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沙漠遇見暴雨,我遇見你

如果,能擁有一架時光機,你最想返程的那一站是哪裏呢?當你向自己尋求答案的時候,你看見的也許是內心最難以平息的遺憾與糾結。

十六歲的生命中,總有

一些事,是後知後覺的, 讓人無法挽回,空留悔意與遺憾。

我一往無前地追尋,遇見更廣闊的山川河海,卻再也沒有遇見你。

大雨滂沱。

三個女孩兒嬉笑著從公交車上跳下來,因為沒帶雨具,隻得用書包擋著頭,但大顆大顆的雨滴隨著風還是很快淋濕了她們的半邊肩膀。

鍾慧慧跑在最前麵,率先打開了書吧的門。 “裴姨,雨好大啊!”她高聲喊著,語氣裏卻滿是興奮。黎妤隨後也側身進來,隻低頭抹了抹臉上的雨水。

黎妤並不著急回家,反正今晚老爸又值班,而當老師的媽媽忙著帶畢業班,不到九點鍾是不會回來的。

許佳櫻倒是在門前猶豫了一下,十米之外就是她家的小食店了,她似乎都能看見母親閔梅在窗前忙碌的身影。

小食店在傍晚的生意總有些冷清,事實上一天最忙的時候也隻是在早晨而已。許佳櫻想著或許現在回去,還能幫媽媽削好半盆土豆。她正猶豫著,小食店的門開了,爸爸許清狼狽地跑了出來,身後是揮著掃把的媽媽。許佳櫻皺皺眉,疾身閃進了書吧。

仿佛生怕被父母看見,她的心跳得有些快,進了門,卻還是麵不改色地向著黎妤和鍾慧慧的位置走過去。

臨窗而坐的鍾慧慧已經看見許佳櫻爸爸的狼狽相,隨口說道: “許叔叔一定又惹閔姨生氣了。”

說著,她扭頭看看許佳櫻,有些擔憂地問:“你爸的小說還是沒賣出去嗎?”

黎妤看見許佳櫻麵頰微紅,忙轉移話題,四處張望著:“咦, 裴姨不在店裏嗎?”

鍾慧慧沒心沒肺地再次喊了起來:“裴姨,黃鶴樓三公主來啦!”

空****的書吧裏,隻有橘色溫暖的燈光早早地亮了起來,音箱裏放著的是舒緩的日文歌,而老板裴蔓此刻不知去了哪裏。

黎妤瞥見吧台上多了一把白色的花,狀似蝴蝶,與狹長濃綠的葉子搭配在一起,低調又絢爛,而空氣中也仿佛彌漫著淡淡的甜香。

“是薑花嗎?”黎妤輕問出口,也不知是在問誰。

對麵的兩個女孩兒同時愣了一下,向著吧台轉過頭去。“是嗎?”鍾慧慧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是薑花吧!”許佳櫻輕應了一聲。

北方的小城,不曾生長這種清麗的花,她們第一次知道薑花, 還是因為黃鶴樓裏搬來了一個南方小姑娘。小姑娘一開口,就帶著軟糯的江南口音,她們差不多的年紀,在樓梯上遇見,麵對麵望著,就全都笑了起來。

“我叫薑沁,薑是薑花的薑,沁是沁人心脾的沁,你們見過薑花嗎?薑花的香氣就是沁人心脾的。”

從此,薑花令人向往。

空氣中的香氣仿佛凝滯起來,雨後的清冷也瞬間凝重了。三個女孩兒互相望望,沒有人再說話。

窗外,燈火初上,墨色的雨滴拍打著玻璃,如泣如訴,偶爾有風穿過樹枝,從窗戶微微打開的縫隙裏帶進輕輕的嗚咽聲。

像那年夏天,消失在大雨中的小姑娘在輕輕哭泣。

忽然,一陣悅耳的風鈴聲響起來,裴蔓端著托盤從後廚走出來。

“我就知道你們三個肯定會淋雨,特意給你們熬了薑湯。” 裴蔓說著,走到她們桌前,在每人麵前放了一杯煮得濃濃的薑湯。

透明的玻璃杯裏盛著紅棕色的**,溫度涼到剛剛好,隱約浮著幾根薑絲和玫瑰花瓣,有生薑和紅糖混合的香氣。

優雅又文藝的裴蔓,就連一杯小小的薑湯也煮得分外精致。 難怪女孩子們會近乎崇拜地喜歡她,和自己母親差不多年紀的裴蔓,根本不像已到中年的女人,不隻是外表的穿衣打扮,她的言談舉止中都透露著和媽媽們不一樣的氣質。那種氣質該怎麽形容呢?比如黎妤的媽媽淩立卓,身上更多的是當了多年教師之後的嚴謹與刻板;而許佳櫻的媽媽閔梅,則更像個被生活的雞毛蒜皮荼毒多年的家庭婦女,眉眼間含著哀愁與抱怨;作為一個生意興隆的建材店的老板娘,鍾慧慧的媽媽馬儷則張口閉口就是錢。

裴蔓和她們的媽媽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她講話的聲音語調溫柔,從不會咄咄逼人,她會耐心地聽你講完一件事,哪怕隻是女孩兒們無聊的嘮叨,她也會給予回應。

漸漸地,裴蔓成了女孩兒們的知心阿姨,她們喜歡放學後直接到書吧來,喝一杯檸檬水,聊一會兒各自班裏的八卦,寫一會兒作業。一成不變的生活仿佛因為這個書吧的出現而有了新鮮感。

“裴姨,那是薑花嗎?”黎妤遲疑地問出口。

裴蔓微微笑了一下,轉過身拿了幾朵白色薑花過來,用細軟的線穿起來,小心翼翼地係在女孩兒們的手腕上。

果然是沁人心脾的香氣,卻沒有人說話,空氣中的沉默如同天上越發濃重的墨色雲朵。

“是薑花,南方的朋友特意快遞過來的。”

裴蔓說著話,在她們旁邊坐下來,催促她們趁熱把薑湯喝下去。

“裴姨,你很喜歡薑花嗎?”鍾慧慧好奇地問。

裴蔓扭頭看著窗外的雨霧,沉默了一會兒,答非所問地笑著說:“如果我有一個女兒,我希望她能像薑花一樣,雖然平凡,卻有自己的芬芳,過自己的平淡生活。”

鍾慧慧仰起頭,似乎還想說什麽,門鈴響起,有躲雨的路人推門進來,裴蔓起身熱情地迎了過去。

這間書吧的生意其實並不算好,相比許佳櫻家的小食店,更顯蕭條。事實上,這一棟樓的地勢略過偏僻,附近也沒有大的居民區和商業區。而且這幢樓太老了,老得早已成為這座小城曆史的一部分,就像它最初被口口相傳的名字一樣——偽滿樓。關於拆遷的消息隱隱約約傳了一兩年,卻還是沒有動靜。黎妤的爸爸黎西川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他帶回來的最新消息是這幢樓將被作為曆史的見證而永久留存。

黎妤一想到自己住了十幾年的房子是偽滿時期留下的,就莫名地心慌,深夜醒來望著天花板,眼前會閃過人影憧憧。黎妤的想法引得鍾慧慧一陣嘲笑,鍾慧慧說,一想到這幢樓厚重的曆史,就覺得自己是個真正的公主。她們那樣說的時候,許佳櫻多半是麵無表情的,眼裏隻露出對兩位好友的鄙視,她硬生生地扔下一句話—— 建築不過是一堆冷硬的石頭。

黎妤和鍾慧慧有時候也會費解,為什麽許佳櫻身上沒有一點兒她爸爸許清的影子。誰不知道早餐店的老板娘閔梅嫁了個才子, 許清可是天天坐在家裏寫文章的作家啊!許清說偽滿樓這名字糟透了,骨子裏透著恥辱與腐朽,這座樓明明鄰著黃鶴路,傍著玉蘭山,詩情畫意之間的所在,不如叫作黃鶴樓。

日子久了,黃鶴樓這名字在老鄰居之間也就叫開了。隻是,石頭畢竟也會老,黃鶴樓的外牆牆皮已經開始剝落了,水管電路也漸漸老化,搬走的人也就越來越多。遠遠望去,這座藍頂灰牆的四層小樓倒像是光鮮城市裏的一道疤,有些醜陋不堪。

但是,對於黎妤、許佳櫻和鍾慧慧來說,黃鶴樓是家,是從出生開始十幾年不曾離開過的地方。頂樓的李奶奶說她們是“黃鶴樓三公主”,那年她們三個尚小,李奶奶那句打趣的話說完不到半個小時突然腦溢血去世了。“黃鶴樓三公主”的名號由此流傳開來。因拆遷遙遙無期,搬走的住戶漸漸多了起來,就連鍾慧慧家也早早地就在市中心置辦了新房子,隻等著鍾慧慧的媽媽肚子裏的二胎出生就舉家搬過去。

但是,沒有人猜得透,為什麽文藝又浪漫的書吧女老板裴蔓會選擇在老舊的黃鶴樓開店。她租下的那個門麵原本是個幹洗店,因為生意太冷清終於堅持不下去。然後,在門麵轉租的告示貼出去第一天,裴蔓就來了,那麽巧,仿佛等這一天等了許久似的。

書吧的裝修很簡單,設計的是“樹”的主題,在書吧正中心有一個圓柱形的房間用樹皮包裹著,看上去就像真正的樹幹,天花板上有枝丫垂下來。其餘隻用白色牆漆粉刷了內牆,配套全是原木的桌椅,擺了許多綠植,燈飾也簡單又文藝,但整體搭配下來就顯得樸素又溫暖。

黃鶴樓的老太太們閑來無事,躲在樹蔭底下數著每天進出書吧的人數,大家斷言這個書吧堅持不了一個月。可是裴蔓一轉眼已經留在這裏一年了。像一棵被移植成功的樹,雖然不算枝繁葉茂,但是頑強地生長著。

許清說:“裴蔓一定是有情懷的人,開書吧和咖啡館這種事本身就是一種情懷,雖然生意不算太好,可是黃鶴樓的門麵租金低廉,這樣既不至於損耗太多,又能成全自己的理想情懷,不是挺好嗎?”

許清說的話自然有文人氣,旁人理解起來就是,裴蔓這個女人不差錢,隻不過隨便開個書吧打發日子而已。

而黃鶴樓三公主覺得,裴姨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她的生活方式令人崇拜與向往。

雨一直在下,許佳櫻的英語作業還沒寫完,鍾慧慧已經咧著嘴敲了敲她的桌麵。許佳櫻抬起頭,隻見媽媽舉著一把傘站在窗外, 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許佳櫻哆嗦了一下,飛快地收拾好書包,小跑著離開了書吧。

許媽媽不喜歡許佳櫻到書吧來,就像她不喜歡裴蔓一樣,因為丈夫許清有一次無意識地對她說:“你能不能別這麽庸俗?你看看人家裴蔓,活得多有情調。”

有情調能當飯吃嗎?能養活一家五口嗎?許媽媽從此看裴蔓就格外不順眼。

鍾慧慧沒過多久也離開了,因為她老爸鍾自在開著大奔回來了,雪亮的燈光在書吧窗前閃了又閃,鍾慧慧美滋滋地跟著老爸回家去啃炸雞了。

黎妤看著窗外的燈光發了會兒呆,最後還是輕輕歎口氣,低下頭繼續寫作業。說到父母的寵愛,鍾慧慧真是三公主當中最幸福的人,鍾爸爸疼女兒是出了名的,據說自從鍾慧慧出生後,鍾家的生意順風順水,算命先生說鍾慧慧是他們家的福星。

裴蔓端著一盤炒飯走過來,放在黎妤麵前,還特意倒了一杯果汁給她。

“吃了飯再寫。”

裴蔓語氣平常,黎妤怔了怔,她忽然覺得裴蔓講話的樣子像小時候記憶裏的媽媽。那時的媽媽還是溫柔的,會給她買童話書,給她講世間有趣的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嚴苛,母女倆的話題隻剩下學習成績。

“裴姨,謝謝你。” “我一個人吃飯很孤單的,難得有小妤陪我啊。”裴蔓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

黎妤羞赧地笑笑,舉起果汁和裴蔓碰了碰杯。

店裏已經沒有其他客人了,而裴蔓總是會在店裏留到很晚才打烊回家,據說她住的地方在城南,而這裏是城北,中間要穿越大半個城市。

“裴姨,你喝了酒怎麽開車?”黎妤關心地問。 “雨太大了,今晚打算住在店裏。”裴蔓眨眨眼。“裴姨……”黎妤猶豫了一下,“你有孩子嗎?”

她似乎又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些唐突,立時又局促不安起來。 裴蔓倒是笑了:“當然啦,難道你覺得我不像當媽媽的人嗎?

我兒子已經上大學了呢!”

在黎妤驚訝的神色裏,裴蔓挑了挑眉:“我兒子很帥的,以後介紹給你認識。”

裴蔓的表情讓黎妤忽然紅了臉,裴蔓覺得有趣,笑了起來。 吃了飯,黎妤幫裴蔓把桌子收拾好,手腕上的薑花散發著若隱若無的香氣。

黎妤仿佛醞釀了很久的勇氣,看著裴蔓說:“裴姨,我有一段和薑花有關的故事,你想聽聽嗎?”

裴蔓的眼睛裏無波無瀾,她仍舊那樣輕言細語地答道:“好呀,如果你想說。”

那個故事該從哪裏說起呢? 黎妤輕輕咳了咳。

“上小學的時候,黃鶴樓裏搬來了一戶新人家,有一個小女孩兒,她和我們三個同歲,她隻有爸爸,沒有媽媽,她的名字叫薑沁,薑是薑花的薑,沁是沁人心脾的沁。我一直想象不出薑花的香氣應該是什麽樣的,今天才知道,它真的是那麽沁人心脾。

“裴姨,薑沁也像你一樣,特別喜歡薑花,她曾經出生的地方,一到夏天,就開滿薑花……”

黎妤話音剛落,門前的風鈴又清脆地響了起來。

黎妤的媽媽淩立卓挎著一個黑色手提包麵色疲憊地走了進來, 衣服幾乎都濕透了,頭發也濕答答地貼在臉上。

“今天的這場大雨啊,來得還真是突然呢!”淩立卓看著自己掉在地板上的水珠,抱歉地對裴蔓笑了笑,再不往前走一步。

裴蔓已經起身,招呼著說:“淩老師,快進來坐坐,我廚房裏還有薑湯,我去熱一下。”

黎媽媽連忙擺手:“不麻煩了,裴老板,黎妤已經給您添了很多麻煩了。”隨即,她又看向黎妤,麵色卻又突然嚴厲起來:“黎妤,走吧,我們回家啦。”

黎妤應了一聲,把桌上的書本飛快地裝進書包裏。

裴蔓仿佛已經習慣了黎妤媽媽的客氣,隻拿了一把傘遞給她們,黎妤媽媽這一次倒是沒有拒絕。她禮貌地和裴蔓道了別,帶著黎妤離開書吧,手裏的傘幾乎全傾向女兒那一邊。

房間裏空****的,隻有音樂裏的女聲輕輕哼唱著。

“我看過沙漠下暴雨,看過大海親吻鯊魚,看過黃昏追逐黎明,沒看過你;我知道美麗會老去,生命之外還有生命,我知道風裏有詩句,不知道你……”

裴蔓隨手拿了一朵薑花,放在鼻端聞了聞,黎妤的話仿佛還在耳邊回**:“薑是薑花的薑,沁是沁人心脾的沁。”

像薑花一樣的女孩兒,那會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她有些悵然,仿佛隻因為沒有聽完這個故事而遺憾。

黃鶴樓單門獨棟,單元門的左側是許佳櫻家的小食店,在黎妤走出書吧的刹那,寫著“櫻櫻小食店”幾個字的燈箱忽地暗了下去。就隻剩下單元門右側的書吧,在大雨中,依然溫柔地亮著燈, 圓圓的白色燈箱上有五個藍色的字——薑花不記得。

夜裏九點鍾的黃鶴樓,已經昏沉沉得快要睡過去了,大多窗口的燈已經熄了,偶爾又會有一盞亮起來,伴著小孩兒的哭鬧聲,或者是夜歸的腳步聲。

黎妤看著那些明滅的燈光,心裏縈繞著一股暖暖的氣息,這座古舊的樓啊,是整個宇宙裏對她來說最溫暖的地方。

“又想什麽呢?”媽媽已經打開了單元門,一回身,隻見女兒仰著頭在雨傘下發呆。

黎妤吐吐舌頭,急忙跟了過來。 “黎妤啊,還有一百天,你就要進入畢業班了,知道這是什麽概念嗎?一百天啊,彈指一揮,你現在這樣的精神狀態是沒法麵對高考衝刺的。高三是什麽?高三就是戰場,高考隻不過是開最後一槍的地方,而整個戰爭是早就開始了的,你慢一步,就多了一分被擊斃的危險……”

昏黃的樓道裏,黎媽媽壓低嗓音,苦口婆心地教育著黎妤。黎妤仿佛已經聽慣了“淩老師”的這番說辭,心不在焉地跟在媽媽後麵。二樓的燈閃了幾下,突然就滅了。黎媽媽不知為何停住了腳步,黎妤一頭撞到她的後背上。

“媽?”

媽媽側耳細聽了一下,樓道裏靜寂得隻有母女倆的呼吸聲,或者,剛剛聽到的細微聲響是錯覺?

媽媽摸著黑打開房門,警惕地檢查了各個房間,這才不動聲色地催促黎妤快去洗澡。做了多年的警察家屬,該有的警惕性是必需的。

黎妤家在二樓,樓下就是許佳櫻和她家的小食店。許家三代同堂,許佳櫻年邁的爺爺奶奶也和他們一起生活,原本就不大的房子,要騰出一大半來做小食店。鍾慧慧相比他們,才真的像個公主,他們家把頂樓的兩戶房子全買了下來,打通,做成一大間豪宅。

黎妤洗了澡,順便洗了換下的內衣,拿到陽台去晾。窗外一棵粗壯的楊樹在風雨中搖擺著枝丫,黎妤看著樹頂的一個喜鵲窩出神,想著這樣的天氣,喜鵲一家該怎麽躲避風雨。她不經意地轉頭,卻見隔壁陽台上亮著微黃的燈光,燈光裏立著一個少年,那少年也如她此前一樣,正望著窗外出神。她匆匆一瞥,隻見少年身形高挑瘦削。

仿佛感應到她的注視,少年轉過頭來。他頭發略長,發尖蓋住眼睛。饒是如此,黎妤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冰冷極了。

黎妤一時怔住。

隔壁的202室已經空置了五年,自從薑沁爸爸的屍體被法醫從那間房子搬出來之後,202就成了凶宅,饒是房主打算用最低廉的價錢將房子出租,也再沒有人入住。

黎妤有些不知所措,她愣愣地和少年對視了好一會兒,少年忽然冷漠轉身。旋即,對麵陽台的燈也滅了。黎妤望著那一方黑暗, 有些恍然。她分辨不出剛剛的一切是否隻是幻覺。

黎妤“啊”的一聲,尖叫起來。如此後知後覺。

而生命中總有一些事,是後知後覺的,讓人無法挽回,空留悔意與遺憾。

“小白,早點兒睡吧,明天還要去新學校報到。”

廚房裏傳來媽媽的聲音,伴著水龍頭的水聲,落在沈孟白的耳朵裏便有些模糊不清。沈孟白把視線從陽台上收回,麵無表情地躺在**。

床是之前的住戶留下來的,一米寬的單人床,床板有些硬。沈孟白剛過十七歲的生日,可是身高已經躥到了一米八,躺在這張小小的**便顯得有些局促。

房間是完全陌生的,因為入住得匆忙,甚至連重新粉飾都來不及,天花板上的一大塊牆皮已經掉了下來。空****的房間裏隻有這一張小床和一張書桌,搬進來的第一時間,媽媽手腳麻利地把這個房間最先收拾出來。

但是,怎樣都不是家了。

窗子開著,有雨水的味道撲進來,卻再也沒有海的氣息。

沈孟白在長白島生活了十七年,骨子裏已經習慣了空氣中潮濕、腥鹹的味道。這是他第一次睡在長白島以外的地方。

從此,再也回不去了吧?

沈孟白冷漠的臉上閃過一絲黯然,卻也隻是一閃而過。

門被人推開一道小小的縫隙,沈媽媽探頭向裏麵看了看。沈孟白隨手抓過被子蓋住臉,翻了個身,臉衝著牆壁。沈媽媽以為兒子睡了,輕輕地關上門,卻看著客廳裏的一片狼藉,無力地蹲了下來。

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又願意背井離鄉呢?

沈孟白睜開眼睛,他大概能想到媽媽此刻的樣子,必定是在一牆之隔的那方黑暗裏,小聲啜泣著。爸爸去世後,媽媽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哭了。

床頭的台燈還開著,台燈也是這房間裏舊有的,夾在床頭的鐵欄杆上,粉色的,卡通兔子的造型,這房間的前一個主人應該是個小女孩兒。沈孟白莫名地看那台燈有些不順眼,想要伸手關燈,視線卻又被牆上的一片淩亂的字跡吸引。他伸出手,細細地摩挲著那一片字跡,1、2、3……他數著,有二十幾個“正”字。在“正” 字的最下端,有一行小字寫得歪歪斜斜,字跡卻刻得特別深。

薑沁,你不要再哭了。沈孟白喃喃地念出聲。

真是不喜歡愛哭的人啊,沈孟白冷哼一聲。他見慣了媽媽的眼淚,可是眼淚又能解決什麽問題呢?

爸爸去世那年,沈孟白剛過十二歲生日。

沈家是長白島的老住戶了,長白島最初沒什麽名氣,雖然離陸地不過六十海裏,但是島上的百十戶人家鮮少離島。島上有自己的小學和中學,碼頭的便利店裏有豐足的生活物資,對島上的漁民來說,長白島就是他們的全世界。而沈家不是漁民,爸爸沈遊是退伍軍人,離開部隊後被分配到長白島,做了燈塔守護人,全家人的主要收入,來源於爸爸的工資。

沈孟白一度很羨慕小夥伴們,因為他們家裏有船,可以在大海上航行的船。一艘船價格不菲,對於不需要打魚的沈家來說,又完全沒有購買的必要。

但是,擁有一艘船,是沈孟白的夢想。

後來,旅遊業興起,小島居民在休漁期又多了新的營生——招攬島外的遊客。長白島一時熱鬧起來,沈媽媽開了一間小客棧,家裏的生活寬裕許多。

十一歲那年,沈孟白生日,沈爸爸買了一艘二手船,刷了藍白相間的油漆,掛了嶄新的風帆,還給它起了一個響亮的名字——未來號。這是長白島最漂亮的船,甚至有遊客特意跑過來跟它合影。沈孟白開心極了。

第二年夏天,有遊客落水失蹤,沈爸爸開著自家的船去海上營救,船在海上出了故障,沈爸爸落水遇難。

事故鑒定是“船隻意外”,與見義勇為毫無關聯。“沈遊”這個名字連同他英勇的舉動,隻能出現在小島居民飯後的談資裏,漸漸地,被人說起時連憐憫都少了幾分,更多時候,被當成一個無聊的笑話。大家說,沈遊耗費巨資買了一艘幾乎報廢的船,還為此搭上了性命,真是愚蠢啊!

沈媽媽帶著沈孟白搬離了燈塔的房子,借住在一處民房裏。沈孟白從那時開始習慣了與人打架,誰說起爸爸的名字,他就去打誰,不管對方是大人還是小孩兒。

沒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總是想,假如他當時的夢想不是想要一艘船,那麽爸爸就不會因此送了命。是他害死了爸爸。

直到沈孟白高二這一年,他在學校裏打破了同學的頭,沈媽媽除了賠償對方一大筆醫藥費之外,還接到了學校勒令沈孟白退學的通知。

他們不得已搬離了海島。

媽媽還是在哭,她隻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怎麽辦呢?小白,我們怎麽辦呢?”

沈孟白捏著口袋裏的一個信封,語氣平淡地告訴她:“我們去黃鶴樓。”

盡管,在此之前,他隻知道古詩詞裏的那座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此樓自然非彼樓。

大約從半年前開始,他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封信,信封很特別, 印著水仙花的暗紋,發信地址隻有“黃鶴路112號黃鶴樓”一行字,而信封裏空****的。

這樣的信接二連三地出現,每一封都是完全一致的內容。他也曾經覺得這不過是一個惡作劇,可是有誰會這麽無聊呢?或許,在那座不知名的黃鶴樓裏,有什麽秘密在等待著他。

然後,他們帶著僅有的幾件行李,在大雨滂沱的午後搬進了黃鶴樓的202室。

房租低廉得超出了想象,房東的態度極其熱情主動,甚至幫他們聯絡了新的學校。這讓沈媽媽格外激動,起碼兒子可以繼續讀書了。曾經的沈孟白,是小島上的傳說,從入學開始,每一年的期末成績都是全校第一。這樣的學霸沈孟白,卻在爸爸去世那年開始厭倦讀書,像被火燎原過的土地,了無生氣。

窗外雨聲仍舊不絕於耳,沈孟白想著那封莫名其妙的信,想著從此消失在生活中的長白島,睡意全無。他知道,天亮後,等待他的是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在這片陸地上,沒有人了解他們家的故事,沒有人會再把爸爸的名字當成笑話來傳遞。但是,他也知道, 在這片陸地上,也許還有一個不知道善意與惡意的故事在等著他。

黃鶴樓的燈光終於一一熄了,隻餘下那一盞小小的書吧燈牌——薑花不記得。

不管夜色多麽深沉與漫長,書吧的燈牌是永遠都亮著的,仿佛在等待與守候著什麽。

而此刻的裴蔓,或是因為黎妤那個沒有講完的故事,或是因為這惹人傷感的雨,她久久沒有起身把打烊的牌子掛出去。

桌上的紅酒瓶子空了大半,她有些醉意闌珊。薑沁嗎?薑沁這個名字一點兒都不陌生呢!

書吧中間被裝飾成樹幹的房間沒有窗,隻有一扇小小的門,門上有一塊小小的牌子——沉默的樹洞,是書吧的特色。

像童話故事裏講的一樣,沉默的樹洞會收留所有人的心事。如果你有難以對人言說,卻又需要安放的心事,那麽你可以說給樹洞聽。

推開樹洞的門,隻容得下一個人的小房間裏有一張軟軟的藍色小沙發,沙發頂上懸著一盞雲朵形狀的燈,燈光是淡淡的白色。這真是一個無人打擾的私密空間。

偶爾會有人進去,在裏麵停留很久,有年少的孩子們,也有成年人,有人絮絮叨叨地講很多,有人隻是沉默地坐在那一方微亮的燈光裏,一言不發。

鍾慧慧和許佳櫻都曾經悄悄走進樹洞裏,但是,裴蔓從來沒有看見黎妤打開過那扇門。黎妤一定也不知道,薑沁這個名字,其實已經被她的同伴們一再地說起。

二OO九年夏天快過完的時候,黎妤家隔壁的房子裏搬來了新鄰居,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穿一條白色的公主裙,辮子卻梳得有些亂。

鍾慧慧格外興奮,扯著黎妤和許佳櫻去敲202的房門,鍾慧慧熱情地自我介紹著:“你好,我們是黃鶴樓三公主,她是學習最好的大公主許佳櫻,她是暫時看不出有什麽特長的二公主黎妤,我是最漂亮最可愛最善解人意的小公主鍾慧慧,我們在團結小學讀二年級。你叫什麽名字?你從哪裏來?你願意和我們做朋友嗎?”

小女孩兒有些局促,聲音細細地說:“我叫薑沁,薑是薑花的薑,沁是沁人心脾的沁,你們見過薑花嗎?薑花的香氣就是沁人心脾的。”

“薑花啊!聽起來是很了不起的花呢。”鍾慧慧天真地說。 小女孩兒扁扁嘴,聲音又小了些:“我的家鄉也有一座黃鶴樓,但是那座黃鶴樓和你們的黃鶴樓不一樣。”

鍾慧慧愣了愣,轉頭看看黎妤和許佳櫻,黎妤聳聳肩,許佳櫻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薑沁,你說的是古詩裏的黃鶴樓嗎?”

薑沁連忙點頭,眼裏有點點星光閃耀。

黎妤恍然大悟:“哦,薑沁,你從那麽遠的地方來啊?”

鍾慧慧打斷她們:“哎呀,管他是哪座黃鶴樓呢!反正你搬到這裏,這裏就是你的家了,以後你也是我們黃鶴樓的公主。”

小孩子們交朋友仿佛就是這麽簡單,交換了姓名就是好朋友了。四個小女孩兒站在樓梯上,麵對麵看著,就那麽笑了起來。

從武漢某座小鎮來的薑沁就這樣加入了黃鶴樓三公主的組合, 大家按照生日排大小,她的生日在六月,排在黎妤的前麵。沒有人見過她的媽媽,大人們會在深夜裏低聲講一講新鄰居的八卦,關於薑沁那個沉默寡言愛喝酒的爸爸。

薑沁的爸爸酒醉後會大聲地罵她,黎妤有時候能聽到薑沁在哭,仿佛極力壓抑著哭聲。黎妤很想在第二天去給予她安慰,可是第二天出現在黎妤麵前的薑沁仍然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薑沁從來不說自己家裏的事,但是她很會講故事,仿佛看過很多書似的。鍾慧慧漸漸覺得薑沁很了不起,她可以把任何事情都做得很好,她也有本事做到讓任何人都喜歡她。

有一個冬天的晚上,黎妤半夜醒來上廁所,卻發現薑沁還在陽台上學習,她有些訝異地敲敲窗。薑沁抬起頭看著黎妤,那是一雙熬得疲憊的眼睛。

黎妤忍不住問她:“薑沁,你為什麽這麽拚呢?”

不到十歲的薑沁看著黎妤,卻用大人般成熟的語氣說:“因為隻有做到最好,才不會被人拋棄。”

“你被人拋棄過嗎?”黎妤傻嗬嗬地問。

薑沁看著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口:“我被我媽媽拋棄了。”

仿佛是女孩兒第一次向人透露自己的秘密,說出來的一瞬間, 卻又如釋重負。

薑沁看著黎妤:“你會為我保密嗎?”

黎妤重重地點了點頭,她生平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覺。

從此,她和薑沁之間有了一個小秘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們會推開陽台的那扇窗,小聲地交換一些心事。這個秘密,就連鍾慧慧和許佳櫻都不知道。

薑沁說:“黎妤,謝謝你做我的樹洞。”

黎妤過了很久才在童話書上看見那個關於樹洞的故事。

能夠被一個人信任,能夠成為一個人的樹洞,原來是一件那麽幸福的事情。

在這個大雨的夜裏,黎妤做了一夜的亂夢,夢裏忽而是薑沁的笑臉,忽而是一個男生冷漠的麵孔。

她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光著腳跑到陽台上,她鼓起勇氣, 扭頭向著隔壁的陽台張望。那間熟悉的陽台上,依然空****的,什麽都沒有。黎妤愣了一下。

雨後的晨光越過樹的枝丫照過來,格外璀璨明亮。

黎妤的視線忽然落在對麵開著的半扇窗上——那窗子平日裏是關著的。

“啊!”門外忽然響起一聲尖叫,是鍾慧慧的聲音。

黎妤條件反射地跑出去,隻見鍾慧慧站在三樓到二樓的樓梯上,手裏舉著一個漢堡,腳上還穿著粉色的兔子拖鞋,而她定定地看著202打開的房門,麵露驚恐。

202的門是開著的。黎妤不禁也倒吸一口涼氣。

沈孟白麵無表情地看著對麵那個蓬頭垢麵的女生,天知道她為什麽會尖叫,他回身拿起書包,輕輕關上門,卻見隔壁201的門也打開了,昨夜見過的女生穿著一件天藍色的睡衣站在門口。

沈孟白冷冷地看了一眼黎妤,然後迅即轉過頭,徑自下了樓。鍾慧慧似乎還沒回過神來,看見黎妤,她隻伸手指著她的衣服,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褲子呢?”

黎妤低頭,隻見自己的睡衣下露出一大截光溜溜的長腿,睡褲早已不見蹤影。

“啊!”樓道裏瞬間又響起一聲尖叫,分貝遠遠超過了鍾慧慧。

黎妤有一個惡習,但凡夜裏睡得不安穩,便會在睡夢中把睡褲蹭下去。

“鍾慧慧,都是因為你!”黎妤立時變了臉色,迅速地轉身跑回房間,好在上衣夠長,足以蓋住她那條印著卡通形象的小**。

鍾慧慧此刻早已肆無忌憚地笑彎了腰。

而已走到樓下的沈孟白猶能聽見身後女生們的尖叫與歡笑聲,他麵色微紅,似有窘意。他甚至有些抓狂,這棟樓裏果然住著“妖怪”。

許佳櫻早已收拾妥當,坐在小食店門前的長凳上,一邊默單詞一邊等著黎妤和鍾慧慧。以她的經驗,沒有一刻鍾的時間,那兩位公主是不會下樓的。

陌生人沈孟白從單元門裏走出來,許佳櫻隻淡淡掃了一眼,視線照舊落在麵前的單詞卡上,仿佛隻當眼前人是空氣。

倒是鍾慧慧,比以往提前了五分鍾就跑下樓,徑直跑進小食店,對著忙碌的許媽媽問長問短:“閔姨,你知道樓上202住著什麽人嗎?是昨天搬進來的嗎?”

鍾慧慧打聽了一早晨,也沒有人知道202新住戶的信息,甚至都沒有人注意到有新住戶搬進了黃鶴樓。

真是詭異啊!

一路上,鍾慧慧聒噪不停,黎妤卻出奇地沉默。許佳櫻回頭看看她們,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走快些,要遲到了。”

公交站離得並不遠,但是今天的46路卻遲遲不來,許佳櫻不時看著腕表,終於憤憤地對兩位夥伴說道:“明天開始,你們要是再遲到,我就不等你們了。”

鍾慧慧忙辯解:“我今天可是很早就起來了,是黎妤賴床,黎妤還裸……”

鍾慧慧想起黎妤沒穿睡褲就站在門口的情景,忍不住又笑起來。黎妤知道她笑什麽,又羞又惱地去捂她的嘴。

女孩們的笑聲在等車的人群中格外生動。

鍾慧慧忽然止住笑,看著她們身後的方向,語氣恭順地說道: “淩老師早!淩老師,您今天怎麽也走得這麽晚啊?”

黎妤回頭,看見自己的媽媽,急忙問道:“媽,你不是說今天請假去看牙醫嗎?”

黎媽媽的半邊臉因為牙疼幾乎都腫了起來,半個晚上都疼痛難耐。

說著話,黎媽媽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鍾慧慧嬉笑著跟過去,還不忘恭維道:“淩老師的運氣真好, 在這樣的早高峰,居然一伸手就能召喚出一輛空車。”

許佳櫻也暗自慶幸,終於可以逃過遲到的風險。卻見黎妤的媽媽上了車之後,看也不看她們,“啪”一聲關上車門,還不忘催促司機快些開車。

兩個女孩兒眼睜睜地看著出租車在麵前絕塵而去,有些不相信傳說中冷血的淩老師真的會做出這麽冷血的事情。她們回頭去看黎妤,卻見黎妤神色鎮定,仿佛已經預料到老媽的冷酷無情。黎妤隻對她們聳聳肩。

“黎妤,你不是你媽親生的吧?”鍾慧慧在馬路邊號起來。黎妤摸摸鼻子。

一輛公交車開過來,站台上的人群少了一大半。鍾慧慧拉著黎妤向人群散去的方向走了幾步,卻忽然扯了扯黎妤的袖子。黎妤轉頭,隻見站台後麵的長椅上躺著一個男生,穿著黑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褲,耳朵裏插著白色耳機,頭下枕著一個黑色書包。

“202?”鍾慧慧驚訝地喊起來。

黎妤愣愣地點點頭。許佳櫻隨著她們的視線淡淡地看了一眼, 似乎對她們的關注點毫無興趣,繼續背著手裏的單詞卡片。

“他不是早就出門了嗎?怎麽會睡在這裏?半路暈了?”鍾慧慧忽然腦洞大開,變了臉色,“他在凶宅住了一晚上,然後就身體不適……”

黎妤白了鍾慧慧一眼,下意識走到男生旁邊,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幾乎是在黎妤俯身的刹那,小憩了一會兒的沈孟白突然睜開眼睛。

晨光似乎被擋住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清澈的眼睛。沈孟白眨了一下眼睛。

四目相對,沒有人說話。

黎妤有些詫異,她第一次看清202的五官,他剪了頭發,原本可以擋住眼睛的發尖消失無蹤,變成了幹淨利落的短發。這倒比較容易理解,因為公交站旁邊就有一個理發的流動攤子,雖然顧客多半是頭發花白的老爺爺。隻是……黎妤看著剪了短發的男生,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曾經在哪裏見過一樣,她一時怔住, 呆呆的,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

“哎呀,46路來了。”鍾慧慧忽然喊了一聲,隨後扯著黎妤向公交車來的方向走去。

在她們打算上車的一瞬間,一個瘦高的身影越過她們,先行一步上了車,仿佛故意要和她們爭搶一樣。

鍾慧慧惱火地瞪了他一眼:“202,請你排隊好不好?” 黎妤則困惑地看了一眼沈孟白的背影。

沈孟白戴著耳機,對身後的咆哮無動於衷,隻是眼裏閃過促狹的意味。那個長著娃娃臉的女生還真是吵啊!

車廂裏擁擠不堪,沈孟白單手握著扶手,三個女孩子站在他右側的位置。他看著身側的女生正費力地踮著腳,去夠頭頂的吊環。他若無其事地向後退了一步,伸手扯了扯那女生的書包。

黎妤隻覺得腳下一趔趄,隨著背後的力量向右移動了一步,她下意識地握住麵前的扶手,瞬間輕鬆了許多。

抬起頭,車窗外是一排開著粉色薔薇的灌木叢,雨後的晨光閃亮動人。

黎妤站在沈孟白身前,幾乎比他矮了一個頭。沈孟白微微低下頭,可以看見她耳朵上細細軟軟的絨毛。

“黎妤,你們班考過數學第六單元的測試卷了嗎?”鍾慧慧忽然想起什麽,探過頭問黎妤。

“昨天考了啊!”

“哎呀,太好了,櫻櫻,快把答案告訴我。”鍾慧慧雀躍起來,又扭頭看向站在自己另一邊的許佳櫻,嬉笑著說,“要數學答案還是得找櫻櫻,櫻櫻,你說你數學怎麽學得那麽好呢?你男神老師尹澈教的數學,真的教得那麽好嗎?不過話說回來,你們倆真是同班不同命。黎妤,你跟櫻櫻學著點兒,數學那麽差!”

黎妤攤了攤手,許佳櫻雖冷著麵孔,雙頰卻微微發熱,仿佛被人戳中什麽心事一樣。

鍾慧慧隻管絮絮叨叨地說著,像隻擾人的雀兒。沈孟白卻再沒去聽她說的那些話,他的注意力隻放在鍾慧慧喊過的一個名字上。黎妤。沈孟白把這個名字在心裏默念一遍。他微皺起眉頭,不由得再次打量起身前的女孩兒。

爸爸出事之前的那個午後,在船艙裏打盹兒的他忽然聽到一陣

急促的呼叫聲。是女孩子細細的聲音,慌張又恐懼—— “黎妤、黎妤……黎妤落水了……” “黎妤,我去找人來。” “黎妤,別怕,你堅持住……”

還隻是個小孩子的沈孟白想也沒想,一個猛子紮進了海水。那個落水的女孩兒,是叫黎妤嗎?

他有些出神,她們,這三個住在黃鶴樓的女孩兒,會和那封奇怪的空信有關嗎?

一切都令人生疑,一切都是未知,但答案總會隨著明天一起抵達。

沈孟白冷冷地看著窗外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