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淋一場青春雨
1
宋意被蚊子咬醒了。
視線裏一片漆黑，窗外的蟬鳴如大雨澆在地麵上，她恍惚了下，才想起現在是暑假，隻有她一個人住在宿舍。
她按開手機屏幕，才晚上八點半。
從陳老師家回來之後，因為有點兒累，她沒有洗漱就爬上了床，原本隻是打算小憩一會兒，沒想到竟然睡著了。
不過，明明記得睡之前開了燈的。
宋意摸著黑爬下床，伸手去按牆上的開關。沒反應。
她又來回試了兩次，最後確認是停電了。
宋意不算是膽子小的女生，不然就不會逞強非要一個人回宿舍住了。即便如此，陳老師擔心她有什麽事不方便，還是跟學校申請了取消夜晚按時熄燈的規定，所以，這一個多星期，宋意都是自由掌握作息時間， 已經習慣了房間裏的燈火通明。
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反而讓她因為毫無防備而感到不安。
宋意坐在一室寂靜中，聆聽著自己不自覺地變得越來越快的呼吸聲， 心裏越發害怕了。她起身，拿著手機和鑰匙去樓下，打算問問值班的阿姨是不是跳閘了。誰知值班室裏也沒人。
大概是值班阿姨去找保安了解情況了。
宋意猜想著，在宿舍大門口坐了下來，她不敢出去，想著，索性等值班阿姨回來好了。
胳膊和腿癢得厲害，宋意打開手機手電筒照了照，看到許多被蚊蟲叮咬的包，她暗暗告誡自己，明天一定要去買花露水。
晚風陣陣，宋意撩開額前的頭發，感受著難得的涼爽。
宿舍裏有一台吊扇，晚上倒也不至於太炎熱，隻是蚊子太多了，不過對比在家的難熬，被叮幾個包根本不算什麽。
第宋意對於父母沒有阻攔自己回學校而感到分外開心。當然，他們根本攔不住下定決心的她。
陳老師那邊的陪練工作比想象中繁忙，而且越是年紀小的孩子，越需要更多的精力與耐心。她根本沒什麽時間練琴。不過，宋意並沒有為此失落。反之，能幫到陳老師一點點她就非常滿足了。
所以，忙碌疲乏的狀態很少讓她有空閑想起周密。
如果不是今晚停電，宋意依然可以按部就班地度過漫長的夜，去迎接普通尋常的新一天。
原本，她就是打算如此度過整個暑假的。可是偏偏……在這片仿佛藏著危險的黑暗中，她生出了超出以往任何一次的渴望——渴望見到他。
宋意打開周密的微信對話框，手指在屏幕上來回摩挲，最終還是咬著嘴唇退出了界麵。
她不想給他惹麻煩。
吐出一口氣，宋意轉而給柯伊發了消息：你在做什麽？
柯伊很久都沒有回複，宋意百無聊賴地來回滑動著微信通訊錄轉移恐懼，從前所在的班級群裏彈出了一條新消息，有人問大家有沒有收到期末成績單。
按理說宋意已經離開了那個班級，早就應該退掉這個群了，但她沒有。
因為，隻有在這裏，她才能理所當然地和周密存在於同一個列表。心情突然變得低落起來，宋意歪著頭打字，用抱怨的語氣奚落柯伊：又不回我，是不是又在跟韓燁煲電話粥？我現在一個人在宿舍，學校停電了，又熱又怕，姐妹你都不關心下嗎？
發送之後，宋意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她明明給柯伊設置了專屬合照背景的，怎麽現在……天！她居然錯把消息發進了剛剛的班級群裏。
宋意驚慌失措地站起身，趕緊點擊那段文字撤回。幸好發現及時。她平複了下心緒，經過剛剛的驚嚇，現在竟也不覺得害怕了。她又朝著宿舍外麵探望了一圈，看到值班阿姨和門衛大叔一起提著手電走了過來。
宋意起身迎了上去，將剛剛的失誤拋之腦後。誰會注意到一條群內撤回消息呢？她想。
但偏偏就有人注意到了，而且是宋意最不希望的那個人。
周密坐在客廳沙發上，望著聊天對話框裏那個撤回提示出了神。宋意在學校？她沒有回家？
可是怎麽會？上次通電話時，她明明在回程的火車上。難道她又回來了？
周密看了看旁邊喋喋不休數落著爸爸的媽媽，裝作漫不經心地起身。“現在就睡了？”媽媽自他背後問，隨後又沒好氣道，“別我一說什麽你就跑，你也給我坐這裏聽著點兒。期末考試考成那個鬼樣子，周密我實話告訴你，你讓我非常失望。我原本把咱們全家的未來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但是現在……”
媽媽深深歎息，充滿怨念的餘音繞梁而下，將原本就逼仄的空間壓得更低更窄。周密覺得憋悶，他拽了拽襯衫的領口，努力克製著內心的焦躁，回過頭說：“夏歡找我有事，我去一趟，待會兒就回來。”
聽到夏歡的名字，媽媽沒再阻攔，周密抱歉地看了一眼頭垂得很低的爸爸，逃也似的離開了。
防盜門在身後合上，周密吐出一口氣。
剛剛那個場景，他從記事起就開始經曆，可直到現在仍然不習慣。其實有時候，連他也會覺得爸爸太窩囊了，為什麽總是這樣任媽媽隨時隨地地羞辱？他真的沒有自尊嗎？
隔著門板，媽媽極具穿透力的聲音清晰地落入耳中。周密快步衝進電梯，試圖擺脫那個無形的桎梏。
第小區裏很安靜，偶爾能聽到不知從誰家傳來的狗吠，剛下過一場雨，夜風難得透出幾分涼爽，周密掏出手機，撥給宋意。幾秒鍾後，傳來了對方已關機的提示。
手機沒電了？周密不放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打給韓燁，讓他找柯伊了解一下情況。
等得到反饋，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分鍾。周密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 會需要用解一道數學題的複雜迂回的方式與一個人相處。
並且，樂此不疲。
聽到柯伊告訴韓燁，宋意睡前與她通過電話，應該是關掉手機睡覺了。周密才安下心來。他沒有理會韓燁沒正經的調侃，匆匆結束了通話。
他從牛仔褲口袋裏翻出一張名片。
那是一家新開的遊戲公司負責人給他的，那人看到他發布在網上的簡曆，想要雇他幫忙搭建網絡，給出的報酬很低，明顯是故意壓榨，原本周密是拒絕了的，但現在，他改變了主意。
因為，那家公司，離學校很近，他需要一個正當的、不會被懷疑的理由——保護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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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進展比周密想象中順利，這就像解題一樣。他先向媽媽提出了提前接觸計算機對高考有利的論點，然後借夏歡這個正確率很高的“公式”證明了自己。
總之，她起到了很好的推波助瀾的作用。所以，送周密離開的早上， 夏歡顯得很開心：“哥哥。”她站在公交站台上，扯著他的衣擺撒嬌， “我幫了你的忙，你是不是就不生我氣了？”
周密愣了一下，這才明白為什麽這次夏歡一反常態地站到了媽媽的對立麵。原來是為了扯平之前作弊的事？
“所以……”周密看著她，冷著臉問，“你現在是承認，林潤陷害我是受你唆使了？”
夏歡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當然……當然不是。”
周密掙開她的手，像下定決心一般，表情嚴肅地告誡：“夏歡，我隻能成為你的哥哥，不管現在還是以後。如果你能接受，我們就保持現狀，如果你不能，我會離你遠一點兒。”
夏歡愣了下，她努力揚起嘴角，心裏其實已經慌得不得了：“你…… 你什麽意思？”
周密依然保持著鄭重的眼神：“字麵意思。”他說完，又交代她， “搭建網絡需要常常加班，為了方便，我這段時間會住在學校，我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
夏歡咬著嘴唇望向他，眼眶紅了。周密是有些不忍的，但他覺得林潤說得很對，對另一個人的尊重要體現在態度明確。
他最後提醒她：“你假期好好複習功課吧，有不懂的可以記下來等我回來給你講，也可以去問林潤，據說他學習很不錯。夏歡，你得明白， 以你現在的成績，三流大學都考不上的。”
沒再等她回話，周密背著雙肩包踏上了緩緩駛來的公交車。
因為公司報到時間安排得比較早，車廂裏人不太多，他挑了個座第位坐下。
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周密並沒有帶什麽東西，夏天鋪蓋都不用帶， 他跟班裏關係比較好的住宿男生打了個招呼，打算住他的床鋪。
書包的重量很輕，是的，遠比他的心要輕。
想到宋意偶然間在學校發現自己時的驚詫模樣，周密的心就變得沉甸甸的。
她會感到欣喜嗎？
周密摸了摸後頸，笑得不動聲色，他默認她會。
載著周密的公交車越行越遠，夏歡站在原地目送它消失在夏日刺目的陽光裏，而後垂下頭，沮喪地往回走。
此時此刻，身邊沒有任何人，她不必再掩藏內心的不安和失落。
其實，雖然從小備受寵愛，但夏歡並不算是占有欲很強的人，相反， 大概是因為從未有人跟她爭奪過什麽，富足的家庭環境也沒有給過她任何缺失的經曆，因此，擁有這份與生俱來的底氣的她，完全沒有貪婪之心。
甚至一直以來，夏歡都覺得自己得到的已經足夠了。她隻要守護好眼前的這一片小天地就好。她認為這沒有絲毫難度，她從未想過有人會闖進這裏，並且從她的世界裏，拿走屬於她的東西。
過於平順的童年沒有讓她練就麵對失去的能力，她慌了。人隻要一慌，就會頻頻犯錯。
夏歡不是沒有意識到，她走到了多麽危險的邊緣，但她退不回去。因為，周密已經去了對岸，想要追上他，她隻能不顧一切地奔跑，就隻是埋頭奔跑，她都已經落下了很遠的距離，她哪裏還有時間思考？ 夏歡轉進小區，高大的樹木遮擋了烈日，灑下片片陰涼，生命中的又一個嶄新的夏季，因為宋意的出現，她被剝奪了陪在周密身邊的權利。那些外出兼職學習更多技能的借口，不過是夏歡為了迎合周密，而不得不表達出的口是心非的附議。
真實的情況她還不了解嗎？周密就是想逃。
想逃開那些在他和宋意之間設下重重關卡的人。
夏歡在一棵繁茂的銀杏樹下駐足，抬頭透過葉片間的縫隙望向湛藍色的天空，再過一個多月，那些雲彩就會變得更加高遠，秋天會如約而至。
時間就這樣跑啊跑啊，把那些沉浸美好回憶的人丟在過去，讓他們稀裏糊塗地錯失，變老，永遠失去機會。
夏歡不想成為這樣的人，不想如埋入泥土中的落葉般，悄無聲息地消失於周密的世界。
她知道自己或許不會贏，但至少她還沒有輸。周密是屬於她的，從始至終。
因為堅定了信念，夏歡對於周密剛剛說的那些話已經不太在乎了， 她的情緒也好了很多。雖然周密勒令她不能去找他，但她就是執意去了， 又會怎樣呢？
他從來都拿她沒辦法的。
夏歡抿了抿嘴角，踏進單元樓裏的步伐都輕快了許多。
隨著“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她抬起頭，驀然看到了站在電梯裏的林潤。
夏歡走進去，按亮了樓層，她回頭，問動也不動的林潤：“你不下嗎？”
“我是來接你的。”林潤輕聲解釋，“剛剛在天台上看到你走進了小區。”
“我可不喜歡被人監視的感覺。”夏歡沒好氣地回頭望著他。“好。”林潤垂下頭，“下次不會了。”
夏歡看著男生圓圓的發頂，突然想起了什麽，朗聲問：“你暑假給我補課吧？”
林潤錯愕地抬起頭。 “你不是學習很好嗎？”夏歡挑眉問他。林潤點頭：“是還不錯。”
第她終於決定正視我了嗎？懷著這種想法的林潤，露出了並不常見的笑容：“好啊！”他答應下來。
電梯停住，夏歡走出去，繼而又回身揚起嘴角對林潤道：“明天開始，我等你一起去圖書館。”
如果她好好學習，提高成績的話，周密一定會開心吧？夏歡想。
3
從陳老師家出來，宋意去超市買了些水果，回到學校時已經過了晚上八點，她和門衛大叔打了招呼，還分給對方一個又大又紅的水蜜桃。大叔笑嗬嗬地接過去，說：“你這個小姑娘可真勇敢啊，那麽大一棟空樓你都敢住。不過，也確實沒什麽好怕的，大叔我可是非常嚴謹的！ 從沒有放進來一個可疑人物。去年，有個小姑娘在網上買了一部二手手機，特意來咱們學校操場交易，就是因為信得過我。”
宋意笑了笑，算是附和了大叔的自我吹噓。她禮貌地頷首，隨後離開了。
待她慢吞吞地來到宿舍門口，一抬頭，愣住了。男生宿舍樓裏，有一間宿舍亮起了燈。
有人和她一樣提前回校了嗎？宋意遠遠望著那個被燈光照成昏黃色的小小窗口。在她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長長舒了口氣。
之後如果再突然停電，她也不至於那麽害怕了吧。
宋意回過神，嘴角不自然地撇了撇，門衛大叔明明看走了眼，她其實也沒有多勇敢，她隻是沒有什麽選擇脆弱的機會。
不管如何，因為隔壁樓裏亮起的那盞燈，宋意提著的心完全落了下來。之前為了早點熬過漫長的一夜，她總是早早洗漱，逼迫自己趕緊睡著，這樣天很快就會亮起來。
而現在，她可以放鬆地趴在**玩一會兒手機，看一會兒課外書了。頭頂的吊扇呼啦呼啦地轉動著，宋意邊與柯伊閑聊，邊看著手裏的小說，正看到的那頁上出現了一個姓周的男配角，她的思緒一下子停滯了。
思念真可怕啊，任何一點點縫隙都不會放過。全都填得滿滿的，無處不在。
讀不下去了，宋意折起那角，合上書，在柯伊的微信對話框裏敲下了一行字：柯伊，如果總是想起一個人，那麽這代表什麽？
第宋意讀著那行字，她是不知道答案嗎？
不，她知道，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幫她解答。
所以，宋意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除了。她下床去洗手間，回來時， 特意站到窗口，探出身子，觀察那間男生宿舍的燈熄了沒有。
還亮著。
宋意微一抿唇，檢查好門鎖，她關燈爬上床，安然入眠。睡眠鬧鈴突兀地響起，伏案看書的周密伸手關掉，起身。
他步到窗前，側頭去看宋意所在的女生宿舍，燈滅了。她睡了嗎？ 滿天星河照耀著漆黑的校園，周密的心中升起一束月光。比起身邊的同齡男生，他大約是個奇怪的異類。
因為，雖然也曾羨慕過韓燁的風風火火，但此時此刻，他覺得，如此平靜沉默的守候才是適合自己的方式。
周密十分清楚，盡管他和宋意都是十分堅定的人，可是，他們缺少失敗的底氣。
無論是爭取什麽，還是放棄什麽，他們都需要漫長的時間來鋪墊規劃調整。
一個不敢敗的人，又怎麽會贏？
周密搓了搓臉，逼迫自己剝離沮喪的心境。不管未來如何，當下的每一天，他都想竭盡全力。
對她好一點兒，或者更好一點兒。
把記下的筆記全部整理好，周密匆忙洗漱，躺到了**。
這份工作比想象中難做，難做的原因並不在於工作本身，而是相關負責人吹毛求疵的性格令人難以承受。
一天強調八百次“節省成本”，又妄想得到超出成本千倍百倍的成果。如此也罷了，畢竟商人總是很看重錢的。可明明自己什麽都不懂， 卻偏偏喜歡指手畫腳這一點，讓周密非常痛苦。
他認為，自己最大的優勢就是嚴謹，可現在，每天的每一個時刻，都在被人懷疑。
如果不是因為不甘心，如果不是因為宋意，周密大概一天都堅持不下去。
周密今天交的兩份網絡構建草圖都被否了，今晚重新改了一份。 周密疲憊地閉上眼睛，因為已經挖空了心思，他以為這次一定能順利通過，殊不知，第二天一早，迎接他的仍然是兜頭而來的質疑。 “你到底有沒有腦子？”脾氣暴躁的中年男人把那張周密打印出來的幾頁 A4 紙丟到他身上，“我知道你是學生，不夠專業，即便如此， 我還是願意給你這次寶貴的機會，讓你進我的公司實習，你就用這種東西回報我？”
周密垂著頭，不發一言。
“我再重申一次我的訴求。”那人咚咚咚地點著辦公桌，唾沫橫飛地列舉著一二三。
周密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他努力克製情緒，想要保持十幾年來修習的禮貌修養。在對方終於停嘴時，趕緊點頭：“好的，林總，我再回去重新改。”而後飛快地退出了辦公室。
這是一家新開的遊戲公司，規模並不大，員工也不過三四十個，除了幾個合夥人，剩下的大都是毫無經驗的應屆畢業生。這樣的組合，周密非常懷疑這家公司可以存活的時限。
與一家毫無前景而言的公司置氣，犯不著。他如此自我安慰著，轉出公司的玻璃門，走上天台。
天氣陰沉，雲層很厚，周密扶著欄杆向下望，呈現在眼前的是一片開闊的足球場。
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們在悶熱的夏日裏揮灑汗水，周密一瞬間覺得， 自己好像離那些明明看起來年齡差不多的男生遙遠起來。
從前，總覺得社會是一個十分虛幻的詞匯，因為自己還從未涉足。現在他才明白，社會一直存在，沒有察覺到它的殘酷是因為有人幫第你擋住了那扇通往裏麵的門。
周密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慚愧的情緒籠罩心頭。對媽媽的怨懟也突然之間煙消雲散了。他掏出手機，正想往家裏打個電話，有腳步聲漸漸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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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覺得自己受委屈了？”
周密回過頭，看到來人是策劃部的實習生齊盛，比他大不了幾歲， 因為座位相鄰，他們說過幾句話。“你都聽到了？”周密忍不住出言諷刺，“一般說話越大聲的人，越心虛。”
齊盛笑了，他把其中一罐可樂遞給周密，打開手中剩下的那罐，倚著欄杆猛灌了幾口。隨後舒爽地“啊”了一聲。見周密不明所以地盯著他，便舉了舉手中的可樂罐，道：“你也試試，這樣可以有效緩解積在胸口的憤怒。”
周密聳聳肩，拉開拉環，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我看著你，就特想回到從前。”齊盛抹了一把鼻子上冒出來的汗珠，“那真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好像無論做什麽，都有人一直承托著你，你不用擔心跌入深淵，不用擔心走錯路，跟父母要錢花也完全不會愧疚，更不必擔心餓死自己。但是你看現在，沒有人再托著我了， 我隻能靠自己了。”
周密被他說得表情一滯，不知該做何反應。
齊盛看了看腕表，悶頭喝光了手中的可樂，而後拍了拍周密的肩膀， 語重心長地囑咐：“好好珍惜當學生的日子吧，哥們兒！”
因為齊盛的這番話，周密整整一天都如被卷入了雲層中，滿臉陰霾。他不僅僅為自己感到擔心，甚至也為宋意、韓燁、夏歡、柯伊擔心。這不是說明他多偉大，他隻是覺得，作為朋友，對待他們的未來，他有參與引導的責任。但現在，他連引導好自己的信心都沒有。那晚，周密一直忙到很晚還沒有睡。
他在繼續研究那個草圖，因為覺得如果連這點挫折都經受不住，他就更加沒有能力去保護身邊的那些人了。
半夜，宋意被窗外的雷聲驚醒，她按亮手機，深夜兩點鍾了。嗓子幹癢得厲害，她下床猛灌了半瓶礦泉水，一扭頭，窗簾的縫隙中灑落點第點燈光，她走過去，果然看到男生宿舍樓的那個房間裏還亮著燈。
不知道住進的是哪個年級的學生，居然那麽刻苦？
這讓自放假以後，就把課本丟到一邊的宋意頓時倍感壓力。要不然從明天開始，利用睡前的一個小時預習一下高二的課程吧。
她想著，又看了看遠處盈滿燈光的小小房間。
她總是難以自控地想到周密。在宋意的印象中，隻有周密會是這樣為了演算一道數學題不惜通宵的人。
但是怎麽可能呢？她晃晃腦袋，試圖驅趕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隻不過，經過她這麽一晃，頭卻突然暈了起來。該不會是睡眠不足導致眩暈了吧？宋意趕緊躺回了**。雨就是這時開始下的。
瓢潑大雨伴隨著電閃雷鳴落下來，周密扭頭看了看窗外，烏雲遮住了月光，世界一片漆黑，夏季的雨總是似陽光般熱烈。
他知道宋意已經睡下了。但是雷聲這麽大，保不齊也給驚醒了。宋意會害怕打雷嗎？
周密想到自己曾被她揪住衣領的畫麵，禁不住笑了。從沒有想過， 自己會和這個女孩子產生如此特別的交集。
他關好窗戶，回到桌前，拿起手機給宋意發微信消息。
明明已經編輯好了文字，但發送的那一刻，周密又改變了主意，他改用了語音：“下雨了。”他停頓一下，又說，“睡著了嗎？”
握著手機等了一會兒，周密都沒有等到宋意的回複。看樣子真的睡著了。
是自己給她帶去了安全感嗎？周密有些自作多情地想。他伸了個懶腰，白天的挫敗感一掃而光。
“晚安，宋意。”周密望著窗外，道。
但實際上，宋意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她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 醒來時已接近正午。
手機上顯示著陳老師打過來的未接電話，這麽晚她還沒到，陳老師一定擔心了。宋意一骨碌爬起來，才覺得頭沉得厲害。她口幹舌燥，嗓子劇痛，下意識地用手背去探額頭，這才知道自己發燒了。
想到陳老師的身體狀況，宋意不想再給她徒增一份擔憂，便發了微信謊稱有同學找她有事，需要請假一天。退出陳老師的聊天對話框，宋意看到了周密深夜發來的消息。
她一連聽了好幾遍，把每個字、每個停頓、每個標點，都聽得清清楚楚。卻唯獨聽不出他字裏行間的情緒。
放假這麽久，終於想到她了嗎？明知因為他情況特殊，宋意不便主動聯絡，他竟然也絲毫沒有表示。
過分。
宋意被自己的怨念驚了一跳。這已經不是她最近第一次因為周密失智了。她拍拍自己的臉，碎碎念著：清醒一點吧你！
確認恢複理性後，宋意的目光重新聚焦到了屏幕上。不抱怨可以， 那可不可以顯露一點兒脆弱，求一份關心？
這很卑微，宋意知道。但是就當她發燒燒糊塗了好不好？
宋意湊近手機話筒，沙啞著聲音道：“昨晚睡得早，剛看到你的消息。”
周密回得很快，根本沒有給宋意反悔的機會。
你的聲音怎麽回事？感冒了？
他又改用文字了，意識到他應該是不方便發語音，宋意也老老實實編輯起了消息：沒什麽大礙。假期過得好嗎？找到兼職了嗎？
周密答非所問：你在哪兒？
宋意原想著回校後就告訴周密，但一猶豫就到了現在。已經到了這個階段，再說出實情就顯得很尷尬，好像她有意隱瞞了似的，可她也不想欺騙周密，於是隻好避重就輕：我今天沒出去。
這之後，周密就再沒有回複了。
第等待將時間拉得更顯漫長，宋意放下手機，晃悠悠地下床，雨還沒有停，但雨勢小了很多。溫度大概是降低了，經過窗口，她被吹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肚子很餓，宋意從櫥櫃裏翻出之前買的泡麵，用水壺裏剩下的熱水勉強泡上，因為水量少，又不夠熱，吃到嘴裏時麵塊仍然是硬的。宋意硬著頭皮下咽，努力忽略喉嚨如被灼燒般的疼痛。
幸好之前帶了些常用藥到宿舍，她從中找出退燒藥和消炎藥，因為水都用光了，就那麽麵無表情地幹吞了下去。
宋意倒也沒有覺得自己多可憐，對於照顧自己，她早就習慣了。 回到**，宋意看了看手機，很安靜，大概周密又去忙了。她裹上毯子，蜷起身體，在昏暗的房間裏，再度睡了過去。
5
下班點一到，周密就背起雙肩包向外衝。 齊盛好奇地問他：“你這麽著急幹嗎去？” 他頭也沒回地答道：“我朋友病了。”
宋意說她沒有出門，那一定就還在學校宿舍。其實這一刻，周密反倒希望她去了那位鋼琴老師家，起碼有人照顧她。
本來聽到她聲音啞成那個樣子，周密想立刻請假的，可是領導牢騷滿腹，實在令人討厭，他才如坐針氈地挨到了下班。
剛過下午六點，正是下班高峰，周密連傘都忘了撐，隨著擁擠的人流過了馬路，因為不小心撞上身前的人，染濕了對方的衣服而吃了好幾記白眼。
痞裏痞氣的小青年罵罵咧咧的，周密耐心地低頭道歉。他不在乎， 這也確實沒什麽好在乎的。
此時此刻，周密隻希望趕緊回學校，去到宋意身邊。
想到她可能沒有吃飯，經過一家粥鋪時，他進去打包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去藥店買了藥，雨水落到包裝袋上的那一刻，周密才想起要撐傘。
不能把飯和藥打濕了。
他飛速地向前走，雨水將他的褲子濺得斑斑點點，對麵黃燈閃爍， 周密毅然向前，在此起彼伏的鳴笛聲中斜穿馬路，跑進學校。
從教學樓穿出去時，一輛出租車從女生宿舍的方向行駛過來，他隻顧著埋頭向前，並沒有在意。直到抵達宿舍樓，從值班宿管那裏聽到， 有人將宋意接走之後，才恍然明白。
他錯過了。
周密站在雨幕中，回頭望向空曠的校道，出租車大概已經駛出校門了吧？他呼出一口氣，這才感覺到雨水與汗水造成的令人不適的黏濕。
他扯了扯褲腿，邁步走向男生宿舍。
沒什麽可失落的，他在心裏對自己說。至少他知道她安全了。
第坐在出租車後排的宋意，再度從後窗往外望去，她懷疑自己高燒出現了幻覺，不然怎麽會在剛剛離開學校時，仿若看到了周密？
他撐著一把傘，步履匆忙，渾身被淋濕，好像有什麽急事似的。這麽具象的畫麵，都是出於自己的臆想嗎？
宋意轉回頭，忍不住敲了敲前座的椅背，“陳述，”她虛弱地問， “你剛剛有沒有看到周密？”
陳述側頭看了看她，嘴角扯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沒有啊。你看錯了吧？”
“哦，可能吧。”宋意倚回座位，因為頭疼而閉上了眼睛。 “睡一覺吧。”陳述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穹頂溫和地灑落，“待會兒就到家了。”
連續兩周，周密每天回學校時都會在女生宿舍樓下駐足一會兒。但那棟樓的燈始終黑著，屬於宋意的那個窗口沒有再亮起燈火。
她應該是住在了她的鋼琴老師家裏。看樣子，她的感冒一定很嚴重。周密沮喪地回到宿舍，把打包來的炒飯放到書桌上，無精打采地退回床邊坐著。窗外烏雲壓頂，房間裏十分悶熱，汗水慢慢爬上脊背。
他明明是為宋意而來的，但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時候，他卻晚了一步。周密沒辦法不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所以這些天，他深陷懊悔，鬱鬱寡歡。
好在負責人最近出差了，他的工作少了諸多障礙，反倒非常順利地展開了。這次曆練雖然因宋意而起，但周密的收獲遠比想象中多。
恰恰由於負責人的吹毛求疵，他在一次次的推翻修改後得到了更多鍛煉，因為嚐試了更多可能，反而擴大了知識麵。所以周密釋然了。
再一個，他交到了興趣相投的朋友。那個比他大六歲的齊盛。
他展現給周密的視角是身邊同齡人缺乏的，那份真正與社會有了一些銜接的感覺，讓周密能夠更切實地感受到成為一個大人的模樣。
能夠擁有這樣的為未來提前做準備的機會，他覺得很幸運。畢竟，周密不喜歡無計劃地行事，因為那樣失敗的概率很高。
他又一次想起眼睜睜看著宋意乘坐出租車離開的場景。周密從枯燥的編程書裏抬起頭，完全失去了學習的興致。
手機在安靜的房間裏突兀地響起，周密拿起來，是很久沒有聯係的夏歡。
哥哥，睡了嗎？天氣預報說明天又有大雨，你要不要回來休息兩天？
周密想了想，回了兩個字：不了。擔心夏歡會鍥而不舍地發消息說服他，周密又補了一句：我這幾天都要加班，睡了，晚安。
對話框上方顯示了很久的“正在輸入”，但最終發過來的隻有簡短的附和：嗯，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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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宋意深夜被雨聲驚醒，雨水隨風飄進房間裏，打濕了被單的一角。她起身掩上窗，又想起客廳陽台的窗昨晚好像也沒有關。
她急忙下床，走出房間卻發現陳述正站在客廳窗邊，望著雨出神。聽到動靜，他轉過頭來。
“你怎麽醒了？”他用口型問宋意。
宋意理了理亂七八糟的長發，走上去，悄聲反問：“你怎麽也還沒睡？”
陳述做了個“噓”的手勢，他和宋意一起去到陽台，帶上門之後才壓低聲音道：“我媽還在浴室。”
宋意轉頭，這才看到洗手間的燈還亮著。她驚詫不已：“這麽晚了， 陳老師還在洗澡？”
陳述的嘴角堆起一抹苦笑：“她總是選這個時間。因為身體不方便， 所以會在浴室待很久。我又恐怕她會出什麽事，所以偶然間發現之後， 就會偷偷出來等著。”
見宋意沉默了，陳述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很尷尬是吧？雖然身為兒子，但因為性別差異，我能為媽媽做的事好像越來越少了。有時候也會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是女孩子就好了。”
宋意是真的吃了一驚，雖然認識陳述很多年了，她知道陳述習慣偽裝，喜歡有意無意地暗示，也總是自大地認為自己可以掌控別人。但唯獨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無助。這讓她不知該做何反應，連合適的安慰都忘了。
“小意。”陳述柔聲喚她的名字。宋意仰起頭：“嗯？”
“你能不能搬過來住？”沒等宋意回答，陳述繼續說了下去，“這兩個星期你也感受到了，我家雖然不大，但是我們三個人住是完全沒問題的，如果你能過來，我就再也不用麵臨目前這種尷尬的局麵了。”
陳述的邀請來得太突然，宋意愣住了。不得不承認她這兩周在陳老師家住得非常舒適，她也很喜歡和陳老師朝夕相處，但這在她的認知裏依然會被歸類為“別人家”。要不是扁桃體發炎持續高燒不退，陳老師堅持不許她回宿舍，宋意大概早就走了。
這裏很好，陳老師和陳述亦對她真心真意，但宋意不想自欺欺人： 這裏根本不屬於她。
“不行。”宋意搖頭。
“為什麽？”陳述的聲調稍稍抬高了下，“如果是怕給我們添麻煩， 那完全沒必要，因為，目前的情況，是我和媽媽需要你。真的，小意， 我們需要你。”
“我可以常來。”宋意稍稍後退，擺脫陳述周身散發出的壓迫感， “陳姨需要幫忙但你不方便的時候，就打電話給我，我肯定第一時間趕過來。”
陳述盯著她，他們對視著，片刻後，他微微扯起嘴角，妥協了。他探身又朝著浴室的方向看了看，隨後對宋意說：“你去睡吧，我也要趕緊回房間，被我媽撞見可就麻煩了。”
宋意點頭，跟著陳述走出陽台，風雨依舊，夜色漆黑，她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突然覺得有句話現在不說就更難說出口了：“明天我打算回學校了。”
陳述的腳步頓了頓，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對她露出慣常的溫和笑容：“好。”
回房躺下後，宋意看了看手機，已經淩晨兩點了。
離校那天在出租車上看到的，那個雨中步伐匆匆的身影，還有男生宿舍樓唯一亮起的那個房間，她始終不能釋懷，總覺得是周密。
雖然已經晚了很久，也或許早已跟他錯過了，但宋意還是想去求證。她側身望向窗外，期盼著白日趕快來臨。
一向不會開口麻煩別人的宋意，破天荒地請求小男孩的家長將她捎到附近的公交車站，陳老師見她這麽急切地想要離開，便也沒再挽留。
7
過了晚高峰，路況好了很多，即便如此，宋意到達學校依然已經過了八點，下車時肚子裏傳出抗議的“咕嚕”聲，她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
從學校對麵的超市買了麵包和泡麵，她撐傘直奔女生宿舍。
隨著距離的拉近，心中的預感更強烈了，總覺得周密還在，總覺得這個被雨浸濕的校園裏都是他的氣息。
宋意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了，手中拎的塑料袋隨著她奔跑的動作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混雜著滴滴答答的雨，一起敲響了耳朵。
蹲在路燈下的周密聞聲轉頭，便看到了朝著自己跑來的女生。
她撐著一把透明的傘，長發散在肩上，水藍色的連衣長裙上沾滿了雨漬。清秀白皙的麵龐即便隔著層層雨滴，周密依然可以一眼辨認。
是宋意。
他驀地起身，擱在腿上的書落在地上。等周密彎腰撿起，再抬頭時， 宋意已經站到了他麵前。
她揚起嘴角，對他笑了笑：“我就知道是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周密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要從頭說起了，他避重就輕地解釋：“我找的兼職剛好在這附近，今天雨大就沒回去。”
宋意仿佛接受了他的答案，探身朝他拿在手裏的書看了看，轉而又問：“為什麽在外麵看書？”
“哦。”周密指了指身後，“下雨，宿舍電路板燒壞了，保安找了電工師傅正在搶修。”
見周密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了袋子裏的泡麵上，宋意一下子了然了： “你等一下。”
過了一會兒，她捧著泡好的兩桶泡麵從宿管值班室裏走到屋簷下， 雨變小了，小小的頂棚也可以周全遮擋，宋意放下泡麵，伸手招呼周密。
兩個人並排蹲在屋簷下吃泡麵，雨輕飄飄地灑落，宋意悄悄轉頭，第偷看了下周密，發現他吃得格外認真，嘴角盈滿笑意。她忍不住逗他：“想笑就笑出聲來，憋壞了我可不負責。”
“沒有啊。”周密咽下最後一口泡麵，樂嗬嗬地應道，“我隻是從沒想過，第一次跟你一起吃飯是這樣的場景。”
宋意歪著頭想了想，沒好氣地糾正他：“哪兒是第一次？之前十一假期，柯伊來的那幾天，我們明明每天都有一起吃飯。”
“單獨。”周密把吃完的泡麵桶放到腳邊，轉頭望向宋意，她的臉頰被熱氣熏得紅紅的，“隻有我們，不算別人。”
“嗯。”周密沒有絲毫猶豫，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鄭重，“我有責任照顧我的父母，和……”他看了宋意一眼，又迅速轉移了目光， “和我在乎的所有人。所以，我要成為有資格給他們幸福的人。我不知道這麽功利的目標能不能算是夢想，但跟夢想比起來，我的確把現實看得更為重要。”周密輕笑一聲，反問，“對比你們藝術生而言，這種想法是不是顯得特別不高雅？”
“沒有。”宋意真誠地搖頭。她其實還想說，她非常尊重願意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向著高處攀登的人，並且始終堅信，這部分人的成功率會更高。
況且，如果“高雅”是指她父母那種打著“藝術家”的幌子虛榮懶惰，隻想坐享其成的類別，她一點兒也不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但宋意忍住了。她和周密之間，自寒假後的每天夜談開始，漸漸培養出了無可比擬的默契。很多話，他們根本不必說出口，彼此也能清晰感知。
“我會加油的。”周密對她說。宋意點頭：“你會成功的。”
話音剛落，燈亮了。
他們同時起身，男生宿舍樓裏隻有一個房間亮著燈，那個小小的窗口所在的位置宋意十分熟悉。她抬頭與周密對視一眼，隨即兩個人又同時錯開了視線。
他們心照不宣。
“明天……”半晌後，宋意主動開口道，“明天一起去看電影怎麽樣？”
周密的表情瞬間變得為難起來，宋意見此，趕緊開口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覺得暑假快結束了，開學之後學習大概會更緊張了， 想最後放鬆一下而已。”
“我明天下班約了人吃飯。”周密抱歉地說，“或許後天可以嗎？” 宋意沒有懷疑周密，因為信任，她連事與願違也可以坦然接受：“當然可以，那我到時候下課了去找你，你記得把公司地址發給我。”
8
第下班後，周密跟著齊盛一前一後走出公司。昨天他跟宋意所說的約的人就是齊盛。齊盛沒有通過公司的試用期，周末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
到達齊盛選的燒烤店之後，他鬱鬱不樂地遞給周密一把鑰匙，解釋說：“公司鑰匙，我忘記還回去了，我留著也沒用，你拿走吧。”說完便開始不發一言地喝酒。
周密要了一瓶冰可樂陪他喝了兩杯。麵對意誌消沉的齊盛，他其實有點兒不知所措。如果自己說工作沒了再找不就行了，何至於要逃到另一座城市去，一定會被認為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有他的不能理解，齊盛有齊盛的不能堅持。
“是嗎？”周密機械地反問，“有什麽不同？” “讀書時喝的是痛快。”齊盛老氣橫秋地晃了晃腦袋，“但現在，喝的是愁怨，別提多苦了。” “為什麽？”周密習慣了“努力就有回報”的理論洗禮，也一直堅信畢業後隻要堅持這個信條就可以獲得成功，但齊盛呈現給他的總是一種無奈認命的消極態度。他不懂……“難道不是隻要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就好了嗎？”
齊盛一口酒含在嘴裏，像看外星人一般望著他，半晌後終於忍不住別過頭笑噴了。
他的笑聲持續了很久，周密感到莫名其妙，而且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一點兒都不愉悅。終於，他收起了嘴角，又灌下一口酒，才道：“別說做自己的事了，你可能連做自己的權利都得交出去。這就是社會啊， 老弟！”
那晚，齊盛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周密卻越來越沉默。
他把學生時代形容為人生的最後一個溫暖收容所，有人負責提供吃穿用度，有人負責教授各類知識，有優美舒適的環境供給學習生活，你不需要對任何人負責，甚至都不需要為自己負責，頭頂無雲晴空，腳踏蔥綠草坪，做著天高任我遊的美夢，以為大學以外的廣闊世界都可以受你調控。但現實是，你連最基本的生存都要從頭學起。
更可怕的是，這時候的你，再沒辦法理所應當地依賴家長，也不會有老師可以教你成長了。你需要獨自攻克所有的不盡如人意和複雜難辨的人際關係。
“不過……”最後，已經喝得醉醺醺的齊盛，抬起頭來，目光遊離地對周密說，“現在無論受多少苦，我都會咬著牙往前走，誰能忍到最後誰就一定是強者！”他伸手大力拍了拍周密的肩膀，“把哥這句話刻進心裏！我們一起加油，都別被打趴下。後會有期。”
這頓飯一直吃到了深夜，齊盛醉得不省人事，周密打車把他送到出租屋時已經過了深夜十二點。
這個時段回學校一定會被門衛大叔和值班宿管連續質問，為了避免惹出麻煩，周密蜷在齊盛房間的小沙發上湊合睡了一覺。
因為睡得極不舒服，他早上五點多就醒了，齊盛還睡著。周密寫了張便箋放在他房間的桌上，然後便離開了。
今天也將是他兼職的最後一天，大概是因為齊盛昨夜傾訴的那番話， 讓周密突然之間對脫離這家公司迫不及待了。
過了這個周末就開學了，他渴盼著回到校園，去享受那裏的平靜安寧。
雖然負責人喜歡挑剔，但基於周密各項工作都謹慎認真地完成了， 最後結工資時他倒是也沒有刁難他，痛快地給了周密一個塞著現鈔的信封，便走開去接客戶電話了。
他扯了扯自己充滿汗味的褶皺襯衫，就這樣去見宋意嗎？會讓她丟臉吧？周密回頭望了望，不如先去商場買件新衣服吧。這樣想著，他轉過身去。
剛好與站在馬路對麵的女孩錯開了視線。
夏歡拎著一個精致的食品盒，遠遠跟著離開的周密，在八月豔陽的下午，漸漸冷得發抖。
他去商場選了件嶄新的白襯衫換上，接著又分別去數碼專櫃和化妝品專櫃買了移動硬盤以及一支去除疤痕的藥膏。那藥膏的牌子夏歡聽過， 很貴。
最後，他對著手機講了一句什麽，便拎著那些東西去了商場頂樓的影院。他取了兩張電影票，又返回吧台點了一桶爆米花，繼而回到沙發椅上，麵朝入口安靜地等著。
不用再跟了，答案已經如此明顯。
夏歡把手中的食盒扔進垃圾桶，掉頭離開。她繃緊了身體，怕一放鬆就會落淚。
因為念及他工作辛苦，她昨天一早特意跑到市郊排隊買了有名的綠豆糕，送去學校給他解暑。結果她在男生宿舍門口從傍晚等到八點也沒有等到周密，反倒等來了宋意。
一切都明了了。周密堅持做兼職，堅持要住校的原因全部浮現出水麵。而幫助他達成所願的人，正是自己。
在宋意進了宿舍樓之後，夏歡落荒而逃。
她不甘心，今天又拎著那些綠豆糕來他兼職的公司見他，明明說要加班的人竟然三點鍾就出現在了公交車站。
周密究竟為了宋意說了多少謊？眼前的這個人還是自己認識了十多年的男孩嗎？夏歡難以置信。
懷著一絲好奇和僥幸，夏歡悄悄跟了上去。
對於自己竟然走到“跟蹤”這一步，夏歡亦感到恥辱，但對比這些， 她更想知道，周密到底要去做什麽。
現在，她明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