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相會

我別無所求,除了真切的情感,

不求憐憫,不求聲名,不求和解。

——【西印度群島】裏克·沃爾科特《走向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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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北京就到了。

秦朗對北京並不陌生,這要歸功於父親。他信奉高攀龍的一句話:“人不患無才,識進則才進;不患無量,見大則量大。”所以,無論多忙,他每年都要抽一點時間,帶秦朗出去旅遊。

北京是千年古都,曆史文化氛圍濃厚,是秦朗外出最多的地方。第一次來北京是三歲,那時候年齡小,沒什麽印象。到七歲來時,他才真正感受到這個城市的魅力。這個感受是從北京動物園開始的。因為喜歡動物的緣故,這個中國乃至亞洲最大的動物園,總是強烈地吸引著秦朗。幾乎每次來,他都要去那裏。

說來也巧,光媚小姨的家在魏公村,離動物園不遠。秦朗坐著出租車從北京西站來到北展,一路上莫名地忐忑。在車上,他給李翠彤報了平安,也告訴光媚自己到了。光媚並沒有回短信。秦朗徑直去賓館開了房,衝了澡,然後來到展覽館前的廣場上。這座有著80年曆史的俄式建築,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醒目和耀眼。尤其是那根直衝雲霄的纖細塔柱,在兩邊低矮建築的襯托下,顯得突兀、剛毅和挺拔。不過,與周圍合群的建築相比,它有點孤單了。正看著,光媚打來了電話。問明情況,他們決定在動物園門口碰頭。

才八點多鍾,來參觀的人已不少了。動物園的大門在晨光中佇立著,不張揚,卻有個性。顏色是那種古樸的青灰,透著曆史感。造型有羅馬式的影子,配上飛龍戲珠的浮雕,有點中西合璧的味道。中間牌匾上寫著“北京動物園”幾個字,據說是大文豪郭沫若所寫,龍飛鳳舞的,很是灑脫。

隻顧著盯出租車看,光媚卻從公交車上下來了。等秦朗猛一轉頭,光媚已款款走來。她依舊沒有穿裙子!一條及膝的牛仔短褲,配一件紅色印花的白色T恤,倒也清爽。秦朗有些失望。其實,回想起來,自從他生日之後,光媚已不穿裙子了。可是,他沒想到這背後的變故。

倆人久久地擁抱著,沒有言語。四周行人兀自穿梭,隻有陽光撫慰著他們的身體。

“你想看什麽?”秦朗問。

“隨便吧。”

“哦……”

他們心不在焉地轉著,一路上走走停停,話不多。

也許情緒醞釀得足夠了,秦朗率先打破尷尬的氣氛:“你說要留學,去哪?”

“新西蘭,”光媚抿了一下嘴,“我大伯定居在那裏,他們早就希望我去了。”

“哦!——你,想去嗎?”

“開始不想,現在想了!”

“為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我離開了武漢,整個人就不那麽害怕了。如果離得再遠一些,是不是更好呢?”

“哦……”秦朗沉默了一會兒,忽又想起什麽,“有本書好像叫《生活在別處》,是一個叫米蘭·昆德拉的人寫的,我在我媽的書櫃見過,翻過幾頁。也許,真是那樣,生活在別處才是美的。”

“哦……”

“家裏還好吧?上次你媽說要索賠10萬,怎麽突然就沒聲了?是你做了工作吧?”

“還好。不關你的事,怎麽讓你賠?”光媚眉頭皺了起來,“你呢?學校幾時讓你複學?要給你處分嗎?”

秦朗怔了怔,隨即淡淡地笑道:“估計開學去了,正好可以放鬆一下。處分,也許有吧?”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沒幫你什麽。”

光媚愧疚地望了我一眼,目光旋即轉到別處。那裏,成群的水鳥在水裏嬉戲,有的悠閑地遊弋著,有的把長短的喙沒入水中,有的拍著美麗的翅膀,貼著水低飛。

“有一年冬天來,這裏都結了厚厚的冰,我還在上麵走過。”秦朗帶著回味似的微笑,“當時,我還在想,這麽冷,這些水鳥都去哪了?”

“它們多快活啊!”光媚羨慕地說。

“是啊,多快活啊!以前,我總覺得鳥在天空最美麗。其實,它們在水裏才是最美的。水是一麵鏡子,能照出最美的自己。浸在水裏,它們少了展翅高飛的壓力,多了耳鬢廝磨的輕鬆。”

“嗬嗬,”光媚輕輕地笑出聲來,“什麽時候這麽文縐縐,像個詩人?”

見光媚笑了,秦朗像得了大獎,也開心地笑了。年輕人的心總是柔軟的,再大的悲傷也隻是過去。

臨近中午時,光媚要回去,說媽媽要小姨管著自己,她不想讓她們擔心。秦朗苦留了半天,也無濟於事。最後,他們約好,等想好對策再見麵。

中午,秦朗在外麵隨便吃了點東西,思忖著這一下午如何打發。忽然想起動物園後麵有個五塔寺,也是石刻藝術博物館的所在,他跟父親曾經去過。入口就在這條路附近,沿著一條河就能進去。他在民族大學附近買了畫板紙筆,慢慢找到了五塔寺路。

那條河叫南長河,在秦朗看來,更像一條溝。沿著蜿蜒的小河走不多遠,就看到了五塔寺。之所以來這裏,是因為這裏非常安靜。上次也是暑假來,幾乎看不到什麽遊客。此時日中如探湯,寺內更沒什麽人。秦朗喜歡這裏的安靜,更喜歡安靜地看著曆史。五塔寺造型很獨特,在一個巨大的方形寶座上,立著五座精致的金剛寶塔,據說這是印度佛陀伽耶精舍的形式。

五塔寺前麵,一左一右,有兩棵碩大茂密的古銀杏樹,無數黃綠的葉子遮蔽了大半個天空,讓身後的寶塔若隱若現。還有兩個大石獅子,分別偎依在兩棵古樹身邊,盡顯護寺的忠誠。石獅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石桌,配著六個石凳。樹蔭濃濃,清風送爽,坐在這裏無比舒暢!秦朗喜歡這樣的感覺。與故宮摩肩接踵的熱鬧相比,這樣的安詳才對得起曆史的厚重。看,古寺寶塔,老樹石獅,空曠無人,曆史仿佛在眼前幻化模糊,滄桑又如夏日般清晰可觸。這一刻,整個寺院都是他的,整個曆史也是屬於他的。這時,一隻蝴蝶不知從哪裏飛到他的麵前,陽光下閃現,陰影下隱形,刹那不見。

遊玩了一會兒,秦朗開始用鋼筆作畫。鋼筆畫的好處在於,通過剛勁流暢的線條,強烈對比的黑白調子,以及細密緊湊的畫麵,給予事物細致入微的刻畫。與其它畫種要攜帶大量工具相比,鋼筆畫要方便多了。

陽光柔和了許多,遊人開始冒出幾個。有人好奇地站在他身邊,盯著他畫,他也不介意。他很喜歡這種畫麵的氛圍。他覺得,古塔固然震古鑠今,但有了兩棵植物活化石的銀杏作伴,眼前的畫麵才更有意境。古人講,有花方酌酒,無月不登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在他身邊觀看的人,陸陸續續,走了一二個,又來了一二個。後來,來了一個老頭,不聲不響,自從站定,就沒有挪步。一直等他快畫好了,才讚歎地說了幾句:線條美,質感強,有境界!秦朗心裏很受用,便說:“您喜歡,我送您?”對方很意外:“你畫了幾個小時,就這樣送給我了,不心疼?”“這裏是佛寺,佛講緣分,您欣賞這幅畫,送您正好隨緣吧。”說完這話,秦朗都覺得自己冠冕堂皇了。其實,他送畫的主要原因,是嫌拿著麻煩,不想帶回武漢。既然有人欣賞,何不成人之美?

他在畫上簽了名,又拿出手機拍了下來,然後把畫送給老頭。老頭高興之餘,又覺得不好意思,想出點錢表示一下,被他謝絕了。老頭很感動,遞過名片,說自己是出版社編輯,快退休了,正四處采風出畫冊。秦朗嗬嗬應付了幾句,便離開了。

在路上,光媚發來短信,說明天九點紫竹院見,帶上畫板顏料。

黃昏時的北展廣場突然熱鬧起來,滑旱冰的,跳廣場舞的,賣小玩意的,練樂器的,吊嗓子的,納涼的,竟把偌大的廣場占得滿滿當當。但我最感興趣的,是天上的風箏。日西斜,天微藍,幾個風箏各自快活著,竟把天空襯得悠遠深邃。

秦朗最怕時間閑下來。從小到大,他的時間總是擠得滿滿的,除了上學,還要學畫畫,學書法,學遊泳,學鋼琴,學籃球,學英語,學奧數,學作文……隻要認為是必須的,或是他感興趣的,父親絕對支持和堅持,且一定要讓我學點名堂出來。到如今,他覺得,所有的技能,其實都是培訓流水線上的產物。而他,在精心裝配之下,逐漸成為一個功能頗多的機器。

幹什麽呢?去什刹海吧,幾年前白天去過一次,印象已不深了,不知晚上如何?想到這裏,秦朗馬上攔下一輛出租,奔向什刹海。

剛到什刹海,天還是亮的,但不少燈也亮了。淡淡的藍天在中央,淡淡的夕陽在天邊,於是,水的中間也是淡淡的藍,水的旁邊也是淡淡的紅。然後,白的燈光,紅的燈光,綠的燈光,還有說不出顏色的燈光,仿佛一個個不小心落入人間的彩色天使,沿著湖岸間間斷斷地閃爍著。整個看來,湖水就像一麵不規則的銅鏡,而燈光是一團絢爛圍繞的花簇,冥冥中,似乎有位美人正對著它照著花容。

在秦朗眼裏,一切都是畫,一切都可以入畫。而此時的什刹海,不敢說有多麽婀娜多姿,但至少是安詳的,愜意的,慢悠悠的。在飲食、讀書到出名都急功近利的年代,慢生活其實是一種奢求。

骨子裏,秦朗像父親:清高,內斂,不服輸。可誌趣上,他更像母親。這個具有浪漫氣質的女人傳遞給他的,是享受生活,品味生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違心做不喜歡的事。她教他遊泳,讓他享受被水擁抱的感覺;教他畫畫,讓他隨心所欲畫想畫的東西;教他彈鋼琴,讓他淨化和寧靜自己的內心。她在法國呆了好幾年,受過法國文化、藝術和生活態度的熏陶,自然而然地,她把它們輸送給了秦朗。

母親很喜歡法國女作家喬治桑,喜歡她不羈的性格和大膽的愛情,以及浪漫的作品。她有一篇田園小說叫《魔沼》,隻寫了一天一夜所發生的事,卻描繪出一段浪漫動人的愛情故事,散發著迷人的田園氣息。當母親講給我聽時,秦朗很快入了迷。後來母親告訴他,這樣的小說,中國也有,那就是沈從文的《邊城》,那個貧窮的瑪麗就是善良的翠翠。於是,秦朗的興趣從法國轉回中國,開始對翠翠的湘西產生了興趣。

秦朗的爺爺是一名中學語文教師,對中國傳統文化推崇備至。父親從小受這種教育,之乎者也學得很熟,語文成績呱呱叫。據父親吹噓,他的作文常作為範文在班上念。說這句話時,秦朗隻有五歲。有了這樣的家族傳統,秦朗自然深受其害。從小,他就被要求背古詩,背經典,背古文,背得幾乎要椎心泣血。

秦朗很奇怪,古板的父親怎和浪漫的母親結合在一起?他們像事物的兩極,給我截然不同的影響。父親要他進取,不退讓,而母親要他放鬆,莫執著。在他的大腦左支右絀的時候,父母親居然相安無事,不僅不指責對方教育方式的偏頗,還達成了奇妙的共存。可是,隨著年齡增長,母親對他的影響就慢慢凸現出來。中考後,秦朗沒有選擇走理科這條路,而選擇畫畫,直接突破了父親的思維定勢。那些從小灌輸的傳統說教,在叛逆的青春麵前,變得弱不禁風。現在,父親惹了官司,從某種意義上說,是解放了他。他可以靜下來,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了。他想去法國,去母親以前呆過的地方。可如今的狀況,讓他感到前途一片迷茫。

這樣想著,天就黑了。一間間酒吧裏傳出的歌聲,時而喧鬧,時而悠揚,如同爭著逃出籠的鳥,呼啦啦地,飛了出來。

“月半彎,好浪漫。月光下的你,顯得特別的好看。月半彎,我喜歡有情有義有你,還有天……”不知哪間酒吧傳來的歌,立即吸引了他的耳朵。簡單的旋律,幹淨的歌詞,粗獷的吉他聲,撕破黑夜,久久回**在什刹海的上空。