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風吹走最後一片雲朵
日光漸漸移到雲朵裏,她看著自己的影子越來越淡,慢慢消失不見。
沒有人能永遠做一個影子,影子總有消散的時刻。但記 憶 會 留 在 十 六歲 , 影 子 多 麽 深刻,日光就曾有多麽雪亮。
期末考試最後一科結束的時候,很多人都看見尹澈老師出現在許佳櫻所在的考場門口。尹澈老師穿了一件淡青色的襯衫,懷裏抱著一摞卷子,他的視線穿過人群,然後對著許佳櫻露出招牌式的笑容。
“數學最後一道題怎麽解的?”尹澈開門見山地問。
許佳櫻略一思忖,說出自己的解題方法。
尹澈點點頭,略顯滿意,卻忽然轉移話題:“暑假快樂,不要在家死讀書,知道嗎?”
說著,他掏出一顆棒棒糖遞給許佳櫻,然後極瀟灑地轉身走了。
周圍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許佳櫻沒有去辨別那些聲音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眼圈微微發紅,目送著尹老師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再沒有人能夠比她更懂得尹澈的用意,他迎著不懷好意的流言走向她,那麽坦**大方,是為了給她撐開一把保護傘。
許佳櫻翹起嘴角,在眾目睽睽之下剝開糖紙,輕鬆地含著那顆棒棒糖走出了考場。淡淡的甜,是草莓的味道。她的下巴微微揚起,帶著自己的倔強,她在爸爸的文字裏看到了一個男人厚重又美好的靈魂,她在尹澈的背影裏看到了胸懷與淳善。
日光漸漸移到雲朵裏,她看著自己的影子越來越淡,慢慢消失不見。
沒有人能永遠做一個影子,影子總有消散的時刻。但記憶會留在那裏,影子多麽深刻,日光就曾有多麽雪亮。
許佳櫻的腳步忽然輕快起來。
而她身後,黎妤一邊走一邊和同學聊著天,她眼睜睜地看著黎妤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如果有細心的人能察覺,平日裏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不知道為什麽今天形同路人。
黃鶴樓的老鄰居們是後知後覺的,暑假過了兩三天,人們才遲鈍地發現,黃鶴樓三公主似乎鬧了別扭。以前的暑假,她們早湊到一起,恨不得抱著枕頭去對方家裏睡,而今年暑假,不知她們鬧了什麽矛盾。
鍾慧慧每天一大早就跑到月子中心去看弟弟,許佳櫻破天荒地開始幫媽媽忙著小食店的生意,黎妤捧著一本英文小說,每天下午懶洋洋地靠在書吧的沙發上,連姿勢都懶得換一下。
裴蔓給每一張桌的花瓶裏都換了新的鮮切花,是早晨才從花圃運來的白玫瑰。然後,她在黎妤對麵坐下來,試探著問:“你們三個鬧矛盾了?”
黎妤下意識地點點頭,又很快搖了搖頭,看著裴蔓,態度猶疑不定。
“裴姨,”黎妤看起來很是苦惱,“其實這是一個秘密,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這是一個秘密。
那天的公交車上,馮戈像隻“老狐狸”一樣指點他們:“既然有人想讓你們的友情破裂,那你們就破裂吧!”
於是她們假裝疏離,給背後搗鬼的人製造了一個友情破裂的假象。
“裴姨,我覺得你比黃鶴樓的媽媽們更能理解我們,要不然你幫我們分析一下?”
黎妤理了理思緒,想把心裏的疑團講出來。 “咣當”一聲,吧台傳來響聲。馮戈不小心把一個藥瓶摔到地上,淡藍色的藥片滾得滿地都是,馮戈急忙蹲下去撿那些藥片。裴蔓迅速走過去,抓住馮戈的手腕。
“裴姨?”
裴蔓的手勁兒有些大,馮戈有些意外。 “沒關係,馮戈,我來收拾吧。”裴蔓鬆開馮戈,迅速地把散落的藥片收拾到一處,然後連著藥盒一起扔進了垃圾桶。“對不起啊,裴姨,我賠你一盒吧,這是什麽藥?”
“前幾天我有點兒感冒,這是吃剩的感冒藥,本來放在那兒也沒什麽用,扔了也好。”裴蔓看著馮戈一本正經的模樣,覺得好笑。
“哦,那就當把‘病氣’都扔掉了,以後就不生病了。”馮戈說。
“裴姨最喜歡聽你說的吉祥話了,別杵著了,去忙你的吧!” 裴蔓說著,把吧台上剩餘的花收拾好,她看看黎妤,用極輕柔的聲音說道:“黎妤,如果有什麽煩惱,就說給樹洞聽吧!青春正好的孩子,又哪裏會有真正的煩惱呢?也許一切都是庸人自擾,說出來就好了。”
馮戈摸了摸被抓疼的手腕,看了一眼書吧中心的“樹洞”。他背對著裴蔓攤開掌心,掌心裏有一枚淡藍色的藥片,很美麗的顏色,卻似曾相識。
馮戈第一次見到那種藥片,是在十五歲那年。
大雪紛飛的夜裏,他赤腳穿著拖鞋站在樓頂的天台上。他仰著頭,隻想看看雪的來處。然後,媽媽撲過來,緊緊抱住他。
“兒子,你不要做傻事。”媽媽哭起來。
在此之前,爸爸用皮帶打了他,因為他下午在班裏和同學打架。他想,爸爸可能是老了,控製不好力道,小時候打他就像撓癢癢,這一次被打過的後背卻火辣辣地疼。
媽媽平日裏是個女強人的形象,她很少哭的,可是這一天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她想,媽媽可能也老了,她控製不好自己的情緒了。
他想著這些,就兀自笑了起來。媽媽卻哭得更厲害,抱他也抱得更緊。
那天之後,媽媽帶他去了醫院。
戴眼鏡的中年女醫生輕描淡寫地說:“抑鬱症,有厭世傾向, 吃藥吧!”
大約有一年時間,他每周要去見一次心理醫生,每天都要吃那種淡藍色的藥片。他看過長長的藥物說明書,關於藥物的副作用有著言簡意賅卻又攝人心魄的描述。他覺得自己會慢慢吃成一個傻子。於是,他開始配合心理醫生,盡量揣度著心理醫生的心理,去說一些讓她覺得自己“正常”的話。他把每天需要吃的藥藏在枕頭底下,半夜的時候扔進衝水馬桶。
一年之後,女醫生說他可以停藥了。
別人都說他性格變得溫潤了,總是帶著微微笑意,讓人如沐春風。
他開始喜歡躲在學校後山的樹林裏發呆,在樹的枝丫上,想象自己不過是一種植物,隻需要陽光和空氣。
做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吧。他告訴自己。那樣,別人會覺得你很快樂。盡管這件事本身並不會讓他真的感到快樂。
這個夏天,“薑花不記得”漸漸熱鬧起來。用當下的話說,這間低調的小書吧突然成了網紅店。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書吧裏有一個“沉默的樹洞”。
大約有秘密的人太多了,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心靈的出口。
“今天已經有六個人進去了。”黎妤看了一眼“樹洞”,喝了一口檸檬水。
“你不覺得選擇這種方式傾訴秘密的人有些傻嗎?”馮戈眯著眼睛打量著那個“樹洞”。
黎妤瞪了他一眼。 “你進去過?”馮戈驚訝地看著黎妤。黎妤對他翻了個白眼。 “果然有點兒傻。”馮戈點點頭。
“你準備考雅思嗎?還是去參軍?”黎妤好奇。 “你還不如直接問,馮戈啊,你是打算聽你媽的安排,還是打算聽你爸的安排?” “嘻嘻,我又不傻,我怕我問得太直接,會傷你的自尊心。” 有年輕的女孩子從“樹洞”裏走出來,帶著哭紅的雙眼。 “第七位樹洞探險者準備出發——”
馮戈喃喃地說了一句,然後在黎妤驚訝的目光中走進了樹洞。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這裏不過就是一個密閉的獨立小空間。馮戈在沙發上坐下來,心裏想。因為名字本身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所以進來的人會潛意識地把這裏當成一個安全、自由的空間,在這裏可以和自己麵對麵。所謂的傾訴,不過就是把心裏的話說給自己聽而已。
馮戈打了個哈欠。
他覺得這裏和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室沒什麽區別,唯一不同的是,坐在對麵的是另一個想象中的自己。
他百無聊賴地聞了聞台幾上的花,看了看頭頂的燈。
這裏的花和外麵桌上的白玫瑰不同,同樣是不染纖塵的白色, 卻帶著若有若無的沁人心脾的芬芳。
是薑花嗎?
薑花不記得?書吧的名字也很特別,薑花能聽見每個人的秘密,卻不會留下記憶。無論是美好喜悅還是羞恥難堪,在這方小小的空間裏,換來的都是永恒不變的芬芳。
是這樣嗎? “像我這樣聰明的人應該不多。”馮戈得意地用手指彈了彈白色的花瓣。
花瓶上一顆小小的銀色紐扣突然落入他的視線,他湊近了仔細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真有趣。”馮戈笑起來。
這天晚上,天氣異常悶熱,鍾慧慧沒有回來。
黎妤之前收到一條鍾慧慧發來的短信,上麵隻有“石橋”兩個字。黎妤隻有在寒暑假才有用手機的特權,手機還是被爸爸淘汰的舊手機。黎妤沒有讀懂這條短信的意思,隨手回了個“?”過去, 鍾慧慧那邊又沒有了回應。
黎妤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她和沈孟白從書吧出來,黎妤仰頭看看四樓的窗,有些疑惑:“慧慧還沒有回家嗎?”
黎妤給鍾慧慧打了個電話,係統卻提示對方的手機無法接通。“我們去她家看看。”沈孟白想起鍾慧慧說過曾經被人跟蹤,他冷靜地看看四周,沒看見可疑的人與車。
整個四樓全是鍾慧慧家的“領地”,走廊裏擺放著大葉子的盆栽,雕花的實木樓梯扶手在廊燈下泛著幽幽的光芒,似在訴說著這幢樓的滄桑。
沈孟白突然豎起手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黎妤的腳步停了下來。兩人對視一眼,他們都聽見門內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沈孟白拉著黎妤的手躲在盆栽的後麵,黎妤覺得手臂有些僵硬,好在廊燈暗了下去,臉上的紅暈也被藏了起來。
有人開門出來,那人似乎也在防備什麽,手裏拎著一個包,輕手輕腳的,行動詭異。
是小偷吧?黎妤猜想。沈孟白顯然也和她想到了一處。沈孟白隨手拿起牆邊的廢棄拖布杆,在黑暗中向著那人就砸了過去。廊燈應聲亮起,隻聽得那人“哎喲”一聲。黎妤馬上張開嘴: “有小……”
“偷”字還不曾出口,對麵的人影已經一把捂住了黎妤的嘴, 沈孟白見狀急忙掄著拖布杆又打了過去。
“停、停、停。”那人急急開口。聲音很是熟悉。 “鍾叔?”黎妤詫異地喊起來。
鍾爸爸扯下口罩,露出一張憔悴不堪的臉。幾日不見,他明顯瘦了一圈,下巴上胡子拉碴的。
“噓。”鍾自在示意黎妤小聲點兒,然後捂著頭瞪了沈孟白一眼,“小兔崽子,想打死我啊!”
沈孟白訕訕地把拖布杆扔下。
“鍾叔,你怎麽在自己家裏還像做賊似的?我以為是小偷呢。”黎妤嘟囔著。
鍾爸爸也不解釋,拉著黎妤就向樓下走,一路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沈孟白狐疑地跟在他們後麵。
“你爸在家嗎?”鍾叔叔壓低嗓門兒,問道。黎妤點點頭。
黎爸爸打開門,看見鍾自在,立時也變了臉色,迅速地把他拉進門,然後把黎妤擋在外麵,隨意瞥了一眼沈孟白,對黎妤說:“你先去他家玩一會兒。”
精明的黎警官此刻完全忘記了去防備隔壁豬圈裏的小肥豬,主動把自家的大白菜送了過去。
黎妤和沈孟白站在門外麵麵相覷。 “有大事!”黎妤說,“和慧慧有關?” “有可能。”沈孟白應了一聲。
此刻的書吧裏已經熄了燈,隻餘下玻璃門旁邊的一盞白色落地燈還亮著。
裴蔓隨意坐在一個高腳凳上,麵前是一杯清水,她擰開一個新的藥瓶,倒出一粒淡藍色的藥片喝了下去。玄關的老式座鍾發出幾聲悠長的鳴響,夜深了,該回家了。
裴蔓的笑容有些苦澀,她哪有家可回?她的所有不過是城北的這個小書吧和城南的一間租來的小公寓。它們都不是家。
她站起身,隨口哼了幾句歌謠,聲音輕輕柔柔,飄在空****的房間裏,更顯得寂寥。裴蔓推開“樹洞”的門,在沙發上緩緩坐下來。
“你看,女孩子們之間哪有什麽真正的友情?像細沙堆砌的城堡一樣,一點點流言,一點點不懷好意的風,就能讓她們的敏感、狹隘、自私暴露出來,友情的城堡頃刻坍塌。”裴蔓的手輕撫著薑花的葉子,像是在和誰對話,又仿佛隻是自言自語。她這一刻的表情冷漠極了,絲毫沒有女孩子們最喜歡的裴姨的影子。
裴蔓孤獨地坐了一會兒,終究疲憊地起身離開了書吧。最後一盞燈被關掉,隻餘下幾抹淺淡月光。
“哎喲。”儲物室裏傳出一聲悶響,一個修長的身影從寬大的窗台上跌了下來。
也不知他撞疼了哪裏,走起路來腳底綿軟得像個老人。月光照著他的臉,他的眼皮尚有些沉重。他努力打起精神,看見一室黑寂的那刻,嘴角露出好看的笑容。
能有那樣又狡黠又燦爛的笑容,除了馮戈,還有誰呢?
他隻是趁裴姨不注意的時候躲在儲物室的窗台上打了個盹,然後就成功地被人遺忘了。大家都以為他離開了書吧,結果他就這樣被鎖在了書吧裏。他笑得那樣狡猾,讓人很是懷疑他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馮戈麻利地走進吧台,打開裴蔓常用的那台電腦。不出所料, 他在硬盤上找到了錄音器的遠程文件夾。馮戈唇角的笑意突然就消散了,他遲遲沒有按下鼠標,他心裏揣度著裴蔓的用意,她為什麽會在樹洞裏放一個紐扣錄音器呢?他不善於去揣度人心裏的惡意。但是,當馮戈打開那個文件夾,他的心突然變得冰涼。黎妤、許佳櫻、鍾慧慧,還有沈孟白,四個文件夾分別以他們的名字命名。黎妤的文件夾裏有兩個錄音文件,許佳櫻的文件夾裏有四個錄音文件,鍾慧慧的文件夾裏有八個錄音文件,沈孟白的文件夾裏一片空白。馮戈沒有去打開任何錄音文件,他對別人的隱私無心覬覦,他原本隻是納悶在一個傾訴秘密的房間裏為什麽會有一個錄音裝置。
深夜無人的書吧裏,馮戈細心地查閱著電腦硬盤,神色越來越凜然,及至最後他在屏幕前坐起身,突然打了個冷戰。
黎媽媽要給鍾自在泡茶,被黎西川製止了。一向風趣幽默的黎西川難得有這樣嚴肅的時候,他把鍾自在拉到書房,反鎖了門。
“你被警方通緝了,知不知道?老鍾,你是肇事逃逸,還是故意謀殺?”
鍾自在騰地自椅子上站起來,苦著一張臉:“謀殺?你殺了我算了。我冤枉啊,老黎,我是什麽人你還不清楚嗎?”
“法律不講私情,隻憑事實說話。我現在應該立刻把你拘留, 我已經在徇私了。”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老黎,我……我稀裏糊塗的……就走到現在這一步,我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鍾自在看起來有些焦急,“但是老黎,你現在得幫我救救慧慧。”
“慧慧?她怎麽了?” “慧慧被人帶走了。有個客戶,大家都喊他‘阿莫’,他欠了我一筆二十四萬的貨款,我催了有大半年,他一直搪塞著拖延。那天他來找我,我們倆喝了一點兒酒,他說資金周轉開了,讓我陪他去郊區一個小工廠收貨款,讓對方把支票直接開給我。我想我就喝了一罐啤酒,不礙事的,倒是他喝了有三四罐,所以我們開了我的車。結果在城外一條僻靜的路上,突然有個人橫穿馬路,我一不留神就撞到對方。
“阿莫下車去看,說那人被撞死了。我嚇壞了,我想報警,阿莫攔著我,他說如果被定性為酒駕致人死亡,是會負法律責任的, 如果我有了犯罪記錄,會影響慧慧將來的留學申請。老黎啊,你知道我最心疼慧慧,我怕拖累孩子,所以腦袋一時糊塗,就膽怯了。阿莫讓我走,他說他安排地方讓我躲幾天,對外隻說我出差了。他說他會安排人把這個事兒攬過去,代價肯定是要付給對方一筆錢。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我拿了五十萬元給阿莫,然後忐忑地在阿莫安排的地方躲了好幾天,心裏惦記著老婆孩子,又不敢跟她們聯係。但是,有一天阿莫突然來,他說事情出了紕漏,死者家屬不知怎麽發現了端倪, 要揭發我們。老黎啊,我當時已經後悔了,酒駕肇事和酒駕肇事逃逸的性質是不一樣的,可是世上哪有後悔藥啊!
“我想去自首,阿莫如果知道我自首肯定會牽連他,他突然告訴我,他在路上遇到了慧慧,並且把慧慧帶回了他家。”
黎西川倒吸一口氣:“他用慧慧要挾你?”
“沒錯,他讓我再給他拿一百萬去安撫家屬,讓我一個人認罪,不牽連他。”
鍾自在把手裏的皮包推到黎西川麵前,黎西川打開拉鏈,看見滿滿一袋子粉紅的人民幣。
“老黎,我不能報警,你幫幫我,你偷偷跟著我,你不用管我,你隻負責把慧慧帶回來,隻要慧慧安全回來了,我主動去自首,好不好?”
黎西川沉默了一會兒,他把整個事件在心裏又理了一遍,冷靜地看著鍾自在:“這事兒,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陰謀。你不報警, 你就是主犯,你要是報警了,也許你反而是受害人。”
鍾自在急得直拍手:“可是報警了,慧慧就危險了。”
鍾自在巴巴地看著黎西川:“老黎,我隻能找你了,你想想,慧慧當年可是你親手交給我的,我對天發過誓,要讓這孩子一生無憂。”
黎西川拿起桌上的車鑰匙,隻說了一聲:“走吧!”
202的房門露出一條極小的縫。 “出來了,他們出來了。”黎妤聽見自家門被打開的聲音。“噓。”沈孟白提醒她。
爸爸和鍾叔叔一前一後地下了樓。“怎麽辦?”黎妤看看沈孟白。 “跟著看看。”沈孟白低聲說。
兩人躡手躡腳地出了門。爸爸已經發動了車子,鍾叔叔戴著黑色口罩,左右張望著,隨後也上了車。
有人猛地拍了一下黎妤,黎妤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回頭卻看見許佳櫻正困惑地打量著她和沈孟白。
“慧慧可能出事了。”黎妤說著,把手機信息翻出來給許佳櫻看,“石橋是什麽意思?”
“是地名嗎?”許佳櫻思索著。
話音剛落,有出租車開過來,酒氣熏天的小江叔叔從車上下來。三個人躲在黃鶴樓的暗影裏,相互望望。沈孟白和黎妤同時伸手攔下了正要掉頭的出租車,許佳櫻猶豫了刹那,也跟了過去。
“司機阿姨,有‘石橋’這個地方嗎?”許佳櫻問。
出租車司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看著麵善,她想了想: “沒聽過。”
“那……有沒有叫‘石橋’的店呢?”沈孟白提示她。
眼看著黎爸爸的車已經快要消失在十字路口,黎妤果斷地做了決定。
“司機阿姨,跟上前麵那輛銀色轎車,尾號729的。”黎妤板著一張小臉,格外嚴肅。
出租車司機“撲哧”一聲笑了,打量著後視鏡裏不過十六七歲的三個孩子,笑道:“你們電視劇看多了吧?不能隨便跟蹤人的, 何況你們未成年,遇到危險怎麽辦?”
黎妤沉重地說:“那是我爸的車,車裏……有一個我不認識的阿姨……”
沈孟白看了看黎妤,有些懵懂。
許佳櫻卻忽然扯著黎妤的袖子抽泣起來:“黎妤,你好可憐, 你媽也好可憐,你爸爸不會不要你們了吧?”
許佳櫻話音剛落,隻見正義感爆棚的出租車司機已經踩著油門向著黎妤指的方向追了出去。
黑暗中,黎妤對許佳櫻挑挑眉。沈孟白望望車窗外幽深的黑夜,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女孩子的世界,他到底是不懂的。
石橋。黎妤在心裏暗暗咀嚼著這兩個字。算起來,距離鍾慧慧發來這條短信已經一個小時的時間了。如果慧慧有危險,那麽,是我錯過了最佳的救援時機。黎妤懊惱地想。也許,那就是慧慧的求救信號呢。
車子一路向城北的方向開去,街路的景色略顯荒涼。街燈昏暗,偶爾還有一兩盞燈突然滅了下去。
慧慧是最怕黑的,黎妤心想,在這樣深沉的夜色裏,如果她真的遇到危險,她一定怕極了,就像沉入海裏的薑沁一樣吧!
車子忽然停了下來,不遠處是一片低矮的廠房和開闊地。
而黎爸爸的車子不知在哪裏熄了火,猶如隱入無盡的夜色裏。
深夜裏的河,幽深莫測,河水表明幽明不定。偶爾有蛙聲,仿佛就響在耳畔。鍾慧慧雙手抓著橋底的橫梁,她真怕那隻看不見的青蛙會突然跳到她手上。如果鬆開手掉下去,也許就真的沒命了吧!
這一天,漫長而可怕得恍若在夢裏。
這一天的故事,要從哪裏開始講起呢?應該是從那串貝殼風鈴。鍾慧慧吸了吸鼻子,忍住打噴嚏的衝動。
貝殼風鈴其實並未完工,還差幾個小鈴鐺。但是,鍾慧慧把它掛在了窗口,早晨睜開眼,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晨光裏的貝殼,美極了。如果係上鈴鐺,聲音一定悅耳動聽,會是風和海相遇的聲音吧!
鍾慧慧決定去看媽媽和弟弟之前先去一趟小商品市場,所以出門之前,她把風鈴放在了背包裏。
小商品市場和月子中心並不在同一個方向,她穿過黃鶴路,準備去淮海街坐公交。剛走到淮海街的路口,突然有人攔住她。
“你是慧慧吧?”聽他的語氣應該是認識她的人。
那人三十幾歲,長相斯文,穿一件淺咖色的格子襯衫,提著公文包,看上去文質彬彬。
鍾慧慧看著他陌生的臉,笑得禮貌得體又不失尷尬,腦海裏卻在飛快地回憶著麵前這人的身份。
“要不是昨天在你爸手機裏見過你的照片,我都認不出你了, 比小時候還好看。”
昨天?鍾慧慧心裏動了動。 “你不記得我了吧?我姓莫,你喊我‘莫叔’就行,我是你爸的客戶,也是你爸的好朋友。”
姓莫。鍾慧慧想起一個名字,阿莫。爸爸的日程本上草草地記了幾個字:阿莫,晚上6點,還貨款。
“莫叔,你昨天見過我爸?我爸在哪兒?”鍾慧慧想也沒想就問出口。
阿莫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神色一變,打了個哈哈: “哦,看我這記性,是好久前看過你照片,不是昨天。”
“莫叔,我爸是不是出什麽事了?”鍾慧慧認定阿莫知道內情。
阿莫果然麵色為難:“你就別問了,慧慧,你爸沒事,你再耐心等幾天,你爸就回來了。”
“我爸是不是肇事逃逸了?”鍾慧慧問出口。
阿莫有些驚訝,最後咬咬牙說道:“算了,還是告訴你吧!你爸撞了人,一時緊張逃逸了,躲在我廠子裏,他怕影響你將來的前途,不敢去自首。但是這樣躲著終歸不是出路啊!”
“莫叔,你帶我去找他。” “行,慧慧真是長大懂事了,到時候你勸勸你爸啊!”
阿莫攔了一輛出租車,兩個人徑直去了城郊的工廠。鍾慧慧被阿莫帶進一間類似辦公室的簡陋房間,然後,他說去喊爸爸過來, 可是,鍾慧慧等了很久,阿莫都沒有回來。反倒是房門外,有兩個男人一邊抽著煙,一邊遠遠地盯著這扇門。鍾慧慧有些狐疑。
房間裏有張舊沙發,上麵胡亂扔著幾件衣服,鍾慧慧的目光落在一頂棒球帽上。她猛地想起曾經見過的戴棒球帽的男人。鍾慧慧來不及細想,拔腿就往外走,卻發現門被人從外麵鎖住了。她拍了拍門,外麵的人不耐煩地走過來。
“幹什麽?” “我找阿莫。”
“嗬,那你得等,等你爸帶錢過來,阿莫就回來了。” 那些家夥發出滿懷惡意的笑聲。 “我想要我的包。”她口氣軟下去。
下車的時候,阿莫“好心”地替她拿著包。此刻,她隔著窗看見自己的背包被隨意掛在門口的灌木上。
“別耍小聰明了。”
她坐下來,盯著窗外的天空。不能急,不能急。
鍾慧慧是在天已經徹底黑下來的時候跑出去的,她餓了一天, 終於有人來送飯。或許她的態度過於溫順,對方的戒備也放鬆了, 她猛地躥了出去,抓起灌木叢上的包就向著大門外跑。
有一隻黑狗叫得厲害。她心裏慶幸那隻狗是被鐵鏈子拴著的, 她更慶幸,這晚的夜黑得如此徹底。她倉促地從包裏拿出自己的手機,手碰到貝殼風鈴的時候,她腦子裏飛快地閃過沈孟白的身影。她心裏的小小英雄,還會出現嗎?
鍾慧慧扔了包,向著空地外最黑的地方跑去,她隻知道,最黑的地方可能最危險,也可能最安全。她撕下貝殼,跑一段路就扔下一個,像童話故事裏被巨人拐跑的小男孩兒一樣。身後忽然閃過幾道手電筒的光亮,有人追了過來。她隻管向前跑,腳下一滑,從土坡上摔了下去,倉皇之中,她拽住了一根樹枝,右腳踩上一塊凸起的石頭。
腳下是水流的聲音。鍾慧慧倒吸一口涼氣,這是一條河,她險些掉進河裏。她依稀認出旁邊不遠就是一座橋,鍾慧慧小心翼翼地攀著石頭向橋下挪動,就在她拽住橋下橫梁的瞬間,腳下的大石頭轟然坍塌,落進水裏,發出巨大的聲響。
有腳步聲移過來,她躲在橋底下,抓著橫梁,右腳勉強有一個著力點。鍾慧慧吃力地用手機給黎妤發短信,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那些追她的人已經上了橋,聽起來就在她頭頂上方。她剛打了“石橋”兩個字,有手電的光亮射向了河麵。她的手一哆嗦,手機掉了下去,那一點點屏幕光亮很快被河水吞噬。
“那丫頭不會掉下去了吧?” “剛剛不是聽到很響的一聲嗎?” “慘了,會被阿莫罵死,阿莫說別讓她離開就行,他想和她爸談判,讓我們不要把事情搞大,她掉下去,凶多吉少。”
“算了算了,我們就說她跑了,我們又沒親眼看見她掉下去。”
腳步聲終於漸漸遠了。
鍾慧慧雙手緊緊抱著橋板底下的橫梁,右手食指和拇指之間還死死地捏著最後一枚貝殼,貝殼的邊緣似乎已經磨破了她的皮肉, 尖銳的痛感提醒著她一定要堅持下去,如果鬆開手,可能就真的沒命了。
她心裏想著爸爸,擔憂著他的安危;她想著媽媽,想著還不曾親吻過那個柔軟的嬰兒弟弟;她想著那個可憐的“夏阿姨”,她想,如果自己能活下去,她一定要再去看看她,要悄悄地喊她一聲“媽媽”。
可是,她的運氣似乎總是有點兒差。
黎妤打開手機裏帶的手電筒功能,三個人在微弱的光亮裏摸索著向前走。忽然,有腳步聲過來,兩個矮胖的男人圍過來。
“幹什麽的?”其中一個胖子問,目光細細地在黎妤和許佳櫻的臉上閃過。
沈孟白看見他對另一個同伴搖了搖頭。 “我們好像迷路了。”沈孟白鎮定地說。 “我看你們也是走錯路了,這邊沒有人家,你們得往回走。”
胖子指指他們身後的方向。“哦,謝謝。”
看見他們轉身,兩個男人不以為意地向黑夜裏的工廠走過去。“這兩個人看起來很可疑。”許佳櫻說。
沈孟白走了兩步,腳下“吧嗒”一聲,像是有什麽被踩碎了。
他低頭看看,迅速地蹲下身。 “怎麽了?”黎妤問,把手機向沈孟白的腳下照過去。 “是貝殼。”沈孟白拿起破碎的貝殼,細細地看著,其中一片後麵刻著一個“日”字。
黎妤生日快樂。他曾經把這六個字分別刻在了風鈴中的六枚貝殼上。這是長白島的貝殼,他絕對不會認錯。
“快,找貝殼!”
三個人借著微弱的光亮,俯身在黑夜裏尋找著。黎妤第一次覺得時間如此緊迫,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牽扯到鍾慧慧的安危。
直到湍急的水聲傳過來。
許佳櫻突然指著夜色裏一座橋的輪廓喊道:“石橋。” “慧慧。”黎妤大聲喊了起來,她的聲音甚至有些顫抖。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又倒流了回去,倒回五年前的海邊,隻不過,如今岸上的人變成了自己。
鍾慧慧虛弱地笑了起來,卻有濕熱的淚滴滾到唇角。我的運氣總不至於太差,她想。
救援卻是一件頗有難度的事。沈孟白抓著橋欄杆小心翼翼地爬下去,他踩上第一塊橋墩,向著鍾慧慧伸出手,語調平和地說: “別慌,放輕鬆。”
別慌,放輕鬆。
黎妤看著沈孟白的背影,遲鈍地笑了起來。在幽深的海裏,她慌亂地抓著跳下來的少年,躍出水麵的那一刻,她聽見他平靜的聲音“別慌,放輕鬆”,像天使在說話。薑沁,是他吧?是那個像天使一樣從天而降的少年,這聲音不會錯。
沈孟白謹慎地把鍾慧慧轉移到橋墩上,然後托著鍾慧慧的身體,黎妤和許佳櫻賣力地將鍾慧慧拽了上來。黎妤轉身去拉沈孟白,沈孟白借著黎妤的力量跳上橋麵。 “謝謝你,沈孟白,長白島的沈孟白。”
是遲到了整整五年的一句感謝,那一年,她被匆匆地送去急救,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看清少年的臉。然後,在漫長的五年裏, 她們誰都沒有勇氣再次返回長白島。
許佳櫻驚訝地看著沈孟白,仿佛明白了黎妤的意思。沈孟白看看她們,沒有說話。
黑夜裏,鍾慧慧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好朋友們,又哭又笑。 “我以為我會死掉呢!黎妤,你比我想象的要聰明一點兒,我以為你破解不了我的短信呢。許佳櫻,你這個家夥,總是麵冷心熱。沈孟白,你又救了我,你簡直是我的蓋世英雄啊!”
許佳櫻皺著眉,掙脫她的擁抱:“鍾慧慧,你怎麽這麽話癆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鍾慧慧猛地回過神來,焦急地說:“報警啊,快報警,我爸可能有危險!”
鍾慧慧話音剛落,隻聽遠處有警車呼嘯而來。
其實在鍾爸爸來到阿莫所謂的工廠時,鍾慧慧已經逃走了。鍾爸爸見不到女兒,自然不會把手裏的皮包給阿莫。他記得黎西川的囑咐,身上揣著黎西川塞給他的錄音筆,小心翼翼地套著阿莫的話。
他到底低估了阿莫,阿莫揚揚手,有人走過來從鍾自在身上搜出了那支錄音筆。
阿莫撕破臉皮,笑容陰狠。
“老鍾,我本來沒想坑你太多,更沒想動你的家人。但是你這樣不配合,就不太好了。既然你懷疑我在騙你,那我就告訴你, 我的確在騙你。最初,我和兄弟設了個套,根本沒有什麽車禍撞死人,隻是我設計的碰瓷而已,不過就是想讓你把那筆貨款銷了,再拿些零花錢而已。但你確實酒駕了啊,警察都是講證據的。”
阿莫奪過鍾自在手裏的包,看都不看,隻是拍了拍,說道: “你這個人啊,一點兒都沒有生意人的精明,就是個女兒奴,提到女兒就會亂陣腳,又蠢又笨。”
阿莫帶著自己人轉身就走,鍾自在去追,反而被人一腳踹在地上。
但是,阿莫沒想到,門外會有人在守株待兔。黎西川猛地撲過來,幾個人扭打在一起。混亂中,不知是誰的匕首劃傷了黎西川的手臂。
警笛聲忽然四起,大門口有警車疾駛而來。
鍾自在慶幸地拍著胸口:“老黎,你報警了?”
黎西川吐了一口血水,鄙視地說道:“我就煩你們這些喜歡私下解決問題的傻瓜,有危險第一時間找警察,記住了嗎?”
車燈雪亮地照過來,黎西川瘦小的身影在燈光裏顯得特別高大。
“黎妤啊,作為警察的孩子,你的警覺性是好的,但是應急能力還不夠啊!”一名老警察對著剛剛脫險的孩子們苦口婆心地教育起來,“當你聞到危險的味道時,第一反應一定是……”
黎妤看看沈孟白,又看看朋友們。她想,當危險來臨,警察不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從天而降,但是,若有人在身邊不離不棄,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運。
薑沁,你可知道,在我心裏從未有過半點兒離棄你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