可是葉雨天太忙了。”
“你一個人去又有什麽問題?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麽!”我慫恿他,倒也不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而是真心實意地希望我那個表妹能有幾個朋友。我是沒辦法做到了,我憂愁地想,我已經老了,她需要的是跟她差不多年紀的、有共同經曆的同齡人,而不是我這個一把年紀還混跡在孩子中間的成年人。
“快點兒長大吧,朱梓源。”耳邊又響起了這個聲音,我轉過頭,看著出租車外寂寥的夜色,很想跟她說並非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罷了。
“你們家人……真的很討厭薑曼枝嗎?”韋耀年忽然這麽問,我看向他, 他一臉驚慌,仿佛我下一秒就會把他踢出車外似的。
我思索了一下才說:“也不能這麽說,我們家人跟薑曼枝家不完全算一家人,關係隔得有點兒遠,兩邊本來就不算熟,再說曼枝的父母不太會交際,所以大家不怎麽走動。我表姑父——算了,反正是某個親戚,一直很照顧曼枝家,要不然他們也不會這麽輕易就調回來了。他們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被排擠,隻是我們這個家族太大了,實際上都不怎麽親近。”
我不知道他聽懂了多少,但他還是鬆了一口氣的樣子,說:“那就好。” 看到那樣的表情,我頓時覺得做人虛偽一點兒也沒什麽的,畢竟真話常常是殘酷的。比如薑曼枝一家的確被排擠這件事,比如我並沒有那樣一個幫助著薑曼枝一家的表姑父。我有的盡是一些見利忘義、貪婪勢利、卑鄙可恥的親戚。
包括我那對父母在內。
可是這些事隻有我知道就好,一個家裏有一個人替大家贖罪就夠了,外曾祖父在天有靈,也會讚成我的,是吧?
四
如果用古代的話來說,我大概就是那種被稱為貴公子的人。我出生在一個極其龐大的富貴的家族,外公一度出現在各種富豪榜單之中,連帶著所有人都跟著沾光,變成了別人眼中的“名門望族”。
但實際上這個家族並不如外人想的那麽輕鬆,為了那多得誇張的資產,幾乎每個人都忙著算計。我父母算計著我舅舅一家,我舅舅一家忙著防止外人侵入,我那些但凡沾親帶故的遠親都忙著鑽進這個家族裏,而我外公卻對此視而不見,任由他們明爭暗鬥地討好他。
我並不喜歡我外公一家,那位締造了商業帝國的老人其實是個不近人情的工作狂,除了工作之外其餘一切都不感興趣。我外婆身為一家之主除了寵愛她那對惡魔般的孫子之外別無他事,我的舅舅——也就是雙胞胎的爸爸,純粹是個好吃懶做的二世祖,倘若他不是我外公的孩子,恐怕早就變成社會渣滓了。相比之下我父母可能看起來好一些,至少他們真的在為集團做貢獻,可是他們所有的努力也不外是為了在外公的遺囑上留名罷了。他們從來都沒有瞞過我這一點,印象裏我才三五歲的時候他們就總是跟我說:“邵吉、紹祥那兩個但我外公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人,曾經一度我真的聽了父母的話,試圖去討好他,但他卻趁我父母不注意,瞪著他那雙冷酷的小眼睛對我說:“你回去跟你父母說,別打我的主意,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我們家的人都活得長著呢!”
姑且不論他這樣提防有沒有樂趣可言,我隻是想不明白跟一個小孩子說這種話有什麽意義?
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沒有跟他單獨相處過,我討厭他,一點兒也不比薑曼枝討厭那對雙胞胎少。
而對於這一切,最厭惡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曼枝,而是我們那位可愛的外曾祖父。其實我外公隻要想一想就會明白他為什麽不肯跟大家一起住,關於這些利益至上的場麵,他看了半輩子,也厭了半輩子,所以當曼枝告訴我他是真的想離開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懷疑。在曼枝還小的時候他曾經跟我說過: “你要是有辦法呢,將來就想辦法離開這個圈子,自力更生這件事說起來很難,但隻要有心,總會做到的。”
老人其實都很睿智,經曆的事情太多,總能擁有一些旁人沒有的智慧。我外曾祖父是,葉雨天的奶奶也是。
隻是我不爭氣,到現在還是沒有什麽像樣的事業,當然如今不至於伸手問家裏要錢,可是住著免費的房子開著免費的車,跟其他的二世祖也沒什麽區別。
夜深了,我邊喝著茶邊想著這些事情。郊區的空氣很好,一抬頭就能看到繁星,有風經過,吹得樹葉沙沙響。我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發著呆,末了又把目光移到了床頭的照片上。卓雯還是一如既往地側對著鏡頭,我苦笑著想,其實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好,曼枝至少有一點說的是對的,其實我是一個很懦弱的人。在本質上跟我那些親戚一樣,懦弱,且虛偽。
五
幾天之後我的下一份工作終於有了著落,是我一個大學同學打來的電話,說:“有個製片方找人,想要拍一部海外背景的都市時尚輕喜劇,小成本,想要捧新演員,做不做?”
我幾乎想也不想就說:“做!” “那我把具體信息傳真給你,你有興趣的話下個月麵談。” “好的。”我掛掉電話,內心興奮有限,但依然是興奮的。
雖然學的是導演,但時至今日我都沒有像樣的作品。影視圈如今也是個利益至上的領域,每一個項目都猶如賭博一般,在開拍之前,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怎樣。為了將風險控製到最小,製片方總是喜歡用有名氣的導演和演員,新人幾乎毫無出頭之日。
其實以我的條件是很容易就拉來投資的,我的不少同學勸過我,隻要我報出我外公的名字,旁的不說,噱頭至少是有了。可是我就是鐵了心地要跟他保持距離,於是兜兜轉轉這麽多年,始終還在一些小劇組混飯吃。當然了,名氣是有一點兒了,但名氣能帶來的機遇有限,至少我沒有抓住過。
從小我就想要當個導演,我還記得小學時的班會課上,當我講出這個願望的時候,大家都麵麵相覷,問:“導演是什麽?”
其實迄今我都說不清導演是什麽,然而我卻記得當我說出這個夢想之後, 教室裏有一雙眼睛赫然亮了起來。那是王貝貝,在八九歲的年紀,那樣的一雙眼睛足夠鼓勵我繼續把話說下去了。
“就是拍電影的。”我說。
大家依舊似懂非懂,我的班主任誇獎我:“朱梓源懂得真多呢!大家要向他學習才行。”
在老師的帶領下大家都鼓起掌來,可是那掌聲聽起來未免太敷衍了一些。我意興闌珊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朝王貝貝看了一眼,結果恰好看到她衝我笑了一下。
下課後她走到了我麵前來,很興奮地跟我說:“我也覺得當導演很厲害! 我喜歡宮崎駿,你呢?”
字,我從來沒看過這個人的電影,隻記得在電視上看到另一個導演的訪談時不停地誇耀他。我對導演這個詞的印象也是從那個節目裏得來的,那個人說,導演就是一個造夢的人,用兩個小時的時間讓觀眾做一場夢,然後夢醒了,患得患失一會兒,之後繼續自己的人生。年幼的我就這樣被這句話打動了,造夢的人,多好。
王貝貝有些敬仰地看著我,過了好半天,才把手背到身後說:“你真厲害!”
她再次嫣然一笑,接著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那是我印象裏第一次跟她說話,或許之前也說過,可我不大記得了,因為在此之前,我根本不太記得這個女孩,她好像一直都普普通通的、安安靜靜,直到小學二年級的寒假,她突然出名了。她的照片布滿了大街小巷,電視台輪番播放著,她的母親則在電視上聲嘶力竭地喊:“你們誰看到了我女兒,麻煩打這個電話給我!我來世願意做牛做馬地報答你們!”
我一直記得她媽媽的臉,那是一個看起來養尊處優的年輕主婦,可是因為表情扭曲,看起來像假人一般。她爸爸就在一旁,憂心忡忡的,也不知道是因為王貝貝,還是因為他妻子那看起來有些誇張的表現。當記者把話筒遞給他的時候,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們願意付重金懸賞,隻要貝貝能回家。”
是的,王貝貝在那年冬天走丟了。確切地說,是被人販子帶走了。
六
我一直記得那個令人焦慮的冬季,因為王貝貝的走失,導致全城的小孩子都徹底地失去了自由。恰逢春節前夕,無論是馬路上還是火車站裏都有人盯著落單的小孩兒看,仿佛下一秒他們就會不見了似的;所有的父母都緊緊地拉著自家孩子的手,即便是在寒假,樓下也少了大家追逐嬉戲的聲音;小孩子們喜歡的娛樂場所忽然之間也都門可羅雀,街景堪稱慘淡。
然後某一天她又回來了,據說已經被送到鄰省了,恰好被警察認了出來。
在那個年代,上媒體找孩子還是一件轟動的大事,那個警察剛好看到了王貝貝的父母被采訪的新聞,出門執勤的時候看到某個女孩子跟王貝貝有些像,正準備上前問幾句,誰知道人販子丟下她就落荒而逃了。
就這樣,王貝貝成了一個小小的奇跡,幾乎所有人都等著開學後跟她打聽被人販子抓走的細節,然而大家等到的卻是她的媽媽。開學報名的第一天,她媽媽的視線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過她,短短一個月而已,原本那個優雅嬌俏的主婦已經憔悴了很多,連妝也沒有化,一臉的緊張,像是繃緊了的弦一樣,稍微用力一下就會斷掉。
當老師交代大家新學期注意事項的時候王貝貝的媽媽就站在教室外麵看著,而教室裏的同學則驚慌地看著王貝貝的媽媽,那歇斯底裏的目光把大家都嚇到了,連班主任都有些尷尬的樣子,走出去跟她說了些什麽,可是她卻不為所動,依舊死死地盯著王貝貝。我看向那個女孩,隻見她咬著嘴唇,倔強地盯著黑板,假裝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有覺察,可是那挺直的背部還是出賣了她,她的姿態宛如雕塑一般僵硬,那麽要強,反而顯得尷尬。
下課後,老師還沒有宣布下課,王貝貝的媽媽就已經衝了進來,拉起女兒就往外走,王貝貝沒有抬頭,隻是靜默地跟著她走了出去。
失而複得了一個孩子,其實這麽緊張大家都可以理解,可是連續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都這樣,就嚇到大家了。她幾乎風雨無阻地每天站在教室外麵,帶著令人詫異的精神力,所有的孩子都無心上課,連校長都親自來勸她, 實在不行可以去辦公室等,然而下課後大家會發覺她依舊站在走廊上,隻不過退後了幾步,在教室裏看不到罷了。
毫無疑問,王貝貝就這樣成了一個異類,因為忌憚她媽媽審問一般的目光,再也沒有人肯走近王貝貝一步。校方百般勸阻,終於說服了王貝貝的媽媽隻在上學放學的時候出現,然而為時已晚,所有人都堅信她媽媽變成了一個神經病,不用說,在孩子的眼睛裏,神經病就像流感是可以傳染的,既然王貝貝的媽媽是個神經病,那麽誰又能保證,王貝貝沒有神經病呢?
舊每天編著漂亮的辮子,穿著花裙子出現在學校裏,背著一個紅色的小書包,沒有人跟她玩,她就自己跟自己玩,在操場上畫了格子跳房子,一遍又一遍。我們正式熟悉起來則是四年級之後的事,那個學期我變成了她的同桌,她拎著書包走過來的時候不知道誰伸腳絆了她一下,她跌倒在地,裙角落到了腰部,幾乎露出了**。大家哄堂大笑起來,我有些憂愁地看著她,她卻很平靜地站了起來整理好裙子,見到是我,忽然就笑了,說:“你好呀,大導演!”我能理解所有的樂觀和積極,能理解一個人的堅強和勇敢,可是直到現在,想到那一幕的時候,我的心髒還是會驟然安靜一秒,她毫不在乎地擦著嘴角的汙跡,像小仙女一樣輕盈地坐下,挺直了背,掏出課本和鉛筆盒,然後聚精會神地盯著黑板。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出淤泥而不染這件事的。
七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我是指那種刀鋒一樣的誠實,不用顧忌任何人、任何事,在需要的時候割開人們虛偽的麵孔,哪怕成為一個旁人討厭的人也在所不惜。
可是自始至終,誠實都是我追而不獲的一個夢想,它始終垂在我的頭頂, 並沒有像我期盼的那樣成為我的武器,反而成了我自戕的工具,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戳穿我那脆弱的、不值一提的自尊心。
比如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學校裏突然開始上遊泳課,大家乘坐著中型巴士從學校到了市中心的室內遊泳池,嬉戲了一整節課之後再換回校服回學校。集合的時候遲遲不見王貝貝從更衣室出來,體育老師是一名男性,不太方便走進去,隻好站在更衣室外叫她的名字。很久之後她才從牆壁後麵冒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有些無助地說:“我的校服不見了。”
同班的幾個女生突然就捂著嘴巴笑了起來。
王貝貝的目光掃過她們,我的心裏突然就被撞擊了一下,我以為她會用憎恨或者厭惡的目光看著她們的,可是她沒有,她用的是非常悲傷、非常輕柔, 如同天使般憐憫的目光。我呆立在那裏,很想走過去對那幾個女生說:“喂! 別玩了,快把衣服還給她吧!”
可是我沒有,其他人也沒有。整整五十個小朋友連同一個成年人,就這樣心照不宣地集體沉默著,好像人人都知道真相是怎麽回事,卻沒有人肯戳穿那個真相。到底是什麽促成了那一幕呢?是什麽讓那幾個女生拿走了她的校服? 又是什麽讓大家變成了啞巴呢?我花了那麽多年都沒有想清楚,我隻記得當時我垂著頭,感覺到那把名為“誠實”的劍給脖子帶來涼意,它輕輕地晃動著, 如同嘲諷一般地閃著光,好幾次都快要掉下來了,但最終還是搖搖欲墜地掛在半空中。幾秒的沉默像一生那麽長,然後我才鼓足勇氣走過去,把校服脫了遞給她,她愣了一下,接過去,又對我笑了一下。
回程的路上我們坐在一起,我光著上半身,她則在連體泳衣外麵套著我的襯衣。泳衣濕漉漉的,不一會兒大腿上就掛滿了水珠。十一歲少女的軀體其實並不能帶來任何別的意味,可是全班同學都移開了目光不去看她,其中有多少是因為內疚,又有多少是因為尷尬,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坐在靠近陽光的那一側,我一直望著窗外,臨近下車的時候才感覺到一隻小手握了握我的手,我轉過頭去,看到她笑眯眯地跟我說:“謝謝你呀!”
印象裏她從來就沒有怨恨過什麽,也沒有計較過什麽,總是很容易就能開心起來,像其他的小女孩一樣,總是雀躍的、熱情的、明晃晃的。
那樣的笑容一再讓我說不出話來,我木木地點了點頭,她便鬆開我的手, 轉頭對著斜陽玩起手影遊戲來。一隻鴿子,一隻狗,一隻兔子。她哼著歌,微笑著。
車子停了下來,王貝貝的媽媽就在校門口等待著,我們兩個最後走下車, 她一看到王貝貝就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惱怒地瞪了我們一眼,拉起王貝貝就走了,連假也沒有請。最後兩節課我旁邊的座位一直空著,班主任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了一件衣服給我穿,我嗅著那件衣服上全然陌生的氣味,自責、內疚、而我一如既往的,什麽都說不出來。
八
一場大雨之後空氣開始有了涼意,秋天又快要到來了。秋天,是卓雯去世的季節,每當陽光不再那麽灼熱的時候我就想起這件事,漸漸也就成了習慣。打點好了行裝之後我就去看望卓雯,這些年來我幾乎把去公墓當散步一般,我知道我隻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靜靜待著罷了,可是在很多人看來,這或許就是情深意切。我從來沒有解釋過,說到底,我就是個連解釋都不會的人。還是那條熟悉的小路,走上去之後我才發現有人,我還以為是葉雨天,結果卻是薑曼枝。她穿著一條桃紅色的連衣裙,同平日裏一樣即便是什麽也沒有做,但還是讓別人的目光在掃過她的片刻呆滯起來。我這個表妹呀!
我揚了揚嘴角,走過去問她:“你怎麽在這裏?” “來看看她。”她很平靜地說。
墓碑前擺著一束白色的雛菊,就擺在我上次帶來的枯萎的百合旁邊,我有些詫異,問:“你認識她?”
剛問完我就後悔了,她認識卓雯又有什麽稀奇的,畢竟她連我高中乃至大學的同班同學都認識。
果然她條件反射地白了我一眼,說句不合時宜的,這種表情恐怕也隻有我有機會見到。但她身上還是有變化的,比如鄙視了我之後,她解釋說:“她打過電話給我。”
“什麽時候?” “之前我搬家後不久。”
我沉默,我當然記得她在那個網站上許的願,隻是我假裝什麽都不記得罷了。
“她的聲音很好聽。”薑曼枝道。“的確是。”我說。
一隻鳥從林間飛過,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就不約而同地朝山下走去。我跟她說:“我最近要去一趟北京,可能有一陣子不會出現了。”
“工作嗎?”
“嗯。” “跟葉雨天說過了嗎?” “還沒有。”
不用轉頭,我也知道她又白了我一眼。我辯解似的道:“反正過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他們正在準備在網站做一個卓雯紀念專版來著,回頭葉雨天會聯係你要照片的。”
我不想,其實我並不希望大家能看到那些照片,因為當一個人有了具體的形象之後就會給旁人產生特定的印象,從而忽略了精神世界。
可是,好像也沒什麽關係吧,畢竟卓雯不是在意這些事情的人。
到達停車的地方,薑曼枝自然而然地拉開車門坐上去,她的新住處就在附近,倒也方便。這一次他們總算不在工廠區居住了,我外公別出心裁地搞了個在線訂購網站,薑曼枝的父母被調去了網絡售貨部,負責管理幾十名客服,是個相對比較清閑的工作。
我終於決定誠實了一把,對她說:“你還記得你生日那天,問我為什麽沒有告訴大人那雙旱冰鞋是屬於雙胞胎的嗎?”
她的腦袋立即就轉了過來,目光如炬地盯著我看,仿佛要把我射穿一般。“你說對了,我的確是因為他們是我弟弟才沒有說的,可是並不是你想的那樣,覺得是因為他們跟我更親,而是因為我覺得那種情況下不論是誰放的都沒有多大區別,當時已經亂成那個樣子了,如果再去爭論誰的孩子犯了錯,就太糟糕了。”
“是嗎?”她聲音冰冷,我直視著前方,就像是辯解一般又補充了一句: “總而言之,我不想看到大人吵架。”
吵?你該不會覺得如果大人知道鞋子是雙胞胎放的就會指責他吧?”
我發誓我的的確確是想跟她說明什麽的,無論是不是笨拙,我以為講清楚了這件事她心裏會好受一些,沒想到之後迎來的還是爭吵。我的聲音不知不覺就提高了,說:“你搞錯了,紹吉和紹祥在家裏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受寵,我外公根本就不是那麽好相處的人,如果真的告訴別人鞋子是屬於他們的,他們兩個不會好過!”
“所以說到底你還是心疼他們兩個咯?”
“我現在不想說這些!我想跟你說的就是我知道自己當初做了虛偽又懦弱的事!你為什麽不能好好地聽下去呢?”
我忍不住踩了刹車,把車停在路邊,通往市中心的那條路上總是那麽荒蕪,有種令人絕望的無助。我趴在方向盤上深深地歎一口氣,再深呼吸,才說:“我隻是想跟你說一句對不起而已。”
她沒有理我,隻是兀自坐著,雙眼直視前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可是那防備的姿態還是讓我有些難過,我自嘲似的說:“如果你覺得跟我發火心裏會好受一點兒的話,那麽盡情發好了,可是這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她依舊緊閉著嘴唇,之後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熟門熟路地把車停在她家樓下,她這才解開安全帶下車,走了幾步之後又退回來,隔著車窗跟我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件事,但如果你覺得這樣解釋之後我就會原諒你那就錯了,我根本就不是那麽容易就釋懷的人,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年裏我是怎麽過的,每天一睜開眼我就覺得好累。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卻覺得活著好辛苦啊,到後來我覺得這樣下去也無妨吧,隨便吧,可是你呢,又突然跑過來告訴我,你根本沒有我這樣的妹妹,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為什麽出現, 既然來了為什麽不能歡天喜地地哄著我就好呢?如果隻是為了跟我吵架的話, 又何必特意過來呢?就像今天一樣,為什麽提起這些事情呢?”
她就這樣丟下這麽長一串話給我,眼裏噙著淚,可是表情並不悲傷,而是十分平靜的,說完就轉身走了。我一直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裏,就像是被海淹沒了一般喘不過氣來。我再一次做錯了嗎?
我想不明白。
九
其實我想跟她說的是,我之所以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因為她而已。她以為外曾祖父去世影響到的隻有她,但我又何嚐沒有痛苦過呢?很小的時候我就發過誓不要變成我父母那樣的人,可是在那個救護車的聲音響起的下午,我才恍然發覺我最終還是變成了我所厭惡的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也學會了那種左右逢源似的思維模式,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已經在大腦裏權衡了得失,最終選擇了當一個和事佬。
很久之後我才想明白了這一點,然而當我想要做什麽的時候,聽到的就是外曾祖父去世的消息。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給我帶來的打擊有多大,作為家裏最大的第四代,曾經一度外曾祖父家隻有我一個小孩兒而已。我的痛苦和迷茫他都看在眼裏,掙紮和倔強他也都看在眼裏,到後來陸續有越來越多的孩子出生,大家卻都是按照一樣的模式在成長,女孩三五歲就送去學鋼琴和芭蕾,縱然如洋娃娃一般可愛乖巧,卻毫無個性和生命力;男孩一律調皮搗蛋、飛揚跋扈,大人們卻一致覺得這才是男孩該有的樣子……薑曼枝她不會明白的,直到她出生,那幢別墅才終於有了那麽點兒意思, 她那麽直接、那麽坦率,小腦袋裏裝滿了奇思妙想,自由得像風一樣。我沒有說過我有一陣子幾乎是嫉妒她的,因為她才是我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可是我沒有想到她才那麽小就已經可以把大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她一門心思地想著怎麽去讓別人不開心,將所有的天賦都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麵, 我當然傷心,我怎麽會不傷心?
而我之所以去看她,是因為那些信而已,一封接著一封,幾乎每天都掛在傳達室的門口,我悶頭取過它們走到教室裏,從來就沒有拆開過,隻是放在書包裏而已,可是有一天她卻寫給了王貝貝……去說服別人了,信裏幾乎聲淚俱下地表達著對我這個哥哥的歉意和關懷,我沒有統計過有多少人被那些信打動過,隻知道因為那些信,我也成了班級裏的一個怪人。幾乎每一天都有人走過來跟我說:“你快點原諒你妹妹吧,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唯獨王貝貝跟我說的是:“你這個妹妹比你聰明好多喲!居然能想到這種方法時刻地提醒著你想起她。”
她這麽一說,我就想起我外曾祖父來,想起他曾用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著薑曼枝,然後說:“梓源,你將來得好好照顧你這個妹妹才行。”
我外曾祖父就像是早就預料到她之後的人生不會太容易似的,就這樣一遍遍地提醒著我她的與眾不同。想起他那張蒼老的臉,我才對王貝貝說:“她是很聰明。”
王貝貝微笑著看著我,泳池事件之後她就轉去了別的學校,我們足足五年沒見,直到高中時才再次重新成為同學,並在一個班裏。往日的排擠和欺負已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大家的好奇和敬仰。童年的經曆讓她變成了一個氣質獨特的女孩,她不再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別的女生更為樸素,可是整個人卻有種說不出的高貴。她說:“不過,把聰明都用在你身上,竭盡全力地討好你,大概是真的很在乎吧。”
我渾身一震,這才決定去見薑曼枝。
我以為她真的在自責,可是她沒有。我以為我會原諒她的,然而等待著我們的,卻是更冰冷的困局。我給了她那個網站的地址,原本是希望她能忘記我,想辦法拯救自己的人生,我以為沒有我她也會過得很好……就是在那一年我正式畢業了,如願以償地進入了電影學院,兩個月之後我認識了卓雯,五個月後卓雯去世。整整三個月……我都陪卓雯一起忙著被她稱之為“後事”的事,可是我從來都不知道卓雯曾經給她打過電話。
她在電話裏有講起過我嗎?卓雯知道我曾經這麽殘忍地對待過自己的親人嗎?
想到卓雯,我忍不住掉轉了車頭,朝市區駛去。
十
自從葉雨天跟奶奶搬到了卓雯家附近後,他們幾乎每天都一起解決晚飯, 卓雯的媽媽雖然十分平凡,卻做得一手好菜,比許多餐廳大廚的手藝還好。我進門的時候他們正準備開飯,卓雯的媽媽喜不自勝地說:“你來得正好,今天我們買了一條很肥的鯉魚!”
葉雨天像隻興奮的小貓一樣站在鍋邊等著開飯,她的頭發長長了一些,看起來總算有些少女的韻味了,可是開心的時候還是像個孩子。我把路上順手買的酒遞給卓雯媽媽,道:“給叔叔的。”
卓雯的媽媽便嗔怪著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要來直接來就行了,怎麽每次都買這麽多東西呢?”
葉雨天的奶奶在客廳看電視,我走過去衝她點了點頭,她一見我雙眼就擠成了縫兒,說:“你來啦?”
“來看看您。”我在她旁邊坐下來,說,“我要出差一陣子。”
說完我抬頭看了看站在廚房門口的葉雨天,她衝我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我也就跟著笑了笑。葉雨天的奶奶卻很開心地問:“拍戲啊?你認不認得周潤發呀?能不能讓他來我們家吃頓飯?”
當然了,這是不太可能的,別說是周潤發,我連周潤發的經紀人都見不到。不過她老人家並不需要知道這些。
飯桌上一如既往地熱火朝天,跟我們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我家裏,吃飯時是不允許爭著搶著講話的。我很喜歡這種燈火人間的時刻,每個人都生動萬分,興致勃勃地交代著最近的大事小事,我津津有味地聽著他們聊著,然後某個瞬間葉雨天就忽然開口說:“對了,過兩個月就是卓雯去世三周年,我想在網站上做一個紀念專版……”
察,隻是看著卓雯的父母,小心翼翼地問:“你們覺得呢?”
於是卓雯的父母就這樣麵麵相覷了半天,皺眉問:“網站?什麽網站?” 葉雨天呆了一下,這才轉過頭看著我,我在心裏苦笑,終於,還是敗露了呀!
十一
沒有多少人知道,那個許願網站最早的創始人是我。
王貝貝離開後我更加封閉,除了看電影和上學之外,幾乎什麽都不做。小學的最後一年,互聯網引爆了整個世界,就像那個時期的大多數成年人一樣,我的父母也半是試探半是好奇地開始學習操作電腦。我比他們掌握得更快,沒過多久就開始熟練地在網上下載電影,並流竄於各個影視論壇之間。回憶我的青春期,它靜謐得就像一潭死水,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情節的東西,每一天都在不斷地重複著,我變得厭世而憂鬱,內心空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直到重新見到王貝貝,我才重新振作起了一點兒精神,當開學的第一天我走進教室看到她的身影的時候,忽然覺得我們分別的那五年都不見了,時光一下子就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下午,她的手影遊戲,她在哼著的歌。我想起她那些孩子氣的囈語,想起她明亮如白晝一般的笑容,心髒在一瞬間就跟著收緊。我努力讓自己鎮定,假裝平靜地朝她走過去,她正低頭研究著學校發放的宣傳冊,然後就在我要走到她麵前的時候她忽然抬起頭來,看到我,呆一下, 接著就笑了。
那個笑容猶如在湖中央投入一枚石子一般不斷地擴大,**起一圈圈的波紋。我拘謹地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她伸手比量了一下我們的頭頂,驚呼道: “我的天,你都長這麽高了呀!”
她還是跟以前一樣,不怎麽跟同學打交道,隻喜歡自己跟自己玩。她的腦子裏可能依舊塞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可是卻不怎麽說起了。我後來才知道她初中的三年過得很苦,她媽媽緊繃了那麽多年的弦終於斷掉了,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神經病。為了給媽媽治病他們舉家搬遷,去了一個有神經病院的城市。三年之後她媽媽轉去了一個相對平和的療養院,王貝貝必須要回到本地參加高考,這才重新回來。每個周末她都要坐很久的車去看望她媽媽,在想到什麽有趣的事的時候,她的表情依然是明亮的,可是身上那些天真的孩子氣卻已經不見了。
我很快就在網上找到了一些會製作網站的人,把所有的構想都跟他說了, 那時候的網站製作很拙劣,就這麽商量著、商量著,就過了大半年。王貝貝喜歡天使一類的東西,我就給那個網站取名天使在線——的的確確是很土的名字,然而當時我並沒有在這些事情上花太多心思。開學之後就高三了,網站總算建好,前期需要測試,我找不到人,隻好明裏暗裏地推薦給所有認識的人, 唯獨沒有告訴王貝貝。我準備等網站徹底熱鬧起來再告訴她,給她一個完完整整的、無瑕的論壇,但最終我等來的,卻是她要離開的消息。
“我爸媽幾年前就離婚了,也沒辦法,我媽媽當時那個狀況誰都沒辦法忍受,她除了跟在我後麵之外什麽都不做,家裏亂成一團,根本沒有人收拾。”那是高考結束後的第二天,我特意約了她出來,我們坐在一家公園的椅子上喝著可樂,她說:“我媽媽的狀況是沒辦法徹底恢複了,醫院裏的那些藥副作用很大,她腦子更亂了。以前沒有心理醫生這種職業,近幾年有了,我才知道她得的是被害妄想症,以及輕微的狂躁症。醫生建議她去一些人少的地方生活,最好靠海,據說有一種自然療法,隻要接近大自然就會平靜一些,所以我爸爸幫她辦了移民,在新西蘭買了一套房子,還請了護理人員。可是我想,我不能讓她就這麽一個人獨自跑到那裏生活下去。”
我愣在那裏,公園裏有蟬在叫,吵得令人耳鳴。王貝貝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可樂,突然說:“我有沒有跟你講過當初我是怎麽走丟的?”
神奇的老屋子,每到下雪的時候隻要在那個屋子裏堆一個雪人,雪人就自己會活過來。我從小就喜歡這些充滿魔法的東西,那天下雪,我就想一個人去試試,到底能不能堆出一個活的雪人。”
“我媽媽一直謹小慎微,很小的時候她就囑咐過我不要到處亂跑,隻要有她在,我就不能一個人出門,她總是怕我走丟……可是我那個鄰居跟我說,有大人在,魔法就不靈了,所以我就偷偷跑出去了。”
我心裏一沉。
她抬頭看著天,幽幽地說:“下雪的時候天黑得總是很快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沒有再說下去了,不難想象一個小女孩在一個空****的廢棄的房子裏會有多驚慌,走出來的時候但凡碰到一個大人,心裏都會稍微安慰一些。也不難想象一個成年人去騙一個小孩子是件多麽容易的事,哪怕不是騙,就那麽強行帶走,她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我媽媽變成這樣都是我害的。”她轉過頭看著我,又笑了一下,道, “她說過讓我不要到處亂跑的,是我沒有聽她的話。如今她病了,就輪到我來保護她了。”
“不念了。”她很平靜地說,“新西蘭不是挺好的嗎?我可以去養一些羊,我喜歡小動物,比人簡單。”
她伸了個懶腰,站了起來說:“所以再見啦,大導演。” 這是她最後一次這樣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