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好,小鯉魚

十六歲的你需要懂得的事——最好的朋友,不會隻給你憐憫與鼓勵,她會選擇默默陪伴你,無論你在山尖還是在穀底。

天亮之前果然下了一場大雨,雨後的陽光明亮又透徹。

許佳櫻照例一早就等在小食店門前,鍾慧慧像兔子一樣跳著, 蹦蹦躂躂地下了樓,仿佛已經忘了昨天受過的委屈。黎妤低著頭匆忙地吃了早餐就往外跑,生怕被父母發現自己紅腫的眼睛。但是, 事實上,那兩個大人並沒有時間去留意反常的女兒。

沈孟白聽見隔壁的開門聲,這才慢悠悠地抓起書包向外走。他看了黎妤一眼,黎妤像是有意躲著他,飛快地跑下樓。

“黎妤!”鍾慧慧大喊一聲,怒氣衝衝的,她一晚上都想著要向黎妤表達不滿,“黎妤,你說你到底是不是你媽親生的?那兩個壞男生攻擊的對象可是你啊,但是你媽竟然替他們說情,就這麽原諒了他們。”

鍾慧慧一張嘴,機關炮似的抱怨起來。黎妤的臉卻突然白了。

“黎妤,你眼睛怎麽了?”還是許佳櫻心細,率先發現了黎妤紅腫的眼圈。

“怎麽了?哎呀,黎妤,你眼睛被蜜蜂蜇了啊?”鍾慧慧大驚小怪地喊了起來。

“沒什麽,晚上下雨,我沒睡好。”黎妤搪塞著,伸手撥了撥劉海,試圖遮掩一下眼睛。

沈孟白從黃鶴樓裏走出來,一副慵懶的神態。黎妤看見沈孟白,眼裏閃過一絲慌張。

鍾慧慧立時又板起麵孔,探究地看向沈孟白,她仍然懷疑昨天的“惡性事件”,沈孟白是一個知情者。沈孟白像是有意挑釁似的,居然對鍾慧慧笑了笑。

鍾慧慧警惕地看著他,一臉怒氣地問道:“202,你笑什麽?”

沈孟白收起笑容,一臉無辜地提醒她:“沈孟白,子皿孟,撇日白。”

“沈孟白!”鍾慧慧一字一頓地說道,“既然大家是鄰居,我希望你能友好一點兒。”

沈孟白湊近鍾慧慧,眯著眼睛看了看,一本正經地說:“沒問題啊鄰居,我覺得你挺像一種海洋生物,而我對海洋生物的態度一直很友好。”

他的話題轉換得太突然,鍾慧慧一時回不過神來,愣愣地問: “什麽海洋生物?”

“刺魨。”

聽到沈孟白的回答,一向表情冷淡的許佳櫻竟然笑出聲。

沈孟白說著把書包甩到身後,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他似乎特意看了黎妤一眼,卻見黎妤仍舊半低著頭,仿佛對他們的談話毫無興趣。

鍾慧慧看向許佳櫻:“刺魨是什麽?”

許佳櫻雙手在身前合攏成半圓狀,解釋道:“刺魨一被刺激就會氣得圓滾滾的,他大概是說你愛生氣吧。”

鍾慧慧咬牙切齒地想要追上去和沈孟白理論,爸爸卻打著飽嗝從單元門裏走出來。為了寶貝女兒的人身安全,鍾爸爸決定從此早晚按時接送鍾慧慧和她的小夥伴們上下學。

黎妤和許佳櫻拗不過鍾爸爸的好意,隻得也跟著鍾慧慧坐進了奔馳車裏。這時,黎妤的爸爸媽媽並肩從黃鶴樓裏走了出來,爸爸推著一輛自行車,想要像往常那樣先騎車送媽媽去學校,然後自己再去派出所上班。黎妤的媽媽雖然對學生嚴厲,但是在她爸爸麵前,絕對是個小鳥依人的好太太。

“淩老師,上車,我送你。”鍾爸爸扯著大嗓門兒說道。

053

“哎喲,鍾老板,不好意思,淩老師已經預約了我的專車。” 黎爸爸笑嗬嗬地回應著。

說著,他還特意拍了拍車後座,黎妤的媽媽在眾目睽睽之下坐了上去。

鍾爸爸一邊開車一邊對黎妤開玩笑:“黎妤啊,你爸對你媽的寵愛可比你多啊!”

鍾慧慧也跟著起哄:“就是,黎妤,你媽才像是你們家的寶貝,你看啊,你爸從來都沒主動送過你吧?”

黎妤幹巴巴地笑了兩聲,沒有回答。

許佳櫻碰到黎妤的手,扭頭問她:“你冷嗎?手怎麽這麽涼?”

車窗開著,早晨的風吹到臉上,帶著溫潤的氣息,陽光灑下來,不灼熱,溫度剛剛好。

可是,她還是覺得冷,心裏慢慢結了一層冰。

黎妤的心情懨懨的,在尹澈的數學課上還溜了號,被尹澈扔了半根粉筆頭。下課的時候,幾個女生靠在操場圍欄上聊天,黎妤蹲在一邊,心裏悶悶的。班裏最愛說笑的女生梁洛琦探頭看她,打趣地說:“黎妤,你今天怎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被尹大人的粉筆頭砸暈了?”

黎妤沒理她。

梁洛琦冷笑,轉頭同他人說:“尹澈也就是做做樣子罷了,私底下對黎妤好著呢,在辦公室還給她補課吃小灶,唉,有個當老師的媽媽就是不一樣,皇親國戚啊!”

梁洛琦的小跟班杜歆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梁洛琦幹脆揚起了嗓門兒:“有什麽好怕的?她也不能仗著她媽是老師,就隨便給我們穿小鞋吧?再說了……”梁洛琦瞥了一眼黎妤,嗬嗬笑了起來,“我看她媽對她也不怎麽關心,她每天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吃學生食堂?你看高一那個文老師的女兒,每天都去吃教師食堂。”

十六七歲的女孩兒們,有時難免幼稚又矯情。

黎妤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脾氣,猛地站起身,向著梁洛琦走過去。梁洛琦大概是被黎妤的氣勢嚇了一跳,身子一斜,整個人向後仰了過去,一下子摔進了花壇裏。大家瞬時驚呆了,下一秒,花壇裏響起撕心裂肺的哭聲。

黎妤聳聳肩,她根本都沒來得及碰到梁洛琦呢。

黎妤冷冷地看了一眼痛哭的梁洛琦,早有人跳進去,七手八腳地扶著梁洛琦站起來。梁洛琦的頭險沒有著地,身下又是一片鬆軟的麥冬草,但是胳膊被薔薇花的刺紮到了,瞬間冒出了幾個血點子。

梁洛琦一邊哭一邊指著正要離開的黎妤,大聲吼道:“是黎妤推我的!她想害我!”

杜歆立刻跟著應聲:“是黎妤把梁洛琦推進花壇的!”

黎妤冷冷地看著她們,好奇怪的女孩兒們,怎麽可以一開口就顛倒黑白?

“不是我,是她自己掉下去的。”黎妤簡單地為自己解釋。 然而,一群女生圍了過來,爭執著,要把黎妤送到教導處。有人率先動了手,緊接著就有人仿效而為,有人拉著她的胳膊,有人撕扯她的衣服。

黎妤從來不知道,人心可以被嫉妒驅使得變了形。因媽媽的老師身份而被各科老師寵愛的黎妤,不知不覺就有了那麽多隱形的

“敵人”。

許佳櫻正在教室裏做練習冊,聽見窗口有人說起黎妤的名字, 立時敏感地向外望去,旋即一陣風似的跑出了教室。

而趴在桌上的沈孟白怔怔地睜開眼,耳邊是同學們零星的議論聲,“黎妤打架了?黎妤那麽溫柔的女孩子怎麽會打架呢?”“梁洛琦早就看黎妤不順眼了。”“哈哈,你們說,老劉這次會不會偏袒黎妤?皇親國戚嘛!”

沈孟白換了個方向,繼續趴在桌上睡覺,不想理會黎妤的事。他閉上眼睛,仿佛換了時空,耳邊是一片喧鬧。有風從開著的窗裏吹進來,把那些閑言碎語吹散,它們卻又不甘心地自動黏合起來, 綿綿不休地糾纏著他。

“沈孟白他爸是不是傻啊?開著一艘破船還想在暴風雨裏去救人。”

“沈孟白這回可慘了,聽說他們家的家底全用來買那艘船了, 現在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對,是賠了破船又沒了爸。”

“沈孟白平時驕傲得像個天鵝似的,現在變成土鴨子了吧?” 這一刻的黎妤應該很像那一年的自己吧,形單影隻,被人中傷。

沈孟白忽地坐直身體,他身後的高小北被他嚇了一跳。沈孟白站起身,想要去看看。

臨窗的同學說道:“慘了,值周老師過去了,咱班又要被扣分了。”

沈孟白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高小北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許佳櫻平時不言不語的,但是身材卻比黎妤和鍾慧慧都壯實,許佳櫻趕到操場的時候,打架的人群已經被值周老師製止了。許佳櫻擋在黎妤身前,不依不饒地看著梁洛琦和她的同伴們,大有要把她們回揍一頓的架勢。另一邊,鍾慧慧才得到消息,也不管上課鈴聲已經響了,逆著走廊裏的人群就向外跑。

值周老師已經在做事件調查了,不知是誰通知了黎妤的媽媽,鍾慧慧趕到的時候,就見黎妤的媽媽不分青紅皂白地懟了黎妤一拳。

“黎妤,你還長本事了,學會打架了?”

黎妤昂著頭看著麵有慍色的媽媽,一言不發。

鍾慧慧立刻衝過去,攔住黎妤的媽媽,篤定地說道:“淩老師,這件事肯定不是黎妤的錯,您還不了解自己的女兒嗎?”

她話音剛落,一直逞強的黎妤終於掉下了眼淚。

是啊!好像媽媽對自己的了解都比不上一起長大的夥伴。

鍾慧慧見黎妤哭了,立時火冒三丈,也不顧值周老師就在一旁,伸手就去推梁洛琦:“就是你欺負黎妤的啊?你再碰一下黎妤試試?”

鍾慧慧原本就長得又瘦又小,在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梁洛琦麵前,縱使氣勢十足,也隻顯出以卵擊石的莽撞。

值周老師都忍不住輕笑出聲,伸手擋住鍾慧慧:“你哪班的啊,跟著添什麽亂啊?想做問題少女啊?”

許佳櫻果斷地指指路燈杆上的攝像頭:“老師,請您去看看監控視頻,我相信黎妤肯定是受害者,她平時連隻螞蟻都怕,哪敢動手打人?”

黎妤抹抹眼淚,看看身邊的媽媽,眼神裏滿是委屈。

淩立卓的心忽地就軟了一下,卻也隻是匆匆看看手表,對值周老師說:“鄭老師,我還有課,你秉公處理吧,黎妤要是犯了

錯就嚴懲她。”

梁洛琦一夥人自知理虧,到底還是害怕了,最後隻含糊地承認是自己不小心掉了下去,彼此之間是場誤會。最後,她們被勒令向黎妤道歉,並且記過一次。“見義勇為”的許佳櫻和鍾慧慧被老師口頭批評。

好像隻是一起尋常的學生吵架事件,大家議論議論,也就淡忘了。

黎妤卻一上午都沒有再說一句話,悶悶不樂的。

中午,沈孟白照例躲在樹林裏一邊看書一邊吃饅頭和小魚幹, 有黃白花紋的虎皮貓從灌木叢裏鑽出來。那隻貓最近常常出現,已是常客,沈孟白拿出一條小魚幹扔給它,它“喵嗚”一聲,衝著沈孟白叫了叫,然後叼著小魚幹跑到一邊去吃。

樹林另一頭隱隱傳來腳步聲。透過灌木叢的縫隙,沈孟白隱隱看見黎妤的臉,他僵硬地坐直身體,想要躲開,卻又似乎來不及。好在黎妤走到灌木叢的另一側就停了下來,並沒有看到他。那是一棵開著白色碎花的碎葉冬青。黎妤坐下來。沈孟白似乎聽見了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晌午的陽光縱使透過枝葉落下來,也依然帶著灼熱的溫度,黎妤仿若不察,隻呆呆地坐在那兒。她有許多困惑,又不知該不該去尋找答案。她從記事起就住在那座古舊的樓裏,她的家不大,但是有愛和溫暖。爸爸黎西川因為職業的關係太過忙碌,但是隻要有時間就會帶著她玩,對她的寵愛並不比鍾爸爸對鍾慧慧的愛少。媽媽倒是從小就很嚴厲,也不像別人的媽媽那樣過度嬌寵她,甚至連親昵的小動作都不輕易表達。

她從來不覺得這一切有什麽異常,直到聽到父母午夜裏透露出來的秘密,這才覺得一切仿佛都可以被質疑。

這個秘密像一把刀,細密地戳著她的心,心裏麵那些關於愛的細節一點點散落。

該不該告訴好朋友們呢? 她有些怕,說不出來的怕。身後傳來貓的叫聲。

“喵嗚……”黎妤無意識地學了一聲。灌木叢這一側,男生和貓俱是一愣。

沈孟白豎起食指,對著那隻貓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貓哪裏懂得他的意思,小魚幹正吃得興起,仿佛生怕再來一隻同類奪了它的食物一樣,豎起尾巴,對著灌木叢那一側應和地又“喵嗚”一聲,帶著警告的意味。

黎妤喜歡小動物,小時候養了一隻小奶貓,可是第二天就被媽媽送了人。從小到大,黎妤喜歡的,媽媽似乎都在反對。現在想一想,媽媽對她還真是太過嚴厲了。

黎妤煩悶的心好像輕鬆了一些。她轉過身,想要看看那隻貓躲在哪裏。忽然,一顆小果子從樹上掉下來,準確地砸到她的腦門兒上。黎妤“哎喲”一聲捂住額頭,抬頭向樹上望,陽光雪亮地刺著眼睛。樹上有個男生懶洋洋地斜倚著一根樹枝,單手拿著一部手機,一條腿垂在半空中。他微微坐起身,擋住了黎妤頭頂的那道光,她也因此看清他的模樣。是馮戈,媽媽班裏的壞男生馮戈。

馮戈往嘴裏塞了一顆櫻桃,繼而又扔下來一顆,依然是懶洋洋的語氣:“吃吧。”

貓,從灌木叢的縫隙裏鑽了過來。

馮戈看看貓,又看看灌木叢另一側的沈孟白,嘴角微翹,仿佛覺得多有趣似的。那個男生,最近常出現在這片林子裏,咬著一個饅頭和鹹腥的小魚幹,看起來很是難吃。

沈孟白靜靜地坐在那裏,抬著頭,兩個男生視線交匯,他竟然從來不知道這片樹林裏除了自己還有別人。

馮戈卻很快收回了目光,似乎也沒想點破沈孟白的存在,隻是從樹上跳下來,跺跺腳,把貓嚇跑了。

黎妤有些不悅:“你嚇它幹什麽?”

馮戈眯著眼睛笑起來:“我怕它咬你啊,小鯉魚。” “我叫黎妤。”黎妤嚴肅地提醒他。 “我知道啊,小鯉魚。”

馮戈高瘦的個子,長得白白淨淨的,笑起來那一瞬間,黎妤有些怔忪,不自覺地就說出口:“你笑起來還真像個漂亮姑娘。”

隻見馮戈的臉立時更白了。

黎妤這才意識到失言,忙更正說:“在我心裏你一直是個大魔王的形象,沒想到真人看起來其實很……”

馮戈瞪著黎妤,黎妤嘴角抖了抖:“很和善。”

馮戈再次眯著眼睛笑起來,幹脆在黎妤身邊坐下來,把手裏的袋子攤在黎妤麵前,裏麵裝了好多水果和零食。馮戈拿了一顆櫻桃遞到黎妤嘴邊,笑眯眯地說:“來,咱倆交流交流,我為什麽是個大魔王的形象?”

“哎呀,快上課了,回教室吧。”黎妤站起身,搪塞地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樹林。

馮戈懶洋洋地把那顆櫻桃扔進自己嘴裏。然後,頭也不回地對著灌木叢後麵喊道:“喂,小魚幹好吃嗎?分我一條唄。”

這世界其實是一顆寂寞的星球。

因為周圍的人都太無聊了,所以才覺得寂寞吧。

馮戈並不害怕寂寞,他從小就習慣了那種字麵意義上的“寂寞”。部隊大院裏長大的孩子,父親總是外出訓練鮮少回家,即使辦公室與家屬院隻有一牆之隔。母親是律師,還是名聲在外的那種,出差是家常便飯。他慣常的日子,就是脖子上係著一把鑰匙, 自己回家,自己吃飯,自己睡覺。

他喜歡有趣的人,喜歡有趣的事物。

他從來不厭煩生活,隻是想活得更有趣而已。但是似乎很難呢。

馮戈眯著眼看枝丫間透過來的陽光,沈孟白的手伸過來,一條銀白色的小魚幹在他眼前晃了晃。

馮戈笑了。

笑起來真像個漂亮姑娘。

沈孟白想著黎妤的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書吧的玻璃櫥窗上多了一張簡單的招聘啟事。早晨經過的時候,鍾慧慧匆匆地瞥了一眼,但是等到放學的時候,那張海報已經不見了。

隔天,三個女孩兒再去書吧,發現書吧裏多了一個兼職服務生,穿白色工裝,係咖啡色圍裙,端著檸檬水的手骨感修長,卻是健康的小麥色。

鍾慧慧呆呆地看著正在擦櫥窗的沈孟白,情緒低落地說:“我以後可能不太想來書吧了。”說著又大聲向裴蔓抗議,“裴姨,你怎麽能雇用未成年人呢?這是違法的!還是解雇了吧。”

裴蔓在電腦後麵低頭淺笑:“什麽雇用不雇用的,街坊鄰裏之間的幫襯而已。”許佳櫻搖著頭,繼續寫自己的練習冊。黎妤好像並不在意沈孟白的出現,眼神不時掃過書吧中間那個“沉默的樹洞”。

把秘密講給樹洞聽,心裏就會釋然了嗎?

鍾慧慧忽然望著窗外驚訝地喊了一聲:“許佳櫻,那不是你爸嗎?你爸從哪搞來的那套西裝?”

窗外,昏黃不明的夜色裏,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住。許佳櫻的爸爸許清從車上下來,腳步微微有些踉蹌,但是看起來又與往日不同,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穿著一套深色西裝,眉眼舒展,麵上是從未有過的笑容,從容又自信。

“我忽然發現原來許叔叔很帥啊,這麽儒雅有風度,一點兒都不像小食店家潦倒的男老板,倒是真的有點兒像個文人了。”

鍾慧慧看著許佳櫻的爸爸感慨起來。

許佳櫻皺起眉頭,隻見爸爸對車裏的人抬了抬手,那輛車又緩緩離去。許清在許佳櫻的視線裏安安靜靜地站著,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這樣的爸爸,確實鮮少出現在許佳櫻的記憶裏。她所熟悉的那個爸爸,永遠都是窘迫的,對生活窘迫,對理想窘迫。

許佳櫻的爸爸一直有個夢想——寫一本好看的書。但是,理想與現實總是相悖。早些年,他靠著給報紙雜誌投稿,還能賺些稿費貼補家用,雖然不高,但是自信心還不至於被磨滅,妻子對自己也有幾分尊重。他用了幾年的時間,寫出了一部“鴻篇巨製”,他給它起了個大氣的名字——《黃鶴樓紀事》。

等他捧著手稿四處投遞,卻發現紙媒已經行進絕境。時代變化太快,網絡裏天馬行空的小說,讓他頗有些茫然,他的“巨著”無人問津。

許佳櫻看著夜色裏的爸爸,心裏有些酸澀。

許清向櫻櫻小食店走了幾步,又遲疑著停住,轉身向書吧走了過來。許佳櫻連忙低下頭。風鈴清脆,爸爸推門而入。裴蔓依然淺笑著迎過去,態度既不過於熱情,又不顯得冷淡,讓人覺得很是舒服。

許爸爸在靠窗的位置坐定,似乎這才發現女孩兒們的存在,略略有些尷尬,但情緒依然很好,壓低聲音和她們打招呼:“書吧環境好,你們好好學習啊!”

鍾慧慧甜甜地說:“許叔叔,您今天看起來風度翩翩、氣宇不凡,眉宇間喜氣洋洋,是有什麽好事嗎?”

許清笑得有些羞赧:“慧慧最會說話了。”

說著,他望了望女兒的方向,卻見許佳櫻低著頭,隻專心地做著功課。

鍾慧慧忽然神色一凜,看著窗外,結結巴巴地說:“許叔叔, 我閔姨往這邊來了。”

話音剛落,隻見許佳櫻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書包,然後拉起爸爸,匆忙地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剛好與媽媽閔梅打了個照麵。她聞到爸爸身上有淡淡的酒氣。

許佳櫻麵不改色地解釋:“我爸是來接我回去的。”

許媽媽警惕地看了裴蔓一眼,然後狠狠地瞪了瞪自家男人。三個人也不知一邊走一邊在說什麽,隻見許爸爸一路低著頭,而許佳櫻則小跑起來。

一場暴風雨在落下之前險險地停住了。鍾慧慧如釋重負地拍了拍胸口。

夜色略深,小小的書吧裏就隻剩下黎妤一個客人。

說是客人,其實她們每次來幾乎都會得到免單的待遇,裴蔓說,相比三杯檸檬水,她更喜歡女孩兒們給她帶來的熱鬧與歡喜。沒有客人,沈孟白就坐在門口的空桌旁寫作業。裴蔓在櫃台後麵看著電腦,她新近迷上了網絡小說。空****的書吧裏,隻有音樂聲緩緩流淌。

黎妤遲疑著起身,向著“樹洞”的方向走過去,又敏感地回頭看了看,見沈孟白和裴蔓都在各忙各的,這才深呼吸一下,放心地打開了“樹洞”的門。

她第一次走進這個小小的私密的空間。

一張藍色的沙發,靠背是皇冠的形狀,頂上懸著一盞小小的雲朵造型的燈,發散著白色的光亮,仿佛一直亮在那裏,從不曾熄滅一樣。

沙發旁有一張方形的原木台幾,放著一個玻璃花瓶,瓶裏插著幾枝白色的花。

小小的空間裏彌漫著甜香,是薑花的香氣啊! 黎妤坐下來。好像也沒有多麽神奇。

“黎妤,你真是我的樹洞呢!”小女孩兒的話再次從黎妤的記憶裏跳出來。

那個暮春的夜晚,真是美好,半開著的窗裏有薔薇的香氣。 薑沁說,在這樣的季節,故鄉小鎮的空氣中滿是香樟樹的花香,淡淡的,甜甜的。薑沁說起那座南方的小鎮時,眼睛裏有晶亮的湖泊。

黎妤把手伸過去,她和薑沁的小手握在一起,軟軟的,手心裏仿佛握著春夜的溫柔。

薑沁的表達能力尤其好,她給黎妤講南方的四季,講她的家, 講她的家人。講一切已經從生活中消失的人與事物。因為曾經那麽美好,所以失去之後才會更加難過。

想到這裏,黎妤重重地歎了口氣,卻聽見了回聲。

她猛地抬起頭。原來,這間“沉默的樹洞”是特殊設計過的, 空間會有回聲。明明沒有人傾聽,卻又有回聲,仿佛在回應一個人的孤獨。

黎妤整個身體縮進了沙發裏。 她自己的秘密,該從何講起呢?

“薑沁。”她清了清嗓子,喊出了薑沁的名字,空氣中的小小回聲也在應和著。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小孩兒。當初生我的人,為什麽會拋棄我呢?你被媽媽拋棄的時候,是不是心裏也在困惑,‘媽媽怎麽會不要我了呢?’你被我拋棄的時候,是不是心裏也在困惑,‘我最好的朋友怎麽會鬆開我的手呢’。

“我這幾天過得很艱難,我努力地回想著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我覺得爸爸媽媽是愛我的,盡管媽媽那麽嚴厲,但是她其實一直是愛我的啊!可是,我現在總是不自覺地會去質疑那份愛,這令我心裏覺得愧疚。我也很惶恐,假如有一天,有人來認領我,那麽是不是我現在的一切都會消失?我的家、我的朋友、我的生活,我珍惜的一切美好,從此都會消失不見?

“薑沁,我常常追悔,假如能回到那年夏天,我一定會拉緊你的手,再也不鬆開。可是,時光能為我們倒流嗎?

“薑沁……”她的聲音低了下來,“沒有人知道,那一天,是我拋棄了你。”

聲音低沉得,仿佛一出口就消失在了空氣中,連回聲都沒有。

記憶泛起漣漪,漸漸擴大成湍急的暗流。

十一二歲的女孩子們,在炎熱的夏天來臨之前,早早地就穿上了漂亮的裙子,相約著周末去長白島遊玩。鍾慧慧特意拿了她爸新買的單反相機,許佳櫻從小食店打包了許多食物,薑沁戴著新買的寬簷草帽一路唱著歌,隻有黎妤心驚膽戰的,生怕被家長們發現她

們大膽又冒險的第一次“逃家旅行”。

女孩兒們一直向往著能去一次長白島,難得這個周末每一家的父母都忙得沒工夫管她們,她們和大人們打了招呼,說要去公園野餐。然後,四個人大膽地坐上了去長白島的大巴車。

但是,她們的計劃並不周密,她們忘了看天氣預報。早晨出門的時候,還是陽光明媚,到了長白島,沒過多久天色就陰沉下來。幾個人在沙灘上玩了一會兒,海水有些涼。

“未來號”是一艘漂亮又文藝的木船,停泊在長白島的燈塔旁。鍾慧慧遠遠看見那艘船,覺得美極了,她建議大家過去拍照。四個人上了船,都有些興奮。鍾慧慧在甲板上跑來跑去,許佳櫻好奇地研究著船的構造。薑沁站在船頭,對著大海放聲大喊,仿佛想把心裏的思念傳遞到遠方。

風漸漸起了,“未來號”隨著波濤**來**去。

“啊,我的帽子。”薑沁突然一聲尖叫,隨即又咯咯笑了起來,回頭對同伴們大喊著說:“我的帽子被吹下水啦!”

這時候已經有大顆大顆的雨點開始掉下來,砸在海麵上,**起細細密密的漣漪。

黎妤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隨手拿起船上的釣竿過去,俯下身想把那頂帽子鉤上來。她的衣服已經有些濕了。

“下雨了,我們快下船躲躲吧。”許佳櫻招呼著同伴,然後率先往岸上跑。

“這裏有好多小螃蟹啊!薑沁你怕不怕?”

鍾慧慧玩興正濃,下雨也無所謂,她大膽地用木棍挑起水桶裏的一隻小螃蟹向薑沁晃了一下。

黎妤眼看著自己的釣竿就要挑到海麵上的那頂米色帽子了,隻覺得身後有一股力量撞過來,整個人向前趔趄了一下,隨後,就被洶湧的海浪包圍了。

恐懼並不是第一時間襲來的,那一刻,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世界仿佛突然靜寂了。然後,她聽見船上的喊聲,聽見海鷗的悲鳴, 聽見薑沁尖尖細細的聲音在海水裏起伏:“救命啊!”

海水仿佛從四麵八方湧來,灌進她的嘴裏,蓋過她的頭頂,想要吞沒她。

黎妤在少年宮上了幾節遊泳課,功夫遠遠不到家,勉強能浮在水裏,但是第一次挑戰風卷雲湧的大海,她實在有些驚慌。薑沁在自己不遠的地方,一上一下地浮沉著。

黎妤盡力地伸出手臂,終於握到了薑沁的手。

但是,黎妤很快發現,自己的身體更沉了。薑沁驚慌失措地, 死死地抓著她的手。兩個人同時沉了下去。

黎妤的意識有些模糊,隻記得昏沉之間,有人跳下來,臂膀瘦弱卻有力量。黎妤下意識地抓住那個人,像要抱住一棵救命稻草, 她條件反射地甩了甩被薑沁握著的那隻手。然後,記憶如同被人抹去一樣,一片漆黑與平靜。

她隻依稀記得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輕地說:“別慌,放輕鬆。”

像天使一樣。

等她清醒過來,她已經被人抱到了沙灘上,睜開眼,是黝黑厚重的雲層,雨滴垂直從頭頂降落,像千萬把長劍,插進她心裏。

從此,她再也沒有見過薑沁。

裴蔓趴在電腦前,打了個盹。

沈孟白已經把桌椅都收拾完畢,細心地關了燈,隻餘了櫃台旁

邊的一盞落地台燈。

他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夜風溫熱,撲麵而來。

黎妤從“沉默的樹洞”裏走出來,穿過台燈微微的光亮,她看了看電腦前沉睡的裴蔓,放輕了腳步。

看見沈孟白,黎妤愣了一下。她沒有和他打招呼,小心翼翼地繞了過去。身後的男生卻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跟著她走。兩個人誰也沒說話。一直到上了樓,看著黎妤打開門,沈孟白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晚安”。黎妤沒有回應。走廊裏的聲控燈很快暗了下去。沈孟白撓撓頭,走進了202的家門。心裏又有些懊惱,為什麽要說那聲“晚安”呢?

沈孟白還記得薑沁寫過一篇日記。

2010年5月20日 星期四 晴

跟著爸爸來到北方之後,我一直對人心生防備,我不想把我的遭遇講給任何人,我害怕看見別人眼裏的憐憫與同情。

但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樣一個暮春的夜晚,當黎妤站在我對麵的時候,我望著她的眼睛,就把我深埋心裏的秘密講了出來。

那些秘密,像植物龐大的根係,盤桓在我心裏,讓我快要失去了呼吸的空間。

黎妤聽我講話的時候,她的眼睛裏一直閃著平靜而又溫柔的光亮。

她沒有驚訝地尖叫,她沒有說“薑沁,你好可憐啊”。

她就那麽平靜地聽著,然後把手伸給我。像兩個好朋友,一起走過一條淺淺的河流。

黎妤,謝謝你做我的樹洞。如果你需要,我也願意成為你的樹洞。

但我寧願你永遠都沒有難言的秘密,永遠如現在這樣快樂單純。

沈孟白躡手躡腳地靠近陽台,悄悄探了探頭,隔壁的陽台沒有一點兒光亮。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天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沈孟白輕輕咳了咳,走過去推開陽台的窗。餘光裏又仿佛看見什麽不一樣的東西。他轉過頭,靠近和黎妤家相鄰的那扇窗,隻見黎妤家的玻璃上多了一塊小小的貼紙。夜色濃鬱,他仔細地把臉湊過去,那是一張表情貼紙,印著一個小小的黃色的笑臉。

他想不起這張笑臉是以前就存在,還是剛剛才出現。這真是令人費思量啊!

平靜的夜忽然被一聲淒厲的哭聲撕破了。

聲音是從樓下的“櫻櫻小食店”傳來的。樓上隻有三兩扇窗亮起了燈。大部分鄰居選擇在黑夜裏默默忽略這聲音。畢竟,一年裏,小食店老板娘閔梅總要這樣哭幾次。

黎妤還沒睡,樓下的聲音隔著地板清晰地傳了上來。 “那五萬元是我的血汗錢啊,是留著給櫻櫻奶奶做手術用的,許清啊,那是給你親媽治病的錢啊!你這個敗家子,你把錢給我要回來!”

緊接著,是杯盞碟碗破碎的聲響,伴隨著許清鮮有的反抗。 “等我的書出版了,我還你五十萬!人家方總說了,這本書是可以賣影視版權的。”

許清難得的底氣十足。

黎妤在**翻了個身,心裏想著許佳櫻這一刻應該難過極了。

她坐起身,赤腳下床,想要下樓去把許佳櫻帶到家裏來。

隔壁臥室的門開了,媽媽一臉倦色,啞著嗓子對黎妤說:“別人家的家務事,不要插手,回去睡吧。”說著,他又低頭看到黎妤的腳,囑咐道,“怎麽光著腳,地板涼,女孩子不要著涼,快回去睡覺。”

黎妤的心莫名被這句話擊中,軟軟的。她難得地湊過去,輕輕抱住了媽媽。對鍾慧慧母女來說,這是再平常不過的擁抱,但是對黎妤來說,這樣的動作顯得生疏極了。

“媽媽,我好愛你啊!”黎妤輕輕說著,聲音卻有些哽咽。 淩立卓似乎也被女兒久違的擁抱觸動了,以為黎妤是因為許家的爭吵而心生感觸,於是反手拍了拍黎妤的後背,隻說:“傻丫頭,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煩惱,有時候主動去調解,倒不如善意地忽視,裝作不知道,反而是對對方的尊重。”

媽媽打著哈欠,揚揚手:“快睡吧,明天別再遲到了。”

說著,困倦不堪的媽媽轉身回了臥室,隻剩下黎妤站在黑夜裏,細細回味著淩老師的這句話。

似乎意味深長。

黎妤重新在**躺好,突然,猛地又坐了起來。那句話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即使知道了身世的秘密,也要裝作不知道?

過了十六年無憂無慮生活的黎妤,在別人家雞飛狗跳的吵鬧聲中,徹底失眠了。

天亮後的許家又恢複了平靜,仿佛夜裏發生的一切,不過是鄰居們的幻覺。

“櫻櫻小食店”準時開門,老板娘閔梅為黃鶴樓的居民們提供著豆漿、粥和各種美味的麵食。有人在小小的店裏四處尋找,沒看見許清的身影,大家心照不宣地交換著了解的眼神。

許佳櫻照例等在門前的那棵大楊樹下,老僧入定一般默背著功課,除了臉上多了兩個濃重的黑眼圈。鍾慧慧早早地就從樓上下來,扯著大嗓門兒,直奔許佳櫻而去:“許佳櫻,你沒事吧?昨晚上可把我嚇壞了,連四樓都能聽見你家的動靜,你媽的嗓門兒真是創了曆史新高。”

當然是毫無惡意的關懷。

黎妤遠遠地扶額,小跑著過去堵住鍾慧慧的嘴。

“幹嗎不讓我說啊,黎妤?咦,黎妤,你怎麽也有黑眼圈? 哦,對了,你家離得最近,你被吵得沒睡好吧?”鍾慧慧湊近黎妤,仔細觀察著她的臉。

黎妤黑著臉,一把將鍾慧慧推開。

許佳櫻了解黎妤的好意,也了解鍾慧慧一貫的粗線條,隻幹巴巴地笑了兩聲。

鍾慧慧終於遲鈍地領悟到了黎妤的暗示,一下子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氣氛還是有些尷尬,忽然就沒有人講話了。

三個人一路無語,即使是坐在鍾爸爸的車裏,也一言不發,就連鍾爸爸都有些不自在,不時狐疑地看著後視鏡裏的女孩兒們,心裏想著這三個孩子又鬧什麽別扭了。

下了車,三個人向前走了幾步,許佳櫻忽然主動開口:“這次我爸做得有些過分了。”

仿佛想主動打破這份沉默的好意。

“我爸說他認識了一個出版商,對方非常喜歡他的作品,但是因為市場和選題的關係,需要先交五萬元的定金,等對方拿到書

號,會大力推廣這本書。我爸說,這次一定會成功的,對方對他的小說有深刻的共鳴,千裏馬終於遇見伯樂。可是……那五萬元,確實是我奶奶治病的錢。”

黎妤咬咬嘴唇:“要不,讓我爸幫著調查一下對方的身份?看看是不是騙子!”

許佳櫻沒有回答,隻低著頭繼續向前走,走著走著卻突然哭了出來。黎妤和鍾慧慧一時呆住了。她們三個一起度過了十六年的成長時光,許佳櫻是她們當中最堅強的那一個。許佳櫻最不喜歡哭, 五歲那年,許爸爸騎車帶著許佳櫻,許佳櫻的腳絞進後車輪裏,出了好多血,留下一個碗大的疤,許佳櫻一滴眼淚都沒掉,倒是鍾慧慧在一旁看著,就已經哭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但是現在,已經十六歲的許佳櫻卻哭了。她甚至蹲了下來,越哭聲音越大。

“我爸,離家出走了。” 她抽泣著。

淩晨三點,爸爸離開了家,隻帶走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黎妤蹲下來,一隻手放在許佳櫻的後背上,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她,那樣溫柔,像安慰一個小小的孩童。

“沒事的,大人們總是會吵架的,其實吵完了還是一樣相親相愛。”

“就是啊,你們都不知道,我爸和我媽經常在被窩裏吵架,隻不過他們狡猾,不讓鄰居們聽見而已,有一天我媽把我爸的腦門兒撓了這麽一道口子,第二天出門的時候,我爸戴了一頂帽子,所以你們都沒發現。”鍾慧慧跟著黎妤一起蹲下來,特意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來,櫻櫻小姐姐,吃塊巧克力吧!人生啊,就像巧克力的滋味,總是先苦後甜的。”

鍾慧慧說得一本正經,許佳櫻卻還是哭得那樣傷心,黎妤聽著聽著,鼻子也酸了起來。

“是啊,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煩惱,你們這些事兒跟我們家的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

“黎妤,你家怎麽了?”鍾慧慧瞪著眼睛,眼裏滿是八卦的光芒。

黎妤鼓起十二分勇氣,幽幽說道:“我好像……是我爸媽撿來的……”

空氣瞬間凝固,緊接著鍾慧慧一巴掌蓋在黎妤頭上,就連許佳櫻都破涕為笑。

好朋友是什麽樣子的呢?就是寧願湊在一起比慘,撕開華美的外衣,不怕對方看見自己的傷口更深更難看。

可是……

鍾慧慧白了黎妤一眼,仿佛在說——浮誇啊,黎妤,你的表演太浮誇!

黎妤也沒有再解釋。

三個人蹲在校門口,一邊擦著鼻涕、抹著眼淚,一邊又大笑起來。

過往的青蔥少年、純白少女們,看著這三個同齡女孩,不禁露出了羨慕的神情——在水深火熱的高中生活裏,還能這麽奔放地宣泄情緒,真是天真未泯啊!

沈孟白從公交站過來,經過她們身邊,又遲疑著停住腳。“喂,要遲到了。”他好意提醒了一下。

有人大步追上來,伸手搭在沈孟白的肩頭,語氣極熟絡: “嘿,帶小魚幹了嗎?”

沈孟白板起麵孔,一把甩掉馮戈的胳膊,黑著臉,徑自走進了校門。

男生有時也一樣難以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