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雨裏走失了故人
十六歲時的悲傷是一條河, 每個人的心裏都會有一道河床,有些人的河床裏江河泛濫,有些人的河床裏隻有清淺溪流,也有些人,他們的河床裏長滿青草和花。沒有和悲傷對峙過的人,沒有資格說快樂。
黎妤的爸爸是在高考結束那天回來的。彼時黎妤的扁桃體已經基本痊愈,媽媽還是早早地就催促她上床休息。黎妤半睡半醒地聽見爸爸的聲音,猛地睜開眼,赤著腳就跑出房間,果然看見爸爸正坐在餐桌旁邊吃一碗麵條,媽媽剝了一瓣蒜放進爸爸的碗裏,兩人低聲低語地說著什麽,黎妤走出來的那一刻剛好聽見爸爸說:“許清到底沒有社會經驗,不然怎麽會被騙進傳銷窩點?”
“爸。”黎妤歡喜又怯怯地喊了一聲,小跑著過去一把抱住爸爸的脖子。
就像小時候一樣,黎妤每一次生病的時候,隻要看到值班回來的爸爸,病就好了一大半似的。此刻的黎妤,親昵地把臉埋在爸爸的肩膀上,心裏卻百感交集。她難過地想著,這麽寬厚溫暖的臂膀,是不是終究會有不再屬於她的那一天呢?
媽媽用筷子頭敲了她一下:“大姑娘了,像什麽樣子。” 黎妤吸吸鼻子。
“許佳櫻也回來了?” “嗯。”黎西川掐掐黎妤的臉蛋,“嗓子都好了?”
黎妤眯著眼睛點點頭,急忙又問道:“許叔叔真是被騙進了傳銷窩點?”
“沒事了,救出來了。”黎西川想了想,鄭重地囑咐道:“許家的事要保密,別跟別人說,連慧慧也不要說。”
“許清是極要麵子的人,隻怕一時半會兒也放不下,這段時間你盡量多開導他。”媽媽對爸爸說道。
爸爸點點頭,把碗裏那顆蒜夾進嘴裏。黎妤見了,皺了皺眉頭,對於爸爸的特殊愛好,她還真是接受不了。爸爸見狀,張著嘴對女兒呼了口氣,隨後看著黎妤捂著口鼻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父女倆怎麽都沒個樣子!黎妤,快回去睡覺。”媽媽催促著,臉上卻帶著笑容,高考結束,她的焦慮情緒也可以放一放了。
爸爸卻像是想起什麽,對正想起身回臥室的黎妤輕聲說道: “小妤啊,這個周末,所裏和二監有個聯誼活動……”
媽媽重重地咳了一聲,倒顯得有些刻意。
爸爸卻看也不看媽媽,隻繼續說著:“我們想找幾個誌願者參加,最好是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你問問慧慧和櫻櫻,願不願意和你一起參加……”
黎妤緩緩抬起頭看向爸爸,不知為何眼前有些模糊,像隔了一層水霧。
爸爸笑得有些尷尬,幹巴巴地解釋道:“也不用你們做什麽, 就是和女監的幾個服刑人員一起包餃子……她們都是當媽媽的人, 很想孩子。”
“那為什麽不讓她們自己的孩子去?”黎妤猶豫著問出口。“因為離得太遠了。”
“哦。”
“行嗎?”
“好。”
……
夜晚,臥室的燈光暗下來。
黎妤躺在**輕輕歎了口氣。果然,像她的夢一樣,她要回自己的星球上去了吧?
重新開張的許家小食店吸引了許多老鄰居的注意,人們寒暄著,視線在小小的房間內搜尋,誰也沒看見許清的身影。許佳櫻的
媽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麵不改色地熱情招呼著客人,但凡有人問起,就敞亮地解釋道:“我們回老家幾天,許清老家有點兒事。”
隻有許佳櫻受不了鄰居們八卦的眼神,一早就離開了家。
讓她意外的是,一向喜歡賴床的黎妤,竟然最早出現在楊樹底下。許佳櫻稍稍有些難為情,心裏知道黎妤肯定是知道實情的。但黎妤什麽也沒說,眼底帶著淡淡的黑眼圈,委屈地衝著許佳櫻撇撇嘴:“櫻櫻,你不在的時候,我生病了呢!”
許佳櫻說:“我聽黎叔叔說了,黎叔叔在車上很惦記你。” 黎妤忽然過去抱了抱許佳櫻:“沒事兒,都過去了!”
也不知到底是在說自己的病還是說許佳櫻家裏的煩心事。“嗯,都過去了。”
許佳櫻也應了一聲,心裏軟軟的。
兩個人對視一眼,眼裏閃過了然的神色,忽然彼此笑了起來, 笑容裏有寬慰與釋然。
鍾慧慧照例咋咋呼呼地跑了過來,許佳櫻率先收起笑容。以至於鍾慧慧看著兩個人乍然板起來的麵孔,有些狐疑。
她直接問道:“許佳櫻,你去哪兒了?你爸也回來了?” 許佳櫻隻“嗯”了一聲。
黎妤看看腕表:“快走吧,今天能趕上前一趟車呢。”
鍾慧慧還不死心,看著黎妤:“你們倆剛剛在說什麽?怎麽我一來就不說了?”
黎妤戳了戳鍾慧慧的腦門兒:“說你怎麽還不下樓,是不是又在睡懶覺。”
說著,黎妤拉著許佳櫻就往前走。 “嘁!”鍾慧慧跺跺腳,不甘心地追了上去,心裏卻別別扭扭的。原來,最好的朋友們也會有不想告訴自己的秘密。
因高考生的離校,校園裏仿佛立時空曠冷清許多。三個人走在甬路上,各懷心事,反倒比平日裏沉默。天氣開始熱起來,樹上有早熟的蟬發出喑啞又不成調的嘶鳴。
鍾慧慧借了許佳櫻的數學練習冊邊走邊看,大有臨陣磨槍的架勢。
“櫻櫻,這是什麽意思?”鍾慧慧困惑地指著練習冊背麵潦草的幾個字。
清澈,明澈,澄澈。
許佳櫻飛快地拿過自己的練習冊,含糊地說:“隨便寫的,別看了,要進教室了。”
“小氣,借我看看嘛。”鍾慧慧有些不高興。
黎妤沒注意到鍾慧慧晴轉多雲的表情,遲疑著還是說出口: “你們兩個周日有時間嗎?能陪我去第二監獄參加個活動嗎?”
她用的是“陪”字,卻並沒有人聽出別的意味。 “監獄?”鍾慧慧的反應最強烈,“我去我去,我還沒看過監獄是什麽樣子呢!”
鍾慧慧注意力的轉移讓許佳櫻暗暗鬆了口氣,右手緊緊握著練習冊,仿佛一鬆手,藏在練習冊裏的秘密就會飛出來,鋪天蓋地。
清澈,明澈,澄澈。每一個“澈”,都是尹澈的“澈”。
每一棵樹都會慢慢生出蓓蕾,積蓄著青澀又甜蜜的芬芳,卻不敢肆意綻放,於是小心翼翼地開成自己心底的秘密。
尹澈就是許佳櫻心底的秘密。大概除了書吧的樹洞,再沒有人聽過這個秘密。
鍾慧慧拉了拉許佳櫻的衣角,斜睨了她一眼:“你去不去?你不會要忙著期末複習不想去吧?”
許佳櫻推了推眼鏡,問黎妤:“什麽活動?”
黎妤咬咬嘴唇:“和幾個服刑人員聯誼,包餃子,當誌願者。”
“愛的感召?如果你需要我去,那我就去吧。”許佳櫻的反應冷冷淡淡。
“謝謝。”黎妤說道。
許佳櫻看了她一眼。這樣的黎妤是反常的,言語突然客氣,反倒暴露出內心的不安,那個活動,似乎並不是她意願所向。許佳櫻沒有繼續問下去。
鍾慧慧和她們分開的時候,若無其事地說道:“你們倆啊,不許有秘密瞞著我。”
“怎麽會呢?”黎妤笑眯眯地擺擺手。 “你可能得了疑心病。”許佳櫻的語氣滿是揶揄。
鍾慧慧對她吐吐舌頭,神秘地說道:“許佳櫻,其實我也有一個秘密不能告訴你。”
說完,鍾慧慧灑脫地轉身,隻留下身後兩個女孩子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的背影笑笑。
其實心裏還是會覺得有些不舒服,女孩子的敏感並不是毫無道理,鍾慧慧相信自己的直覺,她們有事瞞著她。而這種被好朋友排斥在外的感覺不太妙。
她確實也有一個秘密不能告訴許佳櫻,昨天半夜,許叔叔悄悄地到她家來,爸爸拿了一大摞錢交給他。
她越來越不喜歡這世界,被秘密充斥的世界。
再回到教室,氣氛仿佛變得不一樣,班主任老劉敲著黑板說:“高三學生已經離校了,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接班人。你們現在是學校裏的老前輩了,所以,時不我待,從現在開始加油吧!”
有人深深地歎息,有人苦著青春洋溢的一張臉,有人高聲哀號著。
黎妤抱著書包一動不動。
沈孟白伸腳踢了踢黎妤的椅子,黎妤身體一個趔趄,回過神來,扭頭看看沈孟白。像個小孩兒,滿臉不高興的表情,沈孟白心裏想著,卻還是衝講台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黎妤轉頭,看見老劉的目光正望著自己,忙吐吐舌頭,迅速打開書包拿出複習資料。
“暑假前考的模擬卷子,現在給你們發下去,看看自己錯在哪兒,問題出在哪兒,亡羊補牢,猶未晚也。”老劉文縐縐地說著, 視線掃過許佳櫻,最後落在沈孟白身上,眼裏閃過一絲欣慰——一匹黑馬啊!
雖然考試不列大榜,但是幾個學霸的分數還是被低聲地傳揚著,大家看著自己的分數,心裏暗暗對比著。毫無意外,許佳櫻的分數很高,語文136分,數學135分……黎妤遠遠地對許佳櫻比了個“V”字,許佳櫻平靜地看她一眼。
仿佛已經習慣了。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許佳櫻忽然意識到,自己總該有一項長處,沒有黎妤那樣身份令人尊敬的父母,沒有鍾慧慧那樣富足的家庭環境,那麽靠自己的努力得到別人的肯定與尊敬總是可以做到的。
沒有人知道,她每天過得有多辛苦,在學校裏看似學得毫不費力,回到家,卻要在擁擠的空間和嘈雜的環境裏付出雙倍的努力。她和爺爺奶奶睡一個房間,怕燈光影響他們睡眠,也怕爺爺的呼嚕聲影響自己學習,她就在床周圍支了一頂厚厚的帳子,夏天的夜
裏,她從來不曾體會過黎妤口中“溫柔的夜風”。
她常常覺得自己是個機器人,努力學習不過是她大腦裏的一個程序而已。
直到數學老師尹澈的出現,喚醒了她心裏沉睡的自我。她從小見慣了爸爸的清高斯文,見慣了黎叔叔的謹慎小心,見慣了鍾叔叔的財大氣粗。可是尹澈和他們都不一樣,他身上沒有成年男人的市儈與油滑,他灑脫又隨意,活得清澈明朗,像風,像自由自在的風。尹澈不會死板地講課,即使是數學課,他也能給他們傳遞多元的信息,那是來自一個更廣袤自由天地的氣息。
許佳櫻悄悄地摸了摸書桌裏的棒棒糖,四十五顆。對她來說, 這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味道。
“我的天哪!沈孟白數學140分。”高小北忽然喊了起來。許佳櫻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教室裏有片刻沉寂,繼而爆發出更大的呼喊聲。怎麽可能呢? 明明在一個月前他還交上一張數學白卷,是異軍突起?是韜光養晦?
“咣咣咣”。老劉又敲黑板了。 “這次模擬考試,沈孟白同學,數學單科第一,總分第一。事實證明,人人都潛力無窮,無論何時何地,都無須看低自己,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喂,沈孟白,你是怎麽做到的?”高小北好奇地問。
沈孟白沒有回答,依然板著一張讓人輕易不敢親近的冷漠臉, 他淡淡地看了前桌女生的背影一眼,眼睛裏卻有星光熠熠。一個多月之前,他確實對那些題目感到陌生又茫然,他在長白島的教室裏昏昏沉沉地打發了太久的時光。可是,那些題沒什麽可畏懼的,他不過就是在小樹林裏捧著數學書啃了一個月的饅頭而已。
他隻是不想繼續蟄伏在黑夜裏,因為有人說怕在星際裏迷了路,他想為她散發出最亮的光芒。
星期日一大早,黎妤就起了床,猶豫了半天,還是挑了自己最喜歡的一條牛仔背帶裙,然後對著鏡子認真地梳好了頭發。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拿著梳子的時候,她感覺手心裏沁滿了冷汗。
媽媽似乎也不像往日那樣淡定,看著她和鍾慧慧下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黎妤回頭對她笑了一下,低下頭,眼眶就紅了。
爸爸警隊的警車等在樓下,許佳櫻已經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 手裏捧著一本習題冊,不言不語地低頭做著練習題。
一路上隻有鍾慧慧不停地說著話,黎妤罕見的沉默,許佳櫻轉頭看了一眼黎妤,黎妤嘴角翹了翹。
很牽強的笑容。許佳櫻心裏想。
進了二監的辦公樓,鍾慧慧忽地就噤聲了,小聲對同伴們說: “這氣氛,真的令人肅然起敬啊!”
許佳櫻默默伸手握住了黎妤的手,黎妤滿手心都是冷汗。“黎妤,你沒事吧?”許佳櫻輕聲問道。
鍾慧慧這才好奇地看了看黎妤。
爸爸去辦理登記手續了,空****的接待室裏隻有她們三個人。黎妤忐忑開口,聲音有些發抖:“我可能要見到我親媽了。” “什麽?”許佳櫻不解。
鍾慧慧的臉卻“唰”地白了。 “這就是我家的秘密,我好像是我爸媽抱養的,今天來見的人是親生母親,聽說她得了絕症,想見一見當年拋棄的孩子。” 像在講述一個狗血的故事。
鍾慧慧難得沒有出聲破壞這詭異的氣氛。許佳櫻卻敏銳地捕捉到黎妤話裏的關鍵點——我好像是我爸媽抱養的。
“十六七歲啊,真是愛幻想的年紀,我也曾經幻想如果我能夢到彩票號碼該多好。可是,黎妤,你怎麽好意思臆想出這樣無情的故事?淩老師聽了會傷心的。”許佳櫻冷冷地指責她。
正說著,爸爸跟幾個女警過來,女警們熱情地跟女孩們打著招呼。
活動開始,爸爸留在了接待室,女孩們被帶到機關廚房。黎妤回頭看了爸爸一眼,看見爸爸緊皺的眉頭,感受到女兒的目光,爸爸笑了一下。許佳櫻也看見那個笑容,心裏的第一反應是,黎叔叔的笑容和黎妤一樣牽強。
許佳櫻意識到,今天的活動,除了女警和服刑人員,就隻有她們三個誌願者。仿佛她們三個才是這場活動的主角一樣。在場的五個女犯人穿著夏季的獄服,梳著短發,看起來幹淨整潔,都是和她們的媽媽差不多的年紀。
氣氛最初有些尷尬,除了獄警,沒有人說話。獄警建議大家做自我介紹,許佳櫻最先開口,她冷靜地看著對麵的五個人,心裏判斷著黎妤所臆想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五個人當中有一個阿姨最瘦弱,臉色看起來蠟黃無血色,偶爾低聲地咳著,仿佛在極力忍耐。而那個阿姨的目光也最飄散,似乎不大敢抬頭看她們,卻又總是在她們不注意的時候,把視線移過來。
那個阿姨也是最後開口的:“我姓夏,也有一個女兒,她快十七歲了,但是因為我犯了罪,沒有辦法撫養她,隻好把她送了人。我原本打算好好服刑,爭取能夠減刑,早日出獄,每天能遠遠看她一眼,就是最大的滿足。可是,我現在生了病,也許等不到出獄的那一天。和親生骨肉離散,是離心之痛,這大概就是我這一生得到的最大的懲罰。我不求還能回到她身邊,我隻希望她能快樂平安地長大,做一個幸福的人。”
黎妤忽然吸了一下鼻子,差點兒哭出聲來。許佳櫻捏捏她的手,把紙巾遞給她。許佳櫻現在有些信了,盡管這太令人震驚。
鍾慧慧一反常態地沉默良久,卻突然又恢複了她的“社交才能”,主動走過去,站在夏阿姨的旁邊,對大家說:“聽說今天要包餃子,我特意在家練了練呢,這可是我第一次包餃子,誰要是能吃到我包的餃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大家笑著說:“這小姑娘伶俐又活潑,真招人喜歡呢。” 於是,氣氛慢慢地熱絡起來。
黎妤沒有太靠近夏阿姨,卻始終站在她對麵,站在她一抬頭就能看見的位置。許佳櫻想了想,也留在黎妤旁邊,心裏倒是覺得鍾慧慧真是沒心沒肺,壓根兒沒有照顧黎妤的感受。鍾慧慧一會兒請教夏阿姨怎麽擀餃子皮,一會兒又笑著把自己包的餃子遞過去獻寶。
黎妤在每個自己包的餃子上都做了特殊的記號,等到餃子上桌的時候,特意挑出了自己包的餃子,放在盤子裏,往夏阿姨麵前推了推。許佳櫻見狀,急忙也挑了自己包的餃子遞過去。夏阿姨看著她們,笑了笑,黎妤咬著嘴唇低下頭,刻意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許佳櫻不知道夏阿姨具體得了什麽病,但是看得出來她應該沒什麽食欲,而且食物會引起她的不適。黎妤遞過去的餃子,她吃了一口就放下了,許佳櫻的餃子,她沒有動。也不知鍾慧慧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麽,她反而吃了兩個鍾慧慧的餃子。看著鍾慧慧臉上的撒嬌表情,許佳櫻暗暗撫額。
吃了飯,活動似乎就該結束了。
黎妤躊躇著,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您好好養病。”
許佳櫻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夏阿姨,您放心,您的女兒一定會幸福的。”
鍾慧慧一把推開許佳櫻,突然伸手抱住了夏阿姨。
黎妤其實也想給她一個擁抱,卻顯然沒有鍾慧慧行動果決。 轉身的時候,她看見夏阿姨哭了。她的同伴們拍著她的肩膀,扶著她離開了。監獄領導給了女孩子們極大的讚揚。
回到接待室,黎妤看見爸爸就撲了過去,爸爸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視線落在另外兩個女孩的身上。許佳櫻和鍾慧慧平靜地看著情緒過於激動的黎妤,鍾慧慧甚至還聳了聳肩。
“慧慧,”許佳櫻低聲對鍾慧慧說道,“黎妤說的事情,不管真假都要保密。”
鍾慧慧不滿地抗議:“我當然會保密,我又不是大嘴巴的人。” 鍾慧慧的嘴,就是黃鶴樓的大喇叭,這是黃鶴樓居民們一致達成的共識。許佳櫻看看她,沒說什麽。
許佳櫻看見茶幾上的煙灰缸裏躺著八九個煙頭,在這段時間內,黎妤爸爸抽了那麽多的煙。她不由得冷靜地判斷出了結論,黎妤臆想的故事是真的。
但是,不管真假,這個故事都讓人覺得心情沉重。回程的車上沒有人講話。
黎妤坐在爸爸旁邊,鍾慧慧懶洋洋地靠在許佳櫻的肩上。直到下了車,各自回了家,許佳櫻才發現自己的肩膀濕了。鍾慧慧竟然哭了。許佳櫻輕輕歎口氣,一瞬間原諒了鍾慧慧的“不懂事”,仔細想想,她雖然有些“喧賓奪主”,但是也恰恰因為她,今天的氣氛才會那麽輕鬆又美好。
黎妤沒有回家,一個人去了書吧。
因為是周末,偶爾有客人進進出出,書吧的生意比平日裏忙了一些。裴蔓在忙著調咖啡,沈孟白在接受客人點單。
黎妤第一次沒有顧及旁人的眼神,徑直進了“沉默的樹洞”。她蜷縮在沙發上,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放聲哭了起來。
過了很久,裴蔓看看樹洞的門,對沈孟白說:“黎妤怎麽還沒出來呢?”
沈孟白看看牆上的時鍾,黎妤進去了一小時四十五分鍾。日光已經西移,落在書吧的雪白牆壁上。
沈孟白輕輕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他小心地推開門,隻見柔和的燈光下,黎妤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像一隻貓。他走過去, 蹲下身,尤能看見她臉上半幹的淚痕。燈光穿過她的長睫毛,在她的臉上投下細密的光線,像盛滿心事的一片密林。
到底有什麽樣的心事啊……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抹去她眼角的淚。
黎妤突然睜開了眼睛。
沈孟白的手在空中劃了個弧形,落到自己頭上。他輕輕撓了撓頭,臉紅了起來,隻低聲說:“你怎麽在這兒睡了?空調太涼,會著涼的。”
聲音有些低啞,聽起來反倒多了溫柔。
黎妤有些茫然,想也沒想地說道:“沈孟白,我好難過。” 沈孟白定定地看著她:“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2012年6月23日 星期六 晴爸爸今天又喝多了。
爸爸不喝酒的時候,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他總想給我很多愛,彌補我心裏缺失的那一部分。但是,一旦他喝了酒,他心裏缺
失的那部分就會變成巨大的黑洞,吞噬他,也吞噬我。
關於爸爸和媽媽離開的原因,我隻能在他醉酒後的零星言語裏拚湊出一個大致的輪廓。爸爸在他們的婚姻裏犯了錯,媽媽沒有選擇原諒他,義無反顧地離開了。他沒有辦法挽回,自責與悔恨便會越來越深。在他醉酒之後,他最厭煩的就是我的臉,因為我的臉太像他。他厭煩自己。
所以,他總會狠狠地打我,仿佛在打他意識中的自己。我把傷口掩蓋得很好,身體上和心靈上的傷口。
但是,有一天,黎妤發現了它們。
她對我說:“薑沁,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那天黃昏,我們倆去爬了城市最北邊的山,站在山頂上,可以看見遠處的河水蜿蜒如長龍,而天地遼闊。
黎妤說:“悲傷大概就是那樣一條河吧,我們心裏難免會有那樣一條河,有人把它變成眼淚排出身體,但是我想,變成汗水應該也可以。薑沁,你現在的悲傷少一些了嗎?”
我吸吸鼻子,看著她,我說:“是啊,我出了一身臭汗。” 我們倆坐在山頂上,第一次一起看了落日。
我會和爸爸談一談,我會努力讓他的悲傷少一點。黎妤真是個好朋友呢。
這是薑沁的日記,所以沈孟白對難過的黎妤發出“我陪你出去走走”的邀請。
落梅山在城市的最北邊,海拔不高,風景秀麗,特別是這些年,山腳下修了森林公園,成了人們健身避暑的好去處。
黎妤和朋友們自然來過很多次,但是在黃昏時分爬上山頂,記憶中卻隻有一次而已。
那一次,她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一向怕蛇又怕蟲的她,竟然拉著同樣是個小孩子的薑沁攀到了山頂。
夕陽如水,明亮又平淡,落在眼裏,讓人連呼吸都放輕了。 遠處白龍河蜿蜒如練,靜靜地反射著夕陽餘暉,像一條璀璨的珠帶。
黎妤額頭沁著汗,卻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沈孟白忽然說道:“黎妤,你現在的悲傷少一點兒了嗎?” 像記憶被人撕開一條細小的縫。
黎妤忍著心裏的震驚,看著更遠處的山河,久久不語。直到她的情緒緩和下來,她扭頭望向沈孟白:“你和薑沁是什麽關係?你是薑沁的哥哥嗎?”
盡管心裏有疑慮,但是也知道沈孟白的年齡比薑沁的哥哥小。他們這樣並肩站著,她比沈孟白足足矮了一個頭。
沈孟白看著她,伸出手,輕輕揉了揉黎妤的頭發。他的耳朵染上了夕陽的顏色。他解釋道:“我不認識薑沁,但是我知道我住的是薑沁的房間,我知道你是薑沁最好的朋友。”
“我不配做薑沁的朋友。”黎妤低聲說,“有一年,我和薑沁同時落入海中,可我卻鬆開了她的手。”
這是她從未對別人說過的秘密。
沈孟白有片刻的愣怔,記憶變成零星碎片。十二歲的他從甲板上跳下去,哪裏還顧得上去看海裏的女孩兒長什麽樣子?他拚盡力氣將她拖上岸,她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水裏還有人啊”,他扭頭看向海麵,隻有渾濁的浪,一個接一個,在細密深沉的大雨裏洶湧起伏。
那個不曾看見的女孩就是薑沁啊!原來,早在五年前他們就遇見了。
沈孟白很想對黎妤說,我知道啊,我知道當時的危急,也知道你想救同伴的渴望,因為我就是救你的那個人……但是,他什麽也沒說出口,他不想以一個“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現在她的世界裏。他隻是默默把手握成拳頭,無力地垂在身側,其實,他還想再揉揉她的頭發。
“人生意外,不是你能左右的,那不是你的錯,對薑沁來說, 你給了她很多。”沈孟白轉頭看著遠處夕陽,“薑沁希望你能做個幸福的人,想必,她在天上也會望著你,希望你永遠快樂。”
黎妤吸了吸鼻子。
沒有人再說話,兩個人就那樣默默坐在山頂,夕陽給山上的樹木石頭都鑲上了金邊兒,連同夕陽裏兩個小小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