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除

他曾經是我的東,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

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

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話語,我的歌吟,

我以為愛可以不朽:我錯了。

——【英國】奧登《葬禮藍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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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到家,李翠彤就打來電話,說學校要他們明天十點過去。李翠彤叮囑秦朗,無論怎樣,這事是他錯了,確實給光媚造成了傷害,所以,明天見到光媚的家長,一定要老老實實,誠誠懇懇,給對方道個歉,取得他們的諒解。如果他們有什麽過激的舉動,一定要沉得住氣,不跟他們計較。

秦朗不知說什麽好。

光媚的父母,他是認得的。光媚的家,我也去過一二次。她的爸爸性格還溫和,她的媽媽則有些強勢。

一晚上輾轉難眠。

第二天,他們提前五分鍾來到學校。李翠彤不喜歡遲到,這是她的職業習慣。沒想到光媚的媽媽到得更早。看那怒氣衝衝的樣子,秦朗就知道今天不好過了。李翠彤沒那種理虧而矮人一截的感覺。她平靜而有分寸地向在座的人打了招呼。秦朗也上前叫了一聲阿姨好,但光媚的媽媽迅即反應道:“誰是你阿姨?我不會做強奸犯的阿姨?”

“強奸犯?”李翠彤強壓著陡然冒出的不悅,“光媚媽媽,孩子不懂事,犯了錯,但您也不能這麽扣帽子吧?”

“我扣帽子?你問問他,做過什麽卑鄙的事情?秦朗——”

“好了,好了,兩位家長都別爭了!既然是來解決問題的,大家就心平氣和坐下來談吧。”副校長示意大家坐下。

李翠彤一邊坐下,一邊耐著性子對我說:“還愣著幹嘛?”

秦朗走上前,鞠了個躬說:“阿姨,對不起,我錯了……”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隻希望你受到懲罰。”光媚的媽媽冷冷地說。

“這樣吧,你呆在這裏,徒增怨氣,就先到隔壁會議室等等吧,讓家長來談。”副校長對秦朗說。

秦朗知趣地離開辦公室,來到隔壁會議室。會議室有些悶熱,拉開窗,一股濕熱的空氣湧進來。他依稀聽到隔壁說話的聲音。

秦朗不想理會,隻是看著樓下的場地。雖然下課了,但下麵走動的人並不多,大多數學生蝸居在教室裏,躲避著惱人的酷暑。

漸漸地,隔壁的聲音變大了,尖利的聲音似乎要撕牆而過,方能顯示它的憤怒。

秦朗聽到了10萬這個詞,於是好奇地把腦袋伸出窗外偷聽。

“必須賠10萬,我姑娘遭了這麽大的罪,必須對她補償!”這是光媚媽媽的聲音。

“你心疼姑娘我能理解,我剛剛做了媽媽,也有一個姑娘。但小孩子們不懂事,犯了錯,雙方都有責任,怎麽能都怪在一個人頭上?”聽得出,李翠彤還有耐性。

“我們家光媚有什麽責任?這兩個多月來,她完全變了一個人,害怕,驚慌,焦慮,經常做噩夢……以前從來不要我們接送,現在不接送她不敢回。以前,她是多麽愛笑的一個人啊,現在總是愁眉苦臉的樣子。是什麽導致她這樣?如果真是兩情相悅,她會有這種反應?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一定是秦朗通過卑鄙的手段欺負了她。秦朗就是一個強奸犯!”

“光媚怎麽說?她有沒有說秦朗怎麽脅迫她的?”李翠彤的聲音很冷靜。

“我家光媚怎麽會說?她是那樣善良的一個姑娘,就算吃了虧,也會悶在心裏。她從不願說別人的壞話,從不願讓別人難堪,想到這裏,我就心痛!”光媚媽媽的聲音開始悲戚起來。

“對不起,這事無憑無據,您不能亂懷疑。我家秦朗人品怎麽樣,我心裏很清楚。他性格孤傲,從不會勉強別人做一些不想做的事。他也很善良,遇到乞丐都會丟幾塊錢,怎麽會傷害他喜歡的女孩子?”

“知人知麵不知心。現在的年輕人,在父母眼中都是乖乖兒,可一衝動什麽都不是了。社會上,像這樣的事情還少嗎?李天一的案子,你不知道?”

“我隻認為,懷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現在就事論事,秦朗確實給光媚造成了傷害,為了盡我們一點心意,我們願拿出5千出來,作為光媚的醫療費和營養費。”李翠彤像談判一樣,亮出了底牌。

“5千?虧你們說得出口?把一個好好的女孩子弄成這樣子,就5千了事,沒門!”

啪!秦朗聽到一聲拍桌響。

“你們真的在打發叫花子,等著吧,我要告你們!我們法庭見!”接著,秦朗聽到摔門而去的聲音。

秦朗整個人頓時懵了,怎麽事情越來越不受控?

這時候,他的手機傳來一聲輕微的振動。打開手機,隻見光媚發來幾句話:“我的手機被媽媽收了,現在,我趁爸爸不注意打開了電腦。你那兒怎麽了?聽媽媽說,她今天要和你們談判?”

秦朗猶豫了一下,輸入一行字:“他們談崩了,你媽要我們賠10萬。”

“10萬!!!”光媚附了三個驚歎號。

接著,光媚就從網上消失了。

秦朗輕輕地拉上窗戶,來到校長室。剛想進去,李翠彤叫他先在門口等一等。

“李書記張校長在學校嗎?”李翠彤在裏麵問。

“他們啊,現在是暑假,正好到外地考察去了。”

“那秦朗能不能先上學?免得耽誤久了,影響功課。”

“李女士,看今天談話的結果,你覺得秦朗現在上學合適嗎?你們還是談好了再說吧!”副校長眉頭緊鎖,若有所思,“對了,我覺得,剛才夏光媚媽媽說的都是氣話,誰都不願打官司的,所以,你們還是彼此妥協一下,拿出一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出來。否則,受影響的是孩子!我個人覺得,錢能夠解決的問題,就是不是問題……”

李翠彤無奈地走出來,帶著秦朗離開,嘴裏不時在抱怨。

“按我的性格,一分錢都不想給。打官司,沒憑沒據的,怕什麽?到時候事情鬧大了,看誰倒黴?5千塊,已經仁至義盡了,想不到居然開口10萬,不可思議!”

“可是,”秦朗不安地說,“我們兩家非要成為仇人嗎?”

李翠彤愣了愣,很快明白我的意思。

“你放心,秦朗,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我今天說5千塊,隻是一個策略,不過是為了壓低她的期望值。如果任她獅子大開口,我們就被動了!”李翠彤自信地笑了笑,“她不會打官司的,她比我們更在乎名譽。我估計,最多三萬塊能解決問題……”

秦朗心裏陡然不悅。

“您好,我是秦永澤的太太李翠彤……”路上,李翠彤撥通了幾個電話,似乎是書記校長的,無非是請他們關照一下,盡快安排秦朗上學事宜。對方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但說話還蠻客氣。

一連幾天,光媚沒了音訊,學校也沒了動靜。秦朗悶在家裏,不停地畫。

到了第七天的時候,李翠彤坐不住了,帶著秦朗趕到學校。令人震驚的是,副校長說,夏光媚的家長已放棄所有賠償,準備帶小孩出國留學。她家現在唯一的要求是:開除我!

李翠彤急了,問學校什麽意思。副校長說,開除肯定對孩子不好。所以,建議轉學!李翠彤問能不能通融一下,副校長說沒有回旋餘地了。李翠彤又問能不能保留學籍,到時候讓我回來參加考試就行了。副校長語氣堅定地說,還是轉學吧!

李翠彤出了門,去找書記校長的辦公室,可大門緊閉。接著,她撥通了他們的電話,可對方始終不接。李翠彤急了,破口大罵:“這些王八蛋,我們給學校捐了那麽多錢,現在你爸出了點事,就翻臉不認人了?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

秦朗默不作聲,他明白,自己在這個學校的生涯真的結束了。

光媚要出國留學?去哪兒呢?秦朗有好多話要跟她說,可現在,無論如何聯係不上光媚了。

“秦朗,你不要擔心,好學校多的是,我一定找個比他們更好的學校!”李翠彤的目光堅定又自信。她是一個要強的女人,不會可憐巴巴再去求那些拒絕她的人。

秦朗點點頭。

“還有幾個月就美術聯考了,你得趕緊準備,那個培訓班還在上嗎?不能鬆懈啊!文化課,我找老師給你補,你千萬別受這件事的影響。”李翠彤一改往日冷眼旁觀的語氣。

“知道了。”秦朗從李翠彤的話中感受到一種安全感。

離開校園的時候,秦朗隻是看了一眼,沒什麽留戀。

清晨,秦朗從睡夢中驚醒,橫渡長江失意的一幕,如閃電般擊中了他敏感的神經。看看表,才四點半,可外麵已經蒙蒙亮了。他想自己好久沒有跑步了,於是立即翻身起床,簡單洗漱一下就出了門。外麵行人很少,車不多,空氣也沒那麽濕熱。路燈微弱,還在盡責地照著,等太陽出來淹沒它的光。一切慵懶而隱隱躁動。

他沿著中山大道跑到武勝路,穿過地下通道,然後跑上江漢橋。江水渾渾,水氣淡淡。對麵的龜山,沉默於霧靄之中,確如一隻憨厚的烏龜,守望著長江漢水。山前直衝霄漢的電視塔,若隱若現,讓人想起西遊記裏的定海神針,難道這是定江神針麽?

跑過江漢橋,轉眼到了龜山腳。白天還算清朗的山林,此時影影綽綽,如鬼如蜮,看著有些怕人。沿著龜山饒半圈,就到了長江大橋。這座1957年建成通車的橋,當時號稱“萬裏長江第一橋”,毛澤東曾讚歎:“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現在,它伴著一盞盞憨直的燈火,在朦朧的天水間綿亙,如同一位篤厚長者,伸出健壯的胳膊,召喚孤單的少年到來。回頭看,不遠的兩江交匯處還有一座晴川橋,因橋拱赤紅,又稱彩虹橋。此時燈未熄,弧帶高掛,光影交輝,仿佛某個仙人即將拾級而下,施善一方。

除了稀疏的車流,大橋上竟空無一人。秦朗跑在大橋上,像跑在一個巨大而孤單的跑道上,難以遏製的失落感,忽然湧上心頭。他汗流浹背,但不覺得太熱。吹在臉上的風,像愛莫能助的老人,隻能給他蒼白的安慰。跑著跑著,他慢慢停了下來,停在橫渡長江失敗的方向。薄霧鎖江,晨靄如夢,江水似鉛。看不清浩浩****,隻覺得大江茫茫。那段讓他失意的江麵,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洶湧。它是一道坎,過去了你就成功。過不去,你就前功盡棄。他忽然有些緊張,這種緊張來自於水的幻化,那裏的水似乎不再是水,而是一個急速旋轉的洞穴,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精抽髓,讓他的意識陡然迷離。他知道這都是錯覺,但不能停止去想。他仿佛看見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首先是媽媽的,她的臉是多麽美麗溫婉,卻分明帶著淡淡的惆悵。其次,是爸爸的,他的臉充滿疲憊,但毫不掩飾內心的倔強。接著,是光媚的,她的臉忽而親切迷人,忽而滿臉憂傷。最後,他看到自己的臉,蒼白如紙,淚流滿麵,哭著喊著叫出每個人的名字:媽媽,爸爸,光媚……但很快,所有的臉都消失了,確切地說,被神秘的洞穴吞噬了。他知道這都是幻覺,但摸摸自己的臉,分明是真實的淚水啊!

一道柔弱的光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把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那是來自東方天際的紅光,在模糊的參差不齊的高樓大廈背後,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摸索著,如同一個習慣爬行但又渴望站立的嬰兒。你無法說出紅光的具體顏色,因為它是有層次的,隨時變化的,當你還糾結它是火紅還是血紅時,它可能已變成橙紅或是什麽紅。這種紅不張揚,不耀眼,像一張溫熱的手,撫摸著大地的脊梁。不知不覺中,人的思緒被帶進某種光與影的漩渦,眼睛明明望著前方,但看到的分明是幻象。等你猛一定睛,忽然發現光開始變強,變亮,變得無法阻擋,如流水般,哪裏有縫隙,光就充盈到哪裏。這是一種溫柔但又強大的力量,沒有咄咄逼人,隻有和顏悅色。它悄無聲息地,一點一點地,上升,上升,上升……直到有個帶著紅暈的白球冒了出來,小小的,淡淡的,似乎微不足道,但東邊的天空更亮了。在它的輻射下,一條沿著天際蔓延浸染的紅暈帶,把天地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部分。紅暈帶上方,是一大片發黃的或微白的,空空****卻異常柔和的天空;紅暈帶下方,是一大片依稀可見建築物頂端,而下麵完全黑如鐵黑如墨的大地。黑與白,靜靜對峙,欲拒還迎。白,有了黑,白得廣袤;黑,因為白,黑得深沉。之後,白球越來越大,紅暈越來越淺,不一會,小白球變成了大黃球,鮮明的邊際變得混沌不清,天空泛著紅黃的顏色。到最後,紅黃變成了淡淡的黃,淡淡的白,紅暈帶消失了,建築物看得見了,黑白不再那麽明顯了。不知不覺中,江麵上映出一道明晃晃黃亮亮的光,如同鉛華洗盡,整個長江徹底醒了!

他不想就這樣回去,便繼續跑。晨曦下的黃鶴樓,翼角嶙峋,雲煙氤氳,在蛇山上向我招著手。他跑過黃鶴樓,穿過首義廣場,快到大東門時,看到旁邊有個巷子,叫百家巷,便拐了進去。巷子寂靜得很,沒幾個人。跑了一段,巷子突然被一條橫直的路隔開,路跟前有一所學校。他被門口一條巨大的紅色條幅吸引了:祝賀我校美術高考專業90人畢業,一本二本上線40人,本科上線64人,專科上線率100%。我一看校名——江城職業教育中心,原來是一所職校。

秦朗來了興趣,便從開啟的小門跑了進去。門衛不知跑哪去了,沒人攔他。

校園裏樹木很多,蓊蓊鬱鬱的,幽靜宜人。偶爾幾聲異常清脆的鳥鳴,讓人感覺像到了公園。樹木背後,佇立著幾幢穩重的教學樓。一個碩大的足球場躺在教學樓一旁,等著年輕的腳步把它叫醒。他轉了一圈,又跑了出來。出來時,一個門衛睡醒似的喊了一句:“你搞麽事的呀?”秦朗也不理睬,輕快地跑了出去。

他繼續穿過百家巷的另一段,來到了另一條路,經過衝天紅矛般的辛亥革命博物館,最後跑上長江大橋,向回家的路奔去。

跑了一大圈,出了一身臭汗,秦朗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當他衝完涼出來時,一個顯示北京的來電叫個不停。接通電話,居然是光媚的聲音。

“光媚,你在哪兒?你還好嗎?”秦朗充滿了驚喜。

“我在北京!”

“北京?”

“我在北京辦出國留學的簽證,暫時住在小姨家裏。媽媽昨天回了武漢,我從小姨那兒要了個舊手機,就給你打過來了。”

“光媚,你等著我,我馬上來北京找你……”

秦朗不想讓李翠彤知道,隻告訴秦奶奶,要去北京散散心,便去外麵買火車票了。可是,到了街頭售票點一打聽,最快到北京的火車票要等後天去了。正在著急的時候,李翠彤給他打來了電話,問他去北京幹什麽,秦朗不肯說。李翠彤歎口氣,說:“我知道,你的性格跟你爸一樣,要攔肯定攔不住的。這樣吧,你答應我,到北京後,每天給我打個電話,報個平安,我爭取給你弄一張最快到北京的車票。”

沒想到李翠彤這麽善解人意,秦朗高興得不得了。很快,中午剛過,李翠彤就送來一張晚上去北京的車票。

車廂很吵。擁擠的火車隨著夜色的加深,在哐哐當當的噪音中,逐漸安靜了下來。秦朗躺在狹窄的臥鋪上,思緒萬千,不見光媚十來天,怎麽感覺像是幾年?

他想起小學二年級剛轉學時,正好坐在了光媚後麵。光媚輕巧地轉過頭來,忽閃著大眼睛說:“咦,我們又做同學了!你怎麽才來呀?”——這句話很有意思,好像她在這裏等了他好久一樣。他驚喜地看著她:“是你?——你還在畫畫嗎?”“在呀,我們又可以一起畫畫了!”說完,光媚轉過頭去,留下一束烏黑發亮的馬尾辮,在後麵輕輕晃呀晃。以後,每天看著眼前的馬尾辮,他總忍不住要碰一下。每到這時,光媚會悄悄轉過頭,小聲說:“別動了,好好聽講!”秦朗小聲問:“你喜歡你的辮子嗎?”“什麽?”光媚沒聽清楚。他又重複一遍:“你喜歡你的辮子嗎?像隻小鳥一樣!”光媚這回聽清了,飛快地回了一句:“你說呢?”

想不到,一晃過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