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個小獸不會哭

十六歲的你,不要輕易憎惡,你未必看見他人的全部。

十六歲的你,不要輕易羨慕,刀尖上的舞蹈,你看見的是震撼與美,卻絲毫感知不到他人的痛苦。

兩個人一起回到黃鶴樓,鍾慧慧一路上難得的安靜,隻抿著唇,乖巧地走在沈孟白旁邊,偶爾裝作不經意地看他兩眼,一個人偷偷地笑。

天已經黑了,下了公交車就能看見書吧裏的燈光,沈孟白回頭對鍾慧慧說道:“我還要去書吧忙一會兒,你以後別一個人亂走了,如果有心事可以找你的好朋友傾訴。”

鍾慧慧笑著點頭,目送著沈孟白的身影消失在書吧門口,她轉身抬起頭,但見一輪皎月當空,月光清亮,夜色如洗。鍾慧慧不禁自言自語道:“這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月亮。”她看得有些出神,心頭百般滋味交雜,眼角濕潤了。

忽然,有人影跳出來,一把抓住鍾慧慧的手腕。鍾慧慧嚇了一跳,待到轉頭看清許佳櫻的臉,這才放鬆戒備,眼角積蓄的淚水奪眶而出。但夜色深沉,許佳櫻並沒有看見那兩行清淺的淚痕。

許佳櫻緊緊握著鍾慧慧的手腕,語氣冰冷地質問道:“鍾慧慧,是不是你把黎妤的事傳出去的?”

雖然是質疑的語氣,但她的眼神分明已經給出了肯定的答案。鍾慧慧詫異地看著許佳櫻。

許佳櫻繼續冷冷地說道:“那天去看夏阿姨的事,隻有我們三個人知道。黎妤說的秘密,也隻有你我知道。”

鍾慧慧忽然笑起來,笑聲婉轉悠揚。

一片薄薄的雲擋住了月亮,夜色似乎都暗了幾分。有一隻蟬在枝葉間低低地叫了幾聲,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鍾慧慧收起笑容,用力甩開許佳櫻的手,淡淡地說道:“你憑什麽懷疑我?我還想懷疑你呢!許佳櫻,你別以為世界上隻有你是好人,別人都是壞人,你不就是比我學習好嗎?學習好就可以當聖母了?就可以隨便給別人扣帽子了?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正義感吧! 還不如多關心一下自己的親人,你回家問問許叔叔,他拿回來的五萬元錢是哪兒來的?真以為是你爸從騙子出版社要回來的嗎?我告訴你許佳櫻,那是我爸借給他的!你真以為你爸找到了在高級寫字樓的工作嗎?我告訴你許佳櫻,你爸現在在富璟國際當保安,富璟國際是什麽?可不是大公司的名字,那隻是一個普通小區而已, 就連這份工作還是我爸介紹的!許佳櫻,你其實是最虛榮、最自私的人,所以你爸爸要戴著麵具生活在你身邊,我真為他難過!”

一輛急救車急速駛過黃鶴樓前的馬路,急促的警報聲蓋住了鍾慧慧越說越激動的聲調。夏夜散步、夜跑的人三三兩兩地經過這座舊樓,有人好奇地看看路邊爭吵的兩個女孩兒,很快又不以為意地掠過她們。老鄰居們在櫻櫻小食店的門前納涼,閑閑地說著話,誰也沒在意不遠處那兩個女孩兒麵紅耳赤的臉。

裴蔓站在書吧的落地窗前,手裏拿著一個小噴壺,視線落在兩個女孩兒身上,眉頭微皺。馮戈抱著吉他,胡亂撥了幾個音調,笑嘻嘻地掃一眼窗外:“女孩兒們最沒意思,一個比一個小心眼,動不動就會吵起來。”沈孟白給新進來的客人端上兩杯檸檬水,視線也輕描淡寫地掃過窗外那兩個女孩兒,心裏卻在隱隱猜測,她們的爭吵必定和黎妤有關。想到黎妤,他的心又慢慢地懸了起來,她現在怎麽樣了?

鍾慧慧一口氣說完,冷哼一聲,徑直進了黃鶴樓,回到一個人都沒有的家裏。而許佳櫻則昏昏然地轉身,向著背離黃鶴樓的方向走去,她需要冷靜地消化一下,剛剛聽到的關於爸爸的信息。

就在許佳櫻離開沒一會兒,黎妤和爸爸回到了黃鶴樓。黎妤抬頭看看二樓的燈光,腳步有些沉重。該怎麽麵對媽媽呢?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卻質疑自己的母愛,任誰都會覺得心寒吧?黎妤長歎一

聲,覺得沒臉見人。

爸爸忽然也長歎一聲,捂著自己的胸口,誇張地說道:“心好疼啊!”

黎妤苦著一張臉,抗議道:“爸!”

黎西川愈加用力地表演起來,豎起三根手指,說:“真的,心都要碎了!小妤啊,那可是三百八十元錢一客的牛排啊!我們一口都沒吃就買單了!三百八十元錢啊,打水漂了!”

黎妤氣呼呼地看了一眼老爸,然後吸了吸鼻子。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最愛你的人,才會在意你的任何情緒,在任何時候,都努力地消除你的緊張與尷尬,永遠讓你以最輕鬆的姿態去麵對生活。

“爸,我可不可以先去書吧坐一會兒?” 黎妤指指“薑花不記得”。

“去吧,醞釀醞釀情緒,回頭好好安慰一下淩老師受傷的心。”爸爸的表情仍舊有些沉痛,“我也要醞釀一下情緒,爭取調動淩老師的同情心,把牛排的錢給我報銷了。”

“爸!”黎妤蹙著眉,“我現在真的覺得我不像你親生的。” “對啊,你是淩老師親生的,像你媽一樣沒有幽默感。”

爸爸嫌棄地轉身走了。

許佳櫻的媽媽走過來,眼睛向書吧裏麵瞄了瞄,問黎妤:“小妤,你看見櫻櫻了嗎?”

黎妤搖搖頭。 “這孩子,剛剛還和慧慧在這邊聊天,一轉眼就找不到人了,天天嘟囔著要考試了要抓緊時間複習,結果又不知道跑哪兒玩兒去了,你要是看見她,讓她早點兒回家。”

“好的,閔姨。”

聽到鍾慧慧的名字,黎妤的神情又黯了黯。慧慧啊,那麽快樂的慧慧,我一定不會讓你的世界兵荒馬亂。她篤定地想。

體育場離黃鶴樓有五站地的距離,在一條護城河的旁邊,夜裏會有許多夜跑的人。許佳櫻悄悄地來過幾次,沒有告訴過黎妤和鍾慧慧。父母經常會有爭執,家裏的氣氛常常悶得令人窒息,所以, 她有時候會偷偷地從家裏溜出去,一個人在體育場的跑道上狂奔, 讓汗水替代淚水。

有時候,會遇見尹澈。

他跑步的時候喜歡穿一件黑色的帽衫,戴著白色耳機。許佳櫻喜歡悄悄地跟在他身後,讓自己的腳步放輕,卻又極力跟上他的步伐。

像一個影子。

這夜的許佳櫻照舊來到體育場,她在暗藍色的看台上坐下來, 目光落在一個個夜跑者身上,沒有尹澈。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帶著少年老成的歎息。

鍾慧慧說的是真的嗎?爸爸回來之後的確給了媽媽五萬元錢, 說是從出版社要回來的。然後,他把書桌收拾得空****的,電腦和手稿全都被他鎖進了櫃子裏。那天之後,爸爸開始忙了起來,總是西裝革履地離開家,他說他找了一份外貿公司的工作,但是因為工作性質的原因,需要經常加夜班。

其實,她是有過懷疑的。她不敢問,也不敢去探究真相。但是媽媽相信,媽媽覺得隻要爸爸不在電腦前做著無邊無際的白日夢,那他就還是個好丈夫。媽媽甚至會大聲地和店裏的顧客聊天, 底氣十足地說:“我們老許啊,現在在外貿公司工作,高級寫字樓。”“對的對的,是金子總會發光,肚子裏有墨水不一定非要當

作家,當個高級白領不是也很好嗎?”“當然要加班啦,外貿公司要和外國人打交道,有時差的嘛!”

家裏恢複了安寧,大家和平相處,沒有人再高談闊論地說夢想與現實的距離。這樣就很好了。

有人在身旁坐下來。 “很晚了,小女孩一個人出來不安全。”

許佳櫻猛地坐直身體,右手不著痕跡地擦了一下眼角。“好巧啊,尹老師。”她平靜地說道。 “嗯,很巧,穿人字拖的小女孩。”

他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許佳櫻腳上的人字拖,這樣的裝扮怎麽看都不像是來運動的。

“看來傳說都不可信。”尹澈說。許佳櫻困惑地看看尹澈。

“傳說最要強的學霸許佳櫻每晚回家都挑燈夜讀,但是誰能想到她在期末考試前會悠閑地在夜色裏閑庭信步。”

“尹老師,您知道我為什麽那麽要強嗎?”許佳櫻平靜地看著遠處夜跑的人,“要強是因為自卑,因為一直生活在黑暗的地方, 所以想要努力地向前跑,衝破那方黑暗,成為一個明亮的人。

“我小時候,一直以爸爸為榮,因為大家都說我爸爸是個作家。但是,我慢慢長大了,我開始意識到,爸爸不過是一個鬱鬱不得誌的失落文人,那時候我就開始害怕別人問起爸爸的職業。就在半個小時前,我知道了爸爸的新身份——一個保安,我的第一反應是‘啊,好慘啊,以後該怎麽和別人介紹爸爸的新職業呢?’我心裏充滿羞恥感,然後,我又因為這份羞恥心而感到羞恥……”

許佳櫻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些話,而且是在她最欣賞的人麵前。

“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尹澈看看她,女孩子長得不算漂亮,個子細細長長的,眉清目秀,眼睛下麵還有一顆小小的淚痣。但是,她的笑容總是很倔強。 “你的第一份羞恥心,是因為爸爸的職業,你覺得爸爸一直沒能有一份光鮮的職業令你覺得驕傲。你的第二份羞恥心,是因為你察覺到自己以爸爸的職業為恥,這令你深深厭惡如此世俗的自己。”

尹澈說著,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顆棒棒糖,剝開糖紙,遞給許佳櫻。

“這兩種羞恥心,我都曾經有過。”

許佳櫻把糖放進嘴裏,竟然是咖啡的味道,有點兒苦。

“我的爸爸是一名環衛工人,就是不管寒冬酷暑都要在馬路上打掃衛生的那種人,我也曾經很難為情。讀初中的時候,我有一次和朋友們相約去郊遊,我爸一路小跑著把一盒茶葉蛋送到車站, 他身上穿著一件工作用的馬甲,橙色的,在陽光底下特別刺眼。當時,我身邊站著一個我喜歡的女生,她問我那人是誰,我猶豫了一下,說那是我的叔叔。我沒敢抬頭看我爸的眼神,我也沒能等到第二天和他說一句‘對不起’。那天傍晚,他快下班的時候,掉進了正在施工的下水井,因為工作人員沒有蓋井蓋。”

運動場的草坪上有幾個年輕人在彈吉他唱歌,歌聲悠揚,穿透夜空。

夜空中,有灰白色的雲朵緩緩移動。

許佳櫻轉頭看著尹澈,想輕輕說一句“抱歉”。但他隻是抬頭看著夜空,麵色平和。

“許佳櫻,這個世界需要的是創造價值的人,一個環衛工人、一個保安、一個明星、一個CEO(首席執行官),有什麽區別嗎?

從做父親的角度來說,他們給孩子的愛都是一樣的。”

許佳櫻還在回味著尹澈的話,尹澈已經收回了望向星空的目光,一抹憂傷轉瞬即逝,他又溫和地望著許佳櫻,語調變得輕鬆起來:“我送你回家吧,畢竟學霸還要珍惜時間複習功課呢!”

許佳櫻默默跟在尹澈身後,月亮底下,他的影子淡淡的,兩個人沒再說話,隻有她的人字拖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她想,無論過去多少年,她都會記得這個聲音。不知道,他會不會記得。

黎妤推開書吧的門,並沒有看見鍾慧慧和許佳櫻的身影。馮戈抱著吉他對黎妤挑了一下眉毛,黎妤對他做了個鬼臉。沈孟白正坐在角落複習功課,仿佛沒看見黎妤進來一樣。

“黎妤,你最近好像瘦了啊!”裴蔓給黎妤做了一杯奶昔,在她對麵坐下來。

“裴姨,”黎妤壓低聲音,“我好像傷了媽媽的心,我該怎麽辦?”

裴蔓伸手刮了一下黎妤的鼻子,溫柔地說:“淩老師的心哪兒有那麽脆弱?”

馮戈湊過來:“就是,淩老師有世界上最強的心髒,因為那顆心是被我鍛造出來的,作為一個最具個性的少年,我每天都住在淩老師的心尖上。如果淩老師的心真的受傷了,那麽一定是因為我畢業了,淩老師的世界出現了一大塊空白。”

黎妤對著馮戈翻了個白眼,難以置信地說道:“馮戈,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麽自大的人?”

馮戈眯著眼睛笑起來。

台燈下的少年,頭發微曲,劍眉星目,眼裏有星光熠熠,笑容清澈又燦爛。

黎妤忍不住又羨慕起來:“馮戈,你怎麽從來都沒有過煩惱的時候啊?”

馮戈漫不經心地用食指敲著桌子,說道:“因為不想活得太無趣啊!”

黎妤歎了口氣。

裴蔓溫柔地看著她,感慨地說道:“母親和孩子之間哪裏會有真正的傷害呢?如果有誤解,那麽一定是因為彼此的心意沒有明確傳達給對方。猜心是世界上最難的事情,愛有時候是需要說出來的。”

馮戈突然舉起手:“老板,我不讚同您的觀點,有時候雙方頻道不對,說出來的未必會被對方接受。”

裴蔓看著少年明朗的笑意,隨手拍了一下他的頭,然後起身迎向剛剛推門進來的客人。馮戈抬眼看了看進來的人,懶洋洋地對黎妤說:“你看,我的煩惱來了。”

新進來的女士穿著寶藍色的職業裙裝,戴一副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氣質端莊斯文。她對裴蔓微微致意,卻徑直走向黎妤:“這位同學,我可以請你換一下位置嗎?”

黎妤看看馮戈,馮戈聳聳肩。黎妤起身讓出了自己的座位,特意走到角落裏坐到了沈孟白旁邊。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那位女士的臉,看上去和媽媽差不多的年紀,但是保養得很好,五官…… 黎妤思忖著,覺得她的臉似曾相識。

“是馮戈媽媽。”沈孟白漫不經心地說,用很低的聲音。“哦。”黎妤恍然大悟。

卻見馮媽媽坐下來並不急著說什麽,隻是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

便箋本,特意翻開其中的某一頁,然後看著馮戈:“說吧,這一次離家出走的原因是什麽?”

她的聲音很輕,卻有著讓人不敢抗拒的威嚴。盡管知道不禮貌,黎妤還是忍不住向他們的方向張望。

馮戈笑嘻嘻地向前探身,隔著一張桌子湊近馮媽媽,用極其溫柔卻足夠整個書吧的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媽媽,我愛你哦。”

黎妤剛喝了一口水,險些噴出來。

書吧裏所有的人幾乎都下意識地看向他們,可是,離馮戈最近的馮媽媽卻毫無反應。她臉上的表情仿佛沒有變過,隻是靜靜地看著馮戈。最後,還是馮戈先敗下陣來,懶洋洋地說道:“媽,作為一個金牌律師,您應該知道措辭嚴謹的重要性,您不能輕易地就給我定性為離家出走啊!”

“離家出走,即是指家庭中的某一個成員,因與其他家庭成員產生矛盾或因其他原因而離開家的一種行為。我們又沒有矛盾!” 馮媽媽合上麵前的本子,“我和北京的一家培訓機構聯係好了,下周就送你過去,你英語底子還可以,先把雅思考過。”

馮戈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站起來就往外走,嘴裏說著:“這就沒意思了,鄭女士。”他忽又想起什麽,轉頭對黎妤說道:“看見了嗎?小鯉魚,我說得沒錯吧!頻道不同,愛的信號是傳遞不過去的。你要回家試試嗎?”

話音未落,馮戈已經走出書吧大門,頭頂碰到風鈴,叮叮當當的聲響在他身後回**。

裴蔓站在吧台裏,靜靜看著馮戈母子二人先後離開,久久沒有說話。

黎妤準備回家的時候,沈孟白不聲不響地跟了出來。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黎妤也不回頭,隻說:“沈孟白,謝謝你今天在學校的時候幫我解圍。”

沈孟白悶悶地“嗯”了一聲。

這個男生啊,性格還真是奇怪,冷漠的外表下分明藏著古道熱腸,卻偏偏不輕易表露出來。黎妤想著想著就笑起來,回頭看看沈孟白,看得沈孟白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愚蠢?竟然會懷疑自己的身世,會質疑自己得到的母愛,唉,我想一想都覺得慚愧,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我媽。”

“這也未嚐不是一種幸運,從此會更懂得珍惜。”沈孟白說。夜風吹來,帶著不知名的花香。兩個人進了黃鶴樓,卻不知道在頂樓某扇窗前,鍾慧慧默默地在那裏看了很久,看夜色裏匆匆而過的車水馬龍,看風穿過樹梢,看月亮旁邊執著陪伴的金星,看少年行在月色裏,看少女揚起的唇角。

鍾慧慧冷冷地看著他們,右手食指不自覺地劃過玻璃窗,仿佛隻要她用點兒力氣,就能把他們的身影分開。在沈孟白麵前,黎妤似乎很愛笑呢。鍾慧慧的腦袋裏突然閃過這個念頭。如果黎妤知道當年在海裏救了她的人就是沈孟白,她應該會特別開心吧?他們之間的關係會更親密吧?

鍾慧慧忽然覺得有些冷,她打了個冷戰。 “不要,我不要把所有的幸運與美好都給她。”鍾慧慧猛然做了個決定,她必須把這個秘密守口如瓶。

突然,她的臉上又浮現出一抹疑惑的表情,她望著窗外輕輕地說了一聲:“咦?”

街燈底下,許佳櫻從一輛黑色越野車裏走下來。鍾慧慧看著為她打開車門的那個男人的臉,愣了一小會兒,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

清澈、明澈、澄澈,是尹澈的澈呢。

每個人都有秘密啊,誰和誰又真的親密無間呢?

偌大的房間空****的,仿佛舊日裏的歡聲笑語都已經散去,仿佛從此孤苦無依。

窗裏飄進來許佳櫻媽媽的聲音,這個淳樸又潑辣的女人永遠都揚著大嗓門兒,她的聲音裏帶著些許怒氣:“你還知道回來啊?我差點兒就要去報警了,大晚上的,一個女孩子到處亂走多危險。”

聲音時斷時續,很快悄無聲息。

鍾慧慧在地板上躺了下來,心裏想著,多幸福啊,能被媽媽訓斥的孩子多幸福啊!許佳櫻和黎妤,她們大概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吧!

黎西川在廚房裏忙得滿頭大汗,手腳麻利地湊了一桌“大餐”,見黎妤回來了,他急忙示意黎妤快去喊媽媽過來吃晚飯。 黎妤磨磨蹭蹭地走到主臥門口,隻見媽媽躺在**,背對著自己。黎妤咬著嘴唇,有些難為情地喊了一聲:“媽媽,吃飯了。” “我不餓。”媽媽回了一聲,聲音有些嘶啞。

黎妤看看爸爸,爸爸對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黎妤深吸一口氣,走進房間,身後傳來輕輕的“啪嗒”聲,爸爸輕輕關上了門。黎妤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情緒,她從小就覺得爸爸是個粗心大意的人,腦子裏裝的都是工作,可是,每每到了關鍵時刻,他的心卻比誰都細膩。

“媽媽。”黎妤在媽媽麵前蹲下來,怯生生地喊了一聲。

媽媽抬起手輕輕拍了拍黎妤的頭,黎妤驚訝地發現媽媽的眼圈竟然是紅的,顯然已經哭過了。她立時覺得難過起來,她一直以為隻有不被父母理解的孩子,原來世界上也有不被孩子理解的父母。“媽媽,對不起。”黎妤把頭埋在媽媽的手心,“是我太傻了,我竟然……竟然……” 她說不出口。

媽媽坐起身,一下一下輕拍著黎妤的後背:“不,小妤,這件事我們都有錯。說實話,當我知道你竟然相信流言的時候,我真的很委屈。但是,我冷靜下來之後仔細地想了很久,我想,還是媽媽做得不到位,我以為給了你衣食無憂的環境,給了你學習的便利條件,就盡到了做父母的義務,但是我可能忽略了最重要的事,我從來沒告訴過你,你對媽媽來說,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珍寶,是媽媽舍得用生命去嗬護的珍寶。”

“媽媽……”

黎妤哽咽著喊了一聲,然後放聲大哭。

黎西川在房門外聽著黎妤的動靜,嘿嘿偷笑了兩聲。

“媽媽……”黎妤抽泣著,肩膀聳動,“我也從來沒說過, 我真的很愛你和爸爸,我甚至還想過,如果我真的是你們抱來的孩子,就算你們不能再養我了,我也會一輩子對你們好,永遠把你們當成最愛的人。”

淩立卓哭笑不得,拿了紙巾給黎妤揩鼻涕,忍不住狠狠戳了戳她的腦門兒:“你這孩子,還真是傻得天真啊!”

母女二人一時又哭又笑,手拉手說了很多知心話,互相給對方擦著眼淚和鼻涕。黎妤覺得在自己短短的人生中,也許再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幸福,兩個人同時捧出水晶一樣的心,你心換我心。

夜裏十點,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頓晚餐。黎妤心裏還有一個小小的心事,關於鍾慧慧,但是她轉念一想,慧慧的爸爸媽媽對她那麽好,如果自己不說,那麽也許慧慧永遠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秘

密。有時候,投入地活在假象中,反而能得到最真最純粹的幸福。“爸爸,我今天想和媽媽睡。”黎妤抱著枕頭對爸爸撒嬌。 “哎喲,那我難得清淨啊,我早就想做個自由的老boy(男孩)了。”

自由的老boy趴在陽台上,欣慰地點燃了一支煙。作為一個在基層工作了十幾年的老民警,黎西川最擅長的莫過於處理家庭矛盾、鄰裏糾紛,雖然這些瑣屑的工作與他心裏的“警察夢”相去甚遠。此刻他第一次平複了自己小家的矛盾,想著轄區近期的治安也整治得良好,黎警官難得有了一種小小的成就感。

隔壁的陽台亮著微弱的燈光,黎西川瞥了一眼隔壁,吐出最後一口煙圈。

如果老薑還活著,這樣的夜晚,可以打開窗,遞一支煙過去。黎西川心裏忽然閃過這樣的念頭,他拿著煙頭的手停頓了一下,然後默默將煙頭在煙灰缸裏擰了幾下,花火閃爍,最後歸於沉寂。也曾經有過那樣的夜晚,他和新鄰居老薑分享過幾支煙的時光,老薑是個理工男,不喝酒的時候和他還挺談得來的。

黎西川想著零星往事,向隔壁又看了幾眼。玻璃窗上不知什麽時候被黎妤貼了好多貼紙,看著花裏胡哨的,黎西川看不慣,伸手去揭那些貼紙。隔壁有高高瘦瘦的人影過來,輕輕敲了敲窗,黎西川抬起頭,卻見對麵的人慌慌張張地閃回了房間。

呃……如果沒看錯,是隔壁租戶家的孩子,聽說還轉到了黎妤的班級。黎西川心裏想著,忽然警覺起來,再低頭細細看那些貼紙,腦海裏立時閃過一個不太好的念頭。

“十七歲啊……”黎西川若有所思地小聲念叨著,忽而又有些氣憤,“臭小子,十七歲就開始動我家閨女的心思了?看我不教訓你這個小兔崽子。”

黎警官越想越氣,大有一種自己家的大白菜被隔壁豬圈裏的小肥豬惦記上的警覺感。黎警官二話不說,從書櫃裏翻了幾張舊報紙,也不管美觀不美觀,把兩家相鄰的窗子粘得嚴嚴實實,這才滿意地回房睡覺去了。

另一邊,沈孟白驚魂未定地靠牆而立,他聽見隔壁陽台上的動靜,還以為是黎妤呢,本想看看她心情如何,哪裏料到陽台上的人竟然會是黎妤爸爸。

沈孟白聽了一會兒,好像陽台上也沒什麽動靜了,他小心翼翼地探出頭,隻見兩家相鄰的窗子全被報紙貼住了,一點兒光都透不過來。

沈孟白呆呆地坐在書桌前,有些沮喪,良久,才打開書包準備做一張英語卷子。他先是掏出一本漫畫書,接著掏出一本電競雜誌,他遲鈍地發現自己打開的是馮戈的背包,馮戈就那麽倉促地被他媽媽帶回家了,以至於忘記了拿走他的背包。

漫畫書裏露出信封的一角。

沈孟白有些遲疑,終究還是伸手把信封抽了出來。他詫異地看著信封上娟秀的字跡,是黎妤的字。而這信封……竟然和他收到的空信封一模一樣。

黎妤一夜安睡到天明,哪裏知道黃鶴樓裏的諸位此夜各懷心事?黎家早餐桌上的氣氛格外祥和,直到爸爸接了一個電話。

媽媽打量著爸爸微妙的臉色變化,小心翼翼地問:“又有案子?”

爸爸擺擺手:“警嫂真敏感,沒什麽事兒。你快嚐嚐,我這粥煮得不錯吧?”

很明顯的轉移話題。

媽媽也不再追問,又給黎妤夾了一個肉包子,督促她:“快點兒吃,別總讓朋友們等你。我今天要去師專參加培訓,學校裏要是有什麽事兒,你自己能應對吧?”

黎妤知道媽媽說的是什麽,昨天的風波豈是一夜就能平息的? 但是今天她會把所有流言當成耳旁風。她爽快地應了一聲,飛快地喝光碗裏的粥,然後咬著包子就往外跑。

一開門,卻見沈孟白也從202走了出來。 “好巧。”黎妤嘴裏還塞著包子,含含糊糊地打了個招呼。 沈孟白看看黎妤的神色,猜想她和淩老師之間的問題必定是順利解決了,他也不多問,隻跟著黎妤一起下樓。待到黎妤終於把嘴裏的包子消滅掉,沈孟白這才掏出口袋裏的信封,在黎妤麵前晃了晃。

“黎妤,這個信封是在哪兒買的?”

黎妤有些詫異,自己給馮戈寫的信怎麽會在沈孟白手上?但她也沒有多想,隨口答道:“不是我買的,是慧慧給我的,慧慧有一年去韓國,買了好多這樣的信封回來。”

她並沒有看清沈孟白手裏拿著的,其實並不是她寫給馮戈的那封信,隻是信封一模一樣罷了。

鍾慧慧。沈孟白心裏閃過鍾慧慧的名字。

許佳櫻照例等在小食店的門前,見黎妤走出來,關切地看了一眼黎妤。黎妤對她做了一個OK(好)的手勢。還不等兩人開口, 鍾慧慧風風火火地從樓上下來。

“早上好,沈孟白。”

讓人意外的是,一向對沈孟白態度冷淡的鍾慧慧竟然破天荒地向沈孟白問好,語氣熱絡又真摯,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許佳櫻疑惑地看了看鍾慧慧。 “哼。”鍾慧慧冷哼一聲,轉過頭去。許佳櫻漠然地笑了笑。

黎妤察覺到氣氛不對,拉了拉許佳櫻的書包,又拍了拍鍾慧慧的肩,笑著說:“走啦,要遲到了。”

“黎妤,我還有事,你們先走吧!”鍾慧慧一本正經地對黎妤說。

“黎妤,我們走吧!”許佳櫻也不看鍾慧慧,拉起黎妤就走。“你們兩個搞什麽?”黎妤嘟囔著。

許佳櫻腳步飛快,扯得黎妤跟著小跑起來,她倉促地回頭,看見鍾慧慧站在樹蔭裏,臉上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種落寞神情,而沈孟白則一動不動地站在鍾慧慧旁邊。

直到她和許佳櫻坐上公交車,她腦海裏依舊刻著那幅畫麵—— 蒼翠如蓋的樹蔭裏,鍾慧慧和沈孟白並肩而立,看起來那麽美好。晨光雪亮,她想起曾經在晨光裏見過的少年的睫毛,心裏竟隱隱有些失落。

“你怎麽不和她們一起走?”鍾慧慧直截了當地問沈孟白, 眼睛裏卻盛滿笑意。也不等沈孟白回答,她又篤定地說:“我知道了,你是為了保護我!”

說著,鍾慧慧咯咯地笑起來,她才不管自己猜想的對不對呢! 沈孟白拿出信封在鍾慧慧麵前晃了晃,問道:“這是你的嗎?”

信封上的字跡是印刷體,顯然是粘上去的,發信人似乎不想透露自己的信息,而收信地址是沈孟白在長白島的家。

信封的確是自己的,信卻不是自己寄的。鍾慧慧看著郵戳上的時間,腦子飛快地運轉著。

“你是因為這封信才搬到黃鶴樓的?”

“對,因為信封裏什麽都沒有,我想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惡作劇。”

“可是,你為什麽現在才開始尋找寄信人呢?因為我認出了你?”

確實沒有人認出他,無論是當年的小女孩黎妤和許佳櫻,還是曾經去島上處理事故的大人們,誰也沒有認出沈孟白就是當年跳進海裏的小男孩。

鍾慧慧清清嗓子,解釋道:“這個信封是我去韓國旅遊的時候買的,是一個文化節的限量版紀念品,上麵印的是野水仙,野水仙的花語是崇拜。當我聽了導遊的解釋,就果斷買下了它。因為,在我心裏,一直有一個崇拜的人。”

鍾慧慧目光熾熱地望著沈孟白,看得沈孟白倒是有些不自在。“十一歲那年,我的好朋友落水,我慌亂又無助,他就在那種情況下出現,像撐開天地的英雄,勇敢又沉著。誰也不知道,他從此就住在了我的心裏,每當我膽怯退縮,我就會想起他勇敢的樣子。”

鍾慧慧低下頭:“我郵空信給他,就是為了默默表達我的心意。可是沒想到,他有一天會再度出現在我的生命裏,這可能就是命運的安排。”

沈孟白一時怔住,他設想過千萬種關於這封空信的意圖,卻沒料到竟如鍾慧慧講的這樣簡單。

“沈孟白,這是我的秘密,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黎妤和許佳櫻。”

沈孟白訥訥地點了一下頭,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一貫高冷的沈孟白難得有如此呆萌的樣子,鍾慧慧忍不住感慨:“真是奇怪,我之前處處和你針鋒相對,沒想到有一天,會覺得你是世間最好的少年。沈孟白,這大概就是我們的緣分。”

鍾慧慧忽然勇敢地伸出手,在自己的左胸前輕輕一握,然後送到沈孟白的左胸前,輕輕鋪開,微笑著說道:“我的心意,送給你。”

在並不算灼熱的晨光裏,沈孟白的一張臉漲紅得像五月的櫻桃。他張口結舌,字不成句。

有車子在路邊停下,沈孟白條件反射地向後退了一步。黎妤的爸爸放下車窗,先是看了看沈孟白,目光極其不友好,繼而又看了看鍾慧慧,笑著說:“慧慧,上車,叔叔送你。”

黎爸爸對鍾慧慧眨了下眼。

鍾慧慧乖巧地笑起來:“好啊,謝謝黎叔叔。”

沈孟白哪裏還敢直視黎妤的爸爸,更不敢看向鍾慧慧,隻倉皇地對黎爸爸欠欠身,急忙大步向公交站跑去。

鍾慧慧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她才不管那封空信究竟是黎妤還是許佳櫻寄的,她隻知道,在這世間,彩雲易散琉璃碎,如果有心意就要及時傳遞。

七月的天氣,說熱就熱了起來,太陽不過升高了一點點而已, 連蟬聲都叫得有些懨懨無力。

“你爸手機關機了。”黎爸爸想了想,用了這樣一句開場白。鍾慧慧立時就明白了,她擔心的那場暴風雨恐怕還是追了過來。

“我爸出差了。”鍾慧慧淡淡地說。

“這個老鍾,賺起錢來真拚命,你媽還在坐月子,他也舍得

往遠走。”

“要養弟弟嘛,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嘴吃飯。”鍾慧慧嘻嘻笑著。

“慧慧啊,你真是遺傳了你媽的優點,心思玲瓏,能言善辯。我們家黎妤要是有你一半機靈就好了,那丫頭幹什麽都是死心眼。”

鍾慧慧仍舊笑著,眼神卻黯了黯。 “叔叔,要是有什麽事兒您就找我,別去和我媽說,我媽坐月子呢,怕驚擾。” “嗯。”黎爸爸吸了口煙,把煙頭扔出車窗外。 “警察也不守交通規則啊,開車不許拋物!”鍾慧慧說。 “哎呀,老毛病,以後肯定改。”黎爸爸眯著眼睛笑,有些話在心頭轉了幾圈,還是開口說道,“你爸這個人,其實沒有你媽心思細,五大三粗的,沒事兒吹個牛皮,真的有事兒了,他思慮得肯定不周全。”

“嗯。”鍾慧慧點點頭。 “我早晨接了個電話,所裏打來的,說你爸涉嫌一起案子,說小了是交通肇事,說大了是涉嫌謀殺。”

黎爸爸有些擔憂地看看鍾慧慧,女孩兒的反應遠比他想的要沉著。

“我爸沒那麽大的膽子。”她篤定地說。

“所以,你爸要是聯係你,你告訴他一定要找我。我們頭頂上是密集的天網,無數電子眼都在看著我們,躲,不是一個好辦法。”

“我知道了。謝謝您,黎叔叔。”

她不會讓天塌下來的!鍾慧慧默默地想。

還記得年少時的她,曾教過那個叫薑沁的女孩—— “薑沁,你聽過苦肉計嗎?”

“ 嗯 ?” “你不是說你媽不來看你嗎?你真傻,世界上哪有不疼孩子的媽媽?你讓自己受點兒苦,你媽就來看你了。” “怎麽受苦?”

“比如說,我們明天去海邊玩的時候,你假裝掉進海裏嗆水了,你媽媽聽了就會擔心你,就一定會來看你。”

“真的嗎,慧慧?” “真的,我告訴你,人活著一定要學會抵抗命運,不能讓天塌下來。”

“嘻嘻,慧慧,你可真不像是個十一歲的孩子。”

“當然了,薑沁,我告訴你,我可是黃鶴樓三公主裏最聰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