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寄給陽光一封信
十六歲的他們,已經不知不覺地開始學會使用表情麵具了,縱使外表看起來再樂觀,再雲淡風輕, 內心都有著旁人無法觸及的憂愁。
誰說青春就是一片陽光燦爛的青空呢,青春的背後已經漸漸生出了青苔,陽光不至,冷暖自知。
回到黃鶴樓的時候,天色已經是暗暗的藍了,樹影被路燈的光亮勾勒成深灰色。
黎妤累極了,卻覺得心情輕快多了。她看著沈孟白的背影,暗暗抿唇,這個男生是從治愈係星球來的吧?仿佛總有神奇的力量, 能平複她的悲傷。
馮戈從“薑花不記得”裏走出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懶洋洋地走下台階,看見黎妤和沈孟白一起回來,不禁詫異起來,說道:“咦,你們倆怎麽會一起出現?你們去哪兒了?”
沒人理他。沈孟白直接進了書吧,黎妤則深呼吸了一下,向著黃鶴樓走去。馮戈左右看看,還是選擇跟在沈孟白身後。
“小白,我今天要睡你家。”馮戈追著說。 頭頂的風鈴響了幾聲,裴蔓淡淡看他們一眼。
“裴姨,我回來了。”沈孟白也淡淡說了一句,轉身就要去操作間。
“孟白,今天客人不多,你直接回家吧,快期末考試了,給你放假。”
馮戈嬉笑著,湊近裴蔓:“老板,要不然我來這裏工作吧,你把工錢給他就行。”
馮戈指了指沈孟白。沈孟白瞪了他一眼。
馮戈也不惱,仍舊笑著對裴蔓說:“我這幾天都要住在他家的,我用工作來抵房費。”
裴蔓也開玩笑說:“有免費勞動力,我當然歡迎啊!”
沈孟白見馮戈不像開玩笑,連忙阻攔:“不行,我房間隻有單人床。”
馮戈甩甩手:“哎呀,沒關係,夏天嘛,我睡地板就好。”
沈孟白撇了撇嘴角。
等到馮戈跟著沈孟白回了家,看著油漆斑駁的暗紅色地板,他愣了一下。這樣的反應仿佛在沈孟白的意料之中,他冷冷地說: “我們家的條件不適合你,你還是回家吧,離家出走不是什麽好行為。”
“你才離家出走呢!”馮戈把肩上的包隨意扔在地上,然後迅速地躺下去,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看,這不是挺好的?出門在外,不要太講究。”
沈孟白有些無語,他以為馮戈會知難而退,沒料到他竟然來真的。
馮戈坐起來,把手搭在牆壁上,問沈孟白:“隔壁是黎妤家嗎?”
也不等沈孟白回答,他就隨手拿起一本書重重地敲打著牆壁, 嘴裏大喊著:“小鯉魚,收到請回答!”
沈孟白一下子慌了,急忙去扯馮戈,無奈地說:“算了,收留你一晚,你安靜些,不要擾民。”
馮戈得意地笑起來,像隻狐狸。
沈媽媽難得看見兒子帶朋友回家,歡喜極了。她在地上鋪了一床厚厚的被子,又鋪了家裏唯一的涼席,馮戈嘴巴抹了蜜一樣, 對著沈媽媽道謝,哄得沈媽媽眉開眼笑。沈孟白看著媽媽舒展的眉頭,有些慚愧,他很久沒看見媽媽輕鬆的笑容了。
夜色深了,黃鶴樓的燈光一盞盞熄了。 沈孟白在夜色裏翻了個身,輕輕歎口氣。
“你也睡不著啊,小白?”馮戈躺在不遠的地方,輕聲說道, “我也失眠了。”
沈孟白閉著眼睛,不想說話。
“高考成績出來了,嘻嘻,分數毫無意外的差。我這種人自然不用期待高考成績,我能去參加考試答完那些卷子就已經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了。”
其實心裏是感謝黎妤的,要是沒有黎妤的那封信,他壓根都不想去考場。
“我爸讓我去參軍,軍人的子女,參軍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我媽呢,想讓我留學,去鍍一層金,仿佛出國一趟,一個遊手好閑的渾小子就能變成個有模有樣的青年才俊。
“但是,我對部隊沒有向往,我對鍍金的行為更是鄙視。我有些迷茫,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爸媽每天都在吵,隻要他們見麵就會吵,吵的內容當然是關於我。很煩啊,所以我要出來清淨幾天。”
馮戈的語氣淡淡的,卻沒有平日裏的戲謔,倒顯得鄭重了幾分。
真幸福,有那麽多的寵愛,但是他卻把那些愛當成負擔。沈孟白在夜色裏眨了眨眼,看著天花板上一閃而過的燈影,幽幽地開口:“馮戈,你願不願意複讀?重新開始,像我一樣……”
房間裏忽然響起均勻的鼾聲。
沈孟白坐起身,隻見馮戈說著話竟然睡著了,哪裏有一點兒失眠的樣子?沈孟白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扯了腳底下一張薄被,走下床,輕輕搭在馮戈的肚子上。
熟睡的大男生忽然吧唧一下嘴,說了一句夢話:“小魚幹……”
沈孟白怔了怔,旋即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十六七歲的他們,已經不知不覺地開始學會使用表情麵具了, 縱使外表看起來再樂觀,再雲淡風輕,內心都有著旁人無法觸及的憂愁。誰說青春就是一片陽光燦爛的晴空呢?青春的背後已經漸漸生出了青苔,陽光不至,冷暖自知。
沈孟白這天醒得遲了,睜開眼,馮戈已經把地板擦得雪亮,連他的小書桌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看起來確實把沈家當成了自己家, 一點兒都不拘束。
沈孟白哪有心思吃他做的早餐,抓起書包就急匆匆地跑,好在沒有遲到,趕在第一個預備鈴前進了學校。
走進教學樓,隱隱聽見有人說起黎妤的名字,那些聲音時斷時續。沈孟白皺皺眉。
及至他氣喘籲籲地在座位上坐定,卻見前麵的位置空著,桌麵上擺著粉色的文具盒和一本數學書。數學書的封麵上也有一張貼紙。這個女生還真是喜歡貼紙。沈孟白笑笑。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回頭,看見高小北難得八卦地湊近他:“喂,沈孟白,你和黎妤是鄰居,你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他們說的……沈孟白不明所以。
高小北擠著眼睛:“就是……聽說黎妤不是淩老師親生的,是抱養的孩子。”
相鄰的同學們都湊過來,臉上帶著好奇的神色,沒有惡意, 卻令人生厭。沈孟白冷著臉,正想說什麽,卻聽靠窗的位置傳來“啪”的一聲響。許佳櫻把一本書重重地甩在桌子上,眼睛環視教室,目光冷冷的,像森林裏的小獸。原本竊竊私語的人吐吐舌頭噤了聲。誰都知道黎妤是許佳櫻最好的朋友。
值日生黎妤提著一個空水桶和一個拖布從門外進來,靜悄悄的教室裏,無數雙眼睛齊齊落在她身上。黎妤訕訕地笑笑,放好清潔
用具,坐回了座位。她故作輕鬆地打開書,等著第一節課開始,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又怎麽會不知道呢?細細密密的聲音像無孔不入的風,吹著被撕扯開的秘密。
第一節課是尹澈的數學課,風趣的尹老師今天格外訥言,隻把期末的複習重點再三強調了一遍,然後發了卷子給大家做。經過黎妤,他狀若無意地敲了一下黎妤的書桌,黎妤停滯的筆尖動了動。尹老師又走了兩步,隨意把手搭在沈孟白的肩頭,沈孟白的視線迅速地從黎妤的背影移到了桌麵的卷子上。
可是,他分明看見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夏日沉悶,席卷著秘密的風卻肆無忌憚地張揚著,教室門口不時有外班的同學經過,帶著獵奇的目光。
到了午飯時間,許佳櫻喊黎妤去吃飯。黎妤懶洋洋地趴著,動也不肯動,一臉撒嬌的表情,說道:“天氣好熱啊,懶得走路,櫻櫻小姐姐,你幫我帶點兒吃的回來?”
許佳櫻揚揚手:“你別學鍾慧慧那一套。”
說到鍾慧慧的名字,許佳櫻停頓了片刻,還是輕笑起來:“算了,給你帶一塊提子蛋糕回來,六號窗口簡直是噩夢,也不知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想要吃提子蛋糕。”
許佳櫻說著就要走,隻見一直埋頭做題的沈孟白忽然站起來, 嚇了她一跳。沈孟白單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另一隻手突然握住了黎妤的手腕,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說:“黎妤,我要吃飯,帶我去食堂。”說著,他就拉著黎妤向外走。
教室裏還有一些同學在,有人看著沈孟白拉著黎妤的手,發出低低的驚呼聲。黎妤暗暗用力,想把手縮回來,沈孟白卻握得更緊,她隻好緊走幾步,跟著他出了教室。
“喂……”許佳櫻悶悶地喊了一聲,很快回過神來,追了過去。
隻聽身後的教室裏一片嘩然。
出了教學樓,大片雪亮的陽光照過來,沈孟白極自然地把手鬆開,兩隻手全揣進褲子口袋裏,慢悠悠地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回頭看著黎妤,淡定地問道:“食堂在哪邊?”
黎妤有些生氣,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伸手指了指教學樓的右側。
沈孟白微微俯下身,用食指輕輕抹了抹黎妤的眉心:“不要把眉頭皺起來。”
黎妤猛地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沈孟白。
“流言越盛,越是要逆流而上,這才是抵禦流言最強的方法。”
他平靜地看她一眼,卻很快收回目光,向著教學樓右側走了過去。
“喂,這家夥今天怎麽這麽反常?不過他說得很有道理。”許佳櫻輕輕碰了碰黎妤。
“櫻櫻。”黎妤略帶困惑地喊了一聲,眉心被他觸碰過的地方仿佛被火燎過,燒得她臉頰都熱熱的。
“ 嗯 ?” “為什麽他總是會讓我想起薑沁呢?” 好像,她們很少這樣談論起薑沁。
許佳櫻沒有說話,隻向四周張望著,故意轉移話題:“慧慧呢?鍾慧慧今天怎麽一直沒出現?”
她輕輕挽住黎妤的手,抿抿唇,說道:“黎妤,不要聽別人怎麽說,你隻要想著你爸爸媽媽是怎麽愛你的,他們比世界上任何人
都愛你啊!”
“嗯……”黎妤輕輕歎了口氣。
走在前麵的男生回過頭來,不耐煩地招呼著:“快點兒啊,肚子好餓。”
晌午的日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不然黎妤一定能看清,他的耳朵紅得異常。
媽媽拿著餐卡在食堂轉了兩圈,這才看見黎妤和許佳櫻走進來,身後還跟著長手長腳的沈孟白。“小妤。”媽媽招招手。
立時有無數目光看了過來,黎妤歪低著頭,閃身躲在許佳櫻的身後,仿佛想要刻意避開人群。
媽媽的眉頭微微皺起來。
教師辦公室裏有人把傳聞當成笑話講,還有人說:“淩老師啊,你看你就是對學生太嚴厲了,結果他們總是搞惡作劇。”
“現在的孩子啊,腦洞大得真是出乎你的想象,怎麽能想出這麽狗血的劇情?一定是狗血電視劇看多了。”
“沒錯,不看經典,隻看流行,學的都是歪門邪道。”
為此,老師們還熱熱鬧鬧地討論了一番教育之道。淩老師也隻當是自己哪個學生的惡作劇而已,心裏對女兒的愧疚又多了幾分, 心裏想著黎妤一定煩透了。高三的老師本就清閑下來,淩老師特意早早來了食堂,打算帶黎妤去教師食堂吃點兒小灶,安撫一下她不耐煩的情緒。
可是此刻,黎妤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眼神?不是不耐煩,不是抱怨,而是……窘迫,是一個暗藏的真相被公開之後的窘迫與惶恐。
淩老師思量片刻,還是搖搖頭,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她主動走到黎妤身邊,把手放在許佳櫻肩膀上,看看沈孟白,視線落到黎妤身上,笑著說道:“今天我請客,請你們去教師食堂。”
沈孟白有些不自在地撓撓頭,許佳櫻倒是爽快地應道:“謝謝淩老師,我一直想去教師食堂參觀一下呢!聽說那兒的紅燒肉比學生食堂的好吃。”
“都是一個大廚做的,怎麽會有兩種味道?慧慧呢?慧慧吃飯竟然都不積極啊?”淩立卓臉上笑著,眼神卻暗了下去,黎妤分明在回避她的目光。
許佳櫻冷哼一聲:“誰知道她躲到哪裏去了?”
今天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鍾慧慧一直沒露麵,這根本不是她的性格。
“媽,我們還要去找慧慧,就先不和你去吃了。”黎妤說著扯了扯許佳櫻,竟逃也似的跑開了。
隻留下淩立卓站在原地,心裏一陣一陣地發冷。
黎妤好不容易挨到放學,卻見爸爸破天荒地出現在校門口。爸爸倚著車門,對黎妤做了個帥氣的手勢。在黎妤的印象裏,好像爸爸鮮少來接她。
“櫻櫻,我今天恐怕要借用你的‘路友’。”黎爸爸笑著說。許佳櫻笑著把黎妤向黎爸爸的方向推了推。
黎妤苦惱地撓撓頭,和許佳櫻擺了擺手,一臉的不自在。到底還是個小孩子,總學不會像成年人一樣不動聲色。黎爸爸揉了揉她的頭發,也沒說話,隻是笑著打開了車門。
父女倆去了一家很有格調的西餐廳,是黎妤一直向往的餐廳。爸爸訂了一間包房,小聲對黎妤說:“這裏很貴的,爸爸可是帶了所有私房錢。”
“你知道了?”黎妤沮喪地歪歪頭,看著爸爸。 “你媽這個人啊,對學生隻是過於嚴厲而已,有的學生就不太懂得她的良苦用心,難免會有幾個調皮的,沒事就弄出一場惡作劇。” 爸爸沒有直接回答黎妤的問題,但是顯然媽媽已經把學校裏發生的事告訴了黎西川,並且分析出了女兒“信以為真”的心理。 “你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在兒童公園,有人往你脖子上扔了條毛毛蟲,你嚇得號啕大哭,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黎妤點點頭。
“那個扔毛毛蟲的孩子就是你媽媽的學生,是她帶的那一屆裏最淘氣的,他去讀大學那年冬天,還特意因為這件事寫信向你媽媽道歉。唉,遠的不說,就說前幾天慧慧被人淋水那件事,其實也是針對你的惡作劇啊!所以我常常勸告你媽,對學生嚴厲的同時,還要給予愛的感召。
“從教學上來說,你媽媽絕對是個好老師,但是從家庭角度來說,她肯定不是一個完全合格的媽媽,她責任心重,又要強,精力全放在教學上,所以,可能從小到大對你的關愛不夠多……”
爸爸說著說著麵色微紅,這個中年男人顯然對這個問題感覺有些棘手。
“爸,其實學校裏的傳言並不是惡作劇對不對?”
黎妤不忍看爸爸局促的表情,索性直接捅破天窗,她不敢看爸爸的眼睛,低頭說道:“其實,我已經全都知道了,有一天晚上, 我聽見了你和媽媽的聊天,我也知道在監獄見到的夏阿姨就是我的親生母親,她得了絕症,可是我……我每天都在糾結的,卻都是‘怎麽辦啊?黎妤,你的媽媽其實不是一個被人尊敬的老師,而是一個監獄裏的犯人呢!’‘怎麽辦啊?黎妤,你現在擁有的爸爸媽媽的愛,都要還回去了。’”
門被服務生輕輕推開,牛排在鐵板上發出“吱吱”的聲響。 爸爸定定地看著黎妤,神色複雜。黎妤咬著唇,深深地低下頭,隻用叉子反複戳著麵前的小餐包。 “黎妤。”黎西川遲遲地開口,嗓音忽然啞了幾分。 “爸,對不起。”黎妤沒敢抬頭。 “你確實應該道歉。”黎西川的聲音有些激動,“你難道覺得爸爸媽媽不夠愛你嗎?” “我沒有。”黎妤急急地辯解,“爸,就是因為我舍不得你們的愛,所以才會特別難過。”
“黎妤,你就是在質疑!如果你不質疑我們的愛,你就不會相信那些零星聽到的聊天。今天你媽媽給我打電話,說了學校裏的傳言,說了你的反應,她覺得你似乎有些誤解。我還不信,我笑她太敏感了,我們的女兒善良聰慧,怎麽可能會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可是……”
爸爸摸索著,掏出一支煙,又雙眼茫然地開始找打火機。打火機分明就在他眼皮底下,黎妤伸手把打火機向前推了推。爸爸抽了幾口煙,似乎平靜了一些。
“對不起啊,小妤,我脾氣有些急了。既然你心裏有所質疑, 那我就把答案告訴你吧。”
爸爸起身,示意黎妤跟他走。黎妤看看滿桌子的菜品,欲言又止,也不敢追問,隻得乖乖地跟著爸爸上了車。
夜色昏沉,爸爸開著車一路無語。他抬頭看看後視鏡,但見後排的女孩子忐忑不安,猶如受驚的小兔子。爸爸不禁又愛又恨地兀自搖搖頭。
正在長大的小孩子啊,你永遠不知道他們會為你製造什麽樣的難題。
黎西川帶著黎妤去了自己的工作單位,派出所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值班的民警叔叔正蹲在門口和兩歲的小女兒視頻。
“現在這個時代多好啊,以前爸爸值班的時候,想你了隻能看看照片。”
這是爸爸沉默良久後的第一句話。黎妤眼圈有些紅。
到了辦公室,爸爸慎重地關上了門,然後打開文件櫃的最下層,拿出一個檔案袋,輕輕推到黎妤麵前。
“你口中的夏阿姨夏美雅是我經手的嫌疑人。確切地說,她殺了她丈夫之後,主動來自首。那天晚上剛好是我值班,那天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她懷裏抱著沉睡的嬰兒,她聲音輕柔,她說:‘我不想讓一個吸毒的父親毀了他女兒的一生。’她的故事很長,我覺得現在也沒有必要透徹地講給你。我隻說重點,夏美雅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她把孩子交給我,她說寧願讓那個三個月大的嬰兒成為別人的女兒,成為一個真正的公主。”
黎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很想收養那個孩子,但是那個時候,我自己的女兒也剛剛四個月大而已,我們家沒有條件也沒有收養的資格。剛好,我有一個朋友,他們夫妻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夫妻倆都是踏實本分的人, 所以,我幫他們提交了申請收養孩子的手續。他們也遵守諾言,讓這個小女孩兒過上了公主的生活,甚至為了這個孩子,特意搬了家,讓新鄰居都以為那就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黎妤呆呆地看著爸爸,有些回不過神來。
爸爸打開紙盒子的蓋子,盒子裏有一些複印件,是當年的筆錄,他用手指點了點其中的一行字。那上麵清清楚楚地寫著夏美雅
孩子的出生年月——2001年9月27日。仿佛有什麽在腦海裏炸開一樣。黎妤不敢相信地看著爸爸。
爸爸悶悶地吐出一口氣,拍了拍黎妤的肩膀,隻說:“我把真相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麽做,你自己選擇吧!”
黎妤驚恐地看著黎西川,黎西川卻躲開了她的目光,站在窗前,麵對窗外的夜色,又點燃了一支煙。
2001年9月27日,那是鍾慧慧的生日。
鍾慧慧這天向班主任請了假。
黃鶴樓最小的、最可愛的、最無憂無慮的小公主鍾慧慧,從來沒有為世間事煩惱過。但一切仿佛從這個夏天開始變得不一樣,她開始不自覺地輕輕歎息,極輕極輕的聲響,落在心裏卻變成驚雷。鍾慧慧的爸爸是在上午第二節課之前來到學校的,鍾慧慧從未見過這樣慌亂的爸爸。他臉上掛著笑,但是鬢角卻不停地有汗流下來,他用手在麵前扇了扇,訕笑著:“今天真熱啊!”
沒有太陽的天氣,有風掠過裙角,分明涼爽得像秋天。
爸爸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鍾慧慧,嘴裏含糊說著:“爸爸臨時接了個單子,要去南方考察一下工廠,這些錢你留著應急。我已經告訴李阿姨了,讓她每天晚上留在黃鶴樓陪你。月子中心我也續了費,讓你媽媽和弟弟再多住一個月,你弟弟畢竟是早產兒,需要特殊照顧。”
長得五大三粗的爸爸,一直都細膩得像個媽媽。鍾慧慧想不出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比爸爸更愛自己。
“慧慧啊,”爸爸艱難地開口,“照顧好媽媽和弟弟。”
“哦,知道了。爸,發生什麽事了嗎?” “哪有什麽事?”爸爸嗬嗬笑著,“就是……要是有人問起,你就說爸爸是昨天出發的。”
看著鍾自在鬢角的汗珠,鍾慧慧微微哆嗦了一下,但她還是沒敢再問。
爸爸摸摸她的頭:“快回去上課吧,好好學習,沒幾天就考試 了呢!你要是考好了,暑假爸爸帶你去國外玩兒。”
鍾慧慧的眼睛笑得彎彎的。
但是,等到爸爸坐的出租車消失在街角,鍾慧慧臉上的笑容消失得毫無蹤跡,那張臉看上去甚至有些僵硬。
一定發生了什麽事。鍾慧慧心裏想著,望著風吹來的方向,惴惴不安。
她轉頭向著教學樓走,有人擦著她的身體跑過去,她有些微微眩暈,感官仿佛也變得遲鈍。眼前那麽多張臉,她看見他們的嘴巴遲緩地開合著,卻仿佛聽不見任何聲響。
“黎妤啊,不是淩老師親生的。”
直到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飄過來,鍾慧慧猛地回過神來。“不是親生的?怎麽可能?”
對了,鍾慧慧心裏想著,這是早晨到學校就聽過的傳聞,她原本打算等下課之後去黎妤班裏找她。
鍾慧慧忽然停住腳,她站在原地靜靜想了一會兒,然後果斷地去找班主任請了假。
上午九點一刻,公交車裏顯得有些空曠。鍾慧慧坐在靠窗的位置,漫不經心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人群、開滿米白色花朵的樹、天空的飛鳥,仿佛全世界都在她眼前路過,又仿佛一切都是虛空。直到一輛獻血車落入她的視線,她僵硬的身體才微微有了些反
應,她不自覺地握緊拳頭,指甲掐著掌心,有一種疼生生地蔓延到心裏。
A型血和AB型血的父母可以生出A型血、B型血、AB型血的子 女,但是獨獨不會生出O型血的子女。
這樣簡單的生理學常識,鍾慧慧很早就知道。但是直到媽媽早產急需輸血的那天晚上,鍾慧慧才知道爸爸的血型是A型,而不是和自己一樣的O型。也就是說,A型血的爸爸和AB型血的媽媽,絕 對不可能生出O型血的鍾慧慧。
那個晚上,鍾慧慧已經急得有些蒙了,媽媽和她肚子裏的寶寶危在旦夕,爸爸千裏迢迢地從外地趕回來,她哪裏還顧得上去思考血型的問題。隔天早晨,當黎妤再次談起血型的話題,鍾慧慧突然間清醒過來。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在同伴麵前佯裝鎮定,其實心裏已經慌得不知所措。
後來沒多久,黎妤帶著她和許佳櫻去了女子監獄,她猝不及防地聽說了一個關於黎妤“真正身世”的故事。她心裏想著,原來黃鶴樓裏住著兩個假公主呢,她甚至有些慶幸,慶幸自己不是唯一的身世淒慘的灰姑娘。她希望關於自己身世的真相永遠不要到來,不要像黎妤這樣,半路被揭開一團和氣的假象,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慘不忍睹。
可是,當她看見夏阿姨的那一瞬,心裏仿佛被一塊巨石擊中。穿著灰藍白條獄服的夏阿姨長得很清秀,她年輕時應該很漂亮吧, 可是她和黎妤並不像。鍾慧慧暗暗看著夏阿姨的眉眼,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漸漸環繞了她。
她相信血緣相同的人會有心靈感應。盡管夏阿姨很少直視她, 但是在偶爾的目光交錯中,她能清楚地讀懂夏阿姨眼神裏的含義,
有歉疚,有不舍,有難以言說的情意。
有一瞬間,鍾慧慧差點兒哭出來,她想問問她:“是你嗎?曾經拋棄我的人就是你嗎?”
她什麽也不敢說。
這個在監獄裏度過了小半生的女人,生命所剩無多,她也是個可憐人啊!鍾慧慧忽然就冷靜下來,她麵不改色地參與活動的每一個環節,她甚至主動又熱情地占據著“夏阿姨”的視線。
也許,隻要她自己不提出質疑,那麽永遠都不會有人來戳穿關於她身世的秘密。她最後擁抱了“夏阿姨”,她想,那會是她們之間這一生中唯一的擁抱,就讓彼此了無遺憾吧!
“我不會變回灰姑娘,永遠都不會。”
在離開監獄的路上,鍾慧慧心裏默默說著,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出來,像一條暗夜裏無聲的河,越是平靜的河麵下越有著湍急洶湧的暗流。
鍾慧慧並沒有去月子中心,她半路在遊樂園的站點下了車。她一個人開著碰碰車在無人的場地裏轉了一圈又一圈,又獨自坐著海盜船大聲尖叫。所有能玩的項目,她都孤獨又投入地玩了一遍又一遍。
她想著之前爸爸倉皇的神色,告訴自己不能停下來,仿佛一停下來,她預感中的會讓人恐懼的事就會發生。
暮色四合,疲憊不堪的鍾慧慧從旋轉木馬上下來,扶著圍欄, 她覺得有些暈。有幾個人圍過來,有人尖聲叫著:“小妹妹,一個人玩遊樂園有什麽意思?我們陪你吧!”
鍾慧慧看看他們,說話的男生留著寸頭,胳膊上有大片淡青的文身,他身後站著兩個十七八歲的男生,臉上都掛著痞氣十足的笑容。鍾慧慧沒說話,越過為首的男生就想跑,那人卻動作敏捷地擋在她前麵,接著,有人去拉扯鍾慧慧的書包。
“不喜歡我們陪嗎?那你借點兒錢給哥哥們吧,讓我們也去坐坐海盜船。”
鍾慧慧緊緊地把書包抱在懷裏,雖然心裏怕極了,卻還是鼓起勇氣用力地撞開了麵前的男生,然後,她邁開腿就想跑。後腦勺卻傳來劇痛,有人拽住了她的頭發,扯得她快要哭起來,手裏的書包很快被人搶了過去。
“放開她!”
熟悉而冷靜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鍾慧慧想要轉過頭,奈何脖子卻被人死死地按著。
“小子,想管閑事?我勸你還是歇歇,我們可知道你是誰, 你媽不就是在猴山旁邊擺攤賣玩具的那個女人嗎?別給你媽惹麻煩。”
鍾慧慧忽然想起這聲音的主人是誰,大喊道:“沈孟白,快救救我!”
她話音剛落,隻聽自己身後的人“啊”的一聲慘叫,然後鬆開了自己的脖子。鍾慧慧轉過身,果然看見沈孟白出現在視線裏,對方三個人合起夥將沈孟白圍攏起來,沈孟白仍舊一臉平靜,看不出任何表情。
鍾慧慧緊張得雙手直哆嗦,卻飛快地撿起地上的一截小樹枝向著三人當中的一個猛扇過去。對方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樹枝劃過他的耳朵,他忽然笑了,顯然是被鍾慧慧的架勢逗笑了。
“妹妹,你是在給我扇風嗎?”
那截樹枝大概是被夜裏的風吹落下來的,還帶著水分未幹涸的
葉子,哪有半點兒殺傷性武器的意味?
沈孟白有些無語,真是害怕豬一樣的隊友啊!這種情勢下,帶著鍾慧慧根本不宜戀戰,沈孟白眼見著對方的狀態有些鬆懈,一手撿起地上的書包,一手拉著鍾慧慧就大步跑了起來。
兩個人一直跑到管理處的門口才停了下來。鍾慧慧累得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沈孟白,我們為什麽要跑啊?我還以為可以和他們惡戰一場呢!”
沈孟白瞥了鍾慧慧一眼,沒好氣地說:“剛剛是誰嚇得腿都在發抖,現在居然敢說想要惡戰一場?”
鍾慧慧嘻嘻笑了兩聲,又忽然想到什麽,正色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你媽媽在這裏賣玩具?”
“嗯。” “那他們會不會真的去找你媽媽的麻煩?”鍾慧慧有些著急。沈孟白沒有回答鍾慧慧。沈媽媽在賣場找了一份理貨員的工作,工休的時候就會到附近的這個遊樂場來擺攤賣點兒小玩意。沈孟白今天忘了帶家裏的鑰匙,這才在放學後來遊樂場找媽媽拿鑰匙,沒想到剛好看見鍾慧慧被人欺負的那一幕。
“我們要不要……”鍾慧慧聲音越來越低,“報警”兩個字最終沒有說出口。不知為什麽,心裏又有些說不出的憂慮,仿佛報警這件事會帶來什麽麻煩一樣。
“你今天沒有上學?”沈孟白輕描淡寫地問道。
放學的時候,他看見許佳櫻在學校門口等了很久,最後獨自上了公交車。
“哦,有點兒事。”
她不想說,他也就不想再追問。 “回家吧。”沈孟白隻淡淡說了一句,隨手把鍾慧慧的書包甩在自己肩上。
夕陽餘暉裏,男生的背影被鑲起一條淡淡的金邊。鍾慧慧從來沒覺得沈孟白的背影這麽高大帥氣,像個英雄。在鍾慧慧心裏,男生們多半都是討厭鬼,除了那一年在長白島遇見的小小少年。
那一天,黎妤和薑沁落水,鍾慧慧覺得自己的小心髒嚇得都要停止跳動了,然後有個瘦小的男孩子突然跳進水裏,他竟然真的救了黎妤。在大人們趕來之前,小男孩把黎妤拖上了岸,鍾慧慧看著他一板一眼地做著急救動作,心裏震驚極了,她認真地看了看他, 隻看見他冷靜的麵色和長長的睫毛。從此,那個小男孩就成了她心裏的小英雄,她甚至一直懊惱,當時竟忘了問他的名姓,而她們倉促地被大人帶離島上,沒有和他說“再見”。
鍾慧慧的腳步突然頓了頓。 “沈孟白。”鍾慧慧鄭重地喊了一聲。沈孟白回過頭來。
鍾慧慧記憶裏小男孩的臉忽地就和麵前這張臉重合在一起。 “是你嗎?”鍾慧慧驚訝地叫出聲來,“你是不是在長白島救過一個小女孩兒?”
沈孟白依舊麵無表情,卻很快扭過頭去。“就是你,是你救了黎妤。”
鍾慧慧越發篤定,雀躍地追上去,一把扯住了沈孟白的胳膊, 細細打量著他的眉眼。她高興地笑起來,卻很快又微皺起眉頭,鼻頭酸酸的,然後,輕輕抱住了沈孟白。
沈孟白詫異地看著突然抱住自己的女孩兒,有些無措地舉起雙手,卻又忽然想到,如果黎妤認出自己,會是什麽樣的反應呢?他兀自走著神,卻不知鍾慧慧正百感交集。鍾慧慧何曾料到,一直被自己嫌棄的沈孟白,竟然就是心裏一直崇拜的少年。她早早地就見
識過他的勇敢,五年後重逢,他竟再一次如英雄般出現。 “沈孟白,謝謝你,謝謝你再一次出現,你一直都是我記憶裏的英雄。”
鍾慧慧忽然放下了所有的防備,放聲大哭起來。是不是遇見了英雄,就不怕命運呼嘯著追過來?
沈孟白的心軟了一下,僵硬在半空中的手臂緩緩落下,輕輕落在鍾慧慧的後背上,他遲疑地輕輕拍了拍她,像安撫一個小小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