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請與我同行,最孤單的星星

每一天,我們都會遇見新鮮又陌生的自己,那些新生的情緒從不雷同,它們或許讓我們更溫柔從容,或許也會讓我們更慌亂驚悸。但是,正因為我們對未來一無所知,成長才更令人熱淚盈眶。

十六歲勇敢的你,總會愛上每一個蓬勃昂揚的自己。

許佳櫻的爸爸真的離家出走了,接連兩天他沒有回到黃鶴樓。許媽媽的臉色越來越差了,臉上的神情從憤怒漸漸轉換成焦慮。

黎妤的爸爸帶著許媽媽報了案,許爸爸一下子變成了失蹤人口,大家紛紛議論,書呆子許清會去哪裏呢?許家的氣氛格外低沉,許佳櫻放學後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回家,一邊安撫不知情的爺爺奶奶,一邊幫媽媽做事。媽媽已經開始變得神經質,每天做各種噩夢,夢見許清出了事故。

周末午後的天氣悶熱得讓人難過。

爸爸原本在廚房裏準備晚飯,中途接了個電話,神色有些憂慮,他甚至刻意避開了黎妤。黎妤隻來得及聽見電話裏隱隱傳出的半句話——她想見見孩子。

爸爸隨後和黎妤打了個招呼,給她留了飯錢自己就匆匆下樓了。

黎妤站在陽台上,看見一輛警車停在樓下,有個女警下車和爸爸打了招呼,爸爸跟著她上了車。那個女警的警號比黎西川的警號多了一位數,黎妤早就聽爸爸說過,民警的警號是六位數,獄警的警號是七位數。

黎妤的腦海裏飛速地跳出了那天夜裏父母的對話。“她媽媽減刑了。” “她……以後不會回來認孩子吧?”

黎妤哆嗦了一下。 有人把門敲得生響。

“黎妤,我們去玩輪滑啊?”鍾慧慧在門外喊著。“哦,好啊!”

“咦,你怎麽出這麽多汗?你家那麽熱嗎?”鍾慧慧伸手拉她,眉頭一蹙,“不對啊,怎麽滿手心都是冷汗啊?”

黎妤含糊地應付了她兩句,匆匆關上門,跟著鍾慧慧離開了黃鶴樓。仿佛離得遠一些,命運就不會追上來,不會逼迫她去麵對不想麵對的問題。

距離黃鶴樓一牆之隔有一所駐軍,軍隊俱樂部新開了輪滑場, 是麵對軍人家屬開放的。鍾慧慧跟著表哥去過兩次,裏麵的環境雖然一般,勝在離家極近。

進門需要登記,但是並不嚴格,鍾慧慧輕車熟路地報了個假地址,也沒有人校驗身份。她拉著黎妤就往裏麵走,黎妤倒有些緊張。

隻是這一次假李鬼遇到了真李逵,進場沒一會兒,有一夥兒人圍過來。為首的男生斜斜地瞪著鍾慧慧:“我怎麽不知道我們家還有你這樣一個孩子?”眾人哄笑起來。

鍾慧慧笑得像隻小狐狸:“哦,不好意思,我好像說錯了門牌號。”

“那你就仔細說說,你到底是哪家的,你爸叫什麽,哪個部門的?”

鍾慧慧支支吾吾的,最後拉著黎妤向外走:“你們又不是警察,我們憑什麽把家庭隱私告訴你們?”

部隊大院長大的一群渾小子,也不是真的想為難她們倆,這裏也經常有旁人來玩,並沒有人去追究什麽。但是鍾慧慧偏偏編了個假地址,那麽巧地和副政委家的地址重合了。渾小子們覺得應該教訓一下這兩個愛撒謊的女孩兒。

有人擋在鍾慧慧麵前,痞笑著攔住去路。鍾慧慧一向膽子大, 又比黎妤和許佳櫻多幾分蠻橫,隨手將手裏的輪滑鞋向男孩兒扔過去。男孩兒偏了偏頭,隻聽“啪”的一聲,身後的玻璃應聲而碎。

一群人呆若木雞。旋即,有人起哄似的吹起了口哨。“賠錢吧!” “去告訴後勤李助理吧,這得讓她賠錢啊!”

輪滑場裏原本就隻有零星幾個人,見這邊鬧出了動靜,紛紛湊過來看熱鬧。場地中心就隻剩一個男生沒有動。鍾慧慧眼前一亮, 那不是馮戈嗎?她拍了拍黎妤,指著馮戈喊起來:“喂,馮戈,幫幫忙!”

馮戈掃了她一眼,眼神極疏離。“你們認識馮戈?”

“對啊,我們和馮戈很熟,今天這事兒吧,確實是我們的錯,但是我們也不是故意的啊……所以,你們看在馮戈的麵子上, 就……”鍾慧慧又開始巧舌如簧。

“哎呀,這可巧了,你們和馮戈很熟,我們跟馮戈的關係可不太融洽。”有人打斷她,一臉壞笑。

團長家的少爺馮戈,一向喜歡欺負他們,又不屑於加入他們的小團夥。

而馮戈根本沒想參與他們的糾紛。

鍾慧慧愁眉苦臉地看了一眼黎妤,今天可真是太倒黴了。黎妤身上隻有爸爸給她的十元錢,鍾慧慧也沒帶錢,兩人小聲地商議著,最後決定讓鍾慧慧回去取錢,黎妤留在這裏等她。渾小子們覺得起碼有“人質”在手,鍾慧慧怎麽都不會跑掉,便也同意了。

他們讓黎妤坐在場外的一個空房間裏等,為首的孩子生怕黎妤跑了,還特意把門鎖上了。然後,一群人換了輪滑鞋進了場,玩著玩著就已經忘了捉弄女孩子們的事兒。

這個輪滑場本是一座閑置的體訓樓,列在爆破重建的計劃中, 臨時被開辟出來給孩子們玩。黎妤所在的空房間早已廢棄多時,窗子都是壞的,裏麵也沒有任何辦公桌椅,屋子中央有幾塊大石頭, 石頭旁邊是幾根散落的煙頭。想來這裏是渾小子們的據點。

黎妤推了推門,門被鎖住了。她歎口氣,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隻盼著鍾慧慧快點兒回來。

天色已經開始昏沉了,北邊的天空有大團的積雨雲出現,這個洶湧的雨季啊!

天氣悶極了,鍾慧慧大步跑著,滿頭大汗。剛到樓下,隻見一輛救護車停在黃鶴樓的門前,三三兩兩的鄰居圍在一旁。看見鍾慧慧回來,有人忙對她說:“慧慧啊,快回家吧,你媽媽羊水破了, 可能要早產,你爸去哪兒了?怎麽還沒回來呢?”

“我爸……”鍾慧慧瞪著眼睛,慌慌張張地說,“我爸出差了,下午才走的,現在應該在高速上呢。”

“快上樓吧!”

正說著,媽媽已經被急救人員抬下了樓,身後跟著幾個鄰居阿姨,大家簡單收拾了一些衣物,看見鍾慧慧回來了,急忙拉她一起上了救護車。

鍾慧慧第一次看見媽媽眼角竟然有眼淚,她緊緊握住媽媽的手,媽媽反手把她的手握緊,隻不停地喊她:“慧慧啊,跟醫生說,保孩子,一定要保孩子。”

“媽,都什麽年代了,還說這種話!放心吧,你們都會沒事的,堅持住,有我呢!”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她像突然長大了似的。

在急救車的門關上的刹那,鍾慧慧忽然想起黎妤,心裏大叫一聲“糟糕”。剛好沈孟白從人群後麵經過,鍾慧慧大聲喊道: “202,快帶著錢去部隊輪滑場找黎妤!”

話音剛落,門就被關上了。車窗外是沈孟白定定看著她的臉,

他應該聽見了吧?

人群還沒散去,大家站在原地熱鬧地議論著黃鶴樓的這一起突發事件。最近的黃鶴樓還真是諸事不順呢!許家的男人音信全無, 鍾家又遇見了孕期事故。

沈孟白看著遠去的救護車,茫然地摘下耳機,重金屬的樂曲猶能從耳機裏傳出來。他穿過麵無表情的人群,走進書吧,又到了做兼職的時間。

每天晚上六點到九點,沈孟白在書吧工作三個小時,能拿到一筆還算可以的酬勞。說是工作,其實也沒有什麽事兒,還能借著書吧的環境複習功課。說起來,他倒是覺得自己占用了書吧的資源。

沈孟白推開門,往黎妤慣常坐的位置看了一眼,空****的。 沈孟白和裴蔓打了個招呼,裴蔓微微抬起頭,沈孟白看見她的一雙眼睛,仿佛哭過一樣。媽媽就有那樣一雙眼睛,永遠都像是浸在憂傷裏。

“裴姨,你怎麽了?”他遲疑著問。 “打了個盹,做了個夢,夢見一個憂傷的故事。”裴蔓淡淡地說,眼睛望向窗外。

大雨在沈孟白身後瓢潑而下,伴著滾滾雷聲。

“有人嗎?”黎妤大力地拍著門,門外除了雨聲,再沒有其他聲響。

也不知是幾點鍾了,因為暴雨,夜色比往日都濃鬱。

輪滑場裏的人一哄而散,那幾個男孩子早就把黎妤忘記了,在大雨落下之前各自跑回了家。整座舊樓連一點兒燈光都沒有。不遠處傳來了集合號的聲響。

黎妤身體緊貼著門,又餓又怕。有雨水從破損的窗戶裏濺進來,帶著濕濕的涼氣。

雷聲從遠天傳過來,又在門外突然炸開。黎妤嚇得蹲下了身。

頭開始昏沉沉的,隱隱地疼了起來。她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她猜測著鍾慧慧沒有來找她的種種可能,最壞的一個結果就是慧慧出了事。她有點兒焦急,想著再堅持一會兒,就會有人來了,爸爸如果回家會發現她失蹤,媽媽九點鍾是肯定會到家的。

可是,始終都沒有人來。黎妤倚著門坐在地上,水泥地冰涼一片,時間在夜色裏仿佛流轉得極其緩慢,讓人覺得度日如年。

她有些冷,身體打著冷戰,眼皮卻又變得沉重,整個人在一片驚恐的心情中半睡半醒。忽而夢見爸爸從監獄的警車上下來,身後跟著一個穿獄服的女人,模模糊糊看不清麵孔。忽而又驚醒過來, 勉強睜開眼,眼前一片漆黑。

如果有一天,生活軌跡改變了,親生父母來帶她走,她的世界就會變成這樣吧?一片黑,像一個再次被遺棄的小孩兒。

門外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

黎妤猛地坐直身體,下意識地抹了抹眼角,天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開始哭的,哭了滿臉的淚。

門“咯吱”一聲開了,有手電的光亮照進來。

馮戈蹲下身,定定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了往日戲謔的表情。 “馮戈。”她認出他,一開口,聲音又啞又低沉,帶著無盡的委屈。

馮戈伸出手,戳了一下她的腦門兒,冷冷地說:“小鯉魚,你是不是傻?門鎖著,窗子是可以打開的啊!”

啊……黎妤不小心咬了一下舌頭。

她站起身,卻覺得雙腿軟得厲害,身子一趔趄,向著馮戈倒了過去。馮戈條件反射地晃了晃身,黎妤“咚”的一聲倒在地上。馮戈情不自禁地挑挑眉,真是隻聽著這動靜都覺得疼。他到底不算太冷血,伸手去拉黎妤,卻覺得她的溫度有些異常,他覆手蓋在她的額頭上,果然,一片滾燙。

“你還真是傻啊!”馮戈喃喃地說道。

若不是在樓梯裏遇見副政委家的渾小子,他怕是也想不起黎妤來。對方大抵也是看見馮戈,這才想起黎妤,隻對馮戈說:“哎, 馮戈,你認識的那個女孩兒之前被我們鎖在輪滑場了,你問問她回家了嗎?還有玻璃的錢啊,必須得賠,明天讓她們送過來。”

雨勢並沒有減弱。 “能走得動吧?”馮戈把手裏的雨傘向黎妤的方向移了移。黎妤點點頭,嗓子裏熱辣辣的疼。

兩個人躲在一把傘下,慢吞吞地向外走著,馮戈轉頭看看黎妤,皺皺眉,幹脆蹲了下來:“算了,我背你吧!”

黎妤立刻表示拒絕,馮戈才不管她同不同意,直接把她背了起來。瘦瘦小小的女孩兒並沒有多重,身體貼在他身上,卻滾燙得令他挪不開步。

“去衛生隊吧!”馮戈果斷地背著黎妤向部隊的衛生隊走去。黎妤小心翼翼地攀著馮戈的肩膀,手裏緊緊握著那把傘,眼睛好像又開始下雨了。 “馮戈,謝謝你。”她小聲地說。

“你這聲音可真難聽,還有啊,小鯉魚,你該減肥了。”馮戈嫌棄地說道,忽然又想起什麽,笑嘻嘻地說,“你說,我這算不算是救了你?我也算是你的恩人了吧?你得報答我,你讓你媽把沒收的東西都還我吧!要不你偷偷拿出來也行,你媽辦公桌最下麵的一個抽屜,裏麵全都是我的東西。”

黎妤的腦袋昏沉沉的,並沒有把馮戈那些打趣的話全都聽進耳裏,她隻是依稀聽見馮戈不時地說起媽媽。

她喃喃地開口:“我媽,馬上就不要我了。”隨後她又悠悠地歎了一聲,頗有些老氣橫秋的意味:“馮戈啊,我可能要變成一個孤兒了。”

這語氣儼然就是淩老師的翻版。 馮戈的腳步停了半拍,險些跌倒。

“這麽快就燒糊塗了?”馮戈兀自低語,然後嘴角翹起來,弧度越來越大,最後抑製不住地笑出聲,肩膀顫抖著。

黎妤撇撇嘴,昏沉沉地也不知道馮戈在笑什麽,皺起眉頭,拍了他一下。

薑沁曾經說過,她有一個哥哥,哥哥的肩膀很瘦,但是特別有力量。她從記事起,那個肩膀就是她脆弱時最溫暖的所在。有一年,南方下了鮮有的大雪,哥哥背著她走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從幼兒園走到了家。她當時心裏想,等將來長大了,要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全都送給哥哥。

黎妤心裏突然熱了一下,眼淚流出來:“馮戈啊,你真像個哥哥。”

在這樣難過的雨夜裏,這個肩膀一定像極了薑沁哥哥的肩膀, 那麽溫暖。

“好啊,那我以後就是你哥哥了。”馮戈嘻嘻笑著,“我們成了兄妹,淩老師就是我媽了,母子之間相親相愛的,就能把沒收的東西都還給我了。”

……

軍醫給黎妤做了檢查,急性扁桃體炎。喝了藥,黎妤又勉強吞下了小半碗馮戈買來的粥,整個人恢複了些精神,卻還是有些懨懨的,像隻小貓似的乖巧地貼著馮戈。

“膽子這麽小?怕黑?嚇到了?”馮戈揶揄地看著她。她也不說話,隻是扯著馮戈的衣襟不撒手。

馮戈忽然笑了,也說不清為什麽,這個並不算熟稔的女孩子的依賴讓他的心軟了幾分。

好在雨停了,馮戈借了輛腳踏車,載著黎妤回了黃鶴樓。黎妤有些膽戰心驚,不知道推開門,新的命運會不會撲麵襲來。

但是很奇怪,黃鶴樓一片沉寂,就連書吧也早早熄燈關門。分明已經過了九點半,家裏的窗還是暗的,看起來父母都沒有回家, 更沒有發現她的遲遲未歸。黎妤抬頭看看頂層鍾慧慧家黑漆漆的窗口,心裏“咯噔”一下,難道鍾慧慧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什麽事?

馮戈單腳著地,人還倚在車上,撓撓頭:“你自己能上去吧? 我可不敢送你上樓啊,你媽就跟老虎似的,每天都想著怎麽吃掉我,是紅燒呢,還是醬燜呢?”

一點兒都不好笑。

黎妤遲疑著,點點頭。

有人影從書吧門前的台階上站起來,斜斜地走了過來,漫不經心似的經過馮戈和黎妤身邊。

“沈孟白,你知道鍾慧慧出什麽事了嗎?”黎妤立刻問道。 “嘿,魚幹老弟!”馮戈眼前一亮,“好巧啊,你也住這兒啊?”

馮戈說著竟然下了車。

這個稱呼顯然讓沈孟白的臉色低沉了幾分,他也不看馮戈,隻

瞥了瞥黎妤,沒好氣地問:“她媽媽需要輸血,這樓裏多數的人都去醫院獻血了。”

鍾慧慧的媽媽早產,被送進產房之後出現了危急症狀,偏偏她的血型血庫告急,黃鶴樓的熱心鄰居們全都去了醫院,就連沈孟白的媽媽都跟著大家過去了。黎妤的爸爸媽媽原本心事重重地一起走回家,剛到樓下就遇見了要去醫院驗血的人群,於是轉身就跟著大家走了,哪裏想到自家女兒這麽晚還沒有回家。

沈孟白卻在那裏等了很久。黎妤沒有去書吧,她家的窗口也一直暗著。他也說不清為什麽,有些不放心,就靜靜地坐在雨夜裏, 等待著。

黎妤說著就要往醫院的方向走,馮戈扯住她:“你自己還是個病人呢,別去添亂了。”說著,馮戈又興致勃勃地看著沈孟白: “你家住幾樓啊?你爸媽也沒在家?”

沈孟白不想理他,轉身向樓裏走去,走幾步又停下來,黑夜裏回頭看了看黎妤:“黎妤,你不回家啊?”

“哦。”黎妤回過神來,低低應了一聲,嗓音沙啞,小跑著跟了過去。

“要不,我去你家坐坐吧?你家還有其他品種的小魚幹嗎?” 馮戈大步追上沈孟白。

沉寂的聲控燈一時被馮戈的大嗓門兒驚醒,樓道裏亮起光。黎妤開了門,回頭對他們說了一聲“謝謝”。

馮戈還不忘囑咐一句:“按時吃藥啊!”

說著話,馮戈嬉笑著擠進了沈孟白家的門,第一眼就看見小小的客廳裏掛著的一張黑白遺像,照片上的男人眉眼和沈孟白很像。馮戈仿佛明白了什麽,抱歉地拍了沈孟白一下。

沈孟白在廚房裏拾掇了一會兒,把各色小魚幹裝了半袋遞

給馮戈。

馮戈也不伸手接,卻笑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真誠:“沈孟白, 我馮戈可不是一個貪圖小魚幹的人,我們做哥們兒吧!”

這樣的家,是馮戈從未見過的,家徒四壁,不過如此吧。他想起沈孟白在陽光底下啃著饅頭讀書的樣子,心裏的戲謔一點點散去,對麵前的男孩兒仿佛又有了不一樣的了解。

沈孟白隻把袋子塞到馮戈手裏,然後推著他出了門,隻說了一句:“我要睡覺了。”說著,他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卻還是能聽見馮戈的大嗓門兒從門外清楚地傳來——“好的,魚幹老弟。晚安,魚幹老弟”。

沈孟白的嘴角抽了抽。

牆上的時鍾指向了十點,依然沒有人回來。

沈孟白走到陽台,向隔壁看了看,陽台裏透出微微的光亮。他想起黎妤嘶啞的嗓音,他原本想要問一問她怎麽了,終究沒有說出口。他回想著大雨最洶湧的那一刻,他斜靠在書吧門前等待黎妤的情景,那一刻的心情竟如大火燎原,讓人慌亂又焦灼。

他的十七歲,總有一些情緒是新生的,從未體驗過。

第二天早晨,黃鶴樓裏的大人們都神色疲倦,他們昨晚做了一件大事,為了鍾慧慧媽媽的血型,發動了全市尋找熊貓血的活動。鍾慧慧媽媽早產生下了一個男孩兒,雖然瘦小得像隻小貓,但是好在母子平安。

沈孟白走過公交站的理發攤,收音機裏傳出動人的女聲:“這是一個牽掛人心的不眠之夜,這是一場溫暖人心的愛心接力,感謝每一個為了熊貓血媽媽傳遞力量的人,也祝福我們的愛心寶寶

健康成長……”

身後雜亂的腳步聲急急地傳過來,鍾慧慧人未至聲先到:“我弟弟好小啊,像小貓那麽大點兒,我昨天看著他,眼淚就情不自禁地往外流,唉,你哪裏懂得當姐姐的心情?”也不等黎妤插言,她又嘰嘰喳喳地說道:“不過醫院的規定也太不人性化了,醫生說我不滿十八周歲不可以獻血,那可是生死攸關的時刻啊!”

“慧慧,你也是熊貓血嗎?”黎妤開口,嗓音嘶啞。

鍾慧慧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自嘲道:“對啊,我忘了,我和我媽血型不一樣啊,唉,真是一時情急……”

鍾慧慧說著忽然又急急停住,仿佛想起什麽,愣愣地站在原地出神。

“怎麽了?”黎妤看她。

鍾慧慧擺擺手,忽地又笑了起來,見沈孟白在前麵,鍾慧慧重重地拍了沈孟白一下,態度難得很好:“沈孟白,昨天謝謝你啦!”

沈孟白一頭霧水,隻蹙著眉看看黎妤,隻見黎妤精神懨懨的, 一隻手不時摩挲著自己的脖子,顯然嗓子不舒服。

三個人先後上了車。 “許佳櫻家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是不是許叔叔有消息了?她這種天塌了都要堅持去上學的學霸,居然會在期末複習的時候請假。黎妤,你從你爸爸那邊打聽到什麽沒有?”鍾慧慧的精神一點兒都不像一夜沒睡的樣子。

黎妤清了清嗓子,隻含糊地搖搖頭。

昨天晚上爸爸從醫院回來沒多久,就接到所裏打來的電話,許清有了消息,和鄰城的一起傳銷案件有關。當晚,爸爸帶著許佳櫻母女倆就去了鄰城。

黑夜像一張巨大的網,粘捕了許多人的秘密。

爸爸和媽媽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並沒有發現女兒黎妤的不適, 媽媽推推黎妤的房門,看到黎妤似乎已經在**睡熟了。

客廳裏聊天的聲音照例隱隱約約地傳進來。 “是晚期呢!我見到她了,整個人狀態很不好,想見見孩子,說是唯一的心願。”是爸爸的聲音,壓得很低。

“那怎麽辦?”媽媽仿佛生平第一次遇到了一道不知如何解的題。

想到爸爸媽媽昨夜的悄悄話,原本已經隱隱平息的喉嚨,仿佛又生起了火球,燙得黎妤連心都跟著疼了起來。

鍾慧慧一直在興奮地說著,黎妤的頭昏昏沉沉的,偶爾才應她一兩聲。忽然,有人輕輕扯了扯自己的書包,她轉身,看見沈孟白站在一個空座前,示意她坐過去。黎妤下意識地想要搖頭,沈孟白手下一用力,已經將她按在了那個座位上。

鍾慧慧回過頭:“咦,有空座啊?黎妤,你運氣不錯啊!” 說著,笑嘻嘻地將書包拿下來,習慣性地放在黎妤的懷裏,根本沒發現是沈孟白讓座的事實。

雪亮的晨光從車窗照進來,是個難得晴朗的好天氣。

黎妤想對沈孟白說一聲“謝謝”,抬起頭,看見沈孟白目不斜視地盯著窗外,陽光落在他身上,在他微微眨眼的瞬間,睫毛上有璀璨的光芒閃過。

這個習慣冷漠的男生竟然也有這樣耀眼的時刻。黎妤愣了一下,又迅速挪開目光,隻輕輕撫了撫突然心跳加速的胸口。

嗓子還是像被火燒過一樣地疼著,黎妤覺得就連全身的骨頭都

跟著酸疼起來。午休的時候,同桌喊她去食堂吃飯,她無精打采地拒絕了,懶洋洋地趴著,想打個盹,卻又因為頭痛怎樣都睡不著。教室裏安靜極了,白窗簾被風吹著,迅速飄起來,又猛地縮回去。

沈孟白坐在座位上,定定地看著前桌的黎妤。他伸出食指,想要戳一戳黎妤的後背。

門“啪”地被人推開。

馮戈探頭進來:“小白啊,今天怎麽沒去喂貓?”

沈孟白的食指在半空打了個旋兒,猛地收了回來,一張臉說不清道不明地紅了起來。他深呼吸一下,明明什麽都沒有做,怎麽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沈孟白冷冷地看了一眼馮戈,“小白”又是什麽稱呼?

馮戈卻一眼看見了黎妤,慢悠悠地晃了過來,笑嘻嘻地說道: “小鯉魚,你今天吃藥沒有?”

說著,一隻手大大咧咧地放在了黎妤的頭上,臉色很快嚴峻起來:“傻孩子,你又發燒了啊?你媽都不管你嗎?”

於是,這天中午,淩老師班裏所有人都知道馮戈做了一件好事,他背著淩老師的女兒去了醫務室,及時控製住了淩老師女兒的急性扁桃體炎,避免了化膿的結果。

據說,淩老師遞給馮戈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紙盒子,裏麵裝著各種好玩兒的東西,比如限量版的某某手辦、漫畫書、仿真蛇、蜘蛛形糖果等。馮戈感動得都要哭了。

鍾慧慧在醫務室裏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這個傳聞,黎妤笑出聲來,嗓子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響,難聽極了。

有人掀開病床旁的隔簾,皮笑肉不笑地對鍾慧慧說:“這位同學,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痛哭流涕了?”

鍾慧慧詫異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馮戈。隻見馮戈斜躺在內側的另一張病**,手裏拿著的正是淩老師半個小時前還給他的漫畫書。鍾慧慧看看黎妤,指了指馮戈,麵色陰晴不定:“他怎麽在這兒?”

黎妤又笑起來:“他說他嗓子有點兒疼,可能被我傳染了。我媽說後天就要高考了,讓他來醫務室檢查一下。”

鍾慧慧白了馮戈一眼:“就他這樣,哪有要高考的樣子?” 馮戈慢悠悠地翻著手裏的漫畫:“高考需要什麽樣子?”

高考啊,最初每天被父母掛在嘴裏,從初中開始,他就被指向那兩個字,仿佛那是個殘酷的戰場,所有人一入學就成了要被送上戰場的士兵。可是,那個戰場上的敵人又是誰呢?是命運嗎?

馮戈想不通,他討厭聽從父母的安排,討厭做他們的士兵。 上課預備鈴響了,鍾慧慧“啊”地叫了一聲,急忙放下手裏的薯片,從黎妤輸液的床尾跳下來。

“黎妤啊,我得回去上課了。”她一邊說著一邊穿上自己的小白鞋,“好羨慕你啊,為什麽生病的人不是我啊?好想休病假啊!”

說著,鍾慧慧又匆忙看一眼馮戈:“你又沒病,還留在這裏幹什麽?”

馮戈翻了個身,雙目緊閉,麵色從容,竟微微響起了鼾聲。“誰能相信他兩天後要參加高考?”

鍾慧慧擺擺手,打開門就向外跑,險些撞到身前的男生。男生低著頭,步子邁得極大,鍾慧慧看著他迅速消失的背影,有些狐疑地自言自語起來:“沈孟白?他躲在這裏幹什麽?”

黎妤不明所以,搖了搖頭。她的耳邊終於安靜下來了。

醫務室在教學樓附樓的一樓北側,夏日裏仍有些陰涼,窗子正對著那片樹林。房間裏滿是消毒水的味道,和著夏日的風,讓人頭腦清醒許多。

校醫不知去了哪裏,偌大的觀察室裏就隻有黎妤和馮戈兩個人。黎妤側頭,看看少年的側臉,安靜又美好。這樣一個男孩子, 臉上總有玩世不恭的笑,可是他的心啊,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黎妤不禁翹起了嘴角。

“你為什麽不想認真地麵對高考呢?”她情不自禁地問出聲。馮戈笑了笑,沒有回答。

黎妤從來沒有對學習困惑過,從幼兒園開始,媽媽就一再地告訴她,隻有好好學習,才有可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馮戈,你沒有夢想嗎?”黎妤忍不住又問。一隻鳥停在窗台上,“啾啾”地叫了幾聲。

黎妤輕輕歎口氣,就連歎氣的時候,嗓子裏都能發出“呼哧” 的微喘聲。

“我從小就生活在一座孤島上,你知道什麽是孤島嗎?沒有人陪你看動畫片,沒有人陪你吃飯,沒有人陪你去遊樂場,沒有人護送你上下學……當然,我身邊有保姆、有托管老師、有爸爸的司機、有媽媽的助理,好像在我需要的時候,身邊隨時會有人跳出來幫我,可是我就是覺得自己生活在孤島,因為,我擁有一切,卻沒有爸爸媽媽陪伴。

“幼兒園的時候,老師讓我們畫出自己的夢想,小孩子的夢想可能並不當真,因為那時候並不知道世界是什麽樣的。有人畫了航天員,有人畫了醫生,有人畫了消防員,而我畫的是爸爸、媽媽和孩子手拉手。小朋友都笑我畫錯了,老師也讓我重新畫一張。可是,那張畫一直貼在我的床頭,那就是我的夢想。”

男生的聲音平靜又清冽。

黎妤張了張嘴,突然不知如何回應。

“小鯉魚,”馮戈突然又輕輕笑起來,“這可是我的秘密哦。”

他轉頭,視線與黎妤對上。 “喂,你幹嗎這副表情?要哭了似的。哎呀,你們女生果然太矯情,真是不想和女生做朋友啊!”

黎妤擦擦眼角,看著馮戈眼裏閃亮的光,不屑地“哼”了一聲。

曾經,也有個小女孩兒,在夏夜的蟲鳴聲裏,隔著玻璃窗給她看了一幅畫。薑沁的聲音那樣軟糯,盛滿溫柔:“我希望有一天, 爸爸、媽媽、哥哥和我還能重新住在一個家裏。”黎妤看見小小的薑沁眼裏閃爍著光亮,但那光亮很快淡了下去,連聲音也漸漸涼了起來:“但是啊,黎妤,這隻能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薑沁的臉仿佛和馮戈的臉重合在一起。

薑沁啊,你看,多年之後,我遇見了一個這麽像你的男生。

大約是對自己的粗心感到自責,媽媽早早地就回了家,給黎妤熬了綿軟的粥,又看看牆上的時鍾,麵有愧色地摸了摸黎妤的額頭:“黎妤啊,媽媽還得回學校一趟。”

“我沒事,媽,你去吧,最後一個晚自習,淩老師的考前心理建設課。”

媽媽反倒被黎妤逗得笑起來,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在黎妤心裏,淩老師確實是最合格的老師。

“高考之後,媽媽就有時間陪你了。”媽媽的語調難得溫柔。黎妤抱著媽媽的胳膊蹭了蹭,鼻子有些酸。高考之後,也許這個家裏已經有了不一樣的變化。

媽媽關門出去,黎妤跳下床,點亮了所有的燈。

隔壁陽台也亮著盞燈,卻並沒有人在,這個時間,沈孟白應該還在書吧裏做兼職。但是玻璃窗上貼了一張大大的紙,黎妤狐疑地湊過去,隻見上麵寫的是英語課的課堂筆記,字特意寫得大了一些。黎妤下午因為輸液,曠了一節英語課。

小小的陽台上,女孩子看著玻璃窗上的字跡,眼裏漾起溫柔的笑意。沈孟白這個人啊,看似冷漠,其實內心是個那麽柔軟的人, 她想。她想著每一個他不聲不響地幫助自己的細節,她想著他睫毛上閃過的光芒,沒來由地笑出聲。

黎妤拿了自己的貼紙,挑出上麵所有的笑臉表情,整整齊齊地粘滿了一小塊玻璃。

沈孟白從書吧回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那樣的畫麵,密密麻麻的笑臉貼滿了玻璃的一角,他的手指輕觸著玻璃一一數過去。

“四十八、四十九……”

他突然停頓了一下,指尖觸到的笑臉顯然與其他眯著眼睛的笑臉不同,一隻眼睛睜著,眼睛裏有紅色桃心形狀,顯得俏皮極了。沈孟白指尖動了動,眉毛微挑,繼續數了下去。整整六十張笑臉。

女生真的很誇張啊,不過是一張隨手寫的課堂筆記而已嘛。 身後的門響了一聲,媽媽端著一盆洗過的衣服進來。 “媽媽,我來晾。”沈孟白一把搶過媽媽手裏的盆,“你快去睡吧。”

仿佛生怕媽媽發現陽台上的秘密。等媽媽轉身出去,他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氣,轉身看著那六十張笑臉,自己不由得輕哼一聲, 心裏自嘲著——這算什麽秘密?

對麵的陽台上忽然閃進個人影,微亮的燈光下,黎妤穿著一條

淡藍色的睡裙,突然湊過來,敲了敲玻璃窗,嘴角大弧度地上揚起來。

沈孟白猛地向後退了一步,板起麵孔,斜睨了黎妤一眼,然後迅速地回了自己的房間。隻留下黎妤帶著一臉不解的表情站在那裏,她隻是想和他說一聲“謝謝”而已嘛!

果然是夏天了,夜晚熱得讓人難以入眠。

沈孟白在小小的**翻來覆去,在黑夜裏輕輕歎了口氣,終於麵色嚴峻地坐了起來。他再一次站在那片笑臉前麵,眼神刻意略過那一顆紅色的桃心,帶著麵對一道難題的嚴謹與慎重,認真地解讀著自己失眠的原因。

“因為是自己救過的人,所以會特別留意她,會希望她重新開始的生命能過得更美好。”他低低自語著,停頓片刻,“是這樣吧,薑沁。”

薑沁,一個素未相識的人,卻仿佛成了老朋友。想到這裏,沈孟白拿出那本薑沁的日記——2013年5月16日 星期四 多雲

哥哥,今天我又給你寄了一封信,可是,我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你的回信了。你和媽媽會忘了我嗎?黎妤很堅定地告訴我,不會。就像我從來都不會忘記你們一樣。

黎妤總是那麽堅定地相信世界上的美好,她一點兒都不像一個警察的孩子,警察不是專門抓壞人的嗎?她應該從小就知道,世界上有那麽多內心險惡的人,有那麽多醜陋不堪的事。可是,她還是那麽堅定地說:“因為壞人都被我爸爸抓走了呀,所以世界會更美好。”

黎妤笑起來就像一個天使,眼睛裏閃著光。她喜歡用食指輕輕抹著我的眉頭,讓我不要把眉頭皺起來。她說她的食指就是她的魔法棒。所以,我也會忍不住盼望,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

下個月就是我的生日了。黎妤說,她們三個會帶我去長白島看海。聽起來就讓人向往呢。

哥哥,我還記得,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你就說過,想要去看海,想要在海裏放一個漂流瓶。等我去長白島的時候,我會放一個漂流瓶,希望某天,你能在海邊的沙灘上撿到它。

我想,我已經比剛離開你們的時候快樂一些了。

我會對著大海許一個願望,我希望我愛的每個人,他們的人生都能更加美好。

晚安,哥哥。

第二天,媽媽給黎妤請了病假。

高三的最後一天,班裏的氣氛反倒沒那麽緊張了,淩老師心裏有些傷感。畢業班帶了許多屆,卻還是會在每個分別的夏天感到不舍,她在最後一堂課上看著台下的學生們,眼眶有些濕潤,說道: “我對你們的關注可能多過自己的女兒,有時候甚至會對女兒感到愧疚,所以,老師真心地祝福你們,不論高考結果如何,都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馮戈懶洋洋地坐直身體,看了一眼淩老師,耳邊是黎妤昏沉沉的低語——“我媽,馬上就不要我了”。從某些方麵來說,黎妤和自己真的很像,都有一個為了事業傾注百分之百心血的媽媽,表達得那麽寡淡的母愛,讓他們像個孤兒。

這一天的課程安排隻有半天,第四節課之後,有人起身唱起了《驪歌》,有女生輕輕啜泣起來。馮戈拿起自己的書包,第一個走出教室,麵無表情。

他不傷感,但心裏有說不明的情緒。 “馮戈,”淩老師忽然叫了他一聲,從皮包裏拿出一封信,遞過去,“黎妤給你的。”

薄薄的一封信,信封上是幾朵水仙花的暗紋,隻寫著“馮戈收”三個字,字跡工整娟秀。

馮戈接過信,猶豫了幾秒鍾,忽然鄭重地對淩老師鞠了一躬。淩老師笑了一下,眼眶有些濕潤,心裏又隱隱覺得難過。馮戈這個孩子啊,看起來是班裏最不聽話的一個,但是有情有義,又足夠聰明,隻可惜無心學習,原本該有一個更好的前程才是。

馮戈沒有回家。

小樹林裏比往日還要安靜,那隻貓沒有來。日光灼熱地從樹葉縫隙照進來,落在他手裏的那張信紙上。

馮戈,不上戰場的是逃兵,上了戰場的即使戰死也是英雄。 看著黎妤寫給自己的信,馮戈輕輕地“嗤”了一聲,激將法嗎?

嘻嘻,我曾經一直覺得高考是戰場,大概是源於這麽多年接受的教育和環境的影響吧,大家都在為了那一仗做準備,如果贏了, 就有美好的未來,如果輸了,就餘生慘淡。昨天聽你談夢想,我忽然明白了,高考,其實隻是一個開始,是新的人生的開始。我們一直努力學習,不是為了分數,而是為了有力量去接近夢想。

高考之後,青春期畫上句點,而真正美好的青春就要從此開始了。從此,你就要以大人的姿態去麵對人生啦。請盡情地去追逐吧,你的夢想,即使是關於一個小小的家。家,不是父母為我們搭建的,是家裏的每個成員集體建築出來的。

馮戈抬手擋住直射到臉上的陽光,自言自語道:“果然是淩老師的女兒,這麽說教。”

嘴角卻微微揚了起來。

指間的信封掉了下去,沈孟白遠遠看著樹上的人影,蹙起眉頭,走了過來。

“馮戈,你明天真的不打算參加考試嗎?”

說著話,沈孟白俯身去拾地上的信封,樹上的人卻忽然跳下來,嚇了他一跳。馮戈搶在沈孟白身前拾起了那個信封,迅速地藏進自己的書包裏,隻嬉笑著說道:“你們怎麽都這麽關心我會不會參加高考?這是黎妤寫給我的哦!你說,黎妤為什麽要寫信給我啊?是擔心我會失落嗎?哇,黎妤這麽關心我,難道是對我有粉紅色的想法?不是說好了要做兄妹的嗎?”

黎妤已經不發燒了,嗓子也沒有那麽疼了,一整天窩在書吧最舒服的位置上。即使沒有黎妤媽媽的拜托,裴蔓也能把黎妤照顧得很好。

晚上放學的時候,鍾慧慧一陣風似的跑了進來,身後是走得慢悠悠的沈孟白。

“裴姨,辛苦您啦,我們二公主今天過得怎麽樣啊?”鍾慧慧一進門,就嘰嘰喳喳地嚷了起來,書吧裏仿佛都熱鬧了許多。

裴蔓忍不住笑起來。

沈孟白看了看黎妤。黎妤看著他的眼神,有些不解,正待詢

問,卻見沈孟白把書包遞到自己麵前:“今天的所有課堂筆記我都抄了,你自己看。”

說著,沈孟白轉身去休息室換工裝。

“哎呀,沈孟白同學的態度不錯啊,難得熱情。”鍾慧慧嬉笑著,伸手去夠沈孟白的書包,“我就怕他寫的都是天書,你看不懂。”

黎妤隻笑不語,她可是見過沈孟白的筆記,工工整整,條理清晰。

沈孟白躲進操作間,遲疑了一下,打開冰箱拿出一顆梨,細心地削了皮切好塊放進破壁機裏。

當著鍾慧慧的麵,沈孟白把新榨的梨汁放在黎妤麵前,說: “這個對嗓子好。”

“202,你為什麽不給我?”鍾慧慧抗議起來。

沈孟白也不理會她,轉身拿了清潔工具開始細致地清掃書吧。裴蔓經過他的時候淡淡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局促起來,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裴姨,這杯梨汁的錢您從我的薪水裏扣吧!”

裴蔓蹙起眉,忽然笑了。

沈孟白在裴蔓的笑容裏再次紅了耳朵。

真是奇怪呢!仿佛忽然就有了特異功能,無論他麵向哪個方向,都能輕易地定位到黎妤的位置,她的歎息、她的笑、她沙啞低沉的嗓音從未如此清晰過。

“終於可以放兩天假了!”鍾慧慧癱坐在卡座上,格外放鬆, “可惜許佳櫻還沒回來,不然我們仨可以一起去看場電影。”

黎妤咳了兩聲,指指自己的嗓子。 “哦,掃興,這麽大的人偏偏還會扁桃體發炎,算了算了,你在家養病吧,我要去醫院看我弟弟去。”鍾慧慧愣了愣,又神秘地看著黎妤,“你真的不知道許佳櫻和她媽去哪兒了?” 黎妤搖搖頭。

“騙人,她們分明是和你爸一起走的,說是老家有事兒,誰信啊?”

“我真不知道。”黎妤巴巴地望著鍾慧慧。 鍾慧慧撇撇嘴,卻也並不太在意黎妤的回答。

黎妤低著頭,專心地抄著沈孟白的筆記,生怕鍾慧慧繼續追問。

“這家夥的字居然寫得還挺好看。”鍾慧慧掃了兩眼沈孟白的筆記,又抬頭看向沈孟白,視線卻與沈孟白撞上。

沈孟白故作無意地把視線轉到一邊,一顆心卻緊張地跳到了嗓子眼。

黎妤隨著鍾慧慧的目光看過去,沈孟白立時覺得身體有些僵硬,天知道這兩個女孩兒怎麽無緣無故注意到他。他硬著頭皮,提起清潔桶走過她們麵前,卻目不斜視,徑直走進了洗漱間。

“忽然覺得202有些麵熟呢。”鍾慧慧嘀咕道。 “天天見麵,當然麵熟了。”黎妤白了鍾慧慧一眼。

鍾慧慧笑了兩聲,拿起根本沒有打開過的書包向外走,隻說: “我爸說要來接我去外麵吃飯,不陪你啦。”

鍾慧慧,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兒,黎妤心裏想。即使家裏忙成一團,何況又添了新成員,鍾爸爸也從未忽略過女兒的感受,還是照例給她那麽多的愛,讓她看了都忍不住羨慕。

黎妤輕輕搖搖頭,繼續抄筆記。

沈孟白給鄰桌的客人送了兩杯咖啡。

黎妤忽然蹙著眉輕輕喊他:“沈孟白,這道題我看不懂。”

沈孟白在黎妤對麵坐下來,用極簡單的方法,三言兩語就將那道題講解得明明白白。

黎妤狐疑地打量著沈孟白,恍然大悟道:“沈孟白,其實你本來就是學霸吧?那你剛轉到班裏來的時候為什麽要偽裝成什麽都不會的樣子?戲弄我?還是……扮豬吃老虎,想蒙蔽咱班所有同學, 然後在考試的時候出其不意超越許佳櫻,奪得第一名?”

黎妤越分析越覺得自己的思路是正確的,不禁得意地笑起來。沈孟白一抬頭,看見黎妤小狐狸一樣老成的笑容,不禁微怔了片刻。眼前的女孩子,五官雖然有些平淡,但眉眼和順,笑容清淺,恰像夜色裏一朵微白的梔子,好看極了。

他猛地站起來,也不回應黎妤的問話,倉促地走了過去。

夏夜晴朗,夜空高懸著數顆星星,閃爍著清冷光輝。

沈孟白從書吧裏走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黎妤靜靜地站在星空下,仰著頭,認真地看著星星。不知她那樣看了有多久。

他靜靜地走過去。 “每個人生下來就屬於一顆星星吧?和爸爸媽媽共有的星星?

那為什麽中途還會遷徙呢?”黎妤訥訥地說道。

沈孟白摸摸鼻子,心想,今天黎妤的問題還真多。

“我喜歡星星,可是看不懂星象。沈孟白,你說,假如有一天,我在星際裏迷了路,我該怎麽找到真正屬於我的那顆星星?”沈孟白怔怔地看著黎妤,黎妤的眼裏分明閃爍著星星一樣的光亮。

馬上要掉下眼淚的女孩子卻忽然淡淡地笑了:“走吧,星星的問題那麽複雜,恐怕戴麵具的學霸也解答不了。”

說著,黎妤扯了扯沈孟白的書包。

沈孟白一愣,呆呆地隨著黎妤走進了黃鶴樓。

這夜並不悶熱,甚至比往日更舒服,沈孟白躺在**卻總是睡不著,好不容易打個盹,卻夢見黎妤清淺如星輝一樣的笑。他猛地睜開眼睛,驚出了一身的汗。這是淩晨三點,窗外是沉睡著的城市。他輕輕撫了撫牆壁,想著那一側的女孩兒此刻又會在怎樣的夢中。

沈孟白鄭重地在每個星座旁邊標注了名字。寫下“啟明星”三個字,他心裏微有異樣,一直哽在心裏的某種哀傷情緒忽然散去了一些,仿佛看見爸爸變成了心裏的啟明星。

沈孟白當然不會知道黎妤的夢境。

在黎妤的夢裏,小女孩兒出生的星球上硝煙彌漫,家園破碎。小女孩機緣巧合地逃到了另一顆星球,那顆星球太美好了,安和寧靜,讓她忘了故土,以為這就是自己的家園。然而有一天,有飛船從星際駛來,告訴她,她觸犯了星際規則,她必須回到自己的星球去。她在飛船裏遠遠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顆星,那顆灰色黯淡的星,她有些茫然無措。然後,飛船出了故障,她被甩進茫茫宇宙……夢平淡地結束了,她睜開眼,看著夜色裏的天花板,再也沒有睡著。

天亮的時候,黎妤照例最先去陽台上看看窗外的天氣。

隔壁的玻璃上不知什麽時候被沈孟白貼了一張紙,紙上是清晰的星象圖。

她笑起來,這世上縱使煩惱再多,也總有讓人溫暖的數不清的小細節,比如隔壁那個不愛笑的男生,冷淡的外表下卻分明有一顆柔軟的心。

她笑著把貼紙上所有美好的表情一一貼了上去。

晨光熹微,學校門口已經氣氛森然,執勤的武警各就各位,監考工作組的成員也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工作。家長們臉上的表情比待考學生還要嚴肅。

突然有學生指著不遠處走來的男生,不可置信地說:“那不是馮戈嗎?天天上課睡覺的馮戈竟然也來參加高考?”

馮戈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呀,果然像個戰場啊!這氣氛太莊嚴了!我會在哪個考場戰死呢?”

馮戈笑起來,笑容仿佛比初起的晨光還要璀璨。

為什麽會來呢?他也在心裏輕輕地問自己,明知會失敗,還會站在這裏。他心裏閃過黎妤乖巧又甜美的笑臉。

“小鯉魚啊……”他輕輕地吐出黎妤的綽號,“你是個很有趣的姑娘。”

他笑著向考場走去,眼裏的那片光卻分明沒有溫度。

他是一名勇敢赴“死”的戰士,他隻是想知道,人生是不是會因此而有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