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從海上來的少年

他們說少年就該鮮衣怒馬,他們說青春就該去看烈焰繁花,而我的窗前卻覆滿鉛灰色的雲朵,我聽見雷聲在遠天低語,不懷好意。

他們忘了說,在

十六歲抵達烈焰繁花之前,我必須獨自穿過一片荊棘。

第一節課是尹老師的數學課,黎妤數學成績一般,看著尹澈懷裏的一遝卷子,愁眉苦臉。轉頭看看斜後方的許佳櫻,正一臉淡定地看著尹澈。黎妤越來越佩服許佳櫻,她怎麽可以從小到大穩坐學霸的寶座?尤其是數學,原本還是她的薄弱項,但自從高二換了數學老師,許佳櫻的成績一路攀升。

“尹大人,昨天不是剛考過試嗎?已經‘烤’糊了啊!” “是啊,是啊,尹大人,放過我們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抗議起來。尹澈是年輕而又帥氣的男老師,性格尤其開朗,在一眾不苟言笑的老師裏深得學生的喜愛,大家偶爾開個玩笑他也不惱火,因此師生關係頗有些自在隨意。

“昨天‘烤’得不夠熟,我喜歡吃全熟的,今天加點兒火候。”尹澈環視一下教室,視線在黎妤身上停頓了一下。

年輕的數學老師,最喜歡欣賞這群青春期孩子愁眉苦臉的樣子,誰不是從水深火熱的青春期跋涉過來的?虐一虐他們,有助於尹老師喚回青春的記憶。

雖然是個年輕的老師,教學經驗尚且不足,但是自己教過的孩子,每個人的薄弱項在哪裏,尹澈基本都了如指掌。他環視著全班同學,見許佳櫻仰頭望著自己,不禁對她微微笑了笑,這個女孩子啊,可是全班唯一讓他挑不出毛病的學生。完美的孩子都是老師的心頭肉。尹澈走到許佳櫻身邊,高調地放下一顆棒棒糖。隻聽得許佳櫻周圍的學生“哀傷”地歎了幾口氣。

考得好的孩子有糖吃——這是尹老師的名言。

尹老師認為,雖然一個人優秀與否不是通過幾場考試就能斷定的,但是,考試考的是綜合素質、心理承受能力和基礎知識掌握水平。許佳櫻已經攢了幾十顆棒棒糖了,基本上壟斷了每一次數學考

試的獎勵,雖然他們早已過了愛吃糖的年紀。

卷子剛發下來,班主任老劉突然敲了敲門,身後跟著一名男生。黎妤正埋頭瀏覽著數學題,哪還有心思關心老劉來幹什麽?

“我叫沈孟白,子皿孟,撇日白。”

轉校生總是能引人注目,何況還是個看起來與眾不同的男生, 連自我介紹都這麽簡單直白。望著沈孟白小麥色的皮膚和臉上剛毅的線條,女生們興奮地議論起來。

黎妤抬起頭,恍恍惚惚地看著沈孟白。 尹澈敲了敲黑板:“好看嗎?” “好看!”講台下異口同聲,女聲的聲。“能比我好看?”尹澈冷笑一聲。 “不能!”

“那還看什麽?都認真答題,今天誰再考糊了,我就罰他把數學書抄一百遍。”

一時全場靜寂,全都開始埋首答題。五十多歲的老劉推了推黑框眼鏡,看看自己班的學生們,又看看尹澈,頗有些無奈。

老劉指了指黎妤後麵的空位,示意沈孟白坐過去。那位置前天才空出來,原本坐在那兒的同學因病休學了。老劉似乎又想起什麽,跟著沈孟白走過去,輕輕敲了敲黎妤的桌麵,隻說:“黎妤啊,你們住得近,坐得也近,多關照一下新同學。”

黎妤悶悶地應了一聲,隻覺得周圍飛過來好幾道八卦的眼神。前兩節課都是數學,中間不休,答一張大卷的時間剛剛好。

黎妤被一道題難住,還好在鈴聲響起之前交了卷,一回頭,卻見沈孟白趴在桌上已經睡著了,胳膊下麵的卷子隻寫了“沈孟白”三個字,字跡龍飛鳳舞,瀟灑不羈。除此之外,卷麵上幹幹淨淨,一個字都沒寫。

尹澈收完卷子,頭也不抬地囑咐黎妤:“黎妤啊,多關照一下新同學,有時間幫新同學補補功課,我剛了解過了,新同學原來學校的學習進度比我們慢一些。”

黎妤皺眉抗議:“為什麽是我啊?” “你們班主任說的啊,全班同學都聽到了,所以我也聽到了,你們住得近,坐得也近。”尹澈一本正經地揶揄道。哄笑聲響起。

“我……”

“你有難處?你功課沒學明白?哦……我想起來了,昨天‘烤’得最糊的就是你。”尹澈拿著教棍輕輕點了一下黎妤的肩膀,“所以,幫新同學輔導功課,既幫助了別人,又能幫助自己鞏固知識,一舉兩得。”

誰說尹澈是最開明的良師益友?分明是黎妤見過的最腹黑的數學老師。

黎妤一臉幽怨地看了看沈孟白,恰好沈孟白正懶洋洋地坐起身,麵無表情地看了黎妤一眼。

黎妤覺得沈孟白這個人看著有些不合群,畢竟一上午也沒看他和誰說過話。中午大家去食堂吃飯,黎妤猶豫了一下,還是本著團結友愛的態度回頭說道:“沈孟白,中午可以去食堂吃飯,你應該還沒有辦飯卡,我的可以借給你用。”

沈孟白淡淡地看看她,什麽也沒說,起身走了出去。

在食堂,黎妤四處看著,也沒有找到沈孟白的身影,她心裏納悶,這個人去哪裏吃飯了?

鍾慧慧倒是一臉興奮地湊過來:“ 黎妤, 聽說202轉到你們班了?”

“沈孟白,子皿孟,撇日白。”許佳櫻突然出聲。 “對,沈孟白,子皿孟,撇日白。”黎妤跟著重複了一遍。 鍾慧慧愣了愣,旋即笑起來:“黎妤,你怎麽這麽像複讀機啊?”

黎妤隻是不想反複聽見202這個門牌號而已。 “黎妤現在是沈孟白的保姆。”許佳櫻正啃著雞翅,突然停頓下來,又說了一句,說完,又啃了起來。

許佳櫻輕易不願意八卦,但是每次說話都在點子上。果然,鍾慧慧的表情又豐富起來。

黎妤正想解釋,有同班同學端著餐盤湊過來,一臉好奇地問道:“黎妤,沈孟白怎麽沒來吃飯啊,老師不是讓你多關照他嗎?”

緊接著又有人接二連三地湊過來:“咦?黎妤,你怎麽把新同學給甩了?要帶新同學來吃飯啊!”

“黎妤,新同學是從哪裏轉來的?新同學有什麽興趣愛好?” 黎妤看著餐盤裏的宮保雞丁,再無食欲,她索性放下筷子,一臉嚴肅地說道:“我隻和你們解釋一遍啊!首先,我不是沈孟白的保姆,我隻是坐在他前桌,他如果有什麽不懂的地方,我可以適當提點一下而已。其次,我已經告訴他食堂在哪裏了,他來不來吃那是他的自由。最後,我和沈孟白同學一點兒都不熟,你們如果想了解什麽,請主動去詢問沈孟白同學。”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隔壁桌的男生忽然開口打斷她們的話:“在遊戲裏輔助隊友的人被稱作‘奶媽’,所以確切地說,她的確不是保姆,她是—— 奶媽。”

男生特意指了指黎妤,重重地說出了“奶媽”兩個字。

人群沉寂了一下,繼而爆發出更大的笑聲。鍾慧慧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黎妤的臉青一陣白一陣,轉過頭去想看看是誰在打趣她。

卻見那男生是生麵孔,並不是同班同學,正拿著手機專注地玩遊戲。他頭也不抬,卻仿佛知道黎妤在看自己,隻說:“小鯉魚, 你媽今天沒收了我的漫畫書,你回去和她說說,那本書是絕版,還是還給我吧,如果暫時不還,一定要保管好。”

說著,男生起身,仍舊一邊玩遊戲一邊向外走,從頭到尾都沒看過黎妤一眼。

“你不認識他?”鍾慧慧撇撇嘴,“馮戈,你媽班裏最調皮的學生,全校知名的那位。”

哦,原來他就是馮戈啊! “我們班那個馮戈啊,上課的時候吞了一隻蜘蛛,嚇得我心髒都要偷停了,後來才知道那是一種零食。現在的食品行業太亂了, 小作坊太多,可不能讓小妤隨便吃零食。”

“馮戈今天和英語老師打了一架,這孩子真是讓人頭痛。我們小妤最近英語成績有點兒退步,還是功夫下得不夠。”

“我們班馮戈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從小他爸爸就不關注他, 父愛是很重要的,黎西川,你可不可以分點兒精力給自己女兒?”在家裏,黎妤的媽媽鮮少與黎妤說起學校的事兒,黎妤了解的零星信息都來自父母的閑談。久而久之,她知道媽媽班裏有個問題少年叫馮戈。可是,媽媽每每數落一句馮戈,總不忘將話題引申到黎妤身上。所以,黎妤對“馮戈”這個名字甚是敏感。

黎妤看著馮戈的背影,重重地歎了口氣。

而此時的沈孟白正躲在學校後麵的一片樹林裏吃午飯。

那些樹大約有些年月了,枝繁葉茂,甚至連陽光都透不過來, 隻碎碎地從枝葉間穿過,落在地上,更顯得樹影斑駁。

沈孟白隨便找了一處開闊的地方,靠著一棵樹坐下來,他打開手裏的飯盒,裏麵有一個饅頭和幾條魚幹,是早晨出門前自己從廚房裏裝的。媽媽塞給他一百元錢,讓他當作餐費,他執意還了回去。

他曾是老師和鄰居眼裏的問題少年,但是不代表他鐵石心腸。他知道媽媽的苦處,他也心疼她。離開長白島,媽媽還沒找到新工作,一百元錢是他們母子倆一星期的夥食費。

沈孟白的膝蓋上攤了一本數學書,一學期過半,這本書幾乎還是嶄新的,鮮少被他翻過。

如今,可以換一種方式生活了吧?

他就著小魚幹啃掉了那個冷硬的饅頭,然後開始從頭看數學書。

樹林那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有男生的吵鬧和嗤笑聲。“你膽子太肥了吧?她的主意都敢打,她爸可是警察。” “捉弄一下她而已,又不觸犯法律。”

緊接著,又是一聲高過一聲的調笑。

沈孟白抬頭向遠處望了望,心裏想著,自己也曾經這樣吧,似乎很討人嫌,可是他心裏從來不曾有惡意,他隻是選擇了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抵抗生活的惡意。

事不關己,沈孟白繼續看書,他的聰明曾是有目共睹的,消化這些知識點並沒有多麽艱難。直到一個剛剛熟悉的名字落入耳朵。

“這個字怎麽讀?黎抒?” “哇,高三都要畢業了,你怎麽還是個文盲?黎妤,這個字讀‘yú’。”

沈孟白直起身。叫黎妤的人這麽多嗎?

下午第二節是體活課,剛好鍾慧慧所在的三班也是體活課。 五月的太陽已經有些灼熱了。許佳櫻向來不喜歡體育運動,照例挑了一處有樹蔭的地方坐下看書。黎妤本來也坐在許佳櫻旁邊, 後來被鍾慧慧拉去和她們班女生一起打排球。

沈孟白坐在操場旁的欄杆上,遠遠看著人群裏的黎妤。她人緣似乎不錯,相比那個叫許佳櫻的女孩兒,更顯活潑,但是又遠沒有鍾慧慧那樣鬧騰。

他其實已經想不起五年前的黎妤是什麽樣子,他隻記得海水的冷徹。

那是六月的初夏,但海麵以下依然是涼的,尤其是那樣一個暴雨突至的午後,天突然就陰沉下來,海風卷著大大的浪,海水裏有湍急的暗流。饒是他水性極好,在那樣的天氣裏,抓住一個水裏的人也是極有難度的。小女孩很瘦,慌忙之中,像藤蔓一樣抱著他,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她拖出水麵。

有籃球飛過來,直衝著沈孟白的方向,他跳下欄杆一伸手接住了球,然後向著籃球場的方向拋過去。

體委高小北跑過來:“嗨,沈孟白,一起玩兒吧!” 沈孟白沒有拒絕。

“你一出手,我就看出來了,你應該很會打球。三班在和咱們打比賽,宋陽的腳崴了,缺個大前鋒,你怎麽樣?”

“還行。”

沈孟白沒有客氣,隨著高小北去了籃球場。

小島西北角有一處廢棄的球場,是原來駐島軍隊留下的。沈孟白五歲開始就有了和爸爸在黃昏裏打籃球的習慣,他喜歡跳躍起來的感覺,後來越跳越高,終於有一天,視線越過籃筐,可以看見遠處的海。在玫瑰色的夕照裏,那片海輕輕漾著溫柔的波濤。那是他記憶中最好的時光。

籃球場上很快響起了驚呼聲。沈孟白用這樣的方式與班裏的男生們迅速建立了友情。

高小北看人的眼光當然沒有那麽犀利,恰好三班來挑釁,而今天能上場的人實在太少,他看上的不過是沈孟白的高個子。誰都知道,大前鋒是籃球場上最不起眼的苦力角色,即使沈孟白表現不佳,他們也不至於輸得太慘。

“喂,沈孟白,這個籃板太帥了!”

高小北扯著嗓子喊起來,隊友們默契地和沈孟白擊掌,一時間士氣高漲。

“這男生是誰啊!沒見過啊。”場外觀眾已經開始關注到沈孟白,就連體育老師都點著頭,確認這是個好苗子。

“啊,202!黎妤,是202!沒看出來啊,這小子有兩下子。” 鍾慧慧拉著黎妤來到球場邊。

“沈孟白!他叫沈孟白!”黎妤一字一頓地糾正著鍾慧慧。 人群太嘈雜,所以黎妤幾乎是喊著說出了這個名字。剛好沈孟白從旁邊跑過,他無意識地轉頭,隱約看見黎妤和鍾慧慧站在那個方向。在黎妤喊出‘沈孟白’三個字的瞬間,沈孟白困惑地看了一眼黎妤。

黎妤訕訕的,隻好堆出一個虛假的笑容,揮著拳頭,繼續大聲說道:“加油!”

沈孟白回了她一個冷漠的眼神。

黎妤有一種莫名的直覺,新同學似乎對她格外不友好,她仔細回想著,想不出自己究竟怎樣招惹了新同學。

男生的友情果然比女生來得更簡單,放學的時候,沈孟白身

邊已經圍了好幾個人,大家勾肩搭背,說著《王者榮耀》和吃雞遊戲。沈孟白偶爾應兩聲,但心裏莫名有一絲異樣的感覺。

這就是新生活吧,他可以重新開始演好一個角色。

放學的人潮湧出校門,又三三兩兩地各自散去。黎妤照例和許佳櫻、鍾慧慧走在一起,隻是走在黎妤身後的人忽然笑出聲,漸漸地,更多的人笑起來。沈孟白個子高,遠遠地在人群中看見黎妤的身影,黎妤的後背上貼著一張白紙。

沈孟白想起樹林裏聽到的對話,他微微挑挑眉,和身邊同學打了個招呼,大步向著黎妤的方向走過去。

他漸漸看清,那張紙上畫著一隻烏龜。

身後的笑聲終於引起了許佳櫻的注意,她轉頭望過去,恰好看見沈孟白正向著黎妤後背伸出手。沈孟白略一遲疑,手臂停滯在半空。

鍾慧慧率先扯下那張紙,看清內容,立時火了起來,對著沈孟白發起了攻擊:“喂,202,你想幹什麽?太幼稚了吧!”

許佳櫻及時拉住了鍾慧慧,小聲說道:“不一定是他貼的。” 許佳櫻一向冷靜,她沒有看到事情的全貌,不會憑著一個動作去輕易給一件事情定性。 “除了他還有誰?他可是黎妤的後桌。”鍾慧慧小聲嘟囔著,看向沈孟白的目光充滿敵意。

沈孟白看看鍾慧慧,輕輕笑了一下,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 那笑容,頗為不屑,鍾慧慧因此更為惱火,卻偏偏隻能眼睜睜看著沈孟白擦肩而過。黎妤倒是不以為意,把那張紙接過來,隨手揉作一團,嘴裏說著:“一個小玩笑而已啦,管他是誰貼的呢。”

到底還是坐了同一輛公交車回來,沈孟白站在靠門的位置,黎妤和鍾慧慧、許佳櫻坐在最後一排。鍾慧慧一路上不時瞄著沈孟白,然後向小夥伴們提出了“十萬個為什麽”。

“為什麽他會搬進黃鶴樓?黃鶴樓這種房子現在哪還有人會願意租?”

“為什麽他會搬進202?難道他家沒打聽過嗎?不知道202死過人?”

“為什麽我就是看他不順眼?我的直覺很準的,我和他不對頭。”

許佳櫻聽得頭大,冷冷地開口:“鍾慧慧,你們班今天考數學了嗎?”

鍾慧慧一張義憤填膺的臉立時哭喪起來,扯著許佳櫻的袖子抱怨道:“我慘了,有兩道大題沒寫出來。”

黎妤在一旁偷笑,鍾慧慧這個人啊,典型的直腸子,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灑脫又純真,倒是真性情。她抬頭望望沈孟白的方向,卻見沈孟白專注地看著車外,她微微歎了口氣。其實,她對他也是好奇的,她也想知道,他為什麽會住進薑沁住過的房子,他是薑沁的親戚嗎?

從學校到黃鶴樓也不過十分鍾的車程,下了車,三個女孩兒繼續一邊聊天一邊走,時而笑鬧著。這條路,她們走了十幾年,閉著眼睛也知道該怎樣找到家。沈孟白原本走在她們後麵,他不經意地轉頭,瞥見梧桐樹後麵露出的半個身體。他微微皺眉,猶豫了那麽一瞬間,還是大步走了過去,扯住了黎妤的書包。而鍾慧慧原本和黎妤走在一排,黎妤被沈孟白扯得停了下來,鍾慧慧卻仍舊無知無覺地向前走著。就在這時,躲在梧桐樹後麵的人猛地躥了出來,將手裏的水桶一下子扣在了鍾慧慧頭上。

隻聽鍾慧慧一聲尖叫,空氣瞬時凝固了。

“喂,你瞎啊?那不是黎妤!”有人低聲吼了一句,然後兩個男生迅速地跑開了。

黎妤和許佳櫻早已顧不得其他,手忙腳亂地把鍾慧慧頭上的水桶拿下來。許佳櫻聞了聞鍾慧慧濕漉漉的頭發,冷靜地判斷道: “是水。”

好在那桶裏原本也沒有多少水,隻不過打濕了頭發而已,但鍾慧慧顯然已經嚇呆了,在許佳櫻說過那句話之後,這才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是誰幹的,但是那句話他們都聽見了,這場惡作劇原本是針對黎妤的。

黎妤不由得狐疑地看了沈孟白一眼,問道:“你剛剛為什麽拉我?”

她懷疑他們是一夥兒的。鍾慧慧聽到這句話哭聲小了,她抹著眼淚,抬頭看沈孟白,怒氣衝衝的,仿佛立刻把沈孟白當成了嫌疑人。

沈孟白看也不看鍾慧慧,隻對黎妤說:“當然是叫你給我補課啊!”

一臉的無辜。

黎妤有一種錯覺,一向看著冷漠疏離的沈孟白,這一刻竟有些軟萌萌的,她不由自主地“哦”了一聲。

鍾慧慧的哭聲再度響起,引得黃鶴樓的鄰居們傾樓而出,一時間,鍾慧慧身側圍滿了義憤填膺的群眾。鍾慧慧的媽媽馬儷預產期馬上就到了,此刻挺著大肚子,冷靜地摸了摸鍾慧慧的頭發:“別哭,我給你爸打電話了,得去醫院看看這**有沒有毒。”

鍾慧慧的媽媽抬頭在人群中搜尋,厲聲問道:“黎妤爸爸呢? 下班沒有?”

那架勢,頗有些霸道總裁的味道。

立刻有人將黎妤爸爸喊了過來,他剛下班,穿著一身便裝,小身板略顯消瘦,一點兒也看不出警察的氣質。

鍾慧慧的媽媽立刻麵色嚴峻地說道:“黎警官,這個事兒必須得重視啊,這是威脅我們黃鶴樓居民人身安全的惡性事件。”

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這個事件的處理方法,黎妤的爸爸也大致調查了事件經過,聽聞嫌疑人最初的目標是黎妤,他的神色更嚴肅了幾分。到了此時,黎妤的爸爸才發現女兒身邊有個麵孔陌生的少年,矛頭立刻轉向沈孟白,開始了類似戶口調查的問話。

對黎西川來說,十六歲的花骨朵一樣的女兒身邊,站著陌生的男孩子,這才是最值得警惕的事件。

鍾慧慧的爸爸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黃鶴樓,手裏提著一根棒球棍從車上下來,人未到聲先至,一口粗鄙的髒話已經罵出口,大有要將“嫌疑人”大卸八塊的架勢。一時義憤填膺的人群又被鍾慧慧爸爸的氣勢逗得笑了起來。

看著被爸爸緊緊摟在懷裏的鍾慧慧,許佳櫻撫額歎息一聲,對黎妤使了個眼色,黎妤默契地跟著許佳櫻向外退去,還不忘隨手扯了一下沈孟白。鍾慧慧的頭都要被她爸爸粗壯的大胳膊擠扁了,她早忘了哭,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好朋友們“不講義氣”地離開。

薑花不記得。

書吧裏依舊冷冷清清的,出門查看鍾慧慧的裴蔓確認無事後就回到了店裏。許佳櫻在店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向自家的小食店走去。黎妤看看身後的沈孟白,隻好硬著頭皮推開了書吧的門。 “裴姨,這是沈孟白,我的新同學,他也住在黃鶴樓,呃,剛

搬來的。”黎妤飛快地向裴蔓介紹道。

沈孟白一言不發,卻覺得裴蔓看自己的眼神有些異樣,他看看裴蔓,裴蔓卻又適時地轉過身去了裏間。再出來的時候,裴蔓端了檸檬水給他們,然後坐回櫃台的電腦前。

氣氛有些尷尬。

黎妤拿出數學書和沈孟白那張空白的卷子,幹巴巴地問道: “你原來的學校講到哪一課了?”

沈孟白望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麽,隻淡淡地回應她:“你隨便講吧!”

窗外人群已經散了,黎妤的爸爸和鍾慧慧上了鍾家的車。

黎妤苦惱地揉揉頭發,給人補課這種事她還真的不太擅長,這種責任重大的事兒就應該交給學霸許佳櫻才對。

“那我們就從這張卷子講起吧!你要是有不會的地方,我們就重點講一下涉及的知識點。”

黎妤一邊說一邊看向沈孟白,分明看見沈孟白眼裏閃過一絲戲謔的笑意,不知道為什麽,她最後一句話說出來竟有些底氣不足。

沈孟白看著她,卻動也不動。 “你先試試?”黎妤掏出一支筆放在沈孟白麵前。

沈孟白接過筆,忽然笑了,笑容有些慵懶,說道:“好像都不會呢。”

他語氣坦**,仿佛絲毫也不覺得難為情。

黎妤倒有些動容,更熱情了幾分:“沒關係,別著急,我們慢慢講。”

說著,黎妤神色更認真了,指著卷子,從填空題開始,一道一道地講了起來,聲音輕柔又細致。

沈孟白聽著聽著卻有些分神,他努力地回想著那年夏天的午後,卻隻記得自己拽著那個女孩子,使盡了全身力氣,仿佛要虛脫了一樣。他最終還是將女孩兒救上了岸,她嗆了水,指著水麵說不出話,額頭大概撞到了船板,也不知劃了多大的口子,流得滿臉都是血。沈孟白循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海麵仿佛一瞬間恢複了平靜, 平靜得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就連雨勢都小了。人群是遲遲才趕過來的,有人給她做了急救,她終於哭出聲:“水裏還有人呢……”

黎妤講完了選擇題,才意識到對麵的男生仿佛一直心不在焉似的,她敲敲桌子,沈孟白回過神來,定定地看著她。

他似乎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清黎妤的臉,眉清目秀,算不上太漂亮,但也不難看。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撩開她的劉海,她的額頭處有一道極淺的疤——果然是她。

黎妤卻立時惱了,拍著桌子站了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裴蔓循聲望了過來。

沈孟白仰頭看著她,攤開手心:“你頭上落了樹葉。” 一片小小的葉子躺在他的掌心。

黎妤頗有些不自在地坐下來,嘟囔著:“我講題的時候你要認真一些,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

“嗯。”看著黎妤半羞半惱的樣子,沈孟白莫名覺得有趣,他竟乖乖應了一聲,身體也坐直了一些。

黎妤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指著下一道題,語氣忽然弱了下去,神情也多了幾分困惑和局促。

這道題……她不會啊!

沈孟白見她停頓下來,也不出聲,隻看著她,神情更專注,像一個隨時等著老師傳授知識的好學生。

黎妤紅著臉,低聲說:“這道題我有點兒拿不準,等我問了許

佳櫻再來告訴你。”

沈孟白把卷子拿到麵前,低頭看了看,拿起筆飛快地寫了答案,然後把卷子送到黎妤麵前。

簡單清晰的解題步驟,看起來完全沒有問題。

黎妤的臉更紅了,終於惱羞成怒,憤憤地對沈孟白吼道:“沈孟白!你在捉弄我吧?這些題你明明都會是不是?”

沈孟白真誠地回答她:“是你教得好,我一聽就開竅了。” 沈孟白完全無視黎妤漲紅的臉,隻低著頭,認真地把餘下的題答完,然後眉頭微皺:“我也不確定是不是都做對了,你看一下。”

態度如此溫和,眉眼間也沒有戲謔的神色,黎妤的一腔怒火倒一時發不出來。黎妤耐著性子把卷子看完,她看著其中幾道題,吞吞吐吐,有些猶豫不決,最後還是誠實說道:“我數學其實學得很糟糕,尹老師讓我給你補數學完全是在刺激我,你不要太當真,既然你學得這麽好,那麽我也不敢隨便指點你了。”

黎妤到底還是難為情,羞愧極了,拿了書包就要走。

沈孟白在她身後忽然開口,輕輕地說了一聲:“黎妤,謝謝你。”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喊她的名字,他還記得,那年夏天,黎妤沒有和他說“謝謝”。

也不知黎妤聽沒聽見這一聲“謝謝”,但是裴蔓卻清楚地聽見黎妤推門出去的時候,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女孩子們的小情緒啊,像開著花的荊棘叢,美麗又危險。

裴蔓笑著看向沈孟白,故意帶著幾分威嚴說:“黎妤可是個好孩子,你不要捉弄她啊!”

沈孟白一邊點頭一邊收拾書包,他的手遲疑了一下,書包裏的東西猛地掉了出來,本子和書散落一地。

一個印著花朵暗紋的舊信封落在裴蔓的腳旁,裴蔓彎腰拾起信封,連著幾本書一起遞給沈孟白。

沈孟白道了謝,就勢問道:“您這裏有這樣的信封嗎?”

他看見書吧門口有文創售賣區,賣一些明信片之類的小玩意。裴蔓看了一眼,不以為意地說:“喲,還帶著花紋呢,挺特別的,不過我這裏好像沒進過這樣的貨。”

沈孟白悻悻地收起地上的東西。他默默地把在黃鶴樓遇見的人清點了一遍,會是誰呢?一直以來給他寄空信封的人會是誰呢?

鍾慧慧的檢查結果自然無礙,頭上的**是普通的水無疑。不過是一場惡作劇。

黎妤的爸爸調了監控視頻,最後確認那兩個“嫌疑人”是黎妤媽媽班上的學生。鍾慧慧的爸爸氣勢洶洶,要求黎妤的爸爸必須立案,必須嚴懲那兩個男生。黎妤的媽媽接到通知立刻趕到派出所, 又急忙聯絡了學生家長,從中調和。

男生們痛哭流涕地表示了悔過,並且承認惡作劇的初衷是因為淩老師對自己太嚴苛,所以想要戲弄一下淩老師的女兒黎妤,沒想到會認錯人。

鍾慧慧的爸爸的氣勢立刻高漲了幾分,坐在派出所裏,儼然一尊大神。不管對方家長怎樣討好求饒,他都不肯大事化小。最後還是黎妤媽媽說盡了好話,他這才勉強同意和解。淩老師是黃鶴樓的知識分子,和許佳櫻爸爸那種酸腐、清高的文人又不同,鍾慧慧的爸爸是極尊敬淩老師的。

一行人處理完這件事已經是深夜了。鍾慧慧帶著一肚子委屈回

了家,走到202門口,還楚楚可憐地嘟囔著:“黎妤的運氣怎麽就那麽好?怎麽偏偏202就把她拉住了?”說完,她憤憤地瞪了一眼202室的房門。

黎爸爸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心裏想著自家女兒的運氣確實不錯。

鍾慧慧聽見這聲輕笑,立時又要號起來。

鍾爸爸急忙拉住女兒的手,一臉的心疼,隨後瞪了一眼黎西川:“老黎,我們慧慧可是救了你們家小妤,你欠我一個人情啊!”

黎爸爸忍著笑,擺擺手:“記住了,記住了,快帶孩子回去睡覺吧。”

媽媽打開房門,廊燈亮著,應該是黎妤特意留給他們的。她躡手躡腳地推開黎妤臥室的門,又輕輕關上,臨近淩晨,黎妤早就睡了。

進了門,黎爸爸臉上再沒一點兒笑容,他看看餐桌上黎妤吃剩的方便麵,麵色深沉了一些。

“那兩個孩子就應該嚴懲,你不該為他們求情,對小惡的寬容,就是對大惡的放縱。”黎西川對妻子的態度有些不滿。

媽媽歎口氣:“馬上就高考了,總不能因為這件事影響了他們的人生。”

“你啊,刀子嘴豆腐心,隻會給自己女兒拉仇恨,你想想,假如那桶裏裝的不是水而是化學**,假如他們沒有認錯人,會是什麽後果?你後悔都來不及!”爸爸越想越生氣。

媽媽自知理虧,也不還嘴,隻拿了兩片止痛藥就著涼水喝了下去,心裏卻是又後怕又自責。

“我們黎妤啊,真不像你親生的。”黎西川看妻子疲憊的模樣,也不忍心再嘮叨。 “嗯,我們黎妤,才是被抱養的那個。”媽媽苦笑了一下。空氣仿佛凝滯了片刻,這個話題似乎並不是個玩笑。

許久,爸爸開口:“她媽媽減刑了。”

媽媽愣了愣,有些緊張:“她……以後不會回來認孩子吧?” 爸爸聲調提高了幾分:“她也好意思?親手扔掉的孩子,等別人養大了再要回去?”

客廳裏的老座鍾“咯噔”響了一聲。

這鍾是個老物件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古董,齒輪走得依舊穩健,隻是鍾擺壞掉了,隻會在整點發出“咯噔”的聲響。

黎西川看看時間,已是零點。他連忙對妻子擺擺手:“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夜,好黑啊!父母的話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

黑暗中像是有隻小獸在輕輕啃噬黎妤的心,以至於她一點一點地感覺到疼痛,最後整個人縮成一團,身體止不住顫抖起來。

“她以後不會回來認孩子吧?” “她也好意思?親手扔掉的孩子,等別人養大了再要回去?” 黎妤緊緊咬著嘴唇,覺得一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忽然就想起了有一天早晨鍾慧慧說過的話——黎妤,你不是你媽親生的吧?

怎麽可能呢?這隻是一個噩夢吧?

黎妤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再度睡去,仿佛睡著了,這個噩夢就會隨著天亮慢慢地消散。

可是,她怎麽都睡不著。

房間外麵早已恢複了安靜,隻有她的心裏,被海嘯肆虐過,隻剩下慌亂與驚悸。

沈孟白到底也沒有扔掉那盞粉紅色的台燈,他斜倚在**,就著微白的燈光把七成新的教材從頭到尾溫了一遍。隔壁不時傳來媽媽的輕咳聲,她今天出去找工作,看起來並不順利。沈孟白把燈光調亮了一點兒,心裏仿佛才清明了一些,爸爸去世這麽多年,他竟然過得如此渾渾噩噩,完全忽略了媽媽一個人在承擔什麽。

沈孟白的視線掠過牆上那一排細小的“正”字,他心裏想—— 薑沁,你現在還會哭嗎?手裏的筆滑了出去,落在床和牆的縫隙裏,沈孟白伸手去掏,那個縫隙也隨之擴大,筆掉在了地上。沈孟白跳下床,簡易的木板床並沒有多重,他用力挪了挪,隻聽“咣當”一聲,一個鐵皮盒從床板下掉了下來,落在水泥地麵上,盒子摔開一條縫,一個藍色的彈力球滾了出來。

窗外隻有路燈昏黃的燈光,天色昏暗,連星光和月色都沒有, 而房間裏也隻有這一盞小小的台燈亮著。可是沈孟白站在這微微的光亮裏,卻仿佛看見了時空的大門。他緩緩蹲下身,拾起滾落在腳邊的彈力球,彈力球的中心是一朵白色的花,被燈光照著,晶瑩剔透,仿佛永生。

鐵皮盒像一個小女孩兒的藏寶箱,裏麵有各色的珠子、帶蝴蝶結的頭繩、筆跡稚嫩的賀卡,還有許多已經風幹的樹葉。沈孟白小心翼翼地翻動著那些“寶藏”,最後指尖一滯,視線落在一本粉色封麵的硬皮筆記本上。

2009年8月17日 星期一 晴

這是我來到北方的第一天,日光溫和,一點兒都不像我的故鄉。

我和爸爸搬進了一座非常古老的樓,樓的外牆爬滿了大葉子的爬山虎,我的房間裏沒有了公主床,沒有了洋娃娃。沒有了媽媽和哥哥。

爸爸說,一個人在路上走,他並不知道他的口袋漏了,所以, 走著走著,口袋裏的寶貝就都不見了。

爸爸說,我是他唯一的寶貝了。

我想告訴他,如果丟了東西,可以貼一張“尋物啟事”,也許,一切都會回來。

我會慢慢熟悉新的城市,我會慢慢習慣新的生活,我也可能會慢慢改變口音。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會哭。

我告訴自己,薑沁,你不要再哭了。

哭,是世界上最沒用的事情。我永遠都記得,媽媽沒有因為我的眼淚把我留下來。

我以後能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像太陽一樣耀眼,每個人都能看見我的存在,都能重視我的存在,不會再拋棄我。

2009年9月16日 星期三 小雨

他們說,這座樓叫黃鶴樓。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些想笑,但是眼淚卻差點兒流出來,因為在我的故鄉武漢有一座著名的黃鶴樓。我想,這就是緣分吧,這個巧合令我稍稍感到安慰, 仿佛我的家並沒有離散。

黃鶴樓裏住著三個女孩,一個叫許佳櫻,一個叫鍾慧慧,還有一個住在我的隔壁,她叫黎妤。

我有時候能聽見黎妤的笑聲,隔著一道牆,我也曾經那樣歡笑

過啊!原來,這個房子的隔音並不好,所以,爸爸再打我的時候, 我不會哭,也不會反抗,我怕自己糟糕的樣子會被人知道。

許佳櫻不太愛說話,總是酷酷的,但是其實她的心很溫柔。她總是把小零食默默放在我手裏,我說“謝謝”,她的耳朵就會慢慢變紅,很有趣。

鍾慧慧有些太熱情了,話又多,像個大喇叭,我必須小心一些,不能把家裏的事情透露給她,以免被她宣揚出去,人人都知道我有多可憐。

黎妤,她喜歡眯著眼睛笑,既不像許佳櫻那麽沉悶,又不像鍾慧慧那樣活潑。她太普通,常常讓人忘了她的存在。

媽媽,你看,我已經在新的城市有了三個朋友。我看起來已經不那麽孤單了。可是,我還是會夢見你,夢見你抱著我,然後在夢醒後,心裏疼得像被針紮了一樣。

粉紅色的日記本,記錄著薑沁點點滴滴的心事。

沈孟白安安靜靜地把那本厚厚的日記從頭讀到尾,他覺得心裏悶悶的。仿佛“薑沁”這個名字已經不再單單是一個代號,她變成了一個模糊又具體的形象,一點點地浮現在沈孟白的心裏。

心裏忽然有些難過。

沈孟白在微亮的燈光裏慢慢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窗外依然是黑寂的夜。沈孟白看見日記本還攤在枕頭旁邊,他坐起身,把日記本小心翼翼地放回鐵盒子,然後放在原處。

薑沁還記得她的日記本嗎?她把鐵盒子藏得那麽隱秘,裏麵的東西對她來說一定都是最寶貴的,可是她竟然忘了帶走。也許有一天,她會回來找她的藏寶箱吧。沈孟白心裏想著。

風把窗子吹得啪啪響,看起來又有一場大雨要來,真是個多雨的季節。

沈孟白起身,走到陽台,把那扇窗關好。他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窗外,黑黝黝的,就連路燈的光亮都顯得很微弱。

沈孟白的頭仍有些昏沉,他打算回到**繼續好好睡一覺。轉頭的刹那,卻驚訝地發現隔壁陽台的小燈亮著,黎妤穿著一件睡衣趴在開著的窗子前,半個身體都要懸出去。

他嚇了一跳——黎妤這是在夢遊嗎?

沈孟白想也沒想,敲了敲兩家相鄰的玻璃窗。黎妤循聲站直身體,向沈孟白的方向轉過頭來。女孩兒清秀的臉頰上掛滿淚水,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眼睛都是紅腫的。

黎妤看著他,擦了擦眼睛,想說什麽,卻隻抿了抿嘴唇,最終什麽也沒說,隻默默關上窗,轉身回了臥室。

沈孟白一時睡意全無,他躺在小**,一隻手慢慢攀上牆壁, 很想拍一拍那麵牆,卻又忍住了。

而那麵牆的另一側,哭了太久的黎妤終於慢慢地入睡了, 睡夢中的她,一隻手還輕觸著牆壁,睡夢中喃喃念出一個名字—— 薑沁。

薑沁啊,這一年的我,終於體會到你曾經有過的心情,原來, 我也是被拋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