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放飛流言擁抱愛

世界那麽大,我們總不能讓每個人都用最善良的心對待我們。

即使全世界都

不對你微笑,也別忘了給十六歲的自己一個笑臉。

上午第一節是尹澈的數學課,一向守時的尹大人卻遲遲沒有出現在講台上。許佳櫻向門外張望了幾眼,拿著錯題冊自己做了起來。身邊幾個女生湊在一起交頭接耳地聊天,聲音低低的,時斷時續地飄過來。

“你們聽說了嗎?尹大人這個暑假要結婚了。” “啊?不會吧,沒聽說他有女朋友啊!” “據說是大學同學,初戀女友,一直異地戀。”

幾個人越聊越起勁,連男生們都參與進來,大家七嘴八舌的, 越說越熱鬧。

“哎呀,這回你們集體失戀了吧?”高小北笑嘻嘻地調侃道。“高小北,你怎麽這麽討厭呢?”有人抗議起來。

一時間,教室裏熱鬧起來,一點兒也沒有考試前一天的氣氛。“哎?黎妤,回頭問問你媽,這個消息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們要不要集體送個新婚禮物啊?”有人想起了“皇親國戚” 的黎妤。

流言總是有時效性的,當一個新消息的熱度蓋過了它,人們自然就遺忘了曾經怎樣沉迷在那個舊的流言裏。

比如那些追問黎妤的人,他們早忘記了前一天,他們曾經怎樣隨著大眾用異樣的眼光去看黎妤。

而黎妤還記得。

她木然地翻著手裏的練習冊,不去參與他們的話題。

門突然被推開,班主任老劉鐵著臉站在教室門口,痛心疾首地開始了批評教育。

“看看你們,像什麽樣子?老師幾分鍾沒來,教室裏就亂成一團,一點兒自主學習的意識都沒有。”

老劉手握著黑板擦重重地點著講桌,有縷縷輕煙嫋嫋飛起,坐在講桌旁的同學忍不住輕輕咳了起來。

就在大家以為老劉的教育會長篇大論地進行下去的時候,老劉突然風向一變,看看許佳櫻,說了一句:“許佳櫻,你跟我來一下。”

大家立時鬆了一口氣,卻不知許佳櫻的心猛地提了起來。走廊裏空無一人,隱隱能聽到隔壁班的讀書聲。

老劉站在許佳櫻麵前,推了推眼鏡,似乎又有些為難。 “劉老師,有什麽事嗎?”還是許佳櫻先開口。 “這個……啊……許佳櫻啊,馬上就要升高三了,老師希望你能保持住這一年的狀態,不要分心,把所有的精力百分之百地傾注在學習上。”

許佳櫻乖巧地點點頭。

老劉又推了推眼鏡:“要把眼界放寬,以後的世界會更廣闊, 會看見更好的風景,會遇見更優秀的人。”

許佳櫻有些懵懂地看著老劉,老劉擺擺手,把許佳櫻打發回教室。

五十多歲的男人看著窗外的一角天空發了會兒呆,然後掏出白手絹擦了擦額頭的汗,教育需要如履薄冰的慎重,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要字斟句酌,嗬護孩子們敏感的心。

即使一刻鍾前,校長把一張照片發給他看,他也是不信的。 照片拍得模糊不清,昏黃的路燈下,停著一輛黑色越野車,女生低著頭從車裏下來,一個年輕男人為她打開車門。報料人說,數學老師引誘涉世未深的女學生。

尹澈坐在校長室的沙發上,漲紅著臉,額上青筋突起,顯然是因為氣憤。

車子很好辨認,是數學老師尹澈的,女學生的臉倒是看得並不真切。但是因著這樣的提示,老劉漸漸也辨出些輪廓。隻是,憑這樣一張照片就為事件定性,未免過於武斷與草率。

何況,“引誘”這個詞本身就充滿惡意。

“這是誹謗,是詆毀,是侮辱。”尹澈麵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話,就起身離開了。

隻留下年過半百的老劉,字斟句酌地提醒校長:“眾口鑠金, 積毀銷骨。”

此刻,他站在那一角天空下,深感肩上的沉重。如何在惡意的世界裏,守護住孩子們心裏珍貴的善意與欣賞?

但是,老劉遠遠低估了惡意的程度。一上午的時間,新的流言又傳得沸沸揚揚。

梁洛琦因為上課玩手機被“請”去了教師辦公室,回來之後, 興奮地在教室裏喊起來:“同學們,咱們班又有爆炸新聞了。”

梁洛琦特意看了看許佳櫻和黎妤,笑得不懷好意:“聽說咱們班一個女生和尹澈老師約會,被抓了個現行!她從尹老師的車上下來,被人看見了!”

果然是個爆炸性新聞,教室裏立時沸騰起來。但是,也很快有人反駁:“怎麽可能?尹老師都要結婚了,尹老師的人品你們還信不過?”

“無風不起浪嘛!”梁洛琦翻了個白眼,“你們說,這個女生會是誰呢?”

立時,事件的重點被轉移到對八卦女主身份的猜測上來。慢慢地,就有人想起了數學課上被班主任喊出去談話的許佳櫻。

聲音細細碎碎,像暗暗湧動的波浪。

黎妤騰地站起身,憤憤地對梁洛琦說:“梁洛琦,你不要亂帶節奏,一天到晚隻知道傳播流言,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你是哪來的長舌婦呢!”

梁洛琦依舊笑嘻嘻的:“怎麽?黎妤,你主角光環也太強了吧!我又沒說和尹老師約會的人是你,你幹嗎急著跳出來搶戲? 哦,因為你是許佳櫻的好朋友!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梁洛琦這樣指名道姓地說出許佳櫻的名字,教室裏果然炸開了鍋。

許佳櫻在閑言碎語中有些失神,黎妤拍了拍她。“櫻櫻,要不要去找老師?”

許佳櫻搖搖頭,微微笑了一下。隨後,上課鈴響了,英語老師走進來,教室的喧囂緩緩沉寂下去。

她隻是想起了昨夜的風和星光,想起他搖曳在紅色跑道上影子,想起他們頭頂的國槐樹簌簌而落的月白色花瓣,想起他像師長又像朋友一樣為她解開人生困惑時的溫柔。

原本那是一個可以被默默珍藏的夜晚。

鍾慧慧特意把手機悄悄放在了書包裏,可是一直沒有收到爸爸的消息,她有些焦灼,麵上卻毫不顯露。中午休息,鍾慧慧買了一罐咖啡,端著餐盤來到沈孟白的餐桌前,她在黎妤身邊坐下,把咖啡推到沈孟白麵前,看也不看斜對麵的許佳櫻,隻笑著對沈孟白說:“沈孟白,下午容易困,喝杯咖啡提神。”

沈孟白沒有說什麽,卻也沒有把咖啡推回去。

黎妤手裏的筷子停滯了一下,繼而低著頭默默吃著盤中的飯菜。她不知道,鍾慧慧對沈孟白的態度是因何轉變的。

倒是許佳櫻,眯著眼睛打量著鍾慧慧。

“許佳櫻,你看什麽看?不會又想亂扣帽子吧?我才懶得關心你到底有沒有和誰約會。”

顯然,鍾慧慧也聽說了流言。

許佳櫻手裏的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 “慧慧!”黎妤也覺得鍾慧慧說的話有些過分了,“你們倆是怎麽了?”

“怎麽了?那要問問你的好朋友許佳櫻,她憑什麽隨便懷疑別人?”鍾慧慧忽然探身湊近許佳櫻,輕輕說道:“清澈、明澈、澄澈,都是尹澈的澈。”

許佳櫻的臉色騰地變了。兩個人劍拔弩張地對視著,許佳櫻, 忽然幽幽地笑了。誰能看見她從尹老師的車上下來呢?尹老師的車停在黃鶴樓的門前。

“你笑什麽?”許佳櫻的笑容讓鍾慧慧有些不自在,“許佳櫻你這麽看著我是什麽意思?”

“你們……”沈孟白終於看不下去,困惑地問道,“你們就是傳說中的‘塑料姐妹花’嗎?”

黎妤嘴裏的一口飲料突然噴了出來。

許佳櫻和鍾慧慧同時站起身,把矛頭指向黎妤:“黎妤,你好惡心,還讓不讓人吃飯?”

兩個人各自端起餐盤,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仿佛再也沒有辦法同桌而餐。

沈孟白遞給黎妤一張紙巾。“謝謝。”

黎妤淡淡地掃了一眼那罐咖啡,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慧慧對你的態度好像變得友好了。”

沈孟白有些窘迫:“你們女生本來就善變。”

長長的餐桌旁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兩個人慢慢地吃著,氣氛有些尷尬。

“你爸……”

“馮戈……”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笑起來。 “你先說。”沈孟白撓撓頭。 “馮戈會不會真的被他媽媽送到北京去了?” “不會,他的背包還在我家,裏麵都是他的‘寶貝’。” “你剛剛想說什麽?” “你爸……把陽台的玻璃用報紙封住了。” “啊?他發現什麽了?”

“呃……應該沒什麽。” “嗯……本來也沒什麽。”

如果誰坐在他們旁邊,一定會覺得這兩個人講的話晦澀如天書,但是,說著說著,兩個人卻同時紅了臉。

沈孟白的食指上貼著一張創可貼,因為早晨值日的時候不小心蹭破了皮。黎妤拿出一支紅色水性筆,小心翼翼在沈孟白的創可貼上畫了一個笑臉。

沈孟白結結巴巴地說:“你還……真……真是……喜歡表情貼啊!”

黎妤仿佛想起什麽,輕聲應道:“曾經有個好朋友,很喜歡我畫的笑臉。”

沈孟白定定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我知道啊,是薑沁,薑沁在日記裏說過:我永遠都會記得,即使全世界都不會對你微笑,你也別忘了給自己一個笑臉。

2011年6月8日 星期三 小雨

哥哥,我今天還是要和你講講我的好朋友們,我那三個看見毛毛蟲都會尖叫的好朋友。

我一直都覺得她們是膽小鬼,不是嗎?在這世界上竟然還有人會被毛毛蟲嚇得大驚失色。所以,當調皮的男生欺負我的時候,我根本沒想過她們會站出來保護我。

我知道,我的身後一直有異樣的眼神,總是有人會說:“看啊,那個小孩兒沒有媽媽。”“看啊,她又被她爸爸打了。”“我媽媽說不要和她玩,單親家庭的孩子性格會有問題。”……我一直是不在意這些的,他們想說就說好了,世界那麽大,我們總不能讓每個人都用最善良的心來對待我們。

那一天,有兩個男生向我索要零花錢,他們說:“怕什麽?反正她隻有一個愛打他的爸爸,我們就算搶了她的錢,也不會有人來幫她。”

哥哥,你要是知道這些會很難過吧?我也很難過。

可是,我的好朋友們卻站在了我的麵前,那三個連毛毛蟲都怕的小女孩兒,竟然手拉著手想要保護我。她們生平第一次打架,被男生抓花了臉,但是最後也嚇跑了男生。鍾慧慧哭得可傷心了,她怕自己臉上留了傷疤就不漂亮了。

黎妤沒有哭,黎妤給我們每個人的創可貼上都畫了一個笑臉。她說,薑沁啊,即使全世界都不對你微笑,你也別忘了給自己一個笑臉。

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

哥哥,你也要記得,即使全世界都不對你微笑,你也別忘了給自己一個笑臉。

放學時間的公交車總是擁擠得像個沙丁魚罐頭。

鍾慧慧故意放慢腳步,不想和許佳櫻擠一輛公交車,但是在某個瞬間,視線裏突然晃過一個戴棒球帽的男人。鍾慧慧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心裏忽然有些慌。她跟著人群就上了麵前的公交車。棒球帽男人在人群中一閃而過。

“慧慧,往裏麵來。”黎妤看見鍾慧慧,熱情地招呼她。

鍾慧慧抬頭看了看黎妤身旁的許佳櫻,許佳櫻的旁邊還有個空位,她走過去,身體擦著許佳櫻的書包,腳步卻沒停下來。鍾慧慧一直走到沈孟白身邊,極其自然地把書包拿下來塞給沈孟白。

有認識的同學開始起哄:“咦?鍾慧慧,你找到‘背包使者’啦?”

鍾慧慧羞澀地回應:“不要亂講啦。”

眉眼卻是笑得彎彎的,眼睛裏有晶亮的光,轉頭望向身邊的少年時,麵色虔誠又莊重。隻可惜少年的視線卻匆匆移向車窗外。

“鍾慧慧最近很古怪。”許佳櫻憤憤地說道。

黎妤聽著那些哄笑聲,心裏有些悵然,她忍不住轉頭張望,卻見沈孟白向她伸出右手食指,創可貼上的紅色笑臉猶如一輪朝陽。

黎妤抿著嘴笑起來。

許佳櫻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歎口氣:“也許是夏天讓人心浮氣躁吧!”

夏天的小食店門前總是坐滿了納涼的人。許佳櫻的媽媽一邊和人聊天一邊手腳麻利地包了一屜餃子給女兒當晚餐。許佳櫻吃了幾個,拿著保鮮盒把剩下的裝起來。

“都吃了吧,吃飽了去學習,今天早點兒睡,明天還要考試呢。”媽媽嘮叨著。

“我吃飽了,剩下的給爸爸留著吧!” “哎呀,你爸有公司餐,他說今天晚上不回來了。”

媽媽還在嘮叨著,許佳櫻已經悄悄把保鮮盒裝進書包,然後背著書包出了門。

“又去哪兒啊?” “去學習。”

許媽媽看著女兒的背影歎了口氣,這麽擁擠的家,這麽糟糕的環境,也是難為正在青春期的女孩子了。

許佳櫻卻沒有走進書吧,她遠遠看見黎妤坐在窗邊的身影,沈孟白坐在他對麵,他不時抬頭,不知在望著什麽。

在沈孟白的視線移過來之前,許佳櫻匆匆走了過去。

公交車經過體育場,許佳櫻沒有下車。她從書包裏拿出一顆棒棒糖,默默含在嘴裏。她想,從此就做一個遙遠的影子吧。成為流言的女主角,她並不在意,被人議論指點,她也不在意。薑沁說過,世界那麽大,我們總不能讓每個人都用最善良的心對待我們。但是,她不想給尹老師惹麻煩,她不想打擾尹老師的世界。

車子在富璟國際左側的公交站停下,許佳櫻下了車。這是新城區,她鮮少過來。她也不確定是否能在這裏找到爸爸,但是鍾慧慧那天提到過這個小區的名字。

這是一個歐式建築風格的小區,遠遠看過去,富麗堂皇。許佳櫻走到大門前,有些緊張,她跟著夜晚散步的人流進了大門,卻並沒有看見門崗裏有爸爸的身影。許佳櫻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或許鍾慧慧說的不是真的。

七月的天光變得漫長,即使是六七點鍾的光景,天空也依然是清淺的藍色。但風中已經有了夜的味道,白日的暑熱退去,隻剩下陣陣清爽的涼意。

有一樹珍珠梅在夜風中開了花,隨著風,吐露著淡淡的清香。許佳櫻漫步在花園式的小區裏,原本煩悶的心情似乎也得到了疏解。她沿著小區的景觀湖走了走,路燈在某個瞬間突然亮了,水麵倒映著燈影,仿佛亮起了另一個水中城池。

然後,一陣爭執聲落入耳中,循聲望去,她看見爸爸穿著咖色製服的背影。四十多歲的男人,竟然已經微微有些駝背。許佳櫻藏在一片灌木後麵,目光落在爸爸對麵的女人身上,女人穿著高檔裙裝,懷裏抱著一隻貴賓犬,聲音尖銳,麵目醜陋。

“你們不是說把業主當上帝嗎?那你們又是怎麽對待上帝的? 我是富璟國際的住戶,我家的狗自然也是富璟國際的住戶,我憑什麽不能帶自己的狗狗在園區裏散步?我是你們的上帝,它也是你們的上帝。”

“女士,我不是說您不能遛狗,園區有規定,遛狗需要係牽引繩,而且請處理好自家狗的排泄物。”

爸爸的聲音平和又低沉,許佳櫻幾乎可以想象得到,爸爸在說這些話時麵色漲紅的樣子。他的文人清高此時此刻都已被現實打敗了。

“你搞清楚,我這不是大型犬,這麽小的狗狗哪裏需要牽引繩?我家寶寶不咬人,我家寶寶乖得很。我們以前也這樣出來散步,沒有保安製止過。你是不是新來的?我要去投訴你。”

女人說著,抱著狗轉身高傲地走了。

爸爸從隨身攜帶的工具包裏拿出一把夾子,俯身夾起了草地上的狗便便,扔進了垃圾桶。

許佳櫻抓著旁邊的一把長椅蹲下來,緊緊咬著唇,生怕自己發出聲音來。她沒勇氣上前,也不敢上前,她不敢去戳破爸爸的謊言,那也許是一位父親極力維持的自尊心。她就那樣遠遠看著,看爸爸在一個垃圾桶前蹲下來,用油漆刷著垃圾桶的底座。

長椅上也塗著新刷的漆,她之前沒有察覺,此刻翻開掌心,看見鮮紅的兩條油漆痕跡,像血一樣,觸目驚心。

許佳櫻抱著涼透的餃子回到家,她翻出爸爸的電腦包,除了電腦,裏麵還有厚厚的一遝文稿。許佳櫻從來沒看過爸爸寫的文章, 她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黃鶴樓紀事”那五個字,今夜,她想讀一讀爸爸的故事,也許,能在文字裏遇見她並不熟悉的另一個許清。

黃鶴樓頂層的鍾家曾經是整棟樓裏最熱鬧的人家,但是自從鍾媽媽去了月子中心之後,鍾家成了最安靜的人家。

鍾慧慧吃了李阿姨做的晚飯,撒著嬌把李阿姨哄回了家。她才不需要保姆陪,她隻喜歡和家人住在一起。手機無聲無息的,沒有爸爸的半點兒消息,她不知道,沒有消息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這幾天都貓在爸爸的書房裏,查看桌上的便箋、記事本裏的日程、電腦裏的記錄。她大致弄清爸爸出事的那天早晨應該是去催討一筆欠款。她想著或許應該把這個線索提供給黎叔叔,可是…… 她不敢輕舉妄動。

“哢嗒”一聲,樓頂傳來極輕的聲響,接著是一聲貓叫。

鍾慧慧趴著窗子向外張望,夜色裏有戴著棒球帽的人影微微晃動。

鍾慧慧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兒。

她想也沒想,立刻拿起棒球棍跑去二樓,她正準備去敲黎妤家的門,樓梯上忽然有人走上來。鍾慧慧緊緊握著手裏的棒球棍。

“你幹什麽呢?”沈孟白從書吧回來,被鍾慧慧的架勢嚇了一跳。

鍾慧慧向沈孟白身後看了一眼,突然拉住沈孟白的胳膊:“有人跟蹤我。”

沈孟白打開202的房門,沈媽媽還沒到下班的時間,屋子裏黑漆漆的。鍾慧慧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之前見過的人影已經不見了。

“是什麽人?是不是那天在公園裏遇見的人?”沈孟白冷靜地看著窗外。

鍾慧慧認真想了想,猶疑不定,隻好說:“也許,是我多心了。”

桌子上放著一串白色的貝殼風鈴,旁邊還有打磨的工具,顯然是沈孟白手工做的。

“天哪!好漂亮的風鈴,你做的?送給我吧!”鍾慧慧愛不釋手地拿起風鈴。

“這個是……我下次再給你做。”沈孟白吞吞吐吐的,他沒好意思說這串風鈴是打算送給黎妤的,按照薑沁日記上寫的,黎妤的生日在七月末。

“可是我就喜歡這個。”

鍾慧慧拿著風鈴轉過身,麵對沈孟白,可是視線突然落在對麵的單人**。那是薑沁的床。曾經有無數個夏天的夜晚,她們四個女孩子就擠在那張小小的**,談天說地。鍾慧慧猛地驚出一身冷汗來,她不安地挪動著腳步,她不敢去看房子的天花板,她不知道那一年薑沁的爸爸到底是在哪個位置自縊的。那年薑家出事後,她再也沒敢踏進202半步。

身後仿佛沁滿了冷汗,鍾慧慧的臉色都變得蒼白。“我……我先回去了。”

她說著就衝出沈孟白的房間,急急地打開外麵的房門,卻隻見刹那之間,走廊裏的燈明滅閃爍了一下,一個人影倏地消失了。走廊裏響起了鍾慧慧的尖叫聲。

202的房門上印著一大一小兩個紅色的手印,在廊燈的照耀下,顯得有些瘮人。

沈孟白上前辨認了一下,說道:“是油漆。”

鄰居們被鍾慧慧的叫聲驚動,紛紛從樓上下來,幽暗的燈光裏,大家看著那兩個紅色手印,麵色詭異。

“今天是老薑的忌日吧?”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可不是嗎?嘖嘖,五年前的七月五日。” “這是老薑回來了?” “哎呀,老胡你別胡說,哪有那麽迷信?” “真的,按我們老家的說法,應該祭拜一下,給老薑燒點兒紙錢,也是一對可憐的父女。”

鍾慧慧緊緊抱著黎妤,嚇得直發抖。 “慧慧,你看清是什麽人了嗎?”黎媽媽柔聲問道。

鍾慧慧搖搖頭:“就看見一個人,一下子就跑下去了。” “可惜我爸不在家。”黎妤說。

沈孟白站在人群之外,在零零碎碎的話語中仿佛拚湊出一個故事的大概輪廓。他不信什麽離奇的故事,他心裏猜測著,或許還是和之前在公園裏遇到的人有關係。

也有人追了出去,比如住在301的小江叔叔,可是他跑出去卻什麽人也沒看見。黃鶴樓前空****的,裴蔓鎖了書吧的門正準備開車回家,小食店的許媽媽拎著一袋土豆皮往垃圾桶走。野貓從簡易車棚的棚頂跳到二樓的窗台。除此之外,隻有風經過。

“慧慧,你手裏拿的是什麽?”黎妤看見鍾慧慧緊緊握著一堆白色貝殼。

鍾慧慧下意識地把手垂下去,隻說:“沒什麽,小玩意兒。” 人們絮絮叨叨地說了會兒話就散了。

老胡拍拍沈孟白的肩膀:“孩子,別怕,老薑是好人,不會害人的。”

廊燈隨著人們的離開突然滅了,鍾慧慧使勁兒跺了跺腳,燈光重新亮起,黎妤、鍾慧慧和沈孟白麵麵相覷。

“黃鶴樓真的鬧鬼嗎?”鍾慧慧聳著肩膀,像隻受驚的兔子。黎妤沉思了一會兒:“鬧鬼,確實鬧鬼。”

沈孟白看看黎妤:“什麽鬧鬼?是一直有人在搗鬼!”

先是黎妤的身世被傳得沸沸揚揚,接著是許佳櫻和尹澈被偷拍的照片、惡意傳出流言,最後又出現了意有所指的“血手印”。

雖然鍾慧慧晚上睡在黎妤家,可是心裏到底受了影響,一晚上也沒睡好。早晨的公交車上,她精神懨懨地打著瞌睡。她斜睨了一眼許佳櫻,但見許佳櫻正坐在座位上專心地看著書。黃鶴樓裏對“血手印”事件無知無覺的恐怕隻有櫻櫻小食店一家。

黎妤飛快地從背單詞的本子上撕了一張便箋給身後的沈孟白。你睡得好嗎?

沈孟白在空氣中畫了一個笑臉。

鍾慧慧自然沒有發覺兩個人的小動作。 “許佳櫻。”鍾慧慧冷冷淡淡地喊了一嗓子。

許佳櫻把視線從書上轉移到鍾慧慧臉上,兩個人還處於“冷戰”狀態,鍾慧慧從來沒主動說過話。

“昨天晚上,你們一大家子人都沒聽到一點兒動靜?”

鍾慧慧才不信閔姨的說辭呢,整個黃鶴樓的人都驚動了,他們會無知無覺?許佳櫻對人對事一貫冷淡,現在想想,他們一家人對黃鶴樓的事就從未熱衷過。

許佳櫻不喜歡鍾慧慧陰陽怪氣的腔調,她合上書,一字一句地對鍾慧慧說:“我們有沒有聽到什麽,沒必要向你匯報!”

鍾慧慧卻仿佛發現了什麽,立時從座位上站起,走過去,一把扯起許佳櫻的手,仔細端詳著。許佳櫻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憤憤地想把手縮回來,卻發現鍾慧慧握得那麽緊,握得她都有些疼了。

“許佳櫻,你手上為什麽有紅色的油漆?” 鍾慧慧聲音極大,周圍許多人都望了過來。

許佳櫻用力把手縮了回來,那兩道油漆,她用了所有方法清洗,還是隱隱約約留下了一些痕跡。許佳櫻沒有理會鍾慧慧,爸爸的事是她的秘密,不是因為自卑,而是為了守住爸爸曾經驕傲的心。

“哦。”鍾慧慧語調上揚,“我知道了,許佳櫻,昨晚上的事是你幹的!因為沈孟白的成績超過了你,你不甘心,所以裝神弄鬼地想要嚇唬人。”

許佳櫻的臉漲得通紅。 “慧慧。”黎妤一把抓住鍾慧慧,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可是,黎妤看著許佳櫻手上的油漆印,眉頭也不禁輕蹙。

“鍾慧慧,沒有根據的事兒不要亂講,不能隨便抹黑一個人。”沈孟白朗聲說道,“我相信許佳櫻是一個坦**的人。”

“也許……”沈孟白的聲音低了幾分,他自己也有些不確定, “也許,所有事的背後都是同一個人,而這個人的目的是……”

他看看鍾慧慧,又看看許佳櫻。

黎妤喃喃地說:“這個人的目的是挑撥我們的關係,破壞我們的友情?”

一時間,四個人誰也沒有言語,大家都在細細回想著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當然,我這樣講也毫無根據,隻是直覺而已。”沈孟白補充著,“我是一個旁觀者,我能清楚地看見你們彼此的信任中出現的罅隙。”

夏天的風呼呼地吹進車廂。

那些搖搖欲墜、險些跌倒的信任與默契,終於在朔風中緩緩直立起來。

沈孟白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薑沁的諸多日記中,她最感動的一篇這樣寫道——2010年10月15日 星期五 晴

哥哥,今天我們班組織了一次拓展活動,其中有一個項目叫背摔。實施者需要雙手胸前環抱,身體向後倒去,而同組隊員在他身後用雙臂結網,將他接住。

教練說,這個項目考驗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

雖然地上鋪著防護墊,周圍也有教練和老師的保護,但是我的心裏還是忐忑不安。

一無所知地向後倒去,就像幾個月前我一無所知地和爸爸離開家。我當時又怎會知道,在我邁出家門的那一刻,我們的家就變成了我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所以,我對一無所知的任何事都心懷恐懼。我不知道在我向後倒去的時候,身後會不會有同伴們不離不棄的手臂。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前麵的同學都挑戰成功了。輪到我的時候,我腦海裏就浮現出你和媽媽的臉,你們再也不會出現在我身後了。

黎妤說:“加油,薑沁,我們在你身後。” 許佳櫻說:“加油,薑沁,不要害怕。”

鍾慧慧聲音細細的,她嬌滴滴地說:“薑沁,要相信自己,相信大家啊!”

我閉上眼,身體後傾。

哥哥,我的運氣可能總是要差那麽一點點,就在我閉上眼的刹那,我身旁的宣傳幕布忽然倒了,有人下意識地跑著躲開了,就連教練也沒能來得及阻擋。我身後的網散開了。

但是,哥哥,我又是那麽幸運。有三個小女孩兒,她們堅定地留了下來,她們用六隻瘦弱的手臂織就了一張小小的網。她們的手臂撐著我,我們一起倒在軟墊上,一起被幕布蓋上。四周響起驚慌的尖叫聲,可是我睜開眼,卻在黑漆漆的幕布裏看見她們明亮的目光,像夜空裏最璀璨的星星。

我最好的三個朋友,她們用默契撐起了我堅定的信任,我們相互望著,我笑著笑著就流出了眼淚。

哥哥,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我的身後終於不是空無一人了。

鍾慧慧最先打破沉默。

“對不起,佳櫻,我可能過於武斷了。”鍾慧慧灑脫地擺擺手。

許佳櫻麵色深沉,她回想著自己在月亮底下質問是不是鍾慧慧傳出黎妤身世秘密時的場景,那時候的自己,確實忘記了她們一直是相親相愛的好姐妹。

“慧慧,是我錯了,是我先誤會了你。”許佳櫻說。

“哼,就是嘛!”鍾慧慧像公主一樣趾高氣揚地說道,“櫻櫻小姐姐啊,你一向冰雪聰明,不知道為什麽,最近像是被豬油蒙了心。”

“鍾慧慧,你注意措辭!” “嘻嘻,你敢說你不是被豬油蒙了心?那麽清澈、明澈、澄澈的一塊大豬油!”鍾慧慧對許佳櫻眨了眨眼,露出促狹的笑意。 許佳櫻急得去捂她的嘴。隻有黎妤和沈孟白一臉嫌棄地看著她們,果然像是一對“塑料姐妹花”。

公交車的最後一排有人打著哈欠揭開臉上的漫畫書,慢慢坐直身體,不耐煩地抗議著:“喂,幼稚的小孩兒們,你們真的太吵了,要有公德心啊,公共場所禁止大聲喧嘩!”

“馮戈?”大家驚訝地看著男生的臉。

馮戈露出招牌式的痞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