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好,陌生人

1

隨著年齡的增長,宋意越來越覺得時間的流逝是由事件支撐的。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她總是依靠經曆的一切來標記某一年或者某段時光。

比如剛剛過去的暑假,在她的記憶裏,除了那些珍藏起來的美好畫麵,還留下了具體的實物。

晚自習課上,宋意一隻手撐著下巴,一隻手反複摩挲著周密在看電影那天送她的禮物。

一個移動硬盤、一支疤痕消。

這樣的禮物大概一生中也隻能從周密那裏得到吧,它們看起來既不美好也不夢幻,但恰恰符合宋意的需要。

直到現在,隻要一想到他把那些東西給自己時的表情還覺得好笑。特別是,他認認真真地跟她說:“這個移動硬盤內存很大,足夠你備份鋼琴曲了。這個疤痕消我問過了,無刺激,哪怕是敏感肌膚也適用, 但是店員說它不會見效那麽快,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讓你堅持用下去。”

多年來,被父母不切實際的浪漫包裹長大的宋意,因為這份平實的關懷備受感動。比起那些總會凋零的鮮花和毫無成本張口就能說出的漂亮話,周密給予她的是有溫度的、用心的、觸摸得到的、能夠持續很久的溫暖。

回憶起周密在那個雨天擲地有聲說出的目標——要考入一所名牌大學,宋意頓時有些心虛。

她當然也想要考知名的音樂學院,但並沒有周密那樣堅定的信念。藝術類院校的學費要比普通師範類高出很多,因為糾結猶豫的心態,她把關於未來的一切想法都刻意回避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原本是這麽想的。

但是幾乎不過是一個恍然的工夫,高一學年便過完了。高三她要為第藝考做準備,能學習的時間本來就很珍貴。

不過,她的文化課成績不差,鋼琴專業也很優秀,何不像周密那樣設定一個遠大的目標呢?然後也學習他,摒棄所有焦慮和迷茫,埋頭努力下去。

教室裏一貫吵吵嚷嚷,他們班自習課的紀律一向很差,宋意塞上耳塞,掏出英語課本,開始預習明天的課程。她從沒有像此刻這般內心清透。

因為回歸了緊張的學習氛圍,她和周密的聯係頻率被不斷壓縮,隻剩下了非常偶爾的幾句問候。但是此刻,隔著教室與教室之間的一堵堵牆壁,宋意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特定的某個甬道,那裏寄存著秋日最溫柔涼爽的風,安靜舒適,她的前方有步履堅定的周密,她跟在他身後, 與他一起向著未來跋涉。

她永遠不會要求他停下來等她,當然這也並不意味著她就會掉隊。宋意在本子上記下筆記,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是的,她不會的。放學回到宿舍,宋意早早洗漱完畢,坐到書桌前,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一條一條列起了自己的時間利用計劃。

她決定從明天開始,除非極其特殊的情況,否則都按計劃執行自己的時間表。

“你在幹什麽?”室友擦著臉經過宋意桌前,好奇地湊過去。

宋意大大方方地拿開手,將那頁紙展示給她:“想培養一下自律的習慣。”

室友挑挑眉:“你們藝術生錄取分數線那麽低,幹嗎還逼自己那麽緊?”

宋意放下紙筆,收拾好書桌,站起身,輕輕道:“我覺得重要的不是別人的標準,是我的標準。”

室友讚賞地點了點頭。

剛剛爬上床,宿舍的燈就滅了,宋意按開手機看到柯伊不久前給她發了微信消息。她已經睡意很濃,可解鎖屏幕的那一刻,還是被顯示在微信對話框中的內容驚得微微睜大了眼睛。

小意,周密被人陷害了。

2

第跟韓燁通了電話之後,事情很快弄清楚了。雖沒有柯伊形容的那麽誇張,但也確實是周密遭到了誣陷。

起因是他暑假在遊戲公司做的那份兼職,因為防火牆設置問題,公司的電腦遭到了入侵,丟失了許多重要數據,導致原本已經成型的遊戲趨於崩裂,對方負責人要求周密賠償。

那個數額對於還是高中生的他們而言簡直是天價,就算他們所有人都傾情相助,周密也負擔不起。

下了早自習,宋意發微信約周密在操場見麵。

秋風送爽,天空變得越來越高,宋意站在主席台後麵,悄悄看著周密向她靠近。

因為他媽媽討厭周密與女生來往,再加上上次考試成績周密沒能兌現承諾,宋意下意識地開始避嫌。雖然討厭這份連見麵都必須保持的小心翼翼,但因為對方是周密,她也忍了。

“兼職那邊具體怎麽回事?”他走過來之後,宋意直入話題,“詳細說說。”

“柯伊告訴你了?”周密呼出一口氣,無奈地解釋,“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前不久,那邊負責人直接找到了校領導那裏,班主任見事情太大,學校兜不住,就把我叫了過去。因為是沒有經過學校批準的假期校外兼職,教務主任說讓我自己想辦法盡快解決,不要給學校帶來負麵影響。”他伸手摸了摸後頸,語氣裏多了幾分挫敗,“我雖然的確不是專業的行家,但我自認為已經非常謹慎了,我搭建網絡的步驟肯定是沒錯的,不可能有錯。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跟遊戲公司那邊的負責人聯係,想回去重新檢查一下網絡問題,但對方說不信任我了,死活不同意。反正現在就是沒有任何可以反駁的證據。” “你家裏人知道了嗎?”宋意的腦海中湧入周密媽媽失控的模樣,她突然發現,對比怎麽解決這件事,她好像更害怕周密的媽媽對他發出的嚴厲譴責。

“我沒有告訴他們,也讓學校先幫忙隱瞞著呢。”

“那就好。”宋意舒口氣,隨後她又抬起頭,“我們一起想辦法, 你也不要太消極,無中生有的事情總是漏洞百出的,我們耐心細致地去找破綻就行了。”

“怎麽找?”周密苦笑道,“總不能偷偷潛入公司吧?” 宋意聳聳肩:“又有什麽不可以的呢?”

實行計劃的那天是個周五,晚自習結束後,宋意先回了趟宿舍,她找陳老師幫忙跟宿管阿姨請假,謊稱自己的被子在喝水的時候不小心潑濕了,想過去借宿一晚。陳老師當然欣然應允。宋意沒有對於自己幾點到家多做解釋,隻說要寫作業,所以可能會晚一點兒。

接著,她便和韓燁、周密一起前往那家遊戲公司所在的大廈。

路途不遠,因此他們三個人是步行過去的,路上接到柯伊的電話, 那丫頭從韓燁那裏聽了他們的詳細計劃,吵嚷著實在太酷了,因為不能參加倍感遺憾。韓燁壓低聲音不斷提醒她小點聲。宋意和周密對視一眼, 無奈地笑了。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們才不想冒這個險。

大廈門口裝有攝像頭,以防被抓到把柄,宋意他們並沒有直接去遊戲公司,而是到頂樓的電影院買了最近開場的電影票。一直等到電影開始,檢票進了影廳,又偷偷從影院後門溜了出來。這樣,這個時段的不在場證明,他們就備齊了。

三個人貓著腰步入轉角的步行梯,這裏沒有攝像頭。

他們一起下到遊戲公司所在的三樓,因為負責人摳門,公司並沒有安裝監控設備。周密用之前齊盛留下的鑰匙打開鎖,輸入門禁密碼。他一度擔心密碼換掉了,但很幸運,沒有。

他們順利潛入,為了不引人注意,而故意沒有開燈。

韓燁留在門口看守,宋意和周密摸黑走到裏麵。周密停在自己兼職第時所坐的位置,他熟練地開機,在屏幕上敲出代碼,而後抬頭衝宋意使了個眼色,她立刻領會,掏出手機,鏡頭對準電腦屏幕。她將周密的所有操作都一一錄製了下來。

門口的韓燁不時地轉頭朝他們望去,宋意能感受到他的緊張,她自己的心髒也快要跳出來了。但是三個人事先商量過,絕對不能出聲,以免在視頻裏留下證據。倘若有人來了,就讓韓燁敲三下玻璃門。

宋意用兩隻手緊握著手機,不讓鏡頭抖動。她暗暗深呼吸,目光落在周密沉著的臉上,心情竟也漸漸平靜下來。

漫長如一個世紀的十分鍾過去了,周密對著宋意點了點頭,宋意便結束了錄製,關掉手機。同時,他也已經關好電腦,用紙巾抹去了鍵盤上的指紋,而後抓住宋意的胳膊,和她一起離開。

一切順利得不像話,他們甚至利用剩下的時間去影院看完了還沒有放映完的電影,最後又一起走出了大廈。

陪宋意在公交車站等車時,站在一旁的韓燁突然抬頭對著夜空大吼了一聲。宋意知道他在發泄緊張,但因為不想惹人注意,還是忍著沒有說話。

上車時,她回頭與他們道別,周密微笑著衝她點了點頭。他的眼神中包含著的千言萬語,宋意都讀懂了。

因為已經很晚了,乘客不多,她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機上已經收到了他發來的微信消息:對不起,讓你跟我一起做了不好的事。

的確不好。宋意回複他,但,我們是為了找到真相迫不得已。我們一起在心裏進行深刻反思吧。

過了很久,宋意都沒再收到周密的回複,宋意忍不住想,他該不會真的在反思吧?

她無語地笑笑,趕緊又發了一條消息給他:找到什麽有用的了嗎?

你敲的那些代碼我完全看不懂。

當然,問題已經迎刃而解。宋意,這一次真的多虧了你和韓燁。

宋意輕輕咬住了下唇,她微微揚起嘴角,放下手機,眼神投向窗外。周密一定不知道,對宋意而言,那些被她放在心裏的人對她的最大肯定就是,我需要你。

3

第因為頭一天睡得太晚,宋意醒來時已經上午八點了。她趕緊起床, 簡單收拾了下走出房間,陳述正在幫忙往餐桌上擺早餐。

“不好意思。”宋意拘謹地站在門口道歉,“我不小心睡過頭了。” “那有什麽啊……”陳老師笑道,“反正是周六,就應該睡懶覺的嘛。”

這時,陳述突然回過頭,和氣地說:“宋小意,比起睡過頭,我覺得,你更應該對昨天為什麽那麽晚回來做解釋吧?”

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宋意看了看陳老師,又把目光移到陳述臉上,她擠出一抹笑容,想努力掩藏自己心中的不快:“跟同學一起看電影去了。”

陳老師笑著打趣:“難怪說不回宿舍呢,原來真相是這個。”

原以為話題就這樣過去了,宋意也已向著洗手間走去,但陳述突然追問了一句:“女生嗎?”

整個房間陷入一片寂靜。宋意微微側頭,以非常不友好的眼神望著陳述,陳老師察覺到兩個人之間一觸即發的情緒,趕緊打圓場,她笑著對宋意說:“你看,陳述是真把你當妹妹了,什麽都想過問。”隨後她又轉頭去說陳述:“你也是,這是小意的私事,你怎麽能……”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宋意打斷了:“是男生。”她笑著看向陳老師, 大方地解釋,“是我從前普通班裏的班長,陳述也認識的。”

“哦!”陳老師沒再說什麽,她不自覺地朝兒子看過去,陳述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這大概是宋意在陳老師家待得最不自在的一天。當然,不自在的不僅僅是她,還有關在房間不肯出來的陳述和比往常每一次都顯得更沉默的陳老師。

宋意上完鋼琴課,與陳老師道別時,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將“對不起”說出了口。她垂著頭,即便心有歉意,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我不該騙你的,陳姨。”想來想去,她也隻有這一個理由。

陳老師慈愛地望著她,半晌後,才說:“小意,我也有過十六歲, 我懂你的感受,但是我希望無論什麽時候,你都懂得為自己設限,切記, 做事要有分寸。陳述那孩子的確態度過激,之後我找機會說他,但你也不要因此反感,他是關心你,你知道的。”

不,不是關心,是掌控。

但宋意當然不能這麽說,此刻最好的做法隻能是點頭。她妥協了。

宋意沒有急著回學校,她去附近的商場排隊吃了一碗雞湯米線,而後又去逛了逛三層的書店。

那是一家裝飾得十分文藝的書店,除了賣書以外,還有咖啡服務, 並且出售各類文具用品,這裏的筆記本和筆都非常別致。當然,價格也很昂貴。

雖然宋意的確是來選禮物的,但是,她要送的並不是這些可能會給周密帶去壓力的物品。

是的,她要送一份心意給他。

宋意繼續往前,一直走到書店的最裏麵,那裏三麵都是高高的小格子展櫃,每一個格子裏放置著顧客打算寄出的明信片。不過這些明信片都是要求在未來寄出的。有的是一個月之後,有的是半年之後,可選的最長時限是兩年之後。

宋意選的便是兩年之後,為確保他能收到,她冒險填了他家的地址。她選的是一張印有藍色大海的明信片,坐到一旁的沙發上認真寫下祝福——

周密,收到這張明信片時,你應該已經參加完高考了。盡管未來對每個人而言都充滿各種不確定性,但是,我仍然相信,不論你取得了怎樣的成績,不論你能否在考場上理想發揮,不論出現多少意料之外,你都擁有重回正確道路、實現目標的力量。我永遠都不會對你的未來產生懷疑,希望你也不會。

宋意於兩年前初秋

她放下筆,湊近明信片,輕輕吹幹上麵的墨跡。而後想象著很久之後, 已經高中畢業的周密收到明信片時的驚詫和欣喜,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4

雖然拿到了視頻證據,足以證明周密沒有設置失誤,當初的網絡搭建完全沒有問題,但因為始終找不到合理的理由解釋數據丟失的原因, 所以,周密並沒有立即去找遊戲公司的負責人對質。

學校大概擔心此事一直不解決會被對方曝光到網上,發酵成社會事件引起廣泛討論,因此一直不斷地向周密施壓,希望他趕緊拿出對策。這天放學,周密又被班主任叫去做了半小時思想教育,他神情頹喪地從辦公室出來,徑直走向操場。

一直等在樓道的夏歡,從窗戶裏看到了周密遠去的身影,立刻下樓追了過去。

擔心被周密反感,這段時間,夏歡一直非常收斂。

那些積蓄在心中的好奇和失落,她努力自我消化,即便實在消化不掉也全都好好藏在了不會被人察覺的內心角落。

但是近來,周密頻頻被班主任叫走,不然就是和韓燁坐在一起嘀嘀咕咕商議著什麽,上周五晚自習結束後,更是像趕犯人一樣把她趕回了家,兩個人神神秘秘地去了相反的方向。

夏歡猜想,周密不願意讓她知道的原因大概是擔心她會跟他媽媽告密,如果是這樣,她會用自己其實連他暑假兼職為什麽要堅持住在學校宿舍的隱情都知道了,但她並沒有說出口的理由證明自己和他是一隊的。

嗯,起碼要看起來是這樣。

夏歡這樣想著,慢慢走近正倚著操場邊的單杠講電話的周密。

他背對著她,大概因為和電話裏的人聊得太投入,並沒有注意到夏歡的逐漸靠近。

周密一五一十地將兼職之後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齊盛,原本他並沒有打算說,但是想到是因為齊盛留下的鑰匙自己才能偷偷進去錄下證據, 總覺得應該跟他道個謝。

話頭一開,便沒那麽輕易結束了。

第齊盛耐心地聽著,直到周密全部講完,把問題拋向他:“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所有的設置都沒問題,卻出現了防火牆疏漏?” 思考了一會兒,齊盛反問他:“硬件呢?有檢查過嗎?”

周密倒是沒有關注這一點,但是當初拆卸主機時,他有注意到公司所用的硬盤都是大品牌製造,出現問題的概率非常小。

“反正我現在也不是那裏的員工了,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齊盛像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後忽然道,“那公司負責采購的人特別不靠譜, 為了撈錢,我撞見他去批發市場低價買過硬盤仿品。這事兒說不準就是他搞的鬼。因為怕承擔責任,所以把鍋甩給了你。”

周密愣在當場。

這倒是給他打開了一個新的思路。他之前一直在找自身的問題,弄得情緒越來越焦躁崩潰。此刻理智地想想,齊盛的話十分有說服力。

周密向齊盛道了謝,隨後掛斷電話思考,自己應該以什麽樣的方式將這件事的真相告知遊戲公司的負責人,才會顯得更有氣勢,讓他信服? 或許,把他約到學校教務主任辦公室最好。

有老師們坐鎮,他總不敢太囂張。

周密為終於將要解開這道難題而暗鬆一口氣,他神清氣爽地轉身, 便看到了愣在一旁的夏歡。

“什麽時候來的?”他觀察著她根本掩飾不住的慌亂,又問,“都聽到了?”

這次,夏歡沒再試圖偽裝,絞著手指點了點頭:“哥哥,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都不告訴家裏人?”

“告訴之後呢?”周密嚴厲地望著夏歡,“你覺得我媽會怎樣解決?我希望你沒有天真到會認為我媽更信任我,無條件地站在我這邊。”

“可是……”夏歡頓了頓,有句話忽然衝口而出,“那宋意知道嗎?” “知道。”周密沒打算隱瞞,“她幫了我很多。”

“我也可以幫你。”夏歡的聲音有些淒厲,“但是前提是你要告訴我。”

“你?”周密以一種略帶諷刺的眼神看向夏歡,“如果你能幫我保密的話,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他說完就離開了操場,並沒有考量這句話會對夏歡造成的傷害。這是周密的缺陷,他習慣說實話,但實話總是很傷人。

夏歡眼眶通紅地在操場上站了很久。她咬著牙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再被周密看輕了。既然他不相信,自己對他所謂的製約管束都是為了讓他的未來走得更平坦,那她就不做了。

她何苦非要成為讓他厭煩的人呢?

如果他認為,他把時間精力都用到宋意身上,虛度整個高中生活, 為了她失去自我,頻頻遭受挫折都沒什麽,那就讓他沉淪吧。

夏歡使勁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落葉一片片積在她的腳下。有那麽一瞬間,她的臉上出現了狠絕的神色。

她突然渴望看到周密因為宋意跌入低穀的樣子。到那時,他還能如此傲氣地指責她的關心嗎?

這個不知好歹的傻子。

5

第在視頻證據和齊盛的證詞雙重壓力之下,又經過校方的真誠調和, 危機總算化解了。送走那個明顯不服氣但又找不到別的語句反駁的負責人之後,教務主任將周密留下,苦口婆心地進行了一番思想教育。但說來說去,其實也隻有一個重點——因為念及他是成績優秀的學生,老師們不想讓他因為一次錯誤而斷送人生,這才如此興師動眾地出麵幫他,但這種事絕對下不為例。學生就應該好好學習,嚴禁任何無學校組織的兼職打工行為,並讓周密寫三千字的檢討反省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不當行為。

周密離開教務處時,覺得腳步都輕盈了,壓在身上那麽久的包袱終於卸了下來,他總算可以暢快地呼吸了。

周密先是將這件事告訴了韓燁,下一秒鍾就見他出教室打電話了。這家夥對柯伊是不是過於毫無保留了點兒?

原想著放學請韓燁和宋意吃晚飯,到時候再跟宋意詳細說這個好消息的,但實際上,在跟韓燁通過電話之後的下一秒鍾,柯伊就發了短信給宋意。

這是個非常好的消息,宋意也非常開心。但是,周密竟然都沒有第一時間與她分享,這也讓宋意稍稍失落了幾秒鍾。

這幾秒鍾的不理智導致她做了一件分外後悔的事。她沒忍住,發了條充滿怨氣的微信給周密:我什麽時候能先從你的嘴裏聽到關於你的消息?

這些字顯現在屏幕上,宋意有兩分鍾的時間後悔,她也知道自己不應該如此計較,但還是想就這麽任性一次。

另一方麵,她也很好奇周密會怎樣回答自己。

一直到下一堂課結束,宋意才收到了回複:是指什麽消息?

發完這條,他大約是想到了什麽,又說:哦,是說跟遊戲公司那件事是吧?我原想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跟你說的。我沒想到你會對這件事介意,那要不我讓韓燁和柯伊先假裝不知道?我想他們應該都很樂意幫忙。

宋意目瞪口呆地看完,繼而釋然地笑了,她就不該對他懷抱希望。按理說,宋意也算是個充滿情懷的藝術生,她對周密過於現實耿直的想法應該不能理解才對,但偏偏,因為父母在她的成長經曆中起到了反麵教導的作用,使宋意一直向往腳踏實地、平淡普通的生活。

周密的性格並不屬於好相處的那一類,相反,他過於自我,又很固執,剛認識那會兒,宋意也一度受不了他凡事以“我”為先的考量標準,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的厭惡之情被欣賞取代了。

他的謹慎認真,他對待每個人的單純誠實,他質樸的用詞,他的習慣沉默、感恩之心和他的未雨綢繆,都讓宋意覺得很欽佩。

周密選了學校附近的一家火鍋店請客,但那頓飯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宋意總擔心會被別人看到,然後傳進夏歡的耳朵裏,她不想讓周密在他媽媽那裏失去更多的信任。

特別是,因為自己。

所以從火鍋店出來後,她故意走得很慢,想和前麵的周密、韓燁拉開距離,希望以路人的視角看起來,她和他們並不相識。

但是周密總是停下來,站在原地等她。

他也不催,也不問,就隻是走幾步,便自然地頓住腳,等她慢慢趕上去。

如此反複了幾次,總算進了校門,宋意借口要去琴房取東西,掉頭朝音樂八角樓走去,直到和他們的距離拉開才鬆了口氣。

離晚自習上課還有點兒時間,她走進音樂樓前的涼亭裏,靠著一個石柱坐下,抬眼去看秋意濃厚的校園。

再過不久,學校樹木上的葉子就會落光,冬天以寒冷的姿態來臨, 帶來冰涼美好的雪,見證她和周密成為朋友的第二個冬季。

宋意喜歡量詞,第二個,第三個,第五個,第十個……她期望能夠第和周密製造出更多的量詞。

正想著,她收到了周密的微信。他說:我其實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宋意挑挑眉,回他:什麽問題?

就是……你為什麽就那麽信任我,並且願意出謀劃策幫助我?

這一次,宋意沒有很快回複,她進行了一番權衡,不想給周密任何可能會產生壓力的答案,最後,她說:想成為幫助你變得更好的那種人, 這樣就可以解開你媽媽對我的誤會了。

周密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起了別的:記得上次你問我畢業之後的打算,你呢?有沒有什麽明確的目標?

這個問題,宋意已經仔細思考過了,但她還沒能像周密那般對自己確信,以免日後打臉,她給了他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努力考個好大學吧,然後……想辦法在進入大學之前甩掉“禿頭少女”的綽號。

周密看到這條消息一定會驚得嘴巴都合不上,宋意為自己的惡作劇沾沾自喜,畢竟,這個綽號還是因為他當眾摘掉她的帽子才被同學們“熱心”賜予的。

周密之前或許不知道,宋意可是個很記仇的人。

但宋意也怎麽都沒想到,周密竟然認真到連這是一句玩笑話都沒有聽出來……6

冬日漸近,整個校園的氣氛隨著氣溫的下降變得越來越沉靜,高中時代快要過半,緊張的情緒或多或少開始注入每個人心中。

再過一年,藝術生就要外出參加藝考。時間緊迫,琴房裏再也沒有出現過空閑的情況,空氣裏飄散的音符都顯現出了幾分躁動。宋意努力保持鎮靜,按照自己的節奏勻速前進。

鋼琴是宋意的主修科目,相較於初中才開始學琴的同學,她的基礎更紮實一些,又加上後天的天賦和努力,鋼琴老師在上一堂課中毫不避諱地表示,隻要她保持住目前的進步勢頭,文化課成績也不拖後腿,考一所知名音樂學院不是問題。

宋意將這份肯定記在心裏。

雖然由於專業的關係,她和周密考進一所大學的可能性非常小,但是宋意覺得,至少他們可以考到同一座城市。

宋意迫切地想問問他的打算。明天是周六,下午鋼琴課過後便沒別的事兒了……咬著筆思考了一會兒,宋意發微信約周密見麵:明天下午五點,要不要一起去逛市中心那家很大的書店?

大約是正在專心學習,周密過了很久才回複:好,到時地鐵見。 宋意抱著手機竊喜了一會兒,隨後在腦海中打開了自己的衣櫃,不自覺地開始搭配起了明天要穿的衣服。

睡前,她把事先選好的衣服放到床邊,爬進溫暖的被窩。

對鋪的室友驚叫起來:“呀!天氣預報說明天有可能迎來今年的初雪!”

宋意抓著被角的手指緊了緊,第一次對雪產生了前所未有的盼望。她的祈禱奏效了,雪從第二天中午開始飄灑,整個世界逐漸被染白,她順利結束鋼琴課,和陳老師道別,一臉興奮地跑去趕地鐵。但那晚,周密失約了。

宋意等了很久,她並沒有感到不爽,因為深知周密不是會放鴿子的第人。她更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比如,被夏歡纏住,抑或是被他媽媽阻止出門……總之,好像無論是哪一種都不適合宋意電話詢問。

她看了看手機,暗暗決定再等半個小時就離開,因為要趕末班地鐵, 她不能拿自身安全問題任性。

雪越下越大,書店的店員不時往她所在的方向望過來,書店快要關門了,這眼神所代表的意思很明顯。店裏已經沒有什麽顧客了,宋意拿著選好的課程參考書到櫃台結了賬,推開門走進冷風中。

她循著來路返回,心情並沒有因為沒見到周密而變得多麽糟糕,因為她覺得這沒什麽,畢竟明天她照舊可以在學校與他見麵。

他會麵帶歉意向她解釋自己為什麽無法到達,宋意是這樣確信的。可實際上……並沒有。

周密一連幾天都沒有到校上課,電話關機,隻托韓燁來班裏告訴她, 他有急事去外地幾天,不方便聯絡。

目前的狀況非常奇怪,明明可以求柯伊向韓燁逼問實話,但她沒有, 她安靜地等著,以絕對信任他的姿態,等周密親自解開答案。

如此過了聖誕、元旦,節後上課的第一天,早自習課上,有人氣衝衝地闖進教室,宋意和其他同學一樣,驚詫地抬起頭,可她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因為驚愣,她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誰。周密的媽媽?

宋意抬頭看著她因為怒意而扭曲的表情,嘴角慢慢繃緊了,班裏的同學經過最初的震驚後,漸漸回過神來。

“這誰啊?幹嗎上來就打人啊?”有男生打抱不平道。

班長也覺得對方有些過分,起身走到宋意課桌旁,態度和氣地問: “您好,請問您是?”

“宋意!”周密的媽媽直視著她,終於開口,“我警告你,你膽敢再靠近周密,我一定饒不了你。”

全班因為這句話陷入寂靜,再沒有人出麵幫宋意說話了。

被人莫名其妙當眾扇了一耳光,說不生氣是假的,但宋意努力按捺住激動的情緒,讓自己保持麵容平靜:“周密怎麽了?”她問。

“你還有臉問?”周密的媽媽咬牙切齒道,“你鼓動一個男孩子為了給你弄什麽生發秘方,隻身犯險跑到深山裏,你父母沒有教過你自愛嗎?”

宋意微微垂下頭,課桌下攥緊的拳頭在顫抖。幾秒鍾後,她轉過頭, 再也無法克製自己眼神中的嘲諷:“或許我父母沒有教會我自愛,但至少,他們教會了我給予別人尊重。”

周密的媽媽原本就滿懷怒氣,她持有著成年人的優越感,本來就是以問責的姿態前來學校的,誰知道麵前的女生非但沒有如想象中被驚嚇到,還意味深長地反諷了她。

眾目睽睽之下,成年人的尊嚴怎可容侵犯?周密的媽媽再度揚起手, 朝著宋意的另一邊臉頰揮了過去。

她沒躲,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甚至,宋意的嘴角突然微微扯起, 揚起一抹輕笑。她抬起頭,目光挑釁:看看吧,跟我比起來,你的麵孔有多猙獰。

暴怒擊潰了理智的防線,周密的媽媽又一次舉手,試圖教訓麵前這個在她眼裏明明還未成年的小屁孩,但這次,宋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別再讓周密因為你的行徑感到丟臉了。”她冷靜地說完,放下周密媽媽的手,站起身,“教室裏不適合談私事吧,阿姨?您有什麽想談的,我可以請假出去。”

周密的媽媽如看仇敵一般惡狠狠地盯著宋意,一字一頓地強調:“我跟你這種小丫頭片子能有什麽可談的?我警告你,別再見周密了。”

說完她趾高氣揚地離開了教室,剛剛的寂靜一瞬間被打破,烏泱泱的議論聲一直持續到班主任聞聲趕來,宋意沉默地坐在如洪水般的喧囂聲中,表情平靜地看著手裏的課本,不動聲色地任自己溺入水底。

7

第“你說什麽?”周密停下收拾東西的動作,回過頭望向專門來接他出院的韓燁。

“你先別激動。”韓燁安撫他,“我又不和宋意同班,我也是從別人嘴裏聽來的,流言嘛,你也知道,都會比事實誇張很多的,我覺得應該不至於到挨巴掌的地步,至多也就是推搡了幾……”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周密鎖緊眉頭,打斷了喋喋不休的韓燁。“三天前。”韓燁垂下眼睛,小聲道。

周密愣了一下,隨即生氣地質問:“那你怎麽現在才告訴我?” “還不是怕你一著急就衝出醫院啊!”韓燁白他一眼,“大哥,你從那麽高的山上滑下來,沒摔殘廢就不錯了!”

周密望著窗外灰暗的冬日色調靜坐了一會兒,隨後將手上的行李袋交給韓燁:“你幫我拿回家吧,我要出去一趟。”

“喂!”韓燁對著已經拄著拐杖出門的周密大喊,“你這麽幹,你媽肯定會更生氣的。”

但周密顧不上了。

他乘電梯下樓,在醫院門口攔了半天出租車都沒有攔到,看到有輛經過學校站點的公交車恰好駛來,便不管不顧地坐了上去。

他此刻才開始懊惱,真不應該自作主張去做那件事的。雖然,他的初衷是希望能幫助宋意。

是的,為了摘一種有助於生發的側柏葉,上周六,周密去爬了位於城郊的一座小野山。其實山的海拔並不算特別高,隻是因為沒有經過正規開發,十分陡峭。他是行事謹慎的人,做足了不會失足的準備。隻不過下雪路況不好,路上耽誤了不少時間,等他下山時,已經到了和宋意約定去圖書館的時間。

就為此分神了幾秒鍾而已,他腳下一滑跌落山底。整個左腿當時就不能動了,劇痛感讓他不得不放棄逞強,打電話叫了救護車。

因為腳踝傷勢嚴重,醫生要求他必須聯絡家人。周密先是打給了韓燁,但是那家夥大概把空餘的聯絡時間全部給了柯伊,他連續打了幾次都正在通話中,直接打到家裏是萬萬不行的,打給宋意更加不妥……他思考過後打給了夏歡,想看看如果包紮過後沒有大礙,就和她一起回家。

夏歡來得很及時,在他被推去拍片子時,她看到了他放在包裏的那些側柏葉。周密不知道女孩子的第六感是不是都很強,但夏歡一下子就猜中了他之所以去爬山的來龍去脈。

父母相信了他是失足踩進街道旁邊的溝渠的謊言,住院的這一個多星期裏,周密掩飾著真相,卻又因不想對宋意說太多謊話,而不得不避免與她聯係。

一切看似風平浪靜,他怎麽也沒想到夏歡還是出賣了自己,而媽媽竟然去學校找了宋意……不對,是打了宋意。

周密是絕對相信媽媽會動手的,她不是一個可以控製怒氣的人,從小到大,周密見過她不止一次對父親動手。當然因為她的力氣敵不過男子,所以很輕易就可以被父親壓製。

再怎麽樣也……回顧相識的這段日子,他所帶給宋意的一切…… 周密痛苦地閉上眼睛。

他朝著車外張望,夜幕已經緩緩降臨,正是晚自習上課前的休息時間,不知道宋意在不在學校。

媽媽和她的衝突已經發生三天了,但她連一通質問的電話都沒有打來,周密猜不透她的想法。

除了給予遲到的道歉之外,他需要確認她的態度。

盡管不想承認,但周密真的慌了。他很少會慌,哪怕從半山腰墜落的那一刻,都趕不上此刻的忐忑。

第車子已經到達離學校最近的岔路口,紅燈亮起,公交車緩緩停下。

周密的目光無意識地穿過車窗,落在人來人往的斑馬線上,因為座位靠前,距離很近,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入視線。

女孩穿著寬大的派克棉服,瘦削的臉頰隱在綴著絨毛的帽子裏,肩上的書包好像很重,害她走路的姿勢有些前傾,她走得不緊不慢,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周密拉開車窗,衝她喊道:“宋意!” 她停下了腳步,但沒有扭頭。

周密鍥而不舍地再次開口:“宋意!是我!這邊……”

她轉過臉來,眼睛輕易捕捉到了他。周密察覺到紅燈要變色了,擔心她有危險,他揮手讓她退回斑馬線的另一端,自己下車過去找她。

但宋意隻是這樣麵無表情地注視了他幾秒鍾,而後邁步向前,走了。從周密坐的公交車前,從他的視線裏,逐漸消失。

8

宋意知道,那天的視而不見一定給周密帶去了傷害。他是個被動的人,習慣看她的態度行事。他現在一定認為宋意這麽做是為了與他劃清界限。

但其實,並不是。

她隻是突然間動搖了。不是因為周密的媽媽帶給她的恥辱動搖,而是,如果,她真的成為一個會令周密失去理智去做傻事的人,她是絕對無法接受的。她刻意躲了周密幾天,流言蜚語不堪入耳,除了上課時間, 宋意幾乎從不摘下耳機。對比別人口口相傳的那些無中生有的話,她更擔心終有一天,這些可怕的猜疑都變成事實。

眼下馬上就要期末考試,宋意不希望周密的成績受到影響,這一定會更加激怒他的媽媽,也會讓其他人越發認定,自己就是拖周密後腿的人。

在打出這通電話之前,宋意猜測,以周密的個性,一定會順從她, 可意料之外的,他沉默半晌後,提出第二天晚自習結束後,在操場見一麵的要求,語氣不容拒絕。

拒絕就意味著兩個人之間存在隔閡,為了不造成這種誤解,宋意答應了。

周密掛斷電話,在韓燁的攙扶下從食堂回到教室。

雖然已經出院了,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他的腳踝還沒有完全康複, 走平地勉強,上下樓梯時仍然如針紮般刺痛。

離晚自習上課還有十分鍾,他盯緊教室門。然而直到鈴聲敲響,夏歡才走進來。

最近,除了上課,周密幾乎從未在課餘時間見過她。明明也隻是住第對門的距離,但每次,他去敲門,得到的都是她不在家的答複。

應該是在擔心被自己質問吧,但周密已經完全懶得責怪她了,他找她有別的事。

課間,周密在夏歡起身時叫住她,但她頭也不回地應道:“我要去洗手間。”便沒了蹤影。

放學後,他叫她一起回家,亦被拒絕了:“林潤在等我,我得去找他。”

周密不想再在學校做出任何會引起注意的事,他怕會因此殃及宋意, 便就此放夏歡離開了。

等到韓燁將他送回家,他又去敲了夏歡家的門。

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夏歡在臥室緊張地來回踱步,她聽到媽媽已經將周密迎進了客廳。其實,讓夏歡真正害怕的並不是所謂的告密,就算害宋意被周阿姨打了也不關她的事,畢竟那都是她自找的……所以, 讓她如此膽戰心驚的原因,是她把周密冒險摘下來的那些側柏葉丟進了醫院的垃圾桶。

她承認當時是太過憤怒的不理智行為,但是即便冷靜下來,夏歡認為自己仍然會毫不猶豫地把那些東西扔掉。

雖然這會讓周密陷入極大的憤怒之中。

在他走向自己的房間之前,夏歡給林潤發了條簡短的微信:救命。然後,她拉開門,對正準備敲門的周密說:“出去談。”

防盜門在身後合攏,夏歡自顧自下樓,周密跟在她身後,一起來到單元樓外。

寒風刺骨,夏歡隻穿著春秋款的家居服,但此刻,她連冷都顧不上了。“你要跟我說什麽?”夏歡故作輕鬆地問,在周密開口之前,她又道,“如果是想問那些側柏葉就免了。” 周密表情嚴肅地凝望她:“為什麽?”

“早就被我扔了啊。”夏歡佯裝不置可否,“我擔心被你媽看到,209

所以……”

“那為什麽最後她還是知道了?”

夏歡聳聳肩,極力保持鎮定:“扔的時候恰好被你媽看到了,所以隻能說了實話。”

“怎麽?”周密反問,“你覺得你這種滿口謊言的行徑值得欣賞?” “你!”夏歡氣結。

耳邊傳來“叮”的一聲,夏歡充滿期望地扭頭看去。“扔到哪兒了?”周密冷聲問她。

夏歡沒好氣地應道:“扔哪兒又有什麽分別?反正你不可能找回來了。”

“我再問一次。”周密朝夏歡逼近了一步,眼神中充滿怒意,“到底扔哪兒了?”

被周密的態度激怒的夏歡,梗著脖子衝他喊道:“你再問一百遍我也是這個答案。”

單元樓門被推開的瞬間,周密推了夏歡一把,她一個趔趄跌坐在地, 這一幕正被衝出來的林潤看到。

夏歡知道,周密推她不是因為憤怒,隻是她正巧站在單元門口, 他怕自己被突然推開的門碰到,他的力道也不足以讓自己摔倒,是她故意的。

所以,她看著林潤轉頭不分青紅皂白地朝著周密撲了過去。

他們廝打在一起,對彼此狠狠揮拳,夏歡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絲毫沒感到恐懼,反而想笑。

撕打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追著林潤出來的林媽媽快速將他們拉開了。

他們各自狼狽地回了家,麵對父母們的追問,閉口不談。

9

第從周密和林潤發生肢體衝突的那晚開始,有一些關係結束了最開始形成的節點,悄無聲息去往下個階段。

比如周密和夏歡之間。

連接彼此的那份似親情一般的紐帶自現在起徹底斷裂了。周密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因為處理不好與夏歡長久相識以來自然而然的親密了, 因為,他不可能再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了。

夏歡呢?在下意識地因為怨懟而引導林潤撲向周密的那個刹那,她仿佛明白了,事到如今,周密帶給她的失望遠遠超越了其他所有情緒相加的總和。生平第一次,她有了走出曾經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割舍的圈子的勇氣,她踏出一隻腳,然後停下來等胸中積滿的留戀將自己拉回去, 但可笑的是,沒有。她甚至連象征性的痛哭都沒有。

這時,她恍然大悟:原來並沒有什麽事、什麽人是不能夠放下的。至於林潤,那晚,林媽媽將滿臉是血的他帶回家,不發一語地為他清洗傷口、消毒、包紮。媽媽的沉默讓林潤手足無措,爸爸臨終前,他曾答應要成為能夠保護媽媽、有所擔當的男子漢,但是那一刻,他在媽媽的沉默中領悟到了她強烈的無奈和難過。終於,在媽媽照例將一杯熱好的牛奶放在他書桌上時,他忍不住開了口:“媽,你不如罵我、打我一頓。”

林媽媽頓了一下,而後慈愛地拍了拍兒子瘦削的肩膀,用一貫溫柔的語氣道:“你長大了,許多事都有自己的主張,我大概是管不了的。但是媽媽想告訴你的是,真正把你當朋友的人,是會關心你‘疼不疼’ 的人。林潤,那個女孩,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啊!”

因為,在媽媽眼裏,他是世界上最親、最重要的人。當然,反過來論證亦是成立的。

所以,夏歡與媽媽根本沒有可比性,甚至,連他自己與媽媽都沒有可比性——林潤早就下定決心,哪怕犧牲所有也一定要讓媽媽安享一生。而夏歡,不過隻是他人生的偶然,那種即使舍棄也不會影響生命主線的偶然。

這些錯綜複雜如藤蔓的感情關係,在那個冷風刺骨的冬夜,以無人知曉的方式,終止纏繞,各自退出了。

表麵上看起來,似乎所有的結扣都已散落,但實際上,新的感情枝葉又飛速地偷偷發芽了。隻可惜,那些晚了太久的示好,終究失去了該有的意義——隔了幾天的深夜,夏歡終於放棄繼續糾結猶豫,堅定地拿起手機發了一條微信給林潤:那晚把你牽扯進來很不好意思,你的傷不要緊了吧?還疼嗎?

她閉著眼睛點了發送。短短幾秒鍾裏,她猜測著林潤收到自己的關心後勢必露出的狂喜態度,直到提示鈴聲響起。

夏歡滿懷期待地睜開眼睛,笑容當即凝滯在了嘴角。您的消息未發送成功,請檢查對方是否為您的好友。是的,林潤將她拉進了黑名單。

曾經如跟屁蟲一般卑微的存在,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除了失落,夏歡更多感受到的是憤怒和不甘。

如果林潤退出得如此輕易,那他之前對自己的百依百順都像個騙局。還有,憑什麽呢?自己明明馬上就要回頭正視他了,他憑什麽就先離開了?

懷揣著這些情緒,夏歡在學校和小區裏開始對林潤實行圍追堵截, 但真正想要避開一個人太簡單了,在林媽媽和班主任的協助下,林潤輕而易舉地從夏歡的世界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期末考試結束後,寒假如約而至。

因為上次和林潤打架,臉上有了好幾處瘀青,周密不得不主動取消了當時執意要求宋意赴的那場約見。他沒想到,宋意表現得似乎對此如釋重負,連原因都沒有問。

即便如此,在她離校回家之前,周密仍然決定要見一見她。 “可是……”宋意接電話時表現出了明顯的為難,“我今晚就要坐火車離開了。”

那不過是剛剛期末考試完的當天,宋意那麽著急走,讓周密的心中突然湧進一絲不安。

他非見她一麵不可。 “幾點的車?我送你去車站。”

宋意停頓了幾秒鍾,最終還是答應了。

他們約在學校附近的公交車站見麵。周密特意提前了一會兒到達, 但那時,宋意已經坐在站台的長椅上等著了。

什麽都沒帶走,就表明她一定還會回來。

看到他,她微微揚起嘴角,而後起身,打招呼道:“來了。” “嗯。”

“車剛走一輛,估計還要再等一會兒。”她不緊不慢地對他說,“要不要坐會兒?”

“好。”

他們一起坐下。天邊的雲霞已經消失了,黑夜隨之降臨,街燈漸次亮起,將冬日蕭條的景色染上了彩色。

“考得怎麽樣?”宋意首先打破了沉默。

“挺好的。”周密機械地回答。他心中其實有很多疑惑,但是他都刻意回避了,很多莫須有的事一旦說出來,仿佛就變得更接近事實了。

可回避那些最想談及的問題,其餘的交談都顯得毫無意義。

宋意一定也察覺到了他的猶豫敷衍、詞不達意。所以,她沒再試圖找尋話題,任由兩個人之間的氛圍冷卻下來。

公交車進站後,他們一前一後上了車。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一向乘客很多,車廂很是擁擠,此番情形,倒衝淡了兩個人之間因為沉默而帶來的尷尬。

因為出發較早,離檢票還有一段時間,宋意取完票,拉著周密找了個避風的廣場角落,和他一起坐到樓梯台階上。她看了看腕表,而後提醒他:“再有四十分鍾,我就要進站候車了,你確定要繼續耽擱下去嗎?”

周密望著夜風中鼻頭凍得通紅的宋意,忍不住伸手將她背後的羽絨服帽子拉起來罩到她的頭頂,寒意使他冷靜下來,總算找回了應有的理智。

“你還想聽我解釋嗎?關於之前住院的事。”

宋意搖頭:“我想不用了,我基本上已經從柯伊口中了解了所有細節。”

周密忽然想起了什麽,自嘲地說:“本以為上次你提出的那個要求實行起來很簡單,現在想想,好像意料之外地難。”

宋意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她坦然地笑笑:“後來我仔細想過了,其實從誰口中獲知你的消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聽到壞消息。” “你……”周密頓了頓,接著問,“是不是認為我不應該去做那件事?我在你眼裏,是不是特別蠢?”

宋意搖頭,半晌後,她抬起眼睛,直視著周密,答道:“不是蠢不蠢的問題,是因為這件事,我們的關係開始不平等了。在別人眼裏,是我害你受傷的。”

“我問的是在你眼裏,而不是別人眼裏。”

宋意微微挑眉,而後垂眸,淡淡地笑了:“周密,你別指望我會就第你為我做的這件事而誇獎你,或者感激你。我多年來所受的教育,還有我的理性,它們不允許我這麽做。”

周密怔了幾秒鍾,他的確思維簡單,但不笨,他讀懂了宋意的意味深長,於是問她:“那你希望我以後怎麽做?”

“不再自作主張?”宋意直視他的眼睛。他回以堅定的目光:“不再自作主張。”

“那麽周密……”宋意的眉眼在路燈的照耀下,溫柔如月光,“我們做回陌生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